十四章
事情本来是极为顺利的。景玥在心里头算了算,这么早,皇上应该还下不了早朝。因为依着规矩,妃嫔是不能离开后宫半步的,若是叫别人撞见了,皇上真要怪罪下来的话,这也算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但最最主要的是她没有可以推辞的理由,这么一想,她心里不免有些犯了急。
掐着时间,本来快要到宫门的时候,轿子却又在中途停了下来,她心下一急,不由得伸手去掀轿帷,原来是有亲王的依仗在此暂停,想必是正预备着进宫。
亲藩体位尊贵,礼绝百僚,照理说应当回避,但是她生怕出岔子,却只得无能为力地等在一边。前面马上的郑亲王殷瑜见了,问身边的副官齐长顺:“怎么了?”
齐长顺往队伍后面看了一眼回话道:“回王爷的话,是有两顶女眷的轿子暂停在后,想必是也要进宫。”
郑亲王“哦”了一声,禁不住又回过头去看,只见那青呢轿子帘幕低垂,除了几个身形高大的轿夫之外,还有数个随从分侍左右,再看那轿子虽然颜色低调,但轿身装饰华贵,处处皆用金银丝线绣了折枝花样,偶尔被风吹起的轿帷上同样皆用了金银丝线刺绣了繁复的如意云纹花样,显然是世族显宦的女眷要进宫去。
他想了想,便对身边的齐长顺说道:“宫里来的迎接队伍可能还要等上一阵子,既然是女眷要赶着回宫,那咱们避一避又何妨。”于是传令下去,自己的依仗暂避,让那些轿子先过去。
没料到那两顶轿子经过依仗身边,竟然无人下轿道谢,齐长顺有些气恼,刚要过去难,郑亲王已经伸手拦住了他,数载没有回宫,也实在懒得刚回宫就挑起事端。
他静静目送轿子经过自己的眼前,却没想到轿旁的帘幕突然掀起一角,一只白皙的手从帘后探出来,而帘后那一张清秀脸庞的主人有一双明亮而又澄净剔透的眼睛,许是方才等得焦急了,她眉头轻蹙,缓缓转过头来,侧脸的线条完美柔和,姿容绰然,郑亲王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出可以形容的词语来。
直到那两顶轿子一前一后走得远了,他才将手中的缰绳攥了攥,收回视线。
惊鸿一瞥,惊为天人。
当时他忡忡地愣在原地,只觉得轿子中的女子甚为面善,然而一时间却又想不起究竟是在何时何地遇到过,所以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怅然,没想到在这场家宴上居然又遇到轿中女子,只不过宴席上的她换了华服,上了浓妆,但那一转头一侧目,侧脸那柔和的曲线却是错不了的,郑亲王心里如此想着,却不敢再抬头细看,妃子私自出出宫,论起来也是个可大可小的罪过,想了想,他宁愿是自己看错了。
景玥出宫一事并没有被现,想来也必定是怡亲王安排的周妙,有干系的人都被封了嘴,但凡在这宫里呆了稍有时日的人都知道怡亲王平日里虽一副懒散样子,但连皇上对这位皇兄都另眼相待,对于他的事从来不曾多加干涉,久而久之,这宫里的人对于怡亲王都是静惧有加。
景玥吃好了羹,推说自己身子不适,皇上特别恩准她提前回宜春苑。她恍恍惚惚地往前走,耳边仿佛一直回响着怡亲王那一句:“容景玥,你可不要爱上他。”并不是他一贯冷淡命令的语气,她甚至不知道这回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看错了,总觉得无论是怡亲王的表情或者声音,都透着浓浓的寂寥。
她会爱上他吗?想起皇上,她的眉头不由得又蹙起来,想起很多很多个午后,阴天,有时候还会下一会儿雪散子,打在窗纸上刷拉拉地响,她闲来无事,便叫小柔预备了针线纸笔,自己描画了新的花样绣花,皇上来看她,穿着寻常的宝蓝色福寿团花袍子,只有袖口处露出水貂油亮柔软的皮毛来,进屋先解了披风,那风帽上头的雪珠子便哗啦啦地抖了一地,她这才刚抬头,他的双臂就已经伸过来,一把将她拥入怀里,她躲闪不及,一下子闹了一个大红脸,他见她正在绣花,便随口说了一句:“我听下面人说,民间不是有种说法么?说是女子嫁作了新妇,就要给夫君缝制绣荷包……”
她听了,表情不由得一僵:“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眉的跟皇上说起这些来,皇上乃是九五之尊,民间那种拿不上台面的东西,怎么好……”
他却打断她说:“嗳,什么台面不台面,皇上又当如何?就算是皇上收到自己心爱之人亲手缝制的荷包,心底也同寻常人一样的欢喜。”
那时候他的眉梢眼角,浸满的都是浓浓的笑意,皇帝只觉得怀中的人儿幽香软玉袭人,熏暖欲醉,再听着外面北风呼啸着,拍打在窗扇上咯吱有声,而她柔软的鬓紧贴着自己的脸颊,呼吸有些微微的急促,他嘴边那一抹笑不由得便漾得更深了。
她将头埋在他的胸前,除去耳边那有节奏的心跳声之外,只觉得他的怀抱极暖,御衣袍袖内沾染的淡淡的苏和香气在鼻端氤氲开来,她本还有些话想说,但一抬头,却见皇上已经瞌上双眼,表情安然,孩童那样的一脸毫无戒心,而唇边那一抹浓重的笑意像是涟漪一般荡漾开来,一直一直绽放到她的心坎里去。
她的话不知不觉就咽了下去,这样温存的偎依,仿佛长长久久,这一刻她终于可以放任着自己安稳地合上双眼,任由着自己的心柔软成一片一片的云瓣四下散开。耳边只听见熏笼里炭火燃着的荜拨微声。她被他抱得久了,拿着针线的手终于泛酸,手里那一幅鸳鸯戏水图花样轻飘飘地飘到脚下徐徐展开,艳阳高照,一片碧水无边,只羡鸳鸯不羡仙。
轻轻掀开大迎枕,露出底下荷包的一角,平金绣盘龙纹的荷包,针脚细细密密,精细得几乎快要看不出,那条明黄色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那两点玄色绣作的龙睛更是熠熠生辉,宛若鲜活。荷包的四角用了红线和金线绣了四朵火云花纹,底下用明黄色彩绳结了同心结,下面便是两条细细的黄穗子。
她看着看着,突然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荷包绣了许久,却一直都没有完工,因为她总是不满意,哪怕一个针脚不如意,也要一切推翻重新再来,她想,也许自己心里就是隐约地希翼这个荷包永远都不会绣完,那么这种感觉她就时常可以温习。
而这一切不过自欺欺人罢了,这就像一场梦,到了今天,终于被怡亲王的那一句“你可不要爱上他”猝然惊醒。原来,原来。
她依然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无法拥有,那些看似就在手边的,唾手可得的所有所有,不过只是一场海市蜃楼的虚空,骗得过别人,却偏偏瞒不住自己。
小柔进了厢房,转身合上房门,见景玥正对着荷包出神,她走近了,见那明黄穗子和荷包上绣着的龙纹便知道是御用之物,便笑了一声道:“娘娘的手当真是巧的很,如此精致的绣活儿,想必是绣给万岁爷的吧?”
她这才回过了神,伸手又将那荷包塞回大迎枕底下去,并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笑了笑。
而小柔却满脸笑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小柔见过万岁爷身上的锦络,荷包,样样都是顶好顶好的,听之前在针线坊当差的宫女姐姐说,针线坊的人手都极其灵巧,任一个都会个十几种二十几种花样……”
景玥微微一笑:“那自然是。万岁爷乃是万乘至尊,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我这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给自己找点事做用以打时间罢了。”
小柔听景玥如此说,这才意会到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跪下磕头:“小柔该死,小柔说错话惹娘娘生气了,小柔该死……”
景玥伸手拉起她:“行了,这就咱们两个人,什么该死不该死的,我这里不兴这么多有的没的规矩。”又仔细打量小柔,见她生得一副甜美娇憨的模样,跟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年纪,苹果一般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想起自己没进宫之前也是如此模样,想起从前,就忍不住又牵扯出从前的更多更多……心里不由得一泛酸,鼻子也跟着陡然一酸,嘴上却说道:“去看看外面的窗关好了没有,我坐住了,倒觉着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