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景玥木然地看着铜镜中盛装的自己,数个丫鬟围着自己,为自己梳妆打扮。
所有盛世的红颜都有光华流转,哪怕只是极为绚丽的一瞬,美得是那样的不合情理,令人不敢逼视。
双眉轻蹙,横波入鬓,衬得一双清澄的双眼流转生辉,双唇由于涂上了饱满的红色,终于显得脸色不再那么孱弱苍白,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这一身舞衣竟然比新嫁娘的霞帔还要盛华繁琐,她耐着性子任由着她们摆布,先是套上蹙金秀云霞花样的层叠长裙,而后是笼在肩袖上的轻纱水袖,紧接着又是插戴头饰,金花八宝金钗缀着金玉珠珞璎子,极长的碎金流苏自双鬓两侧齐齐垂下,刘海分向两边梳作花样,露出眉心所贴的一点花钿,她本来就生得凝脂若雪,而额头的那一点红,像是艳丽非常的血玉珠子,衬得整个人都艳丽非常。
无数个白天黑夜,都是在等这一刻。
在无数夜里辗转难眠,抑郁反复,过去的每一点美好,在现在看来都成了一种煎熬。家破人亡之后,她就再没有过一次踏实的睡眠,每当闭上双眼,回忆就如同灭顶的潮水一般伴随着黑暗席卷过来,而每当回忆起过去的那种锥心之痛,深刻得叫她几近崩溃,而只有这仇恨,这清晰得近乎绝望的仇恨,才能让她在痛苦之中保持一份清醒。
她没有问怡亲王为什么要安排她进宫,更没有问为什么要给她这个复仇的机会,明明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拥有的进宗亲王身份是何其尊贵,总是一脸春风和煦的他,却总是在凝视她的那一瞬间从眸底迸出浓重的杀气,仿佛是在看一个恨得透彻心扉的敌人,叫她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一个冷战。
她不懂的实在太多了。
但是,也没有必要去一一弄懂,她要做的,只是把握住每一个怡亲王安排给她的机会,然后一步一步,像是雪水侵蚀冰刃那样,将对手慢慢瓦解殆尽,从那时候起,她就已经不再是一个女子了,她是一柄锋利无双的利刃,无时不刻地在寻找时机,等待穿透对方的血骨,直插要害。
立秋过后,循着惯例要举行一次秋贡,皇上祭天以求这一年风调雨顺,四海丰收。
她自幼能歌善舞,怡亲王便替她在贡秋大典上安排了舞伎一个位置。
午后十分,天又开始飘起濛濛的细雨来,有道是立秋过后一阵秋雨一阵凉,现在的雨已经有了薄薄的凉意,景玥独自一人坐在为歌舞伎临时搭建的行宫里头,将那柄小刀默默地握紧,又放下。
那是母亲交给她的东西。新月形的小刀双刃,锋利非常,手柄处镶满了各种贵重的金玉宝石,体型也十分小巧别致,平日刀刃收叠在手柄里,倒像是贵族女子所喜好的装饰物。那一天她用这把刀伤了怡亲王,他非但没有责惩她,反而在事后又归还于她。
她此前天天将它戴在身上,只单纯地因为喜欢它璀璨繁复的外表,从没想过会有真用上它的那一天。
歌吹管弦之声逐渐地近了,有内官进来催促她们上场,她将匕收进袖底,冲着那内官一笑,那一抹清甜而妩媚的笑靥,看得内官双目直,而她是从心底的欢欣,终于,再痛再苦,也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薄裙纱裾上皆用金银线缝制出各种花样,舞动起来犹如流光潋滟的湖水,漾起微波无数,景玥和数个同样身着华服盛装的女子在御前献舞,身形笼罩在薄薄细雨之中,舞衣微潮,秋风吹上身,便泛起一阵战栗的冷,但她全然顾不上那些,每一个抬头,每一个转身,她都尽力做到完美无缺,妩媚动人。
目光斜斜瞥过西席上的怡亲王,他果然是在看她。修长的食指捏拿着酒杯放在唇边,却许久都不喝上一口,脸上依然是那样漫不经心的微笑,仿佛真的在欣赏着一场事不关己的表演,而她却无端端地觉得紧张起来,还好舞曲适时转换,她一个侧转身,目光直直地对上了端坐在正中御座的皇帝。
皇上高高在上,端坐在九龙盘金朱漆御座上,有着一张和怡亲王极为相像的脸,五官深邃而清晰,清秀俊美。只是唇边的笑意不似怡亲王那般直接柔软,而是极薄而恍惚,像是远处的山峦笼罩在江南的菲菲烟雨之中,始终是看不真切。
谈起当今的天子,朝中依然少不了会有躲藏在背后的窃窃人语。
先帝循着祖训,所娶的皇后是边境草原合尨部族的钮固氏,政治联姻,实为权宜之计,皇后并不得宠,因此只诞下一名公主。
而皇上则是先帝的四子,继位之前的封号为毅亲王,和怡亲王乃是同胞兄弟,皆为皇贵妃年氏所出,而皇上却并不如何疼宠四皇子殷陨,倒是格外宠爱三皇子殷砓,平日的大小赏赐不计其数暂且不议,甚至在怡亲王刚刚年满七岁便封赐了亲王的称号,成了先祖皇帝入定中原开朝以来最为年轻的一位亲王。netbsp;天泽七十九年,先帝仁宗皇帝疾病骤然加重,不出三日便撒手人寰,未曾留下任何口谕,但先帝在位时数次表示有意将皇位传给三皇子殷砓,但四皇子殷陨凭着天资聪颖,年纪虽轻却已是四海之内皆闻名的文武全才,因此在朝中拥立殷陨的呼声也极高,一时间,群臣各有所拥,时政动荡不安。
朝中不可一日无君,后来是朝中权势最高的两位丞相,左丞相余康榭和右丞相孙定远称皇上对立太子之事早有定夺,已经拟好了圣旨至于金銮殿御座之上的烫金匾额后,众臣方才如梦初醒,等到宣读遗诏,才现先帝已将四皇子毅亲王,也就是将殷陨立为太子。
怡亲王竟这样莫名其妙地失掉了皇位。之前皇上的娇纵疼宠,无微不至,仿佛都变成了一个个清晰却易碎的泡沫,五光十色,却始终缺乏真实的触感。
后来宫里也曾传出议论,说是先帝临终前确实曾留下口谕,要怡亲王继位,而那毅亲王殷陨根本是联合了左右丞相假冒圣意,伪造先帝遗诏,从而才从自个儿亲兄弟的手里硬生生地抢走了整个天下。传出此话的人多为仁宗皇帝在世时的宠臣,曾经力拥怡亲王,殷陨继位之后或是罢黜,或是贬谪,将怡亲王的亲信党羽一一剔除出中央,通通配到了不相干的边边角角,殷陨用他自己方式给这些窃窃议论做了一个了解。
而怡亲王给所有人的感觉也正像是他脸上的笑一样,从容淡定,与世无争,与殷陨不同,他自小便生活在父母的疼惜宠爱,宫人的前呼后拥,群臣的巴结逢迎之中,七岁起就被分府封了亲王,双俸双禄,坐拥良田财帛无数,拥有的实在是太多也太轻易,而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毫不费力的拥有,才造就了他如今看淡一切的性格。
但是只有景玥知道,这些全都只是表象,那些隐藏着的真相被不动声色地隐瞒得极为完好,他微笑的脸庞温和得无懈可击,唯有眼底会偶尔微闪出轨迹不一的寒光。
舞曲终于到了**,舞蹈随着音乐渐高的走势改变了阵形,其他几个舞伎将景玥拥到了中央,旋转再旋转,长而轻薄的裙裾缓慢展开如初绽的花朵,火红的轻纱舞衣层峦相叠,如同一抹最艳丽辉煌的流霞席卷天际,她玲珑的面庞在细纱的拥簇下若隐若现,而脚步却直直地向御座靠过去。
近了,更近了……皇帝的脸此刻就清晰地呈现在她的眼前,他的眉梢唇角,就连眼底那一点点不经意的冷漠她都无比清晰地尽收眼底,是了……就是这一刻了……景玥轻咬贝齿,她用性命赌上的余生,胜败皆在此一举。
容不得犹豫,容不得闪失,她本来就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她只是一把背负了血海深仇的利器而已。
脚下陡然一跃,整个人都随着音乐翩然起跳,众人皆睁大双眼,瞠目结舌地看向中央的这个女子,她就像是一只振翅高飞的蝶,带着一抹奇异的笑,轻飘飘地飞向不远处御座上的皇帝,偷偷抽出袖底的小刀,她一定要得偿所愿。
然而,“哗”的一声,是酒壶落地破碎的声响,不够大,却已经足够唤回所有人的神智,立于皇帝左右的侍卫本能地围拢上前,“唰”一声宝剑齐齐出鞘。
景玥断然没料到会有如此的一个插曲,身体再也难以控制,一下子收势不住,猛地朝前扑去。
手里的匕也直直地飞出去,一直飞落到皇帝的脚边。
“大胆!”内侍们一个箭步冲过来,几乎是同时,冰冷的刀刃架在她的颈项之上,彻骨寒冷,竟可以深入骨髓,景玥的脑中只剩一片空白,再也容不下任何,她失败了,她输了……家族的血仇,父亲的冤屈和母亲的惨死一一从脑海掠过,脊背自下而上泛起一阵彻骨的寒意,耳边仿佛又响起母亲最后的呼喊:“景儿……景儿……!”
空气仿佛滞住了一般,所有的人都整势待,只等皇上的一声令下,立刻取了这个刺客的性命。
“臣该死,不慎摔落酒壶,扫了皇上的雅兴,还望皇上恕罪。”轻飘飘的声音来自于西席的怡亲王,只见他满脸歉意,语气却格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一意外的插曲,在场的所有人继而将目光转向了他,他依然是满脸不温不火的笑容:“诸位受惊了。”
皇上双眉微挑,仿佛并未放在心上:“不过区区舞蹈而已,怡亲王言重了。”身边早有内官李敬年弯腰拾起景玥掉落在地的匕,呈在皇上面前。
殷陨拿在手里细细把玩了一翻,突然开口问道:“这是你的东西?”
景玥头脑之中早就已经空空如也,一时语塞,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李敬年微微皱眉,轻声道:“万岁爷问你话呢,还不快回答?”
冰冷的刀刃依然架在脖子上,叫她不敢轻易挪动半分,缓了片刻,这才终于有了些许的力气抬起下颌,看向近在咫尺的皇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宝座上的那个男人,看着她的目光中竟带了微微的惊讶,说是惊讶,但更像是错愕,仿佛是看到了不可言述的怪异一般,整个人都愣住了,但只有那短促的一秒,几乎是立刻,景玥就听见他又懒懒地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景玥。”景玥觉得自己的声音微不可闻,遥远得像是来自天边:“容景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