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亨泰从梅树后转出,眼睛一亮。

他平生见过的美女不少,眼前的少女虽不及名满天下的郁家姊妹一般艳光四射,却自有迷人韵味。浓密有致的乌黑柳眉下,嵌著一双似嗔非嗔含情目,端的是灵动有神,在像两排小梳子似的髦曲长睫眨动间,仿佛会说话般的朝他照过来,含情怯怯的让人心神俱醉。

而那轻轻耸动的挺秀瑶鼻,增添美颜的一抹俏皮可爱,加上圆润的樱唇,嫩如豆腐般的玉颊上的红润,将她衬得像个玉人儿般晶莹玉秀,令他神魂颠倒。

这是他在被晏南带进禅寺里时,预料不到的画面。当琴声停歇时,他感到怅然若失。晏南对他说,他认识寺里的和尚,但从来不晓得竟然有人会弹琴,且待他查清楚,再请那人弹奏一曲。

“晏南,这根本不可能是和尚弹的!我的耳朵不会骗我,琴声中的婉转凄迷,如泉之清澈,兰之芬芳,哪是和尚弹得出来,分明是一位秀外慧中的女子所弹奏。”他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醉神迷,以及斩钉截铁的语气。

谁知晏南听后,很不给他面子的哈哈大笑。

他坏坏的勾起嘴角,戏谑道:“亨泰,我看你是想美女想疯了,拿寺院当起秦楼楚馆来!这里有的只是和尚,怎么可能有你说的那种美女呢?”

“说不定是香客呀!”他突发异想的说。

“既是香客就该到大殿进香,怎么可能跑去后院弹琴?再说,又有哪家的女眷弹琴弹到庙里来了?亨泰,不是我要泼你冷水,如来禅寺的后院除了蓝家的女眷偶尔会来此小憩外,是不招待其他人家的女眷。而据我所知,蓝家女眷没听说有人擅长琴艺。”

“咦,你怎么对人家的女眷这么熟悉?”他狐疑了起来。

晏南避开他探询的眼光,不自在的回答道:“陶蓝两家是世交,我熟悉蓝家的事没什么好奇怪。”

“哼,我的耳朵不会骗我。晏南,要是你不肯相信的话,我们就来打赌。”

“你要怎么打赌?”

“如果弹琴的人是名女子,你就输我。如果不是女子,就算我输。”

“好啊。”晏南笑咪咪的说。“谁要是输了,就帮对方做一件事。”

“一言为定。”他胸有成竹的道。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千真万确,眼前的玉人不但是名女子,还是位容光明媚的美少女。

“晏南,你输了。”在说这话的同时,他隐含笑意的俊目盯在少女娇美无瑕的玉容上,引起她身旁俏丽的丫鬟不悦的娇嗔。

“哪来的登徒子,竟敢盯著我家小姐乱看!”

喝,好凶的丫头喔!

亨泰好玩的扬了扬俊眉,突觉得背后像有芒刺在钉,他侧转过身去看,发现他的表兄晏南正皱眉怒视他,看得他既惊愕又狐疑。

“怎么了,输不起呀?”

“谁输不起呀!”晏南没好气的回道,越过亨泰挡在他与少女所在的凉亭之间。

“咦,这不是陶少爷吗?”绿儿弯身附在她家小姐耳畔低嚷,反赢得小姐白眼伺候。

织云认出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之一,竟然是三天两头便被她在心里骂著玩的死对头陶晏南,也是暗暗吃惊。

两人大概有半年没碰面了,这家伙非但没有断了鼻子、眼歪嘴斜,还越发的神气俊朗了起来。尤其是耶双炯然有神的眼睛,比上回碰面时更加锐利,深黝的黑瞳像有两团火炬在烧,照得她全身发热。

怪哉,为什么每次见到他,她就身体发烫,从头到脚都不对劲了起来?

“刚才的琴音是你弄出来的?”

什么口气嘛!

他摆明不相信的声调和眼光,还有轻视的态度,让织云气得头昏脑胀。

她早就知道他瞧她不起,才会用这种语气和眼神看她。

这家伙太过分了,就算认为她不可能弹出像表姊那样优美曼妙的琴音,也不该当著外人的面给她难看呀!

什么“弄”?天呀,好个没知识又没文化的莽汉!

她瞪大眼眸,正待发火时,却听见晏南身后的年轻男子,以柔和悦耳又动听的声音道:“晏南,这里就咱们四个人,你我自然不可能是弹琴人。而那位小姑娘是站著的,倒是她家小姐就坐在古琴之后,那双白嫩得像新剥好的春笋般的纤纤十指搁在琴弦上。

如果说她不是弹琴人,我可找不出另一个弹琴人了。”

好个真知灼见呀,织云正在心里赞叹时,晏南条地旋身对住那名男子,声调如凝结的冰块般冒著寒气说:“你的眼睛可真厉害!我们离她还有段距离,你竟然看得出来她搁在琴弦上的纤纤十指白嫩得像新剥好的春笋?!”

“这有何难的!这般如花似月的美人儿,自然是手如柔夷嘛。”

亨泰听出他声音里的不悦,有些讶异的挑起眉。他故意不理会晏南凶恶得像要噬人的眼光,绕过他走向凉亭。

一身出自织云坊师傅的上好袍衣展现在织云眼前,她这才看清楚人家温文俊雅的容貌。只见他唇红齿白,丰神如玉,全身散发著养尊处优的尊贵气质,心中不由得对这位既有礼貌又有眼光的公子生出一股好感。

“打扰小姐了,容在下赔礼。”亨泰对她露齿一笑,爽朗的笑容就像旭日一般光芒万丈,看得织云心如小鹿乱撞,霞生双颊,羞赦的低下头。

“小姐琴音动听,不知在下可否唐突的请小姐再奏一曲?”

当然好,织云在心里愉快的想。但就在她喜孜孜的开口表示意见时,身边的绿儿机警的抢白道:“既知唐突,何以提出这么没道理的要求?你当我家小姐这么随便,你说弹就弹吗?陶少爷,你倒是说句话,小姐可是金枝玉弃之身,你就纵容你朋友这样调戏呀?”

“姑娘,在下没有调戏你家小姐呀!”受到冤枉的亨泰赶紧辩白。

“亨!”

“亨泰,你不要自讨没趣了。”晏南幸灾乐祸的拉住表弟。“再说绿儿也没说错。

你都自知唐突了,人家当然觉得你冒犯。好了,我们也该回去。”

“我们循著琴音而来,就这么回去?”亨泰膛目瞪视他。“你刚才不是说要请弹琴人再奏一曲给我听吗?晏南,我看你好像跟这位小姐很熟,不如你就好心点求她再奏一曲吧。”

“问题是,她不见得会呀!”

织云听得双眉高高扬起,搁在琴弦上的小手气得发抖,恨不能用力弹奏琴弦,奏一曲“霹雳引”发泄满腹的愤懑和酸楚,以霍霍电光打向他,轰轰雷鸣震得他耳朵发坟。

再下倾盆大两把他浇得全身湿透,最好害他伤风感冒,烧个两天两夜!

可是问题是——她根本不会!

“霹雳引”到底怎么弹呀?只听琴姊姊提过曲名,还提过一个叫沈佺期的诗人做了首诗来描述,内容她全记不得了,只晓得很厉害就是了。

然而再厉害,她不会也枉然。害她只能瞪著圆圆的眼珠子,以如炬的愤怒烧向那张笑容可恶的俊脸。呸,俊个头啦!比起他身边那位温柔又有礼貌的公子,他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织云妹妹,你的眼睛怎么了?不会是抽筋了吧?”晏南似笑非笑的揪视她,声音里的关爱温郁得就像蜂蜜般,只有织云才听得出来其中如匕首般锐利的嘲讽。

“讨——厌——男!”珠玉交击的娇嫩嗓音自她暗咬的银牙间迸裂而出。

晏南从她眼中冒出的凶光判断出她绝对又在偷骂他了,一字眉不禁为之耸起。

织云像是生来跟他作对似的,从两人第一回见面就不给他好脸色看。记得幼年时第一次抱仍在襁褓中的织云,她居然一见他就大哭,还在他怀里尿湿,真是太过分了!这使得向来人缘极佳的他,极为不服气,然而他越是亲近她,这妮子就越不给面子的拒他于千里之外,甚至还给他取了个浑号“讨厌男”,让他欲哭无泪,只能暗恨于心。

“织云妹妹,你这样连名带姓的喊我不太好吧。为兄可不认为有哪里得罪你呀。”

他不怒反笑,只是笑意没到达眼底,瞪视她的锐利眸光无言的传递他的警告。

“我说讨厌男,你最好别攀亲带故。你姓陶,我姓蓝,我怎会是你妹妹!”织云板起脸,以严正的语气撇清两人的关系。

看来她是跟他杠上了!

晏南眉一扬,眼中精光闪烁,微笑的弧度加大,让一旁的亨泰看了暗暗为织云捏起冷汗来。他对晏南太了解了,他向来冷静过人,但一旦被惹火,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摆平的。他笑容越灿烂,就表示心头的火烧得越旺。

“说的极是,是在下失言。”晏南笑吟吟的回应,还拱手为礼,一副深受教诲的样子。“我说织云小姐,在下只知道小姐的刺绣堪称应天府第一,却不曾听闻小姐会弹琴,刚才的琴声真是小姐弹的吗?还请小姐具实以告,切勿自误误人!”

喝,说到底他就是不信她会弹琴!这让织云更加恼怒。她倨傲的扬起可爱的下巴,斜眼睨视他,嘴上却道:“绿儿,告诉讨厌男,你的小姐我学了多久的琴。”

“是。”小丫鬟唯唯诺诺,黑白分明的眼眸战战兢兢的迎向晏南深沉威棱的眼眸,心头小鹿乱撞。

要命,小姐尽派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给她,陶少爷可不是省油的灯呀,唬弄得了一时,可瞒不了一世,这小姐实在是……唉,只能怪小姐气傲,害得她倒楣。

她硬著头皮对晏南说:“我家小姐跟著表小姐学琴三年了。”

“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我什么人,我要每件事都跟你报告吗?”织云笑容甜蜜的说,目光却倨傲的转开,改而投向旁观的亨泰,对他轻眨睫羽。

晏南看得心头火起,她竟敢当著他的面跟别人眉目传情!

他鹰眼一眯,几个跨步走到古琴前,在织云吓得一颗心险些跳出喉腔时,弯身向她,诚恳温柔道:“原来织云小姐天纵奇才,学了三年就有如此琴艺。我这位朋友是音律爱好者,对小姐的琴声赞叹得五体投地。难得遇上知音,织云小姐何不为我这位朋友演奏一曲呢?”

“这……”织云可不是傻瓜,她这一弹下去,不是自己找难看吗?人家欣赏的是她琴姊姊的琴声,可不是自己生涩的琴技。然而,面对晏南眼里明白表示的“就知道你不会弹”的挑衅,她硬是吞不下这口气。

“织云。”

温煦的呼唤犹如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降下的甘霖及时救了她。织云松了口气,感激的看向说话的人,发现表姊带著贴身丫鬟小倩站在廊下观望。

“琴姊姊!”她兴奋的喊了声,灵动的眼眸得意的瞪向晏南,压低声音对他道:“会弹也不弹给你听!”说完便起身转向她表姊。

晏南和亨泰不约而同的跟著她看过去,只觉得眼前的丽人装束得极为素雅,清淡得像一缕烟、一瓢水。

论美貌,玉徽自然不及织云显眼。她是属于耐看型的,清秀的容颜自有一股恬淡韵味。然而在两名男子心有所系的情况下,他们当然无心思花时间投注在她身上,在瞥了她一眼后,又将注意力重新投注在娇艳如花的织云身上。

“我们该回去了。”她对表妹说。

“好,我们马上走。”织云再没有比此刻更渴望回家了,她真是恨不得立刻逃离陶晏南那双仿佛能看透她的犀利眸光。虽然这么想好像显得她怕他,可是怕他就怕他吧!

反正陶晏南也不晓得。

她旋身想拿起桌上的琴,玉徽赶紧道:“织云,琴重你别拿,我让小倩过去。”

“噢。”她有些沮丧的应了声。

小倩快速走来,娴熟的捧琴架式加深了晏南的怀疑。他不由得看向织云的表姊,她垂低目光避开他的注视,优美的测验像画家笔下的白描,淡雅柔和。她肤色洁净如玉,五官秀若出水之花,身材高窕纤瘦,举止娴雅温柔,浑身散发出贞静婉约的气质。如果说,一定要从在场中人找出吸引住亨泰全副心神的琴声演奏者,那这人无疑就是眼前气质高雅,如空谷幽兰的少女了。

至于织云,这个他从小看长大的少女则是个道道地地的音痴,她有多少本事他会不清楚吗?

“小姐,我们何时可以再见面?”眼看织云就要离开,亨泰急了起来。顾不得男女之防,大胆的询问。

织云显然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不知所措的呆立当场。

玉徽和晏南同时皱了双眉,前者以略带谴责的眼光看向亨泰,声音沉稳的对表妹道:“织云,你过来。”

“好。”织云听话的走过去,亨泰还想说什么,却被晏南阻止。

就这样。两人以目光送走从廊道转向厢房的四名丽人。晏南见亨泰的目光始终盯在织云婀娜多姿的背影,心里有气,却发作不得。

他早就打听到织云今日会随她母亲到如来禅寺上香,才会在邀亨泰出游散心时,顺道来这里。万万料不到一曲琴音竟然让亨泰对织云一见钟情,人都走不见了,他还呆呆的凝望前方。

“走了!”他重重的拍了他肩膀一记,不悦的掉头往外走。

亨泰不知他在闹什么弩扭,只得跟在他身后,依依不舍的离开牵系他魂魄的寺院。

位于秦淮河畔的陆羽茶楼是应天府相当有名的茶馆。楼高三层,建筑格局堂皇高雅,二、三楼设有雅座,以书画布置,所用器皿、家具全是精品。服务的对象多为中上层社会具有高消费能力的文人雅士及名门富豪。

茶楼里各地名茶都有,加上点心种类繁多,道道精致,也吸引不少饕客光临。

晏南带著表弟和从人来到茶楼时,已是下午时分。由于茶楼可看到秦淮河的美景,从早到晚,座客常满。一楼的座位这时候是客满的,有不少客人或凭栏而观水,或促膝以品茗。他看了一眼,心里不禁叹道蓝老二的茶楼生意越做越旺了,看这情况便知日进斗金,一点也不逊色于蓝家其他兄弟经营的买卖。

茶楼里的执事在他一进门便迎了土来,殷勤接待,亲自引导贵客登上三楼的雅座。

主随客便,亨泰点了龙井茶,晏南也点了数道搭配的茶食,慎重的向一旁伺候的茶博士交代道:“我们要龙泓出产的龙井茶,还要用虎跑泉泡,你可不要给我胡弄,砸了陆羽茶楼的招牌。”

“陶少爷放心。您是行家,我们不敢胡弄您的。”说完便拱手为礼,下去准备了。

龙井为泉名,古称龙湖。占地不过十数亩,因为太有名了,所以附近生产的茶也叫龙井,但还是以龙湖出的龙井最为上品。而杭州虎跑泉被称为与龙井茶搭配的最佳泉水,是以晏南才会如此指定。

亨泰等茶博士为他们砌好茶,打开青瓷茶碗,只见翠芽碧水,相映成辉,带著奶香的蒸气弥漫鼻端,闻之清心舒神。他顾不得烫,饮了一小口,只觉得入口甘甜,香郁如兰,一点都不苦涩,不禁赞叹道:“好茶!”

“龙井加虎跑泉,还会不好喝吗?”晏南也啜了一口,淡淡的道。

亨泰看了一眼表哥意兴阑珊的表情,不解道:“晏南,打我们在如来禅寺和蓝家小姐见过面后,你就怪怪的。”

“我怪?”晏南没好气的睨他一眼。如果他像他一样,被喜欢的女人甩都不甩,还当著他的面跟另一名男子调情,他八成也会像他一样怪。

“是呀,我看你跟蓝小姐好像有仇似的。”亨泰探询道。

***

“仇?”是呀,八成上辈子是怨偶,所以这辈子才会一见面就吵。

“晏南,再怎么说你都是个男人。堂堂的男子汉跟名小女子斗气,总是器量狭小。”

“我器量狭小?”他眯起眼,难得的显露出脾气来。

“我不是这意思。”亨泰半嘲弄的轻扯嘴角,仿佛觉得表哥的怒气很有意思。“我是说你没必要跟蓝小姐生气,她年纪比我们小,又是名女子,我们让让她也是应该。”

“你这么说是因为太不了解她了。”晏南哼了一声,夹了块肴肉进嘴里,咬碎了才接著道:“你也看到她对我的态度了。我越是哄她,她越是自以为是。”

“我看她对我就不会。”

提到这个,晏南心里就有气。索性埋头大嚼,一副不想继续这话题的倔样。

亨泰当然不许他如此,他以眼光示意身后的随从到外头去,清了清喉咙道:“晏南,你还记得我们在如来禅寺打的赌吗?”

晏南注视他一会儿,发现表弟眼里的认真,只好认命的放下筷子。

“你说吧。”

亨泰满意的咧开嘴,笑道:“你之前已经告诉我,那位蓝小姐是蓝氏家族二老爷的掌上明珠,跟她父亲经营的织云坊同名。”

晏南不悦的板起脸来,对这点他一直觉得有气。真不晓得蓝二伯父在想什么,拿店名给女儿取名字,现在全应天府的人,大概没人不晓得织云的闺名了,这成什么话呢?

“蓝织云的名字我也听过,据说她的绣工堪称应天府第一,从她十二岁起,上门提亲的媒婆都快把蓝家的大门踩坏了。”

“你从哪听来的?”晏南双手抱胸,面无表情的问。堂堂的安国公世子,怎么会知道这种小道消息?

“我的小厮吉祥告诉我的。”

“噢。”他不感兴趣的应了声。

“晏南,你不觉得奇怪吗?蓝织云这么有名,为何我母亲从未向我提过她?我是说,打从我十八岁起,她就搜罗了应天府附近名门千金的庚帖,要我从中择选一名,可是那些庚帖中,并没有蓝织云。”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瞪了表弟一眼。只因为表姨母早从他母亲那里知晓他有意娶织云为妻,当然不会抢他所爱。

“蓝家虽是富豪之家,但毕竟不是官宦世家,这大概是表姨母没有考虑织云的原因吧。”他避重就轻的道。

“不会吧。娘还曾拿过薏明表妹的庚帖跟我合八字,若不是跟我实在是大不合,她八成早就逼著我和薏明成亲了。”

薏明是陶晏南的大妹,三年前就嫁为人妇了。晏南并不知道有这段。

“那不一样。”他含糊的道。“表姨母向来疼爱薏明,而且我们两家是亲戚,蓝家跟我们没办法相提并论。”

“不不不,我记得最近媒婆送来的庚帖,也有并非出自官宦人家的。”

晏南没想到表姨母竟然“饥不择食”到这地步,越来越不挑了。还记得初初为亨泰挑选对象时,非名门不选,现在倒变成只要是个女人,而且能让她的宝贝儿子点头,她就什么都不计较。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呀!不过,这样下去,可危害到他的权益了。

晏南不是瞎子,早在如来禅寺时便看出亨泰对织云颇为钟情,而织云那丫头显然也看他顺眼,只要想到这点,胸臆间就忍不住一阵酸楚难耐,气得他头晕目眩。

织云为何从不肯用那种眼光看他?

“或许是表姨母认为织云并不合你的品味。”他阴沉的回答。

“怎么会呢?娘知道我希望将来的妻子是位才貌双全、性情温柔懂得体恤人的女子,蓝家的织云小姐正是我理想中的贤妻人选。”

表弟作梦似的语气,让晏南险些将嘴里的食物吐出。他瞪视他无辜的表情,从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里,他看出亨泰真的是那样想。

老天爷!

“亨泰,不是我要浇你冷水,”他忍不住以嘲讽的语音尖锐的道:“在我认识织云的这十六年来,除了她那张脸可以迷惑得了好色之徒,她那双巧手符合妇工外,你所谓的性情温柔懂得体恤人,还有什么才的,她全都没有。”

对于表兄暗讽他是好色之徒,又刻意贬低织云的说法,亨泰既迷惑又不满,忍不住质问:“晏南,你到底跟织云小姐有什么仇,为什么要这样编派她?”

晏南一口气差点梗住,气闷的低吼:“我是实话实说!”

“好,她性情温不温柔,懂不懂得体恤人这点,我无从判断,可是她弹奏的琴音你也听见了……”

“我们听到的,未必是她弹奏的琴音呀!”他暗示的说。

“什么意思?”亨泰不解道。

“亨泰,”晏南轻叹口气,他知道要将表弟脑中的先人为主观念矫正并不容易,况且他对织云已生出好感,这时候哪肯相信他的判断。“没错,我们是看到织云的手放在琴弦上,但我们有看到她抚琴吗?”

“如果不是她……”

“我知道你对织云的印象很好,可是……”他眼神坚定的看进他眼里,“以找对织云的了解,如果她真会抚琴,不可能拒绝我们的请求,绝对会为我们演奏一曲。”

“那是因为织云小姐的表姊突然出现……”

“你还记得织云的表姊,那太好了。”晏南微微一笑。“亨泰,你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世家公子,你应该可以从织云那双灵动的眼眸看出来,她是个活泼外向的女孩。而以我从小看她长大的经验,实在想像不出织云乖乖坐在琴前学琴……”

“你也说她的绣工被誉为应天府第一,我不明白她可以安静的坐在绣架前刺绣,为什么没法子学琴呢?”

晏南被表弟的话堵住,困扰的蹙起眉来。

“好,我承认你说的话有理。织云是可能学琴,可是你也听见她的丫鬟绿儿说的话了,织云跟著她表姊学琴三年。以你的经验,学三年琴有可能到我们所听的琴音水准吗?”

这话倒让亨泰思量起来。

“我们再从她表姊要自己的丫鬟小倩去取琴,而不让织云拿这点看来……”

“那位小姐不是说怕琴太重,要织云别拿吗?”

“如果是因为这点,大可以让绿儿拿呀。两个丫鬟的体型差不多,不可能小倩拿得动,绿儿拿不动吧?如果琴是织云的,照理说绿儿应该拿习惯了,没有体力负荷不了的问题。从这点可看出,习惯取琴的人应该是小倩,而琴的主人则是那位表姊,而不是织云。”

“我承认那位表姊的确像个会抚琴的人,但不表示织云小姐就不会。就算琴是表姊的,织云小姐还是可能是弹琴人……”

晏南气愤的瞪视表弟,对他的冥顽不灵头疼不已。显然的,他对织云的好感比他预料的要深刻,所以现在不管他说什么,他都不会听。

“我只想问你一句,万一织云不谙琴艺……”

“不可能的!”

“我是说万一!”晏南阴沉的眯眼瞪视他,眼神里的凝重带著前所未有的认真,彷彿要亨泰认清这点比什么都重要。“如果织云不是弹琴人,甚至不会音律,你对她的感觉还是一样吗?”

这个对亨泰而言纯属假设性的问题,令他不禁。攒起眉头深思了起来。

如果蓝织云根本不会音律,对他而言,她就跟寻常女子没什么两样,他还会为她心动吗?他必须诚实的对自己承认,真正打动他心的是琴声,蓝织云的美丽只是加深他动心的程度。如果弹琴的人不是她,他不晓得自己对她的好感是否还是一样;同样的,如果弹琴的人不是蓝织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生出同等的爱慕情绪。

“晏南,我现在没办法回答这问题,除非让我再见到她,确定出这点来。”

晏南沉重的喟叹出声,压抑在心头的躁动情绪强烈冲击向他。

身为亨泰的表哥,他有义务帮他忙;可是爱慕织云的心,又让他不情愿。一颗心于是在理智与情感之间摆荡,心肝扯痛。

“你要我履行的赌约,不会跟织云有关吧?”他苦笑著问道。

“是的。我希望你能安排我和她再见一面。”

幸好不是要他代为求亲,要不然……唉,他索性从这里跳下秦淮河算了!晏南边在心里庆幸,边望著窗外的景致,只见河上船行如陆地上的车马,好个繁荣景象。

“晏南……”

耳边传来的催促就像嗡嗡作响的蚊蝇声一般讨厌,只是他却无法像打蚊子一般赶跑这声音。他勉为其难的将视线转回表弟脸上。

“这件事很容易啊。”他从干涩的喉咙挤出话来。“只要请表姨母以安国公夫人的名义办个茶会,邀请应天府著名的世家夫人带家中的未婚女眷前来,到时候织云一定会跟她母亲一块到。你也可以乘机请她抚琴,就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以琴声将你迷得神魂颠倒的弹琴人了。”

撇除表兄嘲讽的语气,亨泰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一张唇形优美的嘴向两边弯起,俊朗的眉眼神采飞扬,下定了主意。

对,就请母亲大人出面。到时候他可以请蓝织云抚琴,如来禅寺里的琴音是不是她弹奏出来的谜就可以解出了。而他牵系于她的情丝,也可以得到确定。如果她就是……亨泰的笑容更加灿烂,眼中多了抹缠绵的情意,那蓝织云将是他所冀求渴望的理想妻子。

忽然间,他对成婚之事一点都不排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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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挑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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