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房里,静寂无声。
外头的天色阴霾,和屋里人的心情如出一辙。
楼毋缺端坐在屏榻边,魅眸眨也不眨地直瞪着躺在屏榻上,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不见的阮善取。
已经几天了?
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知道他已经好久没再听到善取的声音,没见她张开眼了。
平生第一回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一直以为自己不管做什么事皆能够呼风唤雨,没想到头一回阴沟里翻船,教他尝到平生第一回的相思,更没想到相思一旦泛滥成灾竟会是如此煎熬而难挨。
他没想到所谓的魂飞魄散竟会来得如此之快,快到让他无法防备......可,事实上,他根本也是无法可施。
在遇上她之前,他根本不信鬼怪之说,如今信了,面对她这般处境,他也只能守在她身旁,莫可奈何必等着她自他眼前消失。
为此,他眼不敢眨,身不敢动,就怕她会在他恍神之际消失踪影。
他人皆有轮回转世之道,但她没有,一旦消失了,就是永恒的消失,上穷屁落下黄泉也找不回她的身影,要他如何承受?
怕啊,平生第一回的恐惧像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他套得密不透风,像是掐住了他的喉头,教他什么也吞咽不了,即使张开了嘴,也吸不入半口的空气,胸口窒闷得快要爆裂......
踩着的地面彷若也不真实,只要一恍神便觉自个儿像是飘浮在空中,只要脚下没踏稳,彷若便要自万丈高空摔落成一片泥糊。
不过是近个把月的情,为何会深值得如此深刻而揪心?
答案已昭然若揭......这情份肯定是定在千年多前的,是不?
想问她,可她是怎么也唤不醒,尽管告诉她,他可能就是她想要寻找之人,也怕是来不及了......
他为何始终没猜到?
就因为他不信光怪陆离之事,所以教他错失了良机?
早该知道的,他自小到大的梦境,呼唤他名字的凄厉嗓音,不就是善取的声音?初见手绢时的异状,面对她时的无端好感......瞧她笑,他便跟着想笑,见她蹙眉,他也不自觉地浓眉深锁......他是个无情人哪,未曾对谁动过情,岂可能唯独对一个女鬼起了好感?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可他就是个笨蛋,不到最后关头,就是无法想起。
为何偏要等到无法挽回时,才教他忆起这一切?
这不是存心要他痛苦?为何要这样对待他?是因为他对她的无情,所以他这一辈子注定要承受这一份痛苦?
可他并非无情啊,若真是无情,他为何要替她担千年罪过?
倘若真是无情,又是从哪里来的痛楚放肆地撕他魂魄,扯他肉身?若真是无情,他的心为何痛得如此难遏而悲伤?
撕心裂魄,魂断神摧,大抵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门外传来声响。
「爷。」大木推门走进来,手里端着药碗,走到他身旁。
「你端药汤做什么?」他低嗄开口。
端错地方了吧,善取喝不下药汤的......
「爷,你已经几日未合眼,也未进食,若是不喝点补气提神的药汤,小的怕你撑不下去了。」
「我不喝,端下。」
「爷......」
「唉呀,无缺心情好似糟得很呢。」
身后传来不动一贯的戏谑笑声,他微恼地回头,怒目直瞪着一身道袍的他。
「谁要你去找他来的?」楼毋缺咬牙低咆。
「我......」
「唉呀,你何必拿他开刀?」不动做了个手势,要大木先行退出房外。「既然有难,为何不找我?若是能帮,我岂有不帮的道理?再怎么说,咱们也是有缘才会在此相逢。」
「孽缘。」他回眸,目光定在善取几乎快要消失的魂魄。
「是孽缘也好,是善缘也好,但若我说,我可以帮她不魂飞魄散,你觉得如何?」
「你能帮?」他冷哼一声,头也不回。「你不是说她还有七日才会魂飞魄散?可事实呢?」
早在几天前就发作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将符咒贴在她身上的,怎能怪我?」不动走到屏榻边,动手想要碰触她,却教他硬生拨开手。
「那张符真有效?」他怒瞪着他。
「......本来就有效了,我说过了,是你自己不信的。」还怪他......哇,手劲这么大,拍得他手都麻了。
「那若是我现下赶紧......」楼毋缺赶忙自怀里抽出发皱的符。
「没用了,她就快要撑不住了,再接下来,她就会掉进三道六界之外,而后便......」
「你说你有办法的!」
「是有,可你连让我碰她都不肯,你要我怎么帮?」他说得好无辜。
「你不会胡来吧?」他瞇起布满血丝的黑眸,低声恐吓着。
「我还不想死呢。」他就坐在身旁,他要是胡乱举动,还怕不被他立即打死?
他可是为了避劫南下,顺道拐到苏州,可不是来送死的。
「那你有什么法子?」
「法子嘛,肯定是有......」他探手抚上她的颈项,敛眼暗喃了几句咒句,瞬间,尽管她没有张开眼,发出声响,但她的形体不再模糊不清。
「善取?!」他喜出望外地搂着她。
「等等、等等,先把那张咒拿出来,往她的心间贴着。」这太不成体统了吧,就当着他的面与姑娘有肌肤之亲,真是......
楼毋缺闻言,瞬即将符贴上。
「为什么她还没有醒?」等了一会,见她依旧没有什么动静,不禁心急地道。
「当然还没有醒,我只是先稳住她快要散掉的魂魄而已,想要清醒......怕是也些麻烦。」不动沉吟着,难得正经。「真是怪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念儿妹子的魂招不动,而这善取姑娘的魄也快要守不住......是我学艺不精吗?」
怪了,打他自立门户至今,还没遇过这么邪门的事呢。
怎么会有他摆不平的事?肯定是哪里错了乱,而他尚未察觉才是......
「到底是怎样?你到底行不行啊?」楼毋缺扯着他的袖子。
「你先等等,别吵我。」稍安勿躁嘛,让他想想法子。
真是太棘手了......怎么会接二连三发生这种莫名奇妙的事?念儿妹子散掉的魂魄怎么也招不回来,而这善取姑娘的魂魄似乎也快要定不住......急的是,念儿妹子的事不得再拖超过三日,要不她的魂魄极可能就这样散了......
教人头痛,如今又多了个烫手麻烦。
敛眼睇着楼毋缺,见他目光紧紧地定在善取姑娘身上,彷若就怕只要他一闪神,眼前的女子便会消失......
「......真是太教人意外了,楼爷居然也会为个不相干的人如此牵肠挂肚。」相较之下,念儿妹子就显得可怜多了。
「你懂什么?善取不是个不相干的人。」他恼道,目光未移。「她不就是个女鬼?」
「她不一样!」他怒不可遏地抬眼。
「哪里不一样?」不动忍不住要为西门念喊冤。「念儿妹子躺在病榻上就快要死了,你压根不在意,反倒是守着这个早该转世却没转世的女鬼?我不知道你识得这女鬼多久,但比得过念儿与你的十几年交情吗?」
「我说了,善取和念儿是不一样!若真要论时间长短,我和善取相识的时间早在千年前,这时间可是念儿比得上的?」楼毋缺咬牙重咆着。
「千年前?」不动听得一愣一愣的。
怪了,他真是楼毋缺吗?他所识得的楼毋缺不可能说出这种话的......
「但是我和她却是在这个月里才重逢,而我也才在这几天才理出头绪,可岂料她竟......」话末,他倒像是在自言自语了。
「到底是怎样,你干脆说个明白,我才帮得上忙呀。」别老是话到一半,很吊人胃口的。
他无声低叹,暗忖了下,才闷声说起与她重逢到现下所发生的事,
「......我将我所知道的串连在一起,猜想当年的我和她文在着误会,因为误会而导致悲剧,我守在这里等她清醒,为的就是要跟她解释清楚,我不希望再让她有任何的遗憾。」
她受的苦,他可以感同身受......第一世,她肯定找不到他,因为他还在地府,第二世,他虽已出世,她肯定已经病得下不了床榻,至于第三世......就算她曾经在他的身旁出现,他也认不出她是谁的......
这其中的悲哀,震得他浑身发疼。
「是这样子?」瞧他脸色再正经不过,他不禁轻叹一声:「孽缘......若真是如此的话,我便可以明白为何我的符无法将她的魂魄定住,换言之,我是救不了她,势必得眼睁睁地看着她魂飞魄散。」
「你也没办法?」
「阎王要人,谁也不能挡......不过,我想我可以让你进入她的浑沌之界,让你和她把话说清楚,好歹也算是圆了她的梦。」
「你能吗?」
「成,简单的很,不过就是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娶念儿妹子为妻。」见他脸色微变,他不禁乏力地耸了耸肩。「别当我是趁火打劫,而是......我帮不了她,但是我还有机会救念儿,你何不帮帮我?」
「哼,你倒是对念儿挺情深义重的。」
「那当然,我那时流落到苏州,是她拉我一把的嘛,给我一口饭吃的,咱们做人要饮水思源,要是报恩的,而她就是我的恩人,我自然得要涌泉以报,若是救不回她的命,我会内疚一辈子。」
「说得这么感人,你何不干脆娶她?」
「那不一样,一来我不是纯阳之身,二来我命不逢春,我跟她注定没有缘份的。」要是可以,他何须要求他吗?「喂喂,你千万别以为我和念儿妹子有什么男女之情,我和她可是再清白不过了,那丫头满脑子想的都是你,你可别告诉我,你压根感觉不到!」
「我和念儿之间也无男女之情。」他岂会不知道她的心意?
在善取尚未出现之前,念儿是唯一能够引起他情绪起伏的人,但是那感觉却不像是男女之情,尽管他有心想接近她也接近不了,毕竟他只要一靠近她,她的病情便会加重......
而今,他满心挂念的,就只有善取了,再也容不下其它人其它事,只要能再见上她一面,他愿意负上任何代价。
「那是因为你已经有好几年没见着她了,是不?」只要再培养一下,很简单的。「这样吧,只要你答应我,我立即帮你......你最好别考虑太久,毕竟过了今天,就连我也不见得有把握让你踏进她的浑沌之界里。」
别说他是恶意威胁,他真的是别无他法了。
楼毋缺闻言,微瞇起有些涣散的黑眸。「你保证,只要我娶了念儿,念儿的病从此就会痊愈而不再有病魔上身?」
善取是救不回了,但是念儿也许还有机会......但是善取......他咬了咬牙,握紧了拳头。
「我,申无咎,字不动,对天发誓,只要你迎娶了念儿妹子,我包管念儿妹子无病无痛度终身,若是我打诳语,便教我落进地狱,身躯捣为泥,骨骸充做搥,任人凌虐千百年!」顿了顿,他咬了咬牙又道:「只要你点头,我就到地府和阎王打交道,求他老人家别让善取姑娘魂飞魄散。」
「你能?」楼毋缺的双眼为之一亮。
「......我试试。」只是试试而已。
「......多谢。」
「先别谢,又不一定成功。」
楼毋缺蓦地握住他的手,衷心道:「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你......很抱歉,以往将你误当小人,以为你是靠着一张脸到念儿家里骗吃骗喝。」
「原来如此......」原来他都是这样看待他的......他像是那种小人吗?「无所谓,都过去了......不过,嘿嘿,看来你对念儿也并不是真的毫不在意嘛,还会担忧她是不是教我给骗了。」
「再怎么说,也有好几年的情谊在。」那不一样的情愫。
「可不是?......唉,要是你几年前就肯听我的话,念儿妹子就不用拖到今儿个的局面了。」这场劫难本可以化解的,何必硬是等到这当头?
「......你先告诉我,你能怎么帮我。」
「那你是答应我了?」瞧他点了点头,不动随极解下绕在他手腕上的五色绳。「简单的很,待会你就按照我的吩咐往前走,记住,只有一柱香的时间,时间一到,我就会立即将你拉回来,你听到了没?」
「就这样?」楼无缺不解地睇着他将五色绳绑在他的腕上。
「没错,记住一定要回来,不然时间一到,你就跟她一起魂飞魄散......」他顿了顿,敛去笑脸,正色道:「毋缺,记住,你一定要回来,还有个西门念正等着你救,你可千万别丢下她不管......若是可以,今儿个晚上便让你们成亲,你答应我了,千万别忘了。」
今晚?非要这么急?难道念儿也快要撑不住了?「......我知道。」
「好,闭上眼,记住,你只管往前走,找到她,把想说的话说清楚便得赶紧回来。」在他腕上系好五色绳,一头握在手里,不动随即暗暗念着咒语,直到他昂藏的身子趴倒在屏榻上头,他才跟着往屏榻边缘落座。
「这到底是怎么样的姻缘让他们两人在这一世相逢?」他喃喃自语着,目光睇向阮善取。「我一直以为念儿妹子才是你的命中之人,怎么无端端地跑出一个阮善取?你命中不该遇到她的呀......」
目光睇向她,睇着她的五官,大手探向她的额,感觉她仅剩的一魂一魄似乎就快要撕裂,这感觉简直和念儿如出一辙。
怪了,若是这状况是快要魂飞魄散,那么念儿的两魂六魄不也是......欸,等等,不对不对,念儿仅剩一魂一魄,而阮善取有两魂六魄,若是加起来不就是有三魂七魄了?
不动蓦地瞪大眼,赶忙翻起阮善取的手心,睇着上头写着毋缺两字,他不禁张口结舌,好一会突地放声大笑。
「老天,怎么会有这种事?原来......」是了是了,这么一来,全都明白了,是不?她就是她呀......
念儿曾经说过,这一辈子她是非楼毋缺不嫁,他曾问为什么,她则是含笑神秘道:因为我已经等了他千年了......当年以为她在说笑,想不到今儿个才教他明白......这人世的一切,他参悟得还不够透彻啊。
这下子,两人都有救了!
嘿嘿,楼爷欠了他这份大恩,可有得他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