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我的二十三年生命中,前半段是戏子,后半段是婊子。

木桶里水汽蒸腾,我低下头,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只是随着水在晃,浮浮沉沉由不得主,好像前半生。

二十三岁,我算是个比较老的婊子了。

老,意味着我身经百战;意味着我没有可能高高在上,等待着男人千金一掷的一睹芳容;意味着我没可能有自己独立的院落,以及使唤丫头;意味着我即将人老珠黄,贫困交加。

值得庆幸的是,我自己想到了这一天,所以我还算略有积蓄,更重要的是我做好了承受一切结局的准备。

作为一个离岗的婊子,心态很重要,我一再这样的告诫自己。

那些守着牌坊的寡妇也未必就比我幸福,只要远走他乡,不成再抱一个儿子,就行了。男人,我前半生见多了,不稀罕。

更重要的是,我从来不是红颜老去的头牌,没有什么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悲苦,我姿色平平,气质平平,于是未来平淡的生活就会对我敞开大门。

说起来,我真该在妓院里面授课,让一样苦命的女子能够有好好活下去的勇气与能力。

“苏青嫣,你淹死里面了?快给老娘滚出来接客!”

门外传来妈妈尖声的呵斥,伴随着的还有砸门声。

我手忙脚乱的穿上衣服,湿漉漉的头随手一系,赶忙打开门,笑嘻嘻道,“妈妈别气,当心吓走了客人。”

她拿手指狠狠的点了我额头一下,“算你识相,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说完,她转身走开。

我揉揉头,脸上挂着笑,走进绯红阁,只见一个男人坐在地上靠在床沿。右肩头不断的有血渗出来,染红了白色的外套。我当即就要喊,不想他脸上表情比我还震惊。

我反而平静下来,出门一看,果不其然,这是燕红阁,不是绯红阁。犹豫一下,我又进去,蹲下身对那个男人道,“公子,是我走错,打扰了你兴致,抱歉抱歉。”说完,我起身离开。

“姑娘且慢。”那个男人低低道,声音中带着一抹威严,让我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转身回头看。

他脸色比白衣服还白,摇摇欲坠。

我立刻双手乱摇道,“我不会喊人来,但是我也不会帮你任何。”

我遍读诗书传奇,深刻认识到:千万不要相信落难的公子,也不要散尽家财供他读书科考,还不要从良跟着他,更不要为了他三贞九烈。那些个这么做的妓女都是满脑子幻想,缺少对现实的深刻认识,最后搞得自己那么凄惨落魄。

再有人说你是才女美女奇女子,你先也是妓女。本质上,没人看得起。

不自量,活该。

所以,从根儿上,我就不要和这个男人有任何瓜葛。

他看着我,有丝诧异,又有些愤怒。

看他衣衫华贵,面容英俊,估计是没被人拒绝过,恼羞成怒了吧。其实如果他是健健康康来的,我也愿意和他一夜夫妻,估计能拿到不少好处,可现在这状况?算了吧,谢绝不敏。

他左臂抬起,用苍白秀气的食指指着我,道,“你……你你……”

我不想多说,正要退出去,却听见妈妈在外面骂道,“苏青嫣那个贱货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陈公子等了那么久了,翠心你快点去绯红阁,给我把陈公子服侍好。看我一会儿不打断了她的狗腿。”

完,我闭上眼,这下子好了,进退不得,刚才就不该听他废话。

睁开眼,看见那个已经快歪到床底下的男人一脸笑意,“你……是贱货苏青嫣?”

这个王八蛋清醒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么嘲弄我。

不过我不生气,我本来就是个妓女,难道能因为别人说我是婊子哭天抢地?倒是这个男人,我蹲下去,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了,还在这里叫板,非要报复我一句才甘心,多么的小心眼儿啊。

“张公子,哎哟,您怎么才来,快快,燕红阁,里面请。”

幸亏妈妈的嗓门其大无比。

我飞快的站起身,已经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和男人得意的笑。

来不及了,我无法进行任何思考,掀起裙子,用力的把地上昏迷的男人往床底下踢,他本是侧身,正好一转身进了床底,我放下床单,转身坐到床上,一脸娇媚的对推开门的男人笑道,“张公子,多久没来了?”

说实话那天晚上我很紧张,勘比我的第一次接客。脑子里总是蹦出那个床底下的男人。而这个张大胖子今天似乎心情格外的好,跟那儿跟我玩什么吟诗作对,拜托,想玩清高的来我这里做什么,后院才是才女美女年轻少女。

我只能硬着头皮跟他敷衍。

天爷,要是床底下的男人清醒了跑出来,我一定一口咬定我没见过他,是他偷偷进来的。要命,怎么我好像是个和情夫偷情被丈夫撞见的妻子。

“呀,怎么一转眼都四更了!”张大胖子摇头晃脑道,转过身抓住我的手,“青嫣,我不得不回去了,你知道我家那个母老虎……”

我嘤咛一声,依依不舍,轻轻道,“张公子,良宵总苦短,你……下次早点来……我一定亲手做几个点心,同你把酒言欢。”

“自然自然。”张大胖子一脸严肃,站起身走到门口,把一锭银子放到我手里,“别跟妈妈说,自己出去买点脂粉,看你今天晚上脸色这么白,叫人心疼。”

我心花怒放,赶忙把银子踹到怀里。

送走了张大胖子,正好又遇见了妈妈,我自己心虚,脚往屋子里面缩。

“站住!”妈妈脸色铁青,快步到了我边上,径直进了屋,坐在椅子上,“苏青嫣,你是不是又走错了屋?”

我低头嗫嚅半晌,点了点头。

妈妈叹口气,“你这个穷命,这么点路你都能错,真让你生在富贵人家你还不得走丢了。妈妈知道你懂事,也聪明,气你归气你……唉。”话说一半,没再说下去。其实我们这样的环境,能有什么好多说的呢?一切都是**裸的,没有彩凤,都是乌鸦,一不小心掉来个凤凰坯子,则比乌鸦还惨。大家最好半醉着过,混到日子终了,喝碗孟婆汤,期待来世更实在些。

妈妈摇摇头,站起身走了,还帮我带上了门。

我喝口茶,踢飞了鞋,吹灭了蜡烛,一下倒在床上,说不出的疲惫。只有那一锭银子,散着温温的热气,给我些安慰。

今晚月色皎洁,昨天下过雪,还没化,映的窗纸明亮,一地光华。

忽然想大声的唱,唱一曲断壁残垣。

其实,我嗓子是很好很好的,毕竟,十多年血汗练出来的。只是被人下药毁了,自此,我再也唱不出。那个爱我如同父女的班主在现了我失去嗓子的时候,神色如常的就把我卖给了妓院,当着我面和老鸨讨价还价。

我没哭过,从来没有。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我哭不过是引人讪笑。

其实别人,何尝不是无情和无义的,这人间,人情冷暖,冷暖自知。不下药给我,她就永远不是主角;不卖了我,难道他花钱养一个废物?

突然,我现床下出现个黑影,刚要尖叫,想起是那个昏过去的白衣人,于是道,“喂,你出去的时候轻点,给我带上门,别让别人现。”

他细细簌簌的动作停了下来。

半晌,我以为他又昏过去了。

“喂。”我低声道。

“干吗?”他声音明显不悦。

“干吗?”我有点火,今天晚上心情不好,厌烦道,“是你想干吗,赶紧走,别在这里磨蹭,我这里一没钱二没人。”

他身上带血,真让人在我这里抓到去报官,鬼知道他什么来历,万一给我惹来麻烦,以后生意都没得做。

“哦?”他冷笑,“你不是人吗?”

“我?”我跳下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上,指着自己鼻尖道,“我是个妓女,你见过有人拿妓女当人吗?还是你不知道妓女是什么意思?”

他一把推开我,充满厌恶,“不知道也得知道,听了半夜你工作,你以为我愿意听?”

我怒从心头起,“你偷听还好意思说,有本事你早就离开,干吗像条狗一样的躲在我床底下?”

“啪!”我捂着自己火辣辣的左脸,瞪着他。

月色之下,能够清晰看到他黑漆漆的充满怒火的眼睛,“我没有见过嘴巴像你这么脏的女人,如果你是男人,这一巴掌我就打残了你。”

我心慢慢的静下来,凉凉的。

跟他争什么呢,难道想听更多诬蔑自己的话?早就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笑着把脸送出去,才没人打。

我叹口气,帮他打开门,“公子,请。”

他挑起眉,狐疑的看着我。

我苦笑,难道我还能害他什么不成?

他没受伤的左臂伸进怀里,掏出些东西往我怀里一塞,闷声道,“多谢你了。”说完,他出了门,蹒跚的走了。

我见他走远,放下心来,点上蜡烛,惊讶的现,他塞到我怀里的,居然是一堆金叶子。没看出来,他竟出手如此阔绰,到底是什么身份?细细回想,才觉他容貌依然刻在我心上,并非我对他有什么情义,只是他很容易让人记住罢了。不怒自威的气质,高傲的神态,浓眉,漆黑的眸,斧凿一般的轮廓,青色的下巴,好像一头愤怒的狮子。

苦笑,他什么身份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倒是这些金叶子可得藏好,不能让妈妈现了,明天抽空就存到票号去,后半辈子的保障啊,我心里暖洋洋的。感谢今天晚上我走错了屋子,遇见了财神。

次日晨,我从床上爬起来,说是次日,其实我也不过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个多时辰罢了,谁又睡得着。

白天妓院里面门可罗雀,甚为冷清,顶多后院能传来点戏谑之声,年轻少女的欢情罢了,可她们又怎知,欢情薄。我跟妈妈告个假,说是夜里寒冷,偶感风寒,上街买药。她挥挥手让我去了,谁也不愿意来妓院找个病秧子。

出了门儿,雇了辆车,吩咐车夫到临镇。本镇人来来往往,保不准有认出我的,到时候身上这么多金叶子,可就成了怀璧其罪,百口莫辩。谁会相信恩客给妓女这么多东西?我又不是什么头牌。

到票号存好了金叶子,我舒了口气,裹了裹厚厚的绵披风,只觉得天色越来越暗,怕是到了下午又会开始下雪。

“夫人,给点钱吧。”一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孩子抓着我的披风脚哀哀道。寒风中,他衣衫褴褛哆哆嗦嗦,一双黑笔分明的大眼睛,纯净中又涂满了漠然。

才这么点,就跟我一样认命了吗?

我忍不住蹲下身,叹口气,擦去了他脸上的泥痕。

“夫人……”他讪讪道。

“狗子,狗子!”突然远远的跑过来一个比他略大的男孩子,一般的落魄,却一脸兴奋,全不忌讳当着我道,“狗子,咱们有衣服了!”

这时,我注意到他手上抱着一件白色的外套,看起来很眼熟,不错,上面还有已经变成褐色的斑斑血渍。我抓住那个孩子问道,“这衣服你从哪弄来的?”

他往后缩了缩,嘴硬道,“反正不是偷的抢的,要你管。”

我语气软下来,“我是看着衣服上有血渍,当心有差役大哥看见你拿着这么一件血衣,还不把你抓到牢里去。”

我的恐吓显然起到了作用,他犹豫一下道,“我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能有什么问题。”

我一阵眩晕,浑身冷,一下跌到了地上,雪咯吱咯吱的响,怎么可能,两三个时辰前还活的好好的一个人,还狠狠的打了我一巴掌,难道成了个死人?我强打起精神,斥道,“你说谎,难道你去坟地了?谁家的死人让你随便扒衣服?”

他一把推开我,嘴里说着,“反正他就是个死人。”说完,抓着年幼的狗子的手就开始跑。

然而他们两个小孩子,又饥寒交迫,能跑多快,我追着他们,一路就到了一个破庙前面,已然上气不接下气地我,远远的能看见庙里面躺着一个男人。心中一紧,不再理会那两个孩子,冲进破庙。

我浑身冰凉,果然是他。只剩下贴身的薄衫,外套已经被扒干净了,想来,身上的钱也都被扒走了吧。我坐下去,把他抱到膝上,伸手探他鼻息,万幸,还有着微弱的呼吸。说不清的,多少松了口气,狠狠的瞪了那个孩子一眼,若不是我赶过来,只怕他就算不因为伤,也会冻死了。

“喂,狗子,”我招手把那个孩子叫过来,“去给姐姐叫一辆车,姐姐要带这个哥哥看病,你带车回来,姐姐给你钱买馒头。”

狗子眼睛一亮,兴奋的点点头,期盼的望着那个大孩子,那个大孩子噘着嘴,犹豫一下,踱了跺脚,把那件白色的外套甩给我,拉着狗子就跑了。

我叹口气,没有拿那件外套,薄的很,这男人,为了好看,穿那么点衣服。解开了脖子上的带子,我把披风脱下来,给他裹住身体。紧紧搂住,盼着能让他热乎点。谁让昨天是我把受伤的他赶走呢,我这样的宽慰自己,所以应该照顾他。况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下辈子积德,保不准我会生在一个大富之家。

外面零星的开始下雪了。正焦急的时刻,传来一声马嘶,心头大喜,想站起身,却一个踉跄,和他一起又摔倒地上。

“我帮你。”那个大男孩已经进了庙里。

“谢谢你。”我微笑道,他脸色一红。

我们两个辛苦的把那个人抬上马车,我掏出了身上的碎银子,统统给了这两个孩子,“狗子,”我道,“有缘我们还能再见,你和你哥哥一定好好活下去。”

“嗯!”他用力挥手,向前进的马车上的我告别,“谢谢你夫人,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狗子身影渐小,我放下帘子,担忧的看着昏迷中的男人,虽然让马车夫带着我去最好的药房,却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他。若是大夫问我他是怎么受伤的又怎么办?唉。他双眉蹙着,仿佛昏迷中也作着噩梦。

这个迷一样的男人,既显得阔绰强大,又仿佛渺小的尘埃,倒地就死。

到了镇上,先去保安堂看过了大夫,那大夫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开了点温补的药,我没办法,只有到客栈,为他开了间上房。

天色渐黑,我望着床上的男人,心里游移不定,他昏迷不醒我若走开,说不过去;可若留下,怕会有说不清的麻烦。

我起身,决定回去。

我已然救你一次,算还了你的赠金之恩。我非良善女子,不会舍身为义,也不想等你醒来感恩回报任何。人的命,天注定,阎王让你活与不活,同我无干。

离地三尺有神明。

人果然是不能说谎的。

可能是惹了风寒,也可能是被那个男人传染,我回来之后就觉得浑身酸痛,胸闷气虚。

晚上妈妈过来,看我一眼就眉头紧锁,骂道,“小贱货,你白天是看病去了还是找病去了,要死不死的样,啧啧,你这样子我都不想让你在我这住,染上别的姑娘跟客人,我跟你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我虚的很,又烦,笑道,“可您还是不舍得把我打进冷宫,多糟的姑娘也有人买不是,至不济把我卖给外头的叫花子。”

妈妈哼了声,指着我道,“这两天你就在房里好好休息吧,我让人给你送饭来。早点好了,都省心。”

我点点头,闭上眼,头痛欲裂,整个人就像只脱骨扒鸡,骨是骨,肉是肉,软塌塌。外面莺歌燕舞,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忽远忽近,此刻听起来躁的慌,比杀猪还难受。慢慢的,所有的声音都小了。

后面的几天,我是听姊妹们说的,我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体温高的吓人,好像要烧起来了一样。妈妈嘴巴毒,又现实,可到底我跟随了她多年,她还没有把我一把扔到街上去自生自灭。找了个大夫,大夫开了点治疗风寒杂症的方子让人给我煎了灌进去。

也不知道到底是那些药的关系,还是我命硬抗了过去,虽然暂时还不能下床,可总算醒来了。

纵不知不知今夕是何夕,活着就比死了强。

是夜,寒气侵蚀,罗衾不耐五更寒。

我裹着厚被子依然手足冰冷,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睛望着墙呆。忽然看见墙上多了个人的影子,我顿时窒息,也不敢转过身去,装睡。

那个人越来越近,到我身边,似乎在端详我,他坐在了床边,接着我就觉得手上一暖,那个人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想缩回来,又不敢,只能心里暗骂,**采到妓院来,你***有出息。

不想他没有其它的任何动作,好像只是在给我把脉。片刻之后,他轻轻松开我手,又站起身来,不知在思索什么。

“苏姑娘。”

突然,他开口,声音耳熟,难道是哪个恩客,“我知道你醒着呢,我没有恶意,我转过身去,你起来换衣服吧。”

说完,我看影子果真远了。

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我匆忙穿上衣服,但仍坐在床上,靠着垫子,无法下地。借着淡淡的月光,能看到那个男人高大的背影,和一头披散着的乌黑长。

我咳一声,他转过身来。

是那个人。我震惊。

“你活下来了?”我脱口问道。

“是,”他点点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我奇,“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走的时候你尚未醒。”

他道,“你给我留下了一片金叶子,那是我的东西,我自然知道我给过了谁。”

我有些尴尬,道,“你也不必谢我,我没有一定要救活你,那个金叶子留给你是想你如果活了,能够解决钱财问题,别让人家从客栈赶走;如果死了,拿了你钱的人多少会帮你收尸。”

他忽然微笑,“苏姑娘你坦率的很。”

我扯扯嘴角,“见笑了。”

“不管怎么说,”他背着手,看着窗外的一地霜华,“你终归是救了我的,所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苏姑娘,我姓沈,沈远客,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你给过我不少金叶子,”我老实回答,“那些够我下半辈子的花销,再说,我把你扔在那,你一样可能死。”

“人力有限,”他淡淡道,“苏姑娘能做的也就那么多了,你留下也不会有什么作用,所以,我说你对我有恩,就是有了。至于那些个金叶子,是我早就给你的,况且,”他盯着我,眼睛中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冷漠,“难道我的命就值那些金叶子?”

“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我不同他争。

他一笑,依然是不怒自威的神态,“我带你离开这里,帮你安排好你的下半生,你会过的衣食无忧。”

我一窒,仿佛真的是这样,我这么一个人能有什么更有追求的愿望呢?还不是钱、钱、钱?然而我是厌恶他这样的态度的,若说别的女子好比娇柔的花,我就是狗尾巴草,别的女子是婉转的百灵鸟,我就是黑漆漆的老鸹。我所盼望的,必然是一个人最低的生活,苟延残喘。

不错,我是卑微而肮脏的,你可以唾弃,但是你没有理由以友好的面目出现,然后高高在上的蔑视。

我仰头看着他,静静的答,“好。”

这么多年,如果我还想像个刚刚沦落风尘的大家闺秀一样坚贞不屈傲骨铮铮的话,那不过是徒增笑话,比妓女装第一次还可笑。

最初在活着和尊严较量的时候,我选择的就是活着,没必要现在才悲愤。

如有意见,自己心里腹诽一把就成了。

“那么,”沈远客伸出手,递给我一个白色的小包,“这里面是解药,你用水服下,休息两日就好了,两日之后,我来接你,你不必收拾什么,我会都替你准备好的。”

“解药?”我惊讶。

沈远客点点头,道,“那日我之所以昏迷不醒,是中毒的缘故,你抱我良久,所以沾染了些毒性,所幸不深,才不至更严重,只不过靠着庸医的方子,你下半辈子都别想下床了。”

我打个冷颤,想不到那么危险,忽又想道,“那那两个孩子呢?我是说碰过你衣服的人孩子会不会有危险。”

沈远客摇摇头,“只有碰过我身体才会中毒。”

我脸蓦的一红,谈不上害羞,只是有一点点的腼腆。

“那么,”他命令道,“你休息吧,两天以后我来接你。”

说完,他打开门,我只能看到有影子微微一晃,人就消失了。外面院落里的梅花树仿佛被什么惊动,枝丫轻轻颤了两下,几片雪白的花瓣摇落下来。

两日之后,我果然如他所说,身子恢复如常,除了略有一点疲惫,没有任何其余的不适。

妈妈指着我眉头道,这两天为了让我病好,她特意给菩萨多上了几炷香,以后都要从我钱里扣。我不由得纳闷,难道菩萨听了妈妈的祈祷,让我恢复身体,就是为了给她继续赚钱?这个菩萨也太没立场。

我若从妓院里面失踪,我猜妈妈宁可认为我卷铺盖逃了,都不会认为我私奔。她眼中,我和她一样是现实的女人,充分认识这个世间的冷酷面,东风恶,欢情薄。我们一致认为:妓女私奔的结果就是沦落到另一个青楼,而且还得从头做起,没有熟客多给几个钱,没有能扯两句天的姊妹,更难挨。

她会怎么办呢?我呆呆的想,报官捉拿我?还是大骂两天然后不了了之?

后者吧,丢了一个最普通的女人,本就不是她摇钱树,惹官司还不够晦气的。

我没听沈远客的,自己把这些年积攒的钱财饰打理成一个小包。根据这些年看人的经验,我知他身份当非寻常,拯救我这么一个平凡女子于水火不过小菜一碟,让我衣食无忧的过下半辈子也属举手之劳。但谨慎是我的座右铭,如果倒霉这把赌错了――这男人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那我自己的继续也能安顿自己的生活,顶多,算是因为他我提前执行了出逃的计划罢了。

忽然的就走了,我对这里居然有一种奇妙的感情,离开这里,这辈子我不会对人提起我曾经是个妓女,这个我呆了近5年的地方,在日后的叙述中将成为一个一笔带过的空白。我从不留恋这里的生活,也不留恋这里的记忆,只是,为这种视自己为耻辱的心情而悲凉。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沈远客说话算话,天色刚黑,华灯初上,他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来接我。

他看见我的包裹皱了皱眉,似有些嫌恶。大概这里的东西除了我这个必须带走的人,他什么也不愿碰吧。

我装看不出来。他是君子,要守礼,正好。

“走吧。”沈远客道。

我把小包系在自己腰上,裹了裹披风,跟在沈远客的身后。越走越惊讶,他居然带着我堂而皇之的往外走。

“喂,”我急道,“你疯了,从正门走会被抓的,难道你以为我能随便出去吗?”

沈远客奇怪的看了看我,“你以为我要带你逃走?”

我点点头。

他淡淡一笑,“那不成了……”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什么,抿住嘴,没继续说,半晌才解释道,“我替你赎了身,你名正言顺离开这里,卖身契我已经撕了,我要给你的是自由,不是躲躲藏藏。”

“多谢你。”

我感激他,力所能及的给了我一个正常男人能给予的最多尊重。如果我再有意见,反是心胸狭窄。

我大踏步的离开了。

没有人同我道别,或者这里的每个人的心思是一样的,不说再见,不愿再见。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沈远客伸手示意,我提着裙角走上去。车里面宽敞舒适,沈远客坐在我对面,闭上眼睛状似小憩。

我犹豫片刻,问道,“沈公子,我们这是去哪?”

沈远客睁开眼睛,道,“洛阳。”他想了想,道,“我家在洛阳,到了之后,我会帮你安顿好――你想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道,“苏青嫣。”

沈远客望着我道,“苏姑娘,玲珑剔透。”

我淡淡一笑,没作答。

我知他表扬我的意思――改了名字又如何,一个人该是谁,还是谁。欺骗的了别人欺骗不了自己。不敢面对自己,那才是最大的耻辱。

可他表扬我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侮辱?

就像你不停的表扬一个小偷不再顺手牵羊,改头换面,重新做人。那本身就是另一种歧视。

我心里闷,第一次觉得,或者我的心理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坚强。

原来所有的良好感觉,不过因为我在妓院里面,身边从来没有人让我真正认识到外界的现实而已。

我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勇敢,就算世间人都蔑视你,自己尊重自己,骄傲的活下去。尽量接触别人的善意,不要太敏感。

如同此刻。

我抬起头,望着沈远客,“沈公子可否为我讲讲关于我的故事?我猜,会有一个不同的版本吧?”

沈远客道,“苏青嫣,你是我的远房表妹,新近丧夫,我怜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就带你回了沈家。”

表哥表妹,真是永远不会变的情结与情节。

我问道,“难道你家中长辈会不知道你没有这么一户苏姓的亲戚吗?”想了想我又道,“其实沈公子,你帮我赎身,已经足够了,承你情,带我去洛阳,到了之后,我自己应该可以照顾自己,不必劳你那般麻烦。”

“哦,”沈远客面无表情,扬了扬眉,淡淡道,“你认为我会出尔反尔,不守信用?”

我摇头,“你不必歪曲我意思,沈公子。我和你回去,你会受人非议。你是我恩人,我不想给你惹是非。你家中长辈,堂中娇妻,以及下人仆从,都必有想法。”

沈远客盯着我,漆黑的眸子看不出一丝情绪,“苏姑娘,先,沈家我说了算,不是别人;其次,你认为我连安置你的能力都没有吗?”

我皱眉,这个男人总喜欢扭曲我意思。

“你只要记住,”沈远客突然淡淡道,“你曾经救我一命,而我从不欠人恩惠就是了。收留你,对我来说,不足挂齿,你不必多说。”

说完,他闭上眼睛,摆明不想和我继续说话。

既然他喜欢惹我这个麻烦,我又何必替他谦虚。到了沈家之后,我安分守己就是了。

生活真的很奇怪,我掀开帘子,望着身后的车辙,以及弯弯的月亮,我的命运总会在想不到的地方来一个转弯。而我,从未抵抗过。

“放下帘子,冷。”

这是沈远客在到达洛阳之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别梦寒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网游竞技 别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