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燕炀不是头一次来傅雪的屋子。

他跟傅雪是在一次宴会里认识,当晚的宴会餐点就是由傅雪经营的餐厅负责外烩。见识到她不输男性的生意手腕,燕炀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不否认对傅雪有好感,然而她甜美外表下不经意流露出的阴冷气息,使他领会到她必然有段不为人知的过去,加上傅雪对他若即若离,他很快打了退堂鼓。像他这种背负着过去阴影的男子,需要的是完全无负累的男欢女爱,不想再去背负别人的过去,同时也高傲得不愿一再找钉子碰。

及至遇见妙紫,他一颗心都系在她身上,自然无暇再去注意傅雪了。

扫视了一遍客厅里的摆设,简约中不失品味,燕炀的目光回到傅雪身上。迥异于平常的打扮,一身黑色紧身服的傅雪,显得冷艳神秘。

“你到底是谁?”

傅雪眼神悲愤,嘴角扬起一抹嘲弄,身体沉入柔软的沙发内。有时候她会觉得这种沙发像流沙吸入她的身体,她越是挣扎,越是往下沉。

“对一个发过誓,就算我容颜改变也会认出我来的男人,这句话会不会显得可笑了点?”

她淡淡的一句话,如利刃插进他的胸口。燕炀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目光在她脸上梭巡,最后在那双挟愁含怨、悲愤莫名的眼眸里找到他魂萦梦牵的些许熟识。

命运的锁链曾让他们这样亲近,仿佛注定此生必然要纠结缠绕,然而重逢后,他们却疏离到让他无法认出她来。

“烨娥?你是烨娥?”

他愕然的神情加深了傅雪的怨恨。

“不可能吗?”她冷笑。“是我伪装得太成功,还是你根本就把方烨娥给忘了!”

“我没有忘!”他激动的道。“我时时刻刻都没有忘,只是今日的傅雪与昔日的烨娥差别太大了,你不只是容颜改变,连性格、神情都大不相同。”

“我能不改吗?”她悲愤的狂笑出声。“如果你也像我一样经历了非人所能忍受的歹毒摧残,你能不变吗?”

“发生了什么事?!”燕炀上前捉住她的肩猛摇,阻止她继续狂笑。

“你真想知道吗?”浮现在傅雪脸上悲愤欲绝的表情,像一簇簇冰做箭矢射进他胸口,燕炀登时呼吸困难,没办法回答。

他看进她眼中,似乎想看穿她问这个问题的用意,然而傅雪眼神阴沉而不具灵魂,有着比极地更加冰冷、荒凉的绝望。一股寒意从燕炀脚底往上冒,冷汗自额头涌出,各种可怕的想像掠过他脑海,恐怖得令他不敢相信有这种可能性。

“告诉我!”他握紧拳头大喊,与其是在逼问,倒不如说是请求她的保证,保证着事情并不如他想像的那样恐怖。

“你真的想知道吗?”悲凉的笑声再度钻出她紧咬的牙缝。

燕殇只觉得头皮发麻,仍坚决的点头。“我要知道方叔和方婶现在在哪里,我要知道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要知道活泼甜美的烨娥怎会变成如今这个满怀怨恨的傅雪!”

他的宇字句句都扯痛了傅雪原本以为没有感觉的心,她用力抱紧自己,强烈的悲伤瓦解几年来筑起的麻木,几乎毁灭了她。她用尽全力将痛苦压回深处,强迫自己面对燕炀的问题。

甜美的烨娥?那个天真的小女孩早就在十四年前被烧成灰了,如今的傅雪,只是为复仇雪恨而活的死亡使者!

“问得好!”她逸出空洞的笑声。“我爸妈在哪里?早在十四年前他们就被烧成灰,不知道被风吹到哪去了!”

尽管做了最糟的想像,亲耳从傅雪也就是烨娥口中听到他最敬爱的方叔、方婶的死讯,燕炀还是备受打击。他看进那双原该是活泼充满生命力,如今却笼罩着死亡、仇恨的阴暗眼眸,仿佛在那里目睹了当时的悲惨。

十四年前的那个冬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惨事?!

“烨娥,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选择自己报仇?”

“为什么?”她发出破碎的笑声,即使抱紧自己也无法阻止冰冷的寒意袭来,尽管此刻是正值盛夏的八月,她却仿佛陷身进吹着阴寒、猛烈的东北季风的那个冬夜。

惨酷的往事电光石火的在脑中奔过,傅雪难以承受的剧烈发抖,却无法阻止那段难堪、痛苦的回忆将她再度拉回那个可怕的夜晚。

“烨娥?”看着那张娴静优雅的面容蒙上一层死灰般的惨白,燕炀心痛如绞,伸手想搂住她安慰,却遭她强烈的拒绝。

“别碰我!”傅雪像头受伤的野兽狂吼出声,两眼血红,充满强烈的恨意。“为什么没去找你?为什么自己报仇?因为我不再是你心中那个甜美的方烨娥了!”

“烨娥……”燕炀僵硬的看着她,眼中充满乞求。“不要这样对我……”

“不要这样对你?请问我又该怎么对一个有妇之夫?”

她深恶痛绝说出口的话再次打击了他。燕炀无法辩解,伸向她的手收了回来。他的确是背弃了两人青梅竹马的纯真之恋,娶了妙紫。

难堪的沉默在两人间蔓延,嫉妒的情绪刺激着傅雪的胃部,使得身体里的那道火焰又痛又惊的猛烈燃烧。最伤她的,其实不是燕炀娶了别人,而是他此刻的心虚。

他心虚表示他早就忘了彼此间最初最纯的初恋;他心虚表示他此刻心中就只有夏妙紫;他心虚表示他之所以一再维护夏慕翔,完全是为了夏妙紫!他怎么可以这样!把她心中最美好的记忆从他心里抹杀,把她此生最干净的生命弃绝于不顾,全是为了夏妙紫!

她逸出惨笑,什么都豁开了。“你想知道那晚的事吗?我告诉你!”

“烨娥,如果你不想说……”

“我只怕你不敢听、不想听而已,没有我不想说、不敢说的事说”她激动的道,思绪跳到恶魔般的那夜,忽然,她的唇微微往上扬,眼神在死寂中透出一抹生气,一道甜蜜。“那一晚寒流来袭,我在房里想你,想着你明天会不会打电话来。我的手指被寒气冻得僵硬,心里因为你而暖和起来。我握着笔,在给你的信纸上写着在学校发生的事,然后……”

“烨娥……”燕炀疼惜的望着傅雪惊惧的脸色,不忍她再被往事折磨,想要阻止她往下说。

“你别插嘴,让我一口气说完。”她表情冷硬的道;“我听到妈妈的尖叫声,惊慌地跑出房间。爸爸叫我快跑,他捂着血红的肩倒在地上,妈妈则被两个男人架住,我惊讶得无法动弹,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颈部一阵麻痹,失去了知觉。后来我知道我是被电击棒击昏的,等我醒过来……”

傅雪停顿了下来,那场她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再次在脑海里放映,使她几乎无法往下说,然而这些年来的训练,让她狠快压抑住那份痛苦,勇敢的面对。

“我是被几乎撕裂身体的疼痛惊醒的。模糊的意识仿佛听闻母亲的哭求,父亲声嘶力竭的咒骂。我则除了痛,还是痛。我睁开眼,领悟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痛得希望从来没有那夜的存在,痛得希望在那一刻就死了,但我没死!我看到一双野兽般的眼睛,还有一张狞笑的嘴脸。那头野兽压在我身上,不断的伤害我的身体,摧残我、凌辱我!等他结束之后,我以为我已经在地狱了,但接下来的事,却让我知道这个地狱是没有底的……”

“禽兽!”燕炀悲愤得浑身颤抖不已,一股反胃欲呕的冲动涌上心头,眼睛刺痛,大量的灼热液体涌出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

但傅雪没有哭,一滴泪都没有流。那双眼睛干旱得如荒漠,声音更像沙子刮着干裂的大地。

“他们在我父母面前轮奸我,一个接着一个。妈妈哭得眼泪都干了,爸爸叫吼得没了声音,却只能眼睁睁地看我受到残害,无法伸手救我。”

“禽兽,我要杀了他们!”燕炀咬牙切齿的喊着。

“不劳你动手,我已经杀了其中二个。”她机械化的声音冷漠得近似残忍。

“孔国胜、颜井仁和戚有光都是你杀的?”尽管早就猜中事实,燕炀仍然感到震惊。她只是个柔弱的女人,怎么可能杀人?

“嗯。先让我说完这段,如果你想知道我怎么杀他们的,我再说。”她的眼神空洞,说话的语气仿佛杀人像捏死蚂蚁一般简单。

燕炀看着她,一阵阵说不出来的沉痛汹涌心头。

“这四个丧心病狂的禽兽在爸妈身上泼洒汽油,当着我的面烧他们,无论我怎么哭求,他们还是在爸妈身上点火。除了眼见他们在火中挣扎、哭喊,被火吞噬掉外,我什么都没办法做,就像之前,爸妈只能看我被人残害那样无助。我的心好空、好痛,烧着爸妈的火就像烧在我身上。随着爸妈在地面滚来滚去,我们所处的那栋简陋木屋也着火了。他们把我拖出去,刺骨的寒风吹得全身几近赤裸的我直打哆嗦,呆呆地看着木屋在风力助长下迅速燃烧,照亮了整个夜空。那四个恶魔任我倒在地上,得意的大笑。突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我跳起来冲向火场。他们没有阻止我,反而笑得更猖狂,嘲弄的叫道’去死呀,有种就自己跳进火里面,省的我们费事处理你‘!我悲愤交加,感觉到火的热气袭来,火舌舔吮向我残破的衣物,火焰中仿佛有爸妈挣扎至死的痛苦表情,忽然我不甘心了起来,不甘心遂了那四个恶魔的心,不甘心一家三口枉死在这里!我必须活下去。我拼了命的奔出火场,当时并没有想到那栋木屋是建筑在悬崖附近,只是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位跑。那四人追在我身后,我跑到断崖上,后面是四头没人性的禽兽,前面是汹涌的大海,我想也没想的跳下去……”

说到这里,傅雪停下来喘口气,走到冰箱为自己拿了瓶矿泉水,灌进干涩的喉咙。

“可是你没死。”从她惊心动魄的描述中回过神来,燕炀努力克制几乎要撕裂胸口的疼痛,悲痛的道。

“不!方烨娥在那一刻便死了……”她放下瓶子,凄凉的朝他笑了笑。“活下来的是傅雪。”

明白她的意思,燕炀肝肠寸断。“你……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哈!”她狂笑出声。“别忘了我爸爸是检察官,连他都保护不了自己的家人,警方保护得了我吗?”

“可是……”他沉重的叹了口气,无法否定她的话。“你究竟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该说是老天有眼吧。”傅雪愤恨的说,目光投射向遥远的某处,思绪也随之飘向千里。“那四名恶魔为了掩藏他们的罪行,把我们绑架到极为荒凉的海边,那个地方的外海正好是私枭用来做毒品、军火交易的地点。我坠海之后,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却被正在交易的鲸帮老大所救。我在昏迷了三天后醒来,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要不要活下去?”‘

“烨娥……”更多的痛苦在燕炀肝肠里肆虐,令他几乎没办法承受。

傅雪却像是完全不受影响的继续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他只问了我这句话,而不是问我发生什么事。我相信他是知道的,像他这样的人怎么看不出来我的遭遇,他之所以不问,只是保留我可怜的自尊。我重重地点头,在那个时候没有任何事比活下去更重要,因为只有活下去,我才有机会报仇。当时我身上有烧伤,他请了最好的皮肤科医生和整形医生为我治疗,为我改头换面。从此,方烨娥真正死亡,一个为复仇雪恨而生的傅雪诞生了。”

燕炀已经没办法再开口说什么了,加诸在烨娥身上的每道伤害都像自责的匕首深深插进他胸口,令他痛彻心扉。

“与其说是为了报答他的恩情,不如说是为了积聚每一分报仇的力量。我跟在他身边,做他要我做的任何事,忍受着各种严酷的训练,像海绵一般贪婪的吸收所有他传授的杀人技巧。不到三年,我就成了鲸帮最厉害的杀手之一,帮主也没有亏待我,助我完成学业。二十岁我在巴黎的餐饮学校毕业,二十二岁完成餐饮业管理的学位。帮主在我的提议下,资助我回台湾开餐厅,表面上我是穿梭于上流社会宴会的餐厅老板,实际上是鲸帮在台湾的分部主脑。在我的主导下,完成无数次的军火买卖,让鲸帮俨然成为黑道最大的军火供应商。帮主更加的信任我,默许我为自己展开复仇。那时候你挟带着燕子财团的惊人财力返国,我便知道你准备复仇。”

“当时你为何不向我表明身份?你有机会的!”

“是的。”她冷冷的一笑,一抹凄凉落寞在眼底升起。“好几次我想说,但总是说不出口。我不再是你眼中纯真甜蜜的方烨娥,如今的傅雪只是残花败柳,为复仇而活,有什么面目见你?在你身边的莺莺燕燕,每个都比我有资格爱你,况且留不住你的心,我这朵残花能让你爱我吗?与其相认,不如让昔日纯真甜蜜的方烨娥留在你记忆中,胜过被你嫌弃。”

“我不可能嫌弃你的,烨娥。”

“燕炀,你在自欺欺人。纵然你顾念旧情,对我也是同情,不可能再爱我了,何况,我忘不了那个噩梦,如果不能洗刷我身上的屈辱,不能让伤害我及爸妈的人付出代价,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为何要这么傻?你已经知道我要复仇了,为什么要弄脏自己的手?”

傅雪握紧拳头,眼皮下的肌肉束猛然一跳,声音冰冷的道:“因为我早就脏到底;因为如果不能为自己。和父母报仇,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况且,他们加诸在我身上的屈辱,不是你的复仇方式可以洗刷去的!你要将他们交给法律,我却要用他们祭悼父母。我父母的仇,我身上的屈辱,必须用火才能烧干净!”

“所以你用火烧死他们……”

“没错!”她倨傲的抬起下颚。“孔国胜很快就被我迷得团团转,可笑的是他竟认不出我来。经过十几年来的挥霍,加上亚洲金融风暴,他名下的孔家营造已是强弩之末。你故意让他以为收买了会计部的人,拿到底标金额,顺利得标,是看准了他必然会偷工减料。其实,当时他是真心想要有所作为,但我一再怂恿他,为了我跟他的将来一定要海捞一票,他听了我的话才会中了你的圈套。”

“那时候他已经走投无路,必然吃上官司,你……”

“不够、不够!”傅雪眼中射出悲愤。“就算被判枪决也不够偿付我家的血债!我说过,只有火才能洗清罪孽!我怂恿孔国胜去找你,将炸弹安装在他车上,等他将车开走,放动引爆装置,轰的一声,车子爆炸,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天空,就像我父母遇害时的夜空,好壮观。”

燕炀心底一阵凄凉,一阵感伤。如果当时他认出傅雪的身份,说不定她就不至于走上这条不归路。

“解决颜井仁就更简单了,我只在电话里告诉他,我是孔国胜的情妇,握有你杀死孔国胜的证据,建议他利用这点来勒索你,他立刻前来赴会。哼!男人都是一样,被我几个媚眼就迷得忘了朋友妻、不可戏的道理,在我的劝酒下,喝得酩酊大醉,我在他身上洒满汽油,效法他们当年对付我父母的手法,一把火烧了他,看着他在火焰里哀叫、求饶,饱尝爸妈当时受到的折磨。至于戚有光,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三言两语就被我骗去找你;当你带着心爱的妻子逃走后,他听信了我之前告诉他的话,说你把一批钻石藏在阁楼的保险柜里,他急匆匆地赶上三楼,当时我已为他把门打开,趁他进门时,出其不意的以电击棒袭击他,他痛得几乎晕过去,我乘机锁上门,将准备好的汽油泼向他,再送他一根火柴,然后在警方破门而入前,利用储物柜里的秘密通道溜走。”说到这里,傅雪的声音显得疲惫。

燕炀的心已经痛得无法再痛了。“烨娥,我可以理解你想报仇的决心,可是夏慕翔跟那件事情并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要向他下手?”

“无关?”她冷哼一声。“那么你为何要在对付颜井仁、戚有光时,顺便对付他?若不是他为这四个禽兽辩护,他们会有机会伤害方家吗?我只恨两次下手都功败垂成。你跟夏妙紫婚宴前一天,我打电话给夏慕翔,跟他说方家宽的女儿方婵娥找他,要他在当晚八点半左右,到他车上接我电话。夏慕翔依约前来,若不是夏妙紫追过来,他也不会幸运的逃过一劫。今晚,我决定再下手,没想到却是你出面阻止我。看来,你对夏妙紫真是一往情深呀!”

燕炀忽略她语气中的嘲弄,谨慎的道:“就算没有夏慕翔,也会有别的律师……”

“我不管,只知道若不是他,那四个禽兽不会逍遥法外,我不会落到家破人亡!他还散布不实谣言毁坏爸爸的清誉,害得爸妈吵架,你当时也在呀!”

“那不见得是他传出来的,而且那件事……是真的。”他为难的说。

“你说什么?”传雪怒目而视,气燕炀竟这么说。

“这是方叔亲口向我承认的。”

“不,你胡说。你这么说只是为了帮夏慕翔辩护,想保护你的妻子!”

“烨娥,我没有骗你。”燕炀疲累的道,这个秘密已经放在他心中十四年了。“你还记得在那则新闻爆发没多久,方叔带我们去参加一名殉职警官的葬礼的事吗?”

傅雪在脑中搜索,属于烨娥的记忆从遥远的过去被召唤来。“我有印象。”

“那名殉职警官就是夏慕翔现在的妻子庄玉卿的丈夫。”

“那又如何?”

“当时还是洪太太的庄玉卿身边有两个孩子。大的是七岁的妙青,小的是五岁的妙紫。”

“你的意思是夏妙紫不是夏慕翔的亲生女儿?”

“嗯。她是方叔和罗兰的女儿,你的同父异母妹妹。”

“不,你胡说!”傅雪怒叫。

“我说的是事实。罗兰和夏慕翔是青梅竹马,自幼在夏家长大。夏父生意失败,欠下巨款,罗兰为了还债,成为债主的情妇。她力劝夏慕翔到美国完成法学博士的学位,夏慕翔以为等他拿到学位回来,一定可以要回罗兰,临行前拜托他的大学学长,也就是方叔代为照看她,没想到他回来后,发现罗兰成了方叔的情妇,后来罗兰难产而亡,他对方叔更加不谅解。方叔则为出生后即失去母亲的女儿愁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凑巧他的好友洪警官的妻子小产,他便请求他们收养这孩子。洪氏夫妻将女婴视如己出,取名为妙紫。这些都是那则新闻爆发后,方叔跟我说的。在我离开台湾前,他甚至还拉着我的手殷殷嘱咐,希望将来我能代他照顾妙紫。现在想来,好像当时方叔就有预感他没办法照顾妙紫了……”蒸炀禁不住感伤的道。

“他倒是为这个女儿设想周到!”傅雪怨恨的说。“如果他早有预感,为何他不叫你照顾我,为何不为我安排退路?”

“烨娥,你难道忘了当时方叔正为你赶办到美国的签证吗?他当时本来就有意把你送来我这里,只是……来不及……”

“啊!”她控制不住的大叫一声,强烈的痛苦从胸口直往喉腔里升,终于化为悲痛的哭叫。“为什么?”

“烨娥,你不要这样。”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手足无措的僵立当场。“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不要再被仇恨冲昏头。夏慕翔并没有对不起你。事实上,方叔一直觉得有愧于他。夏慕翔是个情痴,在打探到妙紫就是罗兰的女儿后,为了要照顾她,他娶了庄玉卿。十二年来,他将妙紫当亲女儿一般疼,仅仅这点,你就不该再找他麻烦。”

“因为他疼爱你的宝贝妻子吗?”傅雪没办法阻止刻薄的话冲出口,即使见到燕炀受伤的表情,仍倔强的抿紧嘴。“你爱她,很爱她对不对?在你第一眼看到她,就忍不住为她心动了,所以当你开口要我带夏妙紫去梳洗,我就知道你想对她做什么,只是,我真的很讶异你居然足足等了一年才采取行动,那不像你。”

燕炀苦笑。“当我发现她就是方叔当年托我照顾的小妙紫,一种命定的感觉立刻俘虏我。我已经失去你,不能再失去妙紫……”

“你是说,当初如果我……”

“如果你肯在我认识妙紫前向我承认你的身份,烨娥,我有自信绝不负你!”他沉痛的说。

有如一记猛雷重重敲击胸口,傅雪觉得自己就要碎成片片。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一遍,但是时间可以重来吗?失去的,是再也来不及追悔,懊悔也没用。

傅雪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不知道。我跟夏慕翔都认为妙紫不必要知道这些,她只需要知道她的亲生父亲是殉职的警官,母亲是贤慧的家庭主妇就够了。那些不过是徒增伤感,对她反而不好。”

“你们就这么保护她……”强烈的嫉妒啃勉着傅雪的心,她好羡慕、好嫉妒夏妙紫!为什么她可以这样单纯的活着?被人安全的保护着,不必碰触那些丑恶、肮脏的事!她恨她,明知道不应该,却忍不住怨恨她能拥有这么单纯的幸福。

“如果可以,我也愿意保护你呀,烨娥。”

“来不及了!”她悲伤的摇着头,“来不及了!”

“烨娥……”

突然,傅雪竖起耳朵。撕扯着黑夜的警车声音在这宁静的一刻听来格外刺耳,直觉告诉她,那些声音是冲着她来的。

她目光如刀的看进燕炀眼里,厉声质问,“你出卖我?”

“当然没有。”他愤怒得为自己辩白。“烨娥,你怎么可以这样想?”

“没有最好!我要走了。”

“烨娥。”他拦住她。“你要逃到哪去?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如果你肯……”

“自首吗?”她勾出一抹冷笑。“在法律面前,我犯的罪行可比那些死在我手中的该死家伙还要判更多的死刑。你想要我死吗?”

“当然不是,我……”

“如果你还顾念过去的情分就不要拦我!”她严肃的看着他,在她那双炭火般的黑眸注视下,燕炀颓丧的让开。

“我会替你拖延他们。”这大概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傅雪眼神复杂的看了他最后一眼,迅速窜进房里,再没有出来。

燕炀坐在灯火通明的客厅中,不理会刺耳的门铃声,也不理会警方叫门,等着他们破门而人。

当纪子威领着一群人持枪闯进,看清楚坐在沙发上的燕炀,不禁愕然。

“你这么做只是害了她!”在搜索不到傅雪的情况下,纪子威不悦的骂道。

“我什么都没做。”燕炀疲惫的回答,筋疲力竭的将头颅往后靠进沙发里。

纪子威想想也对,他除了闷声不吭的坐在傅雪的客厅里,的确什么都没做。

“你跟她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她?”

“你们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他狐疑的抬起头,“不然怎会在这里?”

“我们是在查军火走私案时,发现傅雪涉有重嫌,别看她娇娇弱弱,其实是鲸帮里的狠角色,在台的军火买卖全由她运筹帷幄。我们本来想等她下次行动时来个人赃俱获,这时候你要求帮夏慕翔换房间,还要原来的特别护士看守那间空房,引起我们的怀疑。透过医院的监视器,我们发现一名护士在特别护士离开房间后闯进病房,约一分钟后,那名护士跑出房间,接着是你;我越想越奇怪,来回看着那名护士的身影,猛然想起她就是傅雪。我跟组长立刻到头等病房搜人,但你们两个早就不见踪影。”一旁的大佑解释道。

“我们是为了等检察官签拘票,才会耽误时间。”纪子威无奈的说。“傅雪就是这一连串命案的凶手对不对?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可是她闯进夏慕翔的病房分明只有一个意图,就是杀死他。你早知道这点,所以埋伏在病屋里守株待免。”

“我没想到是傅雪,我只是……”燕炀欲言又止。

“你以为是方婵娥。”大佑说,一抹恍然飞进他眼中。“傅雪就是方烨娥!她是为了复仇才改名。”

这解释了燕炀为何要维护她。

“胡涂!你不应该放她走的!”纪子威生气道。

“我不得不。”燕炀苦涩的说,“就像她说的,在法律面前,她犯的罪行比那些死在她手中的该死家伙还要判更多的死刑,我把她留下来,不等于逼她上断头台吗?”

纪子威和大佑面面相觑。

大佑忍不住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方烨娥会采取这么激烈的报复手段不是没理由的,难道……”

燕炀握紧拳头,血液中流窜的愤怒如火山爆发时的岩浆,滚烫着血管。“那些人罪有应得!我只恨为什么动手的不是我,要让烨娥受这些苦!”

“你是说……”纪子威的心往下沉。

“他们烧死了方叔、方婶,还……强暴了她……”燕炀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震惊犹如一巴掌打在大佑脸上,万万料不到会发生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怪不得她要复仇雪恨!

“你让她走不等于帮她。傅雪现在一定是去找殷鹰了,鲸帮和鹰帮有一批军火交易就在最近几日,傅雪好不容易跟殷鹰接上头,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杀他。”纪子威说。

“那……”

“殷鹰是个狠角色,不像早就淡出黑道的孔国胜等三人那样好对付,尽管傅雪是鲸帮的冷面罗刹,也未必能对付得了他。”

“烨娥……”强烈的沮丧感几乎要击垮燕炀,仿佛能体会到婵蛾救不了父母,方叔、方婶救不了女儿时的那种无助。眼看着烨娥有危险,他却没办法帮她。他怎么会这样没用?

他该怎么办?该怎么做才能救得了她?

“傅雪,也就是方烨娥死了。”

突如其来的恶耗令燕炀没办法承受,只能呆呆地瞪视前来报讯的大佑。

“发生了什么事?”妙紫边安抚因悲痛过度而茫然的丈夫,边向警官询问。

“今天清晨鲸帮和鹰帮在北海岸交易,之前警方就收到线报,准备将两方人马一网打尽。傅雪在殷鹰露面时,突然上前抱住他,同时引爆身上的炸药,两人像一团火球般跌进崖下汹涌的海里。我们派人打捞,只找到尸体碎片。”

大佑细述的经过终于让悲伤渗透过麻木,化作自责的利刃狠狠刺进燕炀心房。他的眼泪突破自制,碎不及防的崩溃,倾盆大雨似的一泻而出。

“燕炀……”看到丈夫这么悲痛,妙紫心如刀割。当李大佑提到方烨娥时,她就明白了所有的事,几桩命案都是她做的,她是为了报仇。

尽管心里怪她不分青红皂白的伤了父亲,但人既死,恩怨自也随之而去,听闻她惨死的消息,妙紫仍为她感到难过。

“我……先走了。”不习惯看人家夫妻抱头痛哭,大佑溜之大吉。

等到两人独处,妙紫轻柔的开口,“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再伤心也唤不回婶嫩姊了。”

“妙紫,你不明白……是我负了她,是我害她

--’‘’-”

“不是你的错。”妙紫语气轻柔却斩钉截铁。“不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她把名字改成傅雪时,就决定了今日的命运。我想,她必定受到很大的刺激吧。”

“烨娥她……”燕炀含悲忍泪的将方家不幸的遭遇道出,一股激愤及反胃欲呕的冲动汹涌向妙紫。

“怪不得她会这么做。”她悲愤的说。“即使想过要依赖法律寻回公道,在证据薄弱的情况下,又能讨回几分?何况这几人当时的权势连方叔这样正义的检察官都拿他们没办法,其他的检察官又能帮她多少?搞不好连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都没有。我可以体会到她当时的心情一定是怨恨又害怕,即使把伤害她的坏人千刀万剐都弥补不了她受到的屈辱。为什么抢人钱财都可以判到死刑,以暴力侵害女人的身体,却判得那样轻?几年后就被放出来,像个不定时的炸弹继续为害女性同胞。燕炀,这一点都不公平!我觉得即使是判死刑,都弥补不了我们女人受到的创伤,这些强暴犯每一个都该死!”

妻子慷慨激昂的陈述激起他心中的不安。记忆中,仿佛也曾不顾妙紫的意愿想强迫她就范,她之所以这么说,是不是责怪他当时的莽撞?

“妙紫,你是不是认为我是浑蛋?我曾经差点就……”

“老实说,我当时真的很恨你。”暂时转移了丈夫的悲痛,妙紫紧接着道:“我以为永远都不会再看到你,你却像个噩梦般一再纠缠我。”

被妻子称为噩梦,燕炀哭笑不得。“我承认当时是冲动了点,但我无意伤害你。”

“男人不能以为用冲动、喜欢这些字眼,就能掩饰自己的罪行。总有一天,男人必须学会尊重女人的身体自主权,当女人不愿意时,如果他们以暴力胁迫,那就是强暴。燕炀,我跟你说好,我将来要竞选立法委员,把伤害女性的恶法废掉,建立保护妇女和儿童的良法,到时候你要支持我。”

妙紫撒娇的偎向他,拉着他的大手来到她小腹,要他感受她腹中的小生命。

燕炀心里虽然有感动,却不明白谈话怎么会扯到这里来,不是在谈婵蛾的事吗?

“我知道你爱烨娥姊,对她的遭遇耿耿于怀,可这是她的选择。其实我是佩服她的,多数女人遇到那种事,除了寻死觅活、任人宰割,几个人能像她这样勇敢的反击?她的方式或许偏激,为了报仇赔上自己的性命更是不值,却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合乎正义的作法。燕炀,我们都没办法让时间倒流,但如果可以,我相信你会尽一切努力救她。发生了这些事都不是我们愿意,你再难过伤心,也改变不了事实。”

“我知道,我只是怨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认出她!如果我知道傅雪就是烨娥……”

“她选择不跟你相认呀!如果她愿意,当时一定有机会。燕炀,人生就像一条不断遇到十字路口的道路,在十字路口时,我们有向前、向左、向右,向后回头的选择,只要不到终点,我们永远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同样是遭逢巨变,你选择循法律途径为父母报仇,烨娥选择当为复仇雪恨而活的傅雪。被仇恨扭曲的心灵,促使她走上这条不归路。这不是你的错,这是她的选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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