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羽蓁住进姜殷政家里,是在她八岁生日那年,至于认识嘛,大概是从出生那天开始吧,他们认识了彼此将近一辈子。
她八岁时,父母亲出了意外过世,不管是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那边的亲戚,对于收养一个孤女,都没有太大的兴趣。
后来叔叔打算收养她,但婶婶并不乐意,那个时候他们才新婚,还没打算被孩子束缚,更别提突如其来多一个八岁孩子,别说他们,就算换了谁,都不会乐意做这种事。
幸而姜殷政的父母亲出现,问她,愿不愿意和殷政哥哥一起长大?
他们是爸妈的好朋友,结婚多年,只有一个独生子,儿子很乖巧、安静,因此他们不介意多照顾一个女孩。就这样,李羽蓁加入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
姜爸、姜妈待她很好,姜爸开了一间电器公司,每天从早忙到晚,有时候应酬回到家里,已经过了凌晨时分,而姜殷政又是不爱说话的个性,只有她可以陪伴寂寞的姜妈说说笑笑,听她重复唠叨着同样的话。
所以两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建立了母女感情,姜妈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而需要大人照顾的李羽蓁也认真把姜妈当成自己的母亲。
但李羽蓁常想,姜殷政不喜欢自己。
他很少正眼看她,也从不与她聊天对话,她甚至怀疑过,如果他们在外面碰面,他会不会认得自己?
即使如此,她还是很崇拜姜殷政,不光因为他永远考第一名,不单因为他老是替学校出去参加比赛,不只因为他的钢琴弹得很好,也不是因为他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更不是因为导师常常在上课时说道:「那个姜殷政啊,家里不知道是怎么样教的……」
她喜欢他,有很多的原因,而这些原因从她八岁住进姜家以后,一点一点逐渐累积。
比方,她在校门口被男同学欺负,他连拳头都没动,光冷冷地看那群男孩子一眼,说:「她是我妹妹,对她有意见的话,来找我谈。」说完,亮亮自己的名牌学号,那群男孩就作鸟兽散。
后来,她才晓得他是跆拳道黑带高手。
又比方有一次,他们从学校回家,发现姜妈昏倒在客厅,她吓得大哭大叫,他只淡淡地朝她望一眼,就止住她的惊慌哭喊。
他很镇定,打电话叫救护车、打电话通知姜爸,吩咐她到姜妈房里抽屉找出证件……他有条不紊地处理事情的态度,让她的敬佩油然而生。
再比方姜爸、姜妈出国那回,台风来袭,他放学后,交给她一把扫帚,要她把顶楼阳台垃圾清除干净,他自己拿起铁鎚,一件一件把台风的预备工作做到完全。
夜里家里停电,她从小就怕黑、怕鬼,怕黑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伸出来的魔掌,但那夜,她竟然不哭、不闹、不害怕,因为她知道殷政就在自己隔壁房,果然不久,他拿了手电筒进她房间,没说话,却为她带来温暖光芒。
他是个有条不紊的男人,自律、要求完美,这样的人别说在同学眼里,就是在长辈、师长眼里,都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她崇拜他,从八岁到十七岁,不曾改变。
手里捧着一杯咖啡,李羽蓁轻轻敲两下房门,没有等到里面回应便先一步推开门进去,把手里的咖啡放在他的左手边。
九年,可以让她摸出他的许多习惯,比如,他不爱甜食,但口袋里面一定要放一包糖,在他烦躁到极点时,缓和情绪。他用手指搓揉眉毛时,代表他有难以解决的问题,这时候一定要留给他一个安静空间,千万别在他身边讲话吵闹。
而且每到晚上九点,他要喝一杯咖啡提神,他喜欢义式咖啡、不加糖、加两颗奶油球。
听过古时候一个打油老翁,熟能生巧,能将油通过硬币孔、倒入瓶中的故事吗?李羽蓁就像故事里的老翁,在经过多年的练习之后,能够轻易地用那两颗奶油球画出许多花样。
现在,她手里的咖啡上面,浮着一枚幸运草。
对了,还有,她很清楚,当他揉着太阳穴时,代表他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是个紧绷的男人,不管做什么都要全力以赴,做到无人能至的境界,所以他今年虽然才十九岁,不但是大学生、也是父亲公司里的一份子,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安排自己的时间,但事实证明,他把两个角色都扮演得相当成功。
看着他揉着太阳穴的手,李羽蓁不多话,走到柜子旁,拿出紫草膏、打开,放在他的右手边。
「羽蓁。」
他开口,她知道他要什么。
走到CD架旁,她找出萧邦的小夜曲放进音响里,高中过后,他不再练习钢琴,但这首小夜曲总能够安抚他的神经。
「我先回房间了。」
他没回话,她看了一眼专注的他,转身离开他的房间。
此时楼下门铃突然响起,爸妈都不在,会是谁来找?
她下楼打开大门,门外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的女孩,长得很可爱,眼睛圆圆大大、深深的酒窝嵌在脸颊两旁,看见李羽蓁就对着她笑。
「嗨,我是邱纹莉,姜殷政的女朋友,请问他在家吗?」
女孩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李羽蓁没有她的大方,把手缩在背后,只是对她点点头。
女朋友?心像被什么电了一下,缩痛着。
「他在,呃……」指指楼上,她说:「在书房忙。」
「你是殷政的妹妹吧,长得好漂亮哦,你们家的遗传很好哦。」
「哦。」
李羽蓁没想到该对这女孩解释,她和姜殷政没有用同一组遗传基因,只想着——哦,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女生,热情大方、活泼可爱,一个笑容就会把屋子变得很灿烂。
是不是所有的男生都喜欢这一型的?如果是的话……那么她该不该偶尔露出本性?不要时时刻刻那么谨慎小心,因为大剌剌的女孩更讨喜?
邱纹莉看她半天都不动作,笑着推推她,「妹妹,你被姊姊吓到了吧,你是不是以为你哥没有女朋友?」
「呃,是、是啊。」她结巴,并且很讨厌自己的结巴。
「那……要不要我自己上去找他?」她指指楼梯,李羽蓁才发现,她的指甲有好几个颜色。
「嗯,不必啦,我去叫他下来,你先坐一下。」
姜殷政有怪癖,不爱人家随便进他的房间,连自己的母亲也一样,但……如果是女朋友呢?说不定,他是不会介意的吧。
想两秒,趁邱纹莉动作之前,她飞快上楼,敲了敲门。
「进来。」
她打开门,走进去。「有位邱纹莉小姐来找你,她说、她说是你的女朋友。」
「我不认识。」他连回头都没有,两手在键盘上面飞快打字。
「可是、可是……」
他没等她的可是说完。「我正在忙。」
「哦。」她听懂了,走下楼对坐在沙发里的女孩说:「对不起,他正在忙,恐怕不方便……」
「那可由不得他方不方便,不为难你,我自己上去找他。」经过李羽蓁身边时,她笑着拍拍她的肩,直往楼上闯。
「不行啦……」她追着人家跑,邱纹莉先一步上了二楼。「邱小……」
话未喊齐,邱纹莉已经闯进他的房间里,手一压,把他的电脑阖起来,笑盈盈地对他说:「姜殷政,今天你躲不了了,说,为什么不和我同组写报告?」
「我习惯独立作业。」他淡淡瞄她一眼,他知道她,但没意思深交。
「教授说的是分组作业,你不知道在大学里面,除了念书拿学分,人际关系也很重要吗?像你这样独来独往,将来出社会怎么办,分工合作是进到企业里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她滔滔不绝地说着。
李羽蓁站在房门外,心底偷偷地替他辩解:他已经出社会了,听姜爸说,这个寒假过去,就要升他当经理。
「邱小姐。」他制止了她的罗唆。「你已经浪费我七分钟,对不起,我很忙,如果你担心没人和你同组的话,我不介意在报告后面打上你的名字,现在,请你出去,我要工作。」
「你的意思是,我什么事都不必做,就可以拿到高分?」谁不晓得他是班上的高分王。
「对。」他言简意赅。
「这么好,那么……我请你吃饭,怎么样?」她堆起满脸笑,屋外是寒冷的冬天,可她甜甜的笑脸让屋里变成暖暖的春天。
「没空。」他没感觉到什么冬天夏天,只觉得她在这里很烦人,冷眉一紧,厌烦。
「那,我请你看电影。」她从包包里,抽出两张电影票。
「没时间。」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不然,我们一起参加圣诞Party,你说怎样?」她锲而不舍。
他烦了,直接对门外的人说话。「羽蓁,请邱小姐出去,以后不要乱放人进来。」
「哦,好。」李羽蓁走进屋里,半推半拉,把春天带出门外,心底有一点点的小得意。「对不起,我们下去吧。」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情飞扬,可就是忍不住想笑,关上门那刻,她与他四目相对,来不及收拾的笑脸被他当场逮住。
喀,门关上,又是另一个不明原因,她的笑像蝴蝶效应,翅膀轻轻一扇,也扇弯了他的眉眼。
晚餐桌上的气氛凝重,李羽蓁看看姜妈和姜爸,再转头看看姜殷政,她举着筷子,食不知味地把米饭一粒粒拨进嘴里。
她很乖,随时随地都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尽全力不让姜爸姜妈伤脑筋,就算大家都对她很好,她也没忘记自己是寄人篱下。
她试着打开气氛,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到姜妈的碗里。「姜妈,你试试看,这是我新学的菜,李嫂说我很棒哦。」
「我们羽蓁本来就很棒。」姜妈笑看她一眼,对嘛,小孩子就该像她这样,甜甜的、乖乖的,爱说爱笑,一个鼓励就乐上半天,而不是像儿子那样,拚命鞭策自己。功成名就不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担心的!?
「殷政,不是妈要唠叨你,你才二十岁,应该要好好享受青春啊。」
李羽蓁把饭吞进肚子,迟疑地望向姜妈。
她不懂,姜殷政这么优秀,姜妈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在学校功课永远第一名,公司的工作也做得有声有色,他是那种天生的天才,生到这种儿子,不是所有人都羡慕的吗?
「儿子,你应该和同学出去玩玩走走,人生不是一连串的成就,就能堆得出瑰丽。」姜爸语重心长道。
儿子在公司那么拚命,面对那些元老们的挑衅,他咬紧牙根、过关斩将,一关关的挺过来,这让身为父亲的他,看得很心疼,那是他儿子耶,偏偏固执的殷政不许他插手,他很后悔,不该那么快升儿子当经理。
「交个女朋友吧,谈谈恋爱,你会发现人生多姿多采。」姜妈鼓吹。
姜殷政不语,淡淡地撇了撇嘴角。
姜妈的话敲了李羽蓁一记,他要交女朋友了啊……胸口闷闷胀胀的,明明才吃几口饭,胃已经发胀。
其实,交女朋友对他半点都不困难,从国中开始,他们家信箱的情书就没停过,学校里不晓得有多少女生对他心生觊觎,就像上次那个找上门的邱纹莉一样,多少人想当他的女朋友啊,他不是交不到而是不想交。
她想这么对姜爸姜妈说,要他们别担心这种小事情,又怕适得其反,怕他们一高兴,就逼殷政去交个十几二十个女朋友,到时……
「你妈说得对,儿子,交个女朋友吧,过过年轻人的生活,公司交给老爸烦恼就行,有兴趣,偶尔玩玩也可以,但别把所有的时间投资进去。」
二十岁念完大学很厉害,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希望儿子继续升学,把硕士、博士学位拿到,但目前看来,儿子似乎比较想投身到成人世界,参与无情的淘汰与竞争,这个……让他们很担心,他们从来不希望儿子太早熟,偏偏儿子一出生就远远地跑在同龄孩子前面。
姜殷政气定神闲喝完最后一口汤,他不像李羽蓁那么没用,讨论的人不是她,她却食之无味。
他放下碗筷,开口回答。「爸、妈,你们是担心我把注意力全放在工作上,耽误了婚姻?」
「是啊,你是我们的独子……」话说到一半,姜爸顿时停下,也不对,儿子现在才二十岁,他们没那么担心结不结婚的问题,他们比较担心儿子变成机器人,比较担心他的生活品质低落,担心他的性格变得枯燥而无味。
「你们放心,针对这一点,我会解决。」说完,他离开餐桌,走回书房。
「解决?老婆,他要解决什么啊?」姜爸看看妻子,不明白儿子的话。
「我也不知道,羽蓁,你听懂他要解决什么了吗?」
解决他的婚姻吗?那又不是公事,怎么解决啊。
她爱莫能助的耸耸肩,她也不是太懂。
晚上九点,她准时为他送上一杯热咖啡,今晚的消夜已经在烤箱里面了,是手工饼干。
她还在念高中,非假日时,没办法为他煮三餐,但帮他准备消夜没问题,她喜欢他吃消夜时,露出满足而愉快的神情,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很少笑,所以在他吃到喜欢的食物时,偶尔出现的露齿表情,总让她开心不已。
「狗听到铃声、给肉、流口水」,这是一套制约反应的模式,长久下来,狗只要一听到铃声就会想起肉味,进而流口水。而「羽蓁准备消夜,他吃、他笑,她心情愉快」也是一套制约反应模式,一样地,长久下来,李羽蓁准备消夜,便会联想到他的笑脸,随而心情愉快。
所以,她现在很愉快,因为饼干正在烤箱里面,逐渐散发香气。
推开门,她把咖啡放在他的左手边,姜殷政转头,看见咖啡上面浮着一片羽状叶的奶油,他喜欢。
「羽蓁。」意外地,他叫住她。
「什么事?」她停下脚步,转头面对他。
他关上电脑、拉来椅子,示意她坐下。
他要和她长谈?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让她高兴得一颗心怦怦乱跳。
「你是不是快考大学了?」
「对,剩下十三天,七月一日、二日。」她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帅帅的脸、帅帅的眉、帅帅的眼,害她怦怦跳的心脏乱得更无章法。
「学校毕业了吗?」
「毕业典礼举行过了,但学校开放让我们到教室念书,有老师可以辅导。」
「你打算念什么科系?」
「不知道,考上什么就念什么吧,不过,我会选择离家近一点的学校念。」
她并不想离开家里,离开……殷政,她明白自己对他早已经从喜欢转为暗恋,同学雰淓告诉她,暗恋是没出息的笨蛋行为,她也想骄傲一点、出息一点啊,可……她根本找不到解除暗恋魔法的法子,只好放任情况一天天发展。
「你的成绩还好吗?」
「中、中等吧。」
提到她的成绩,实在太丢脸,从小到大,她的名次都是班上人数剖半的那一个,不太好、不太坏,不优秀、也没烂得让老师发觉她有问题。
「你喜欢念书吗?」
「还好吧,反正不管喜不喜欢都要念的,熬到毕业后,有张像样的文凭才能找到工作、养活自己,再不然找个不太差的男人结婚、生小孩,过完一生,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日子,不是?」
「所以,婚姻在你的人生计划里?」
「当然,它不在你的计划里面吗?」她反问。
他没理会她的问题,自顾自问:「如果你不是太喜欢读书,有没有考虑不上大学?」
「不念大学要做什么?十八岁、高中毕业,我大概只能去摇泡沫红茶吧。」好吧,摆地摊也可以试试,总之没什么专业的工作会考虑她。
「嫁给我,我养你。」
什么嫁给他,怎、怎么会……
她瞠目、无言,嘴巴被塞进满满的糖水,鼓起腮帮子,甜甜的唇舌、甜甜的嗓子眼,问题是,她不晓得该不该把糖水吞进去,万一,他只是开玩笑的呢?到时,她要怎么把吞进去的糖水给吐出来?
但姜殷政不是开玩笑!
他有洁癖,不喜欢女人靠近自己,许多女孩子对性爱随便,这点让他无法忍受,而他……他不介意李羽蓁靠近自己,加上他喜欢她的手艺,喜欢她对自己观察入微,喜欢许多事情不需要多开口,她就能替他料理。
和她在一起,他紧绷的神经放松,她不是个会带给人压力的女生,况且目前身边只有李羽蓁最能配合他的需求,所以他把她当成对象,理所当然。
见她瞠目结舌的模样,一个不认真辨识不出的笑,轻轻地滑过他嘴角。
「你没有听错,帮我生两个小孩,如果两个里面,没有男孩,就再生第三个,最多四个,我不会对你过份要求。」
他定定望她,她也一瞬不瞬看他。
李羽蓁心脏狂跳、呼吸窘迫,她连幻想都不敢想的事,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美梦成真?
她崇拜他、敬爱他,他是她暗恋多年的男生,但……怎么会是她,她是一无是处的李羽蓁啊,她没有爸妈、没有家庭背景,她的功课平平、能力普普,他可以找到一大堆比她更优秀、更聪明、更美丽的女生,怎、怎么可能是她?
「你不愿意吗?」
「我……我……」
天上突然掉下大礼,她竟然怕伸手去接,怕把自己的手臂弄拧弄断,她实在太没种了。
「没关系,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另外找人。」只是要多费一点心思,而他,痛恨把时间浪费在不关痛痒的事上。
「我没有说不愿意。」
话出口,她的脸颊红透,十八岁的女孩对于男人的求婚毫无经验,而他的求婚方式又……这么特别,她根本不知该怎么反应。
「所以是愿意了?」他没时间等她害羞完毕,今天晚上他有一大堆工作得忙。
看着他,她用力一咬牙、点头。「我愿意。」
「好,明天早上十点带着你的身分证、印章到地方法院等我,我会从公司赶过去。」
「知道了,那我要……」要穿什么?
他没等她问完,继续投入工作,她无声地叹气,他怎么可能在意她穿什么,她穿牛仔裤、运动鞋,他也不会有意见吧。
现在她终于弄懂他口里的「解决」了,如果姜爸姜妈知道姜殷政是怎么解决他们的「担忧」,不知道会有什么表情。
即便如此,隔天,她还是穿了一袭小洋装,那是姜妈送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她把头发扎成髻,希望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点,她化了淡妆,穿上高跟鞋,九点半,她等在地方法院门口。
她很清楚他很忙,忙到没时间等人,万一他等不及,随手拉个路人甲或路人乙去公证、办理结婚登记,她不是亏大了?
他爱她吗?这问题,整个晚上在她脑袋里回转,她的答案很清晰——他不爱她。
既然他不爱,她有时间反悔的,但她没有,因为她想,就算他不爱自己,他也不爱其他女人啊,那么只要在结婚后,她把所有的时间拿来让他爱上自己,不就行了。
决定,是她做的;选择,是她要的。她不后悔,她绝对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到底。
九点五十八分,姜殷政提早两分钟到,身上穿着他最喜欢的亚曼尼,他看着她,微点头说:「你打扮得很得体,从现在开始,你得学会当姜太太。」
他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没真正弄懂他的意思。
直到婚后,他带着她出席无数的应酬,一方面藉由婚姻,破除他的年轻好欺,一方面,他需要她替自己打入商场社交圈。
在了解身为姜太太的任务后,她在最短的时间逼自己长大成熟,她化浓妆扮老,她开始大量学习宝石、时尚、商业……等等身为贵妇需要涉猎的常识,她配合他,像以往那样。
这是后话。
让她比较困扰的是那天她回到家,姜爸、姜妈接到儿子的电话,才知道自己多了个儿媳妇,天天见惯的人,突然不晓得要怎么对话。
这件事,让她在若干年后想起,仍然觉得尴尬。
她穿着带着中国风的Smatny墨绿色丝质洋装,搭上漆皮鱼
口高跟鞋,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后脑上。
十九岁的李羽蓁已是个相当称职的姜太太,虽然她只有高中毕业•却能在应酬里、在一群贵妇间,成功地扮演气质典雅、出身高贵的姜太太,对于这点,姜殷政相当满意。
结婚一年,她所有的学习主旨只有一个—一如何当个满分的姜太太。
她很清楚,光是良好的观察力不够,她还得适时地与企业界的夫人们保持良好关系,替丈夫的不擅人际加分,至于在家里,她有个嘴刁的丈夫:所以得培养出好手艺,她逼自己爱上美食、创造美食。
婚后的生活,没什么可埋怨的,有公婆疼爱、衣食无忧,她致力于新角色同时,殷政也努力事业。
照理说,这是所有女人的梦想,只是……人总有那么一点点贪心!一点点不满足——她和殷政之间,并未发展出她想要的爱情。
是奢求吗?是奢求吧,他那样忙,每天都加班,他是空中飞人,成天搭着飞机到许多陌生的国度工作,他哪有时间和她花前月下、浪漫情爱,光是闲话家常都是件奢侈事情。
不过,现在好啦,她怀孕了,有孩字当润滑剂,他们之间会不一样吧?扬起嘴角,她微微一笑,不露齿、不张扬,是很典型的贵妇笑脸。
殷政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他会疼爱孩子,会慢慢从孩子身上学会爱、学会关心,学会他的婚姻和他的事业一样,都必须花心思经营,那个时候……是的,那个时候一切将会不同。
她才十九岁,殷政不过二十一岁,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事需要学习,包括爱情这个课题,摸摸肚子,有了小帮手,她信心满满,未来他们一定会顺顺利利、快乐洋溢。
开心!她脚步轻快地往司机方向走去,走几步,陡然停下,做什么呢,她可是姜太太、不是女大学生,怎能出现这种轻佻举止,再高兴也不能忘记形象啊。
吸口气,她让嘴角停留在四十五度角,弯弯地,弯出两分心喜。
看看腕表,十一点半了。
她知道殷政晚上有个饭局,本来她要出席的,但今天她有一点小骄傲,所以打电话告诉他,她身体不舒服。
回来的时候,他会问吧。问:「你身体不舒服,有没有看过医生?」
他一问,她就要投入他怀里,试着撒娇、试着任性,试着用软软的声音对他说:「我怀孕了。」
接下来,他会冲动地抱起她转三圈,像电视里的新手爸妈那样,再然后,她要在每一天任性一点点,赖他、闹他,如果他真被惹火了、无可奈何了,她再爱娇地对他说:「不要发我脾气好不好?人家说孕妇的情绪都是一团乱毛线。」
躺到床上,她抱住他的枕头,想像着可以无止无尽对一个男人耍赖,是多么幸福呵。
分针定在十一点四十七分,他回到房间。
她坐在床上、等待,等他来问话,问那句她在想像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话。可是他似乎很累,他下意识地搓揉着眉毛。
有难解的问题出现了,她明白。
下床,走到衣柜边,她替他找出睡衣、替他放热水,连半句话都不多说,这时候,他最需要的是安静和思考空间。
他接过衣物、进浴室,她下楼为他冲一壶迷迭香带回房间,把萧邦的小夜曲放进CD里,待他一出浴室,就让音符抚慰他的情绪。
果然听过音乐、喝过茶水,他的眉头不再紧紧相连,他上床,拿一本英文书阅读,那是他最喜欢的史蒂芬•金的作品。
「明天我要到德国出差,金秘书明天中午会回来替我拿行李。」看到一半,他转身对她说。
「哦,你打算去多久?」
「不确定,等问题解决了就回来。」
「会……很久吗?」
她希望下次的产检,他能陪在身边。医生说,那个时候孩子应该可以听得见胎心音,他还说所有的父亲听到孩子心跳声那刻,都会很感动,她希望,他得到这份感动。
「我希望在两个星期之内可以解决。」
两个星期啊,还好,他可以赶得上产检,等他回来时再告诉
他好消息吧,笑眉笑眼,她回答,「知道了,我明天会把行李整理好。」
她提醒自己,把紫草膏放进去,还有,多烤点迷迭饼干让他带走,对了,跑_一趟百货公司,买一瓶迷迭香精油好了,让他滴在枕头间,帮助他入眠。
很奇怪,哪有人这么迷恋迷迭香的味道,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是婚后吗?还是婚前,但那时候,她怎会没有发觉?
「金秘书会把你的行程交给司机,这两个星期你得代表我参加两个餐会和一个募款晚会。」
「我知道了。」她点头,从化妆台里拿出笔记本,把明天该带的行李,一一记录下来,记录好后,她关掉左边的床头灯,拉好棉被、准备入睡。
接着,他也跟着合上史蒂芬•金的小说。关上灯,他俯身,在她唇间落下一串让人无法呼吸的热吻,她知道他要什么,在这方面,他是个一百分的资优丈夫,再忙、再累,他也未冷落过她——
只是她没想到,他在德国停留三个星期之后,又转往日本,那个子公司新成立,但员工们已经开出不错的成绩,所以他特别在那里留三天,给员工们加油打气。
回到台湾后,所有的工作通通挤在一起,于是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他没回家,只让司机照三餐回家拿餐点。
再下来,就是他原定的行程了,于是她又帮他打包行李,让他到美国参加新公司的成立。
那时候,她怀疑过,会不会他们再见面时,孩子已经呱呱坠地?
幸好,并没有。
他从美国提早两天搭飞机回到台湾,是父亲打电话把他找回来的,原因是——羽蓁怀了双胞胎,却因穿高跟鞋参加餐会,扭了脚、动了胎气,正在住院观察中。
知道他回到台湾,她以为会得到一点同情,以为会得到很多关怀和心疼,但在看到他那张疲惫的面容时,失望涨满胸臆。
他说:「闭上服睛,好好休息。」
没有安慰或抱歉的言语,她的期待落空,但她照做,闭上眼睛、好好休息,她在心底安慰自己,他只是不擅长表达关心、只是还没学会如何当一个好父亲,他那么忙,她怎能苛责他?
不能说他漠不关心,他听见她住院消息,马上搭十六小时的飞机回到台湾,他有无数工作等着他去赶。但他仍然决定留在医院里陪她两天,直到她出院。
可他没因为知道她怀孕,高兴得跳起来,没有因为要当新手爸爸,快乐得语无伦次……也许那些画面只会在电视里面出现,不是真实人生。
出院后,他接她回家,她在车子里,想了老半天,还是问出口,「是不是,你不高兴我们有小孩了?」
他认真想了半晌,回答,「没有。」
「可是你的表现,好像……不太开心。」,
「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当一个父亲。」这个回答,他仍然琢磨很久才说。
「所以,你并不想要他们?」
「想不想要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已经来了,我们能够做的是,把他们生下来、扶养长大。
很理智、很正确、很无可挑剔的答案,只是这种答案无法让一个即将身为母亲的女人感到满意,她盼望他兴奋一点、激动一点,只是……要求他这种稳重内敛的男人兴奋激动,会不会太过份?
垂眉,她闷声说:「你不必担心,我会负责教养孩子,不会麻烦到你。」
他皱眉头,她在说什么?他有说过怕被孩子麻烦吗?
撇撇嘴,他没出声.医生是对的,怀孕的女人容易情绪化,揉揉太阳穴,现在的他需要一场睡眠。
她不高兴,却还是在回家后立刻找出紫草膏,交到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