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祈求和平,周恩来冒险访印。
1960年4月19日,印度首都新德里上空阴云密布,细雨霏霏。弥漫升腾的水汽犹如浓厚的暮蔼,笼罩着整座城市。国际机场上的各色信号灯,也失去了往日的绚丽光彩,远远望去,好似一篷篷朦陇的光晕。
印度总理兼外交部长尼赫鲁,站在贵宾厅宽大的落地窗前,久久地凝视着窗外的停机坪。
他身着长袍,棕色的脸庞上嵌着一对黑亮而灵变的眸子,微微翕动的嘴唇不知在自语些什么。
他步伐稳健,精神矍铄,除了那一头华发和唇间黑白相杂的胡须,任谁也不会相信,他已经是71岁的高龄了。
“这位老人推动了世界。”
印度人这么说,世界上许许多多国家领导人都这样评价过他。
尼赫鲁从青年时代起就致力于印度的独立解放事业,先后5次被捕入狱。凭着坚韧不拔的意志和超人的组织才能,他和圣雄甘地一道,将印度各党派、各阶层、各种宗教信仰的民族团结到一起,终于赢得了印度的独立。随后,他又创立了不结盟运动,在美、苏两个对峙集团的夹缝中,开拓出了广阔的天地。
1955年的万隆会议,达到了他人生辉煌的顶点。他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周恩来一道,极力倡导并通过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他亦成为未经选举的不结盟运动的领袖,在国际事务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然而此刻,他的心境却如这阴雨的天气,晦暗、沉郁。
他在等候一位贵宾,一个老朋友。
这入就是5年前在万隆会议上,曾和他并肩站立,高举紧握的两手,向世界呼唤和平的周恩来。
尼赫鲁的心情是痛苦的,他感到左右为难。
两国间的边界纠纷,已经持续了10年。他的神经也为此震颤了10年。
“每一个新生政权的最初的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就是紧紧保住遗留给他的那份领土。凡是殖民国家曾经统治过的地方,新兴的国家就一定要统治。”
最初,他看到英国史学家贡纳尔·米达尔这段后时,曾经加以讥笑。没有想到,现在自己也品尝到了此中的苦辣滋味。50年代初期,他曾想把边界争端暂时搁置起来,全身心地致力于同中国的友好,他为提高新中国的国际地位而奔走,为恢复中国在联合国的席位而呐喊。他认为同中国友好是印度外交政策的基石,只要印、中两国联手,就能控制整个亚洲及至影响世界。当然,他也期望在“友爱”的热流中中国能够在边界争端中给他一个面子,做一些让步。
然而,朗久、空喀山事件的枪声,以及遗留在喜马拉雅山麓的几十具中国和印度士兵的尸体,把他从一厢情愿的述梦中惊醒了。他这才懂得:“边界竟是国家间最最敏感的问题”。它不仅直接影响到双方版图的消长、民众的情绪,而且触及到一个国家的要害——威信和尊严。
外交部一位官员匆匆走到尼赫鲁身边,轻轻他说:“总理先生,周恩来的专机准时从仰光起飞,再有10分钟即可到达。”
尼赫鲁微微颔首,目光依然凝注在玻璃窗上。那上面有十几条因细密雨点聚集而划出的水痕。
邀请中国总理,也许是对的。万隆会议前后,尼赫鲁曾4次会见过周恩来。他敏锐地感觉到,周是一位极其出色的外交家,具备一个伟大领袖应有的、全部的优秀品质和出众的才能。他温和、聪睿,极其宽容而又一丝不苟,伟人所独有的各种才智竟汇聚到他一个人身上,真是不可思议。尤其是他迷人的风采和善解人意的谈吐,倾倒了几乎所有结识过他的入。尼赫鲁明白,自己在万隆会议上的成功,起码有一半得力于周恩来。
和他好好谈谈,也许他会理解自己的苦衷,缓和边界剑拔孥张的紧张局势,可是,他会命令军队后撤吗?
此时,周恩来的专机已进入新德里上空,这位共和国总理的心境也是沉重的。
中印之间约有2000公里的边界,虽然从未正式划定过,但在历史上按照双方的行政管辖范围,形成一条传统习惯的边界线。这条边界西段沿着喀喇昆仑山脉,中段沿着喜马拉雅山脉,东段沿着喜马拉雅山脉的南麓。它一直受到两国人氏的尊重。1914年西姆拉会议期间,英国代表背着当时的中国中央政府代表,在会外同西藏地方政府的代表团用秘密换文的方式划了一条麦克马洪线,企图把9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划归英属印度,才使中印两国边界的传统习惯线遭到破坏。印度独立后,尼赫鲁政府继承英帝国主义对西藏的侵略野心,不断向非法的麦克马洪线推进,蚕食中国领土,不断在边界挑起武装冲突,打死打伤我军民,在我境内设立哨所。我国政府一直采取了克制忍让的态度。这次访印,就是祈理通过和平谈判解决边境争端。
天空隐隐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3架波音客机从云层里露出银亮的机身。尼赫鲁做了个手势,当先步出贵宾厅的大门,走到停机坪侧早搭好的大帐篷里。
飞机划过溅着水花的跑道,最后停在机坪的中心。
舱门拉开,第一个走出机舱的是周恩来。他顾盼了一下整个机场,仿佛没有注意到前来欢迎的仅百十余人,仍然微笑着,扬着手臂走下舷梯。
尼赫鲁的心抽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这是好运气还是恶兆头。他回头望了一望,跟在身后的,除了各国外交使团的人外,只有七、八个板着脸孔的自己的属下。顿时,他心头涌起了一阵窘迫。前3次来访问时,欢迎的人群如潮如海,政府的所有官员几乎都挤到机场,期望目睹一下周恩来的风采。整个新德里万人空巷,市民都拥到车队必经的大道上载歌载舞,祈祷祝福。可如今呢?他不能不感到愧疚。多少年来,大度和好客曾经是他自诩的本性啊!
周恩来走过来了,脸庞比往昔清瘦了不少,鬓角也添了几根华发,只是握手还是那样有力,拥抱仍是那样真诚,这倒使尼赫鲁心头的窘困释然了不少。
“周总理,还认识我吗?”一个身穿西服裙,肩挎照相机的年青女记者双手紧握着周恩来的手,用流利的中国话问。
“《泰晤士报》的记者,大名鼎鼎的韦尔娜小姐,我怎么会忘呢,记得嘛,咱们碰过杯,喝的是茅台酒,不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杯子里可掺了不少矿泉水噢!”
周围的外交使官都笑了起来,不懂华语的赶紧问翻译,“总理先生的话很可笑吗?”韦尔娜更是乐不可支,一对碧蓝色的眸子里溢出了泪水。
稍顷,韦尔娜间:“周总理,您的和平使命能完成吗?”
周恩来两手一张,做了个西方人惯用的无奈的手势说:“尽力而为吧,办这样的事情,一个诚意是不够的,需要两个……”
欢迎仪式进行了25分钟,便匆匆结束了。
车队沿着空荡荡的大街,驶向中国代表团下榻的总统府。
一路上、尼赫鲁提心吊胆,生怕有哪个歹徒端着冲锋枪,从荒僻的巷道里杀出来。周恩来来访前夕,各反对党大喊乱叫,要组织示威游行,举办“不投降周”集会。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并且保证不让出一寸土地,才把这股疯潮强压下去,可面对着被边界纠纷刺激起来的群情激愤的国民,谁又敢保证不出意外呢?
直到周恩来和陈毅乘坐的黑色道奇轿车平安驶进总统府时,尼赫鲁才长舒了一口大气,顿觉四肢酸软,靠在座背上,竟起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