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高老庄是个四周山峦迭嶂的地方,别说在国家的版图上找不到,在省地的版图上也被忽略了,对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偏僻角落,就是县里和乡里的干部都很少光顾,若不是要我来挖掘高老庄尽头那小院子的典型材料。我决不会这么傻来折腾坐惯了办公室的光滑洁白的两条腿。我汗水淋淋地爬在蜿蜒的山路上,远望着坐落在旮旯里一间间灰蒙蒙的小木屋,心想起《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也是高老庄里的人,西天取经路上,动不动就要回去,便觉得暗自发笑。

突然,阴森森的树林里闪出一个蓬头垢面的高瘦男人。他猛地伸出双臂狂笑着向我扑来。我因钻进山林慢了半拍,胸部紧紧地被他捏住后,我疼痛得咬着他的手,他嗷嗷地叫着把那只邪恶的手缩到胸前颤抖着。我拼命地跑进黑深深的森林,身后传来了他那可怜巴巴的凄凉喊声“雪凤……你等等我……别跑,等等我……你怎么甩掉我,你好狠心呀!雪凤,你等等我等等我……”

我汗流浃背地穿过一片树林,才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张望着四周,不见他的身影,只有枯黄的焦叶“啪哒啪哒”一声声落在我的身前身后,但是我决不会由于那叶子枯黄而感到它轻飘,失去生命的分量,它们犹如一声声凝重的叹息,沉甸甸落在地上,压抑着我的心情,我想那人恐怕是桃花癫吧,多危险呀!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急匆匆地跑进高老庄,庄里的村民们乱哄哄的,有四个穿白大褂女医生主持做B超动手术,大老警挨家通知,并再三说明计划生育是国策,抗拒者罚款。有的妇女一看这阵势就乖乖地做B超的做B超动手术的动手术,大老警叩开虎娘家门,虎娘堵着院门两手叉腰瞪着眼睛说:“你们不要三天两头逼我去做绝育手术,我生了三个囡。”

“男女一样嘛。”大老警说。

“咋一样法,为啥男人不会大肚皮生孩子?女人还得在男人身下睡觉?”

“这是生理上的自然规律。”

“我总是生困,这叫啥规律?你说说生男孩的规律在哪?”

“在你老公身上。”

“那你有本事,就给我老公动手术。我身体有病又是哺乳期妇女,我死也不动。”

“那我去请工作队员来啦!”大老警咕哝着就走了。

天已近黄昏,太阳慢慢地钻进薄薄的云层,变成了一个红红的圆球,计划生育工作队员们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了起来。

高老庄的妇女主任高菊娃,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剪着短发,身材粗壮,胸脯分外丰硕。她兴冲冲地带着十多个计划生育工作队员来到虎娘家,村民们看热闹围着院子。但不见虎娘,只有虎娘丈夫林海虎在家。

高菊娃睁大眼睛像扫描器似的扫着院子说:“林海虎,你超生了两个孩子非绝育不可。虎娘呢?”

林海虎说:“我老婆身子骨吃不消,人也出山去了。”

高菊娃说:“那你就绝育吧,男人一刀下去方便。”

林海虎说:“要动就动你的老公。”

说来说去就是这么几句话。大老警看了看突击队员,戴大盖帽的突击队员就宣布:现在高老庄村民虎娘违反计划生育国策,本队强制执行……

大老警用电棍一指屋门说:“搬家具吧?”

林海虎咆哮道:“你们搬吧,反正我决不会动手术,男人动了不能干重活啦!”

有人答:“那你快喊婆娘绝育吧!”

“不,我婆娘的肚子比这破旧家什还值钱啦。唉,这穷日子真没法过了,养家糊口把老爹的棺材板都卖啦!要是生活不到不得已的时候,谁敢动老人的心头肉呢。”

高菊娃笑道:“这都是你自作自受,要是你少生优生,家里不会穷。”

“穷、穷、穷,全为了一个传宗接代的男孩子。我就是先生二十个囡,也要承受下去,非要生个儿子不可!”

“呱”的一声屋子里的婴儿啼哭了,接着另两个幼小的女儿哭着跨出门户,朝着猪圈哭喊着叫妈妈。

林海虎愤怒地举起手。“啪”的一声打在大女儿的身上吼吓:“关啥,滚,你们给我滚!”他又举手要打二女儿。

高菊娃眼明手快地冲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小女孩,林海虎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啪”的一声抽了高菊娃一个耳刮子。

几个工作队员猛地冲上去抓住林海虎厉声道:“你们违反计划生育。还打人!抓起来。”

林海虎挣扎着高嚷:“我是打自己孩子,可打错了人。你们抓了我,我也不怕,监狱里管饭,你们抓吧,抓吧!”

“妈妈,我要妈妈……”两个女儿哭喊着,异口同声地喊妈妈。

虎娘“噌”的一声,从猪圈里蹿了出来,抱起两个女孩进了屋,反过身子依着一扇敞开的门死死挡住门口,护住孩子。

一个工作队员盯着虎娘的肚子说:“你肚子咋这么大?不是怀孕,是啥?”

“怀屁的孕。”虎娘一把从裤裆里取出一块血淋淋的破布说,“怀孕了,有这么多月经吗?我没有怀孕,你们快走吧!哼,养活孩子,穷得连买纸都没钱。”

一个中年的女医生盯着血破布仔细地瞧了瞧说:“虎娘,你胖肚子里有病,月经颜色变紫色啦!”

虎娘虎视眈眈地瞪着女医生道:“你们别骗我上手术台绝育,你们还不走,我就跟你们拼。”她便冲出门立在工作队员们的中间,撒泼地脱了衣服怒叫:“你们还敢动手术吗!”

四五个男工作队员慌忙躲在院外喊:“大老警,大老警。你的电棍子,电棍子!”

大老警转过身闭着眼睛用电警棍往虎狼身上一杵说:“你不要乱撒泼,快守上。”

高菊娃脑门上直冒汗,两手不作地搓着,四个女医生向她递了一个眼色,她们蜂拥而上逮住虎娘就往层里拉。

林海虎气愤得把上衣一脱扔在地上,猛地冲到猪圈旁拿起一把钉耙,光着两臂高高举起来吼喊:“谁动我婆娘的肚子,我就要跟谁拼命。拼命!”

大老警闪着身子蹿到林海虎身后、用电棍住他后背一杵,他猝不及防,即刻感到整个身体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周身当即失去控制。“不一会儿,医生们就给虎娘做了B超检查,告诉林海虎,他婆娘肚子里有饭碗大的一块肿瘤。

围观着的都惊讶了说:“敢情是真的呀。”

林海虎也大吃一惊,像泄了气的皮球,半晌只好同意给虎娘摘除肿瘤并做绝育手术。

虎娘躺在床上边呻吟边骂。“狗娘生的丈夫,你不是把我当人。而只当生育的机器,还要我再生,哼,这次若不知道,我的老命全搭进去了啦。恶毒呀,狗娘生的。”

众人都乐了。

高菊娃说:“咋样?还是计划生育好吧,不动手术肿瘤在发展,生命就危险啦!”

她一只手撩起掉在脸上的一束头发夹在耳根上,那双黑漆一般闪亮的眼睛朝我这边望了望。突然、她高喊了一声:“李娟!”

她喜出望外地拉着我的手说:“哎哟哟,你咋不叫学生娃带个口信来?”

“来不及,市里急着要材料。”我深情地凝望着她答。

她亲呢地挽着我的胳膊,我立即闻到了她身上那种潮湿苦涩的泥土气息和谷米甘甜的气味,唤起我心灵深处一种熟悉而亲切的对劳动者的崇高敬意。她说:“计划生育工作是我们村的老大难。”有一次,乡里发动全村妇女去做B超。高菊娃只得挨家挨户去发动,有儿子的人家不说啥,没儿子的囡户又酝酿起不满的情绪,有人就找到支书,提出应该调换一个妇女主任。她得知后,闷在家晒了两天腌菜干,准备到街上去卖。想避避这股风,又可以给家里挣钱,不料支书找上门来说:“高菊娃,你再不带妇女去做B超,我就点名批评你啦。”她看着自己那些腌菜干咬咬牙说:“不做就强制执行!”支书说:“那你就请人吧。”

她放弃了去街上卖腌菜,立即去当街喊了两遍,说再不去做B超,就请计划生育工作队来执行了,有些妇女就去计生站做B超了。近四十岁的虎娘,过去家里穷得叮当响,吃一顿饿三餐,没法子,就女扮男装去街头卖艺,一手劈开砖头,肚子一挺能压块大石板,几个汉子高高举着铁锤猛地一敲,石板四分五裂,可她肚子上没留一丁点儿伤痕。村里的男人也怕她几分,说她真像一只母老虎,便叫她虎娘。

此时,她又犯了虎脾气,说啥也不去。一些人看有人打头阵,就跟着瞎搅和,说这个村没带妇女去杭州西湖游玩就不去,不带领妇女办“三八‘木珠厂就不去。

一会儿,广播喇叭响起来了,传出了乡长宏亮的声音。全乡各位妇女们:请速来乡计生站做B超,超过期限加倍罚款。特别是高老庄妇女,高老庄的妇女主任干啥去啦!就算你们村妇女来得最少。连说两遍,嘎巴一声闭了。

高菊娃听后脸色变白,心想当穷村妇女主任没啥当头,无钱无权,一会儿上级妇联安排一次活动,布置一个任务;一会儿党委安排一项工作突出一段时间,政府让你办一件事,弄得跑断腿,磨破嘴,累坏腰穷于应付,成了应声筒干部啦。特别是为计划生育这事真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昨天支书找上门责问,今天一早乡长又在广播里批评她,还要挨妇女们抱怨,可计划生育是国策呀!这件工作不做好,旁的事等于白做,自己就是当典型先进在大庭广众面前身上也玷污了。她这样一想就跑到乡里,就请了计划生育突击队,还有负责这几个村治安的乡派出所大老警。

我们走进篱笆墙借着小木房微弱的灯光,我看见大黄狗蹦蹦跳跳地走到凉棚下,伏在一具油汪汪的红棺材分。凉棚上爬满了伸展的绿色夹带着黄色的葫芦藤叶,上百只葫芦沉甸甸地阻蔽在凉棚下垂挂着,离凉棚不远处的一头黄牛趴在地上悠然自得地睡着觉。小木房前种着一串红、野菊花、野冠花,连缀成一起,组成五颜六色的图案。

高菊娃拉着我的手走进窝灶后面那间用木架隔着的阴暗小房子。只见蔡老黑躺在一张油漆剥落的床上,露出像农药瓶上张贴着的骷髅头颅。脸皮仿佛被干冷的秋风吹了似的皱皱巴巴,苍白的脸上和胳膊上都蒙上了斑驳的阴影,他正呼噜噜地睡着。

我示意高菊娃不要打扰他,我望着挂在床头上的一只破铜锣说:“这破意儿挂着干啥?”高菊娃悄悄地告诉我,破铜锣是蔡老黑的专用品,他一敲铜锣,高菊娃就立即赶到他床前服侍。

高菊娃拉着我的手进了厨房,她要烧饭给我吃。当她掀起锅盖,几只蜂螂从锅里蹿了出来。她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倒入锅中冲了冲,煮了一碗白糖伴蛋花让我吃,我才意识到的确已经饥肠辘辘,接过蛋花坐在长板上喝了一口,假惺惺地要推给蔡老黑吃。高菊娃说他已经吃了,便坐在灶堂木凳上,用火钳从灰堆里夹出几株烤得又黑又黄的白薯问我要不要。我说喜欢吃白薯……她用火钳夹给我一块白薯。当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突然,貌如猪八戒的刘阿斗和他年轻美貌的妻子跃妹,吵吵闹闹地进了院子,跃妹高嚷:“不,我们做的是人工授精。”

刘阿斗手拿酒瓶勃然变色,借着酒劲蹿起来往院门上一拍:“你……你这长舌婆,瞎讲啥人工授精。”

跃妹见刘阿斗朝她发火,喉咙一下子噎住了,她把脸转过去泪水涌上来。她气愤地嚷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本来就是个不中看不中用的男人,自己不行,还硬充好汉?”

“你?天生的贱货!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一股男子汉大丈夫的血气涌上刘阿斗的心头,他血充两眼高嚷着,接着便“咕咚咕咚”拿着一瓶酒喝。醉得厉害。跃妹十分清醒。她最恨别人骂她贱货,引伸她过去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于是,她也就话赶话,专朝着丈夫心灵深处的疼处戳:“你无生的废物,站着不够高。躺着不够长。我嫁给你就够丢人现眼的了,没想到你还蚂蚁戴眼镜充大脸!”

刘阿斗顿时气得五内俱焚嗷嗷叫着:“你,你这败货。”他举起酒瓶冲着她又嚷,“我要打死你这个小妖精、”

跃妹猛地站起。以身高优势猛推了他一把,“扑通”一声刘阿斗倒在地上。

高菊娃慌忙把他扶了起来,刘阿斗嚷道:“哼,真没想到这贱货要死啦!”

跃妹自从生了儿子,便觉得为刘阿斗立了一大功,这个矮子理应把自己当神仙供着,没想到他竟当着大家的面打骂她,这是她怎么也不能忍受的。再加上结婚两年来,她的腰板也渐渐硬了起来,从他手中挖来了不少积蓄,足以支撑自己和儿子今后的生活,她火冒三丈地蹦起来:“刘阿斗,我要抱走儿子与你离婚。”说完,她就像风一样卷出了门。

“儿子是属于我的,你别想抱走!”刘阿斗弹着两条粗矮的腿蹦了出去。

我呆愣愣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心里泛起一丝惆怅,跃妹这样好端端的美人胚嫁给矮子,不是要破坏了优生优育的计划生育国策了吗?为什么一朵鲜艳的花要插在牛屎上呢?难道是为了显示出她的娇艳?她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但我又想爱情是心灵撞击的火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一个人都有爱和被爱的权利,被爱者并不意味着自己的“身份”高人一等,爱者也并不比被爱者“低一等”呀!正当我准备问高菊娃,跃妹为什么要嫁给刘阿斗?忽然,一个酒气冲天的彪形大汉,闯进院子,身后跟着一只摇着尾巴的大黄狗,毫无疑问这人常来这里,便与大黄狗混得烂熟。

我仔细地一瞧惊诧地嚷道:“陈村长,快坐!”

陈之路却不坐,瞪着死鱼眼,手一挥说:“去掉!”

“去掉什么?”我困惑不解地皱起眉头问。

“闪光!”陈之路歪歪扭扭地晃到高菊娃身旁。

我莫名其妙地凝望他们,高菊娃说:“酒后糊话。村长,你明早出远门,老婆把你灌得醉蒙蒙,等酒劲上来好亲热哩。”

“亲热个屁!”陈之路说着就像一个沉重的麻袋“扑通”一声巨响,仰面朝天地倒在灶堂的柴堆上,二条又长又粗的腿叉开,那是一副铁打的身子!骨骼粗大,肌肉饱满,他身上的每一块地方都充盈着力量与野蛮。可以用四个字形容:力壮如牛。

我望着村长粗壮的身材说:“菊娃,村长真是铁打的腱子骨。”

高菊娃用睫毛长长的大眼睛,撩人地一下一下瞟着村长:“他明天就要出远门了。”

“村长为什么要出门?”我漠然地望着她。

高菊娃叹了一口气说:“城市改革开放,实现自动化和机械化。我们乡下呢?

责任田包产到户,农业机械化成了泡影,老百姓田间劳动,更加走向原始化了。于是,村长外出打工,要给乡亲们带个头,走劳务输出的致富路。“高菊娃笑了笑说,”村长说关山阻隔的高老庄靠几把锄头在祖祖辈辈挖过的黑土地里翻来覆去,能翻出金灿灿的铜钱来嘛?加上每人两亩半责任田几个月时间就耕种收获了,不出去挣钱捆在村里才是傻瓜呢!”

“包产到户政策好,多余的劳动力能输出去,不会吊在田地里等死。”我咬了一口甜甜的白薯。

“包产到户的好政策,我们都很拥护。”高菊娃毫不迟疑地答道。

我一边喝着鸡蛋花一边开心地笑着说:“你们这个穷山村,走劳务输出的路子才是对的。”

高菊娃渴望的目光射在陈之路的身上,喃喃地说,“我们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路,希图个啥?还不是吃碗饭喝点油水。”

我爽朗地说:“现在温饱问题解决了,应该赚更多的钱奔小康。”

“蔡老黑要是身子骨硬朗,我就去外面闯闯,当保姆、做小工、扫大街、搬货物,都比挖田坑强。哎……”高菊娃把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用那松散而迷蒙的目光望着我。

我懂得她后面话中的意思,不愿伤地的心,着力转变话题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当我眼光触到墙上贴着她孩子的十几张奖状,我拍了拍高菊娃的肩欣喜地问:“你儿子呢?”

高菊娃双眸吐辉,洋溢出感人的母爱,她抿嘴一笑说:“儿子考上重点中学,在县城读书。”

“你有这样的好孩子,我为你高兴。”我指着墙壁上的奖状,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你儿子将来是国家栋梁呀!”

高菊娃灿烂地笑着:“穷人家的孩子早懂事!”

“你有这样的好孩子应感到无比高兴和自豪,钱是身外之物。”我微笑着轻轻地拍拍她的手背。

高菊娃仰仰头,泪水迷蒙了她的眼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悦:“是的。钱是身外之物。”

我心想在高菊娃贫困的生活面前,提起钱财和富有她定会很难受。便把话锋一转:“你的专题片‘心灵闪光的妻子’播放后,反响很大。县烟草公司经理和他妻子是同窗好友。婚后不久,妻子患了风湿病落得个半身不遂。他想抛弃她,并与本单位的有夫之妻有暧昧的关系,两家纷纷闹离婚。可观看了你的专题片后,触动了他的灵魂,与妻子重归于好。高菊娃,你十几年如一日服侍丈夫毫无怨言真了不起。”

高菊娃轻描淡写地说:“老公老婆是应该的。”便催村长快起来。陈之路打了一个阿欠,睁开血红的眼睛茫茫然地望着我们。高菊娃捅了一下陈之路的后背:“醉鬼。你婆娘找上门来啦!

还不给我快走。”“我老婆没有这种胆量,你们知道嘛,啥叫丈夫?“陈之路揉揉他惺忪的红眼睛说。

我说:“请你解释一下。”

陈之路说:“丈夫丈夫,就是一丈之内是夫,一丈之外不是夫了。”

乐得大家哈哈地大笑了。

“你还笑,回家晚了。别让你老婆将婊子帽戴给我。”高菊娃娇嗔地说。

陈之路的眼睛里泛出一丝淫光,射到高菊娃的脸上、突然,他惊叫起来:“菊娃,蚊子叮在你的脸上了。”

高菊娃伸手往自己脸上一拍:“九月半,山村蚊子像穿鞋钻,钻得真疼。”

一只长脚蚊子从高菊娃的脸上掉在陈之路的背上。陈之路憨厚地笑笑:“菊娃,你满身肉香,蚊子爱叮,我这黑锅底脸蚊子咬也懒得咬。”

高菊娃在他的背上扬了一拳说:“你黑不溜秋蚊子不敢咬,你婆娘啮着你可不放。”

陈之路身子一蹦叫起来道:“你这个短命的烂舌头,我折了你”

“你敢折,看是谁保护我!睁开你的兔子眼吧!”高菊娃翘着下巴朝陈之路嘻嘻笑。

“好眼熟。”陈之路抬起那那红红的醉眼细细地打量着我,恍然大悟地说,“哦,我想起来了,县妇联李娟。菊娃,怪不得你烂舌头乱咬人。有《妇女保障法》,怎么就没有我们男子保障法,这太不公平。”

“你是一村之长,高高在上,还要保护啥?”高菊娃娇笑看望着陈之路。

“小李子,高老庄的妇女已爬到我们男人头上啦!”

高菊娃笑盈盈地说:“听我说呀。村长,我们怎敢爬到你的头上来呀!”

“哎呀。”陈之路盯着高菊娃说,“你嘴巴不要总嘟囔,等会儿我教训你。”

“你敢!”高菊娃伸出双手轻轻地擂着陈之路的身体说:“狗嘴吐不出象牙,同你讲话不如同人家吵架。”

陈之路缩着身子笑哈哈地望着高菊娃:“我是饭桶,讨人烦了。”他抓住高菊娃的双手把脸转向我,“小李子,你这次来是了解高菊娃的事迹吧!”

“是呀,村长。”我笑了笑说,“你的脑子真灵光,一猜就中。”

陈之路热切的目光注视着高菊娃,仿佛要把她嵌进眼珠子似的笑着说:“我对高菊娃了如指掌,几根骨节也能算得出来。”

“你讲讲。”我从衣袋里取出笔记本,目不转眼地望着陈之路。

陈之路咳嗽了一声,提高嗓门说:“你要我谈谈,那我不客气了。高菊娃在家服侍丈夫养鸡喂猪,在外挖地种粮,我不必费口舌了。高菊娃关心公共事益,说什么要致富必修路,就把民政局补助款的八百元钱,捐给村里造桥铺路了。你看看,小李子,”村长说着拉高菊娃打补丁的衣襟又道,“她吃的是白薯,穿的是破衣。

暧,高老庄是穷山庄,但换届选举照旧不误。不久前,她当选妇女主任。自从她当选后,哪一个丈夫敢虐待婆娘,只要她一出面,丈夫就乖乖向老婆认错赔礼。买卖婚姻,如果被她知道了,最好的结局是人财两空。有一次,我们集体上山砍树,只是给妇女们的工钱比男的少付了一元,她就说了一句话‘不想同工同酬有好戏看’。

吓得我们赶紧给妇女们补足了钱。你说她厉害不厉害?”

我说:“高菊姓为维护妇女合法权益做得非常对。”

我全神贯注倾听了村长陈之路讲述了高菊娃的先进事迹,在笔记本里—一做了记录,问了什么时间高菊娃捐款造桥铺路;什么时间任村妇联主任;什么时间为受害妇女伸张正义。陈之路耐心做了回答,还滔滔不绝地说高菊娃是块好材料,村民们如何如何地尊重她。她操的心比全村任何妇女都多十倍,百倍。

谁有什么难事、心事、苦事都来向她倾吐,她向谁倾吐?不是他酒喝多了讲酒活,高菊娃就是打着电视广告也难找的人。我记好笔记抬起头,用一种极亲切和喜爱的目光看着高菊娃。

“小李子,你别听他瞎说。”高菊娃瞟了陈之路一眼又说,“村长,你抬扛子、吹喇叭、满肚酒水乱搅乱说。”

陈之路一本正色说:“小李子,若是一句空话,我两脚吊屋梁,倒光酒水由你打。”‘高菊娃拉了一把躺在柴堆里的陈之路:“好啦,好啦!你婆娘在家等着你啦。”

陈之路摸摸脸上被柴技压出的压痕说:“别看我脸黑得像锅底,蚊子不肯吮,女人不肯亲。当刻板绘图人家争着要。”

我和高菊娃看着他满是树枝压痕的脸都咯咯地笑了,爽朗的笑声把陈之路送出房门。陈之路忽然转过身说:“我与蔡老黑讲一下。”便踏进蔡老黑的小房间。不一会儿,他笑吟吟地走出来:“蔡老黑睡得像头死猪。菊娃,你同他讲一下,我把两支好烟放在他的床头上了。”他看着我又说:“小李子,明天一早我出远门,你有事找老支书他们了解高菊娃的工作情况。”说完他歪歪扭扭跨出门,边走边吹口哨:丈夫瘫、儿子小,阿妹妹自操劳。

不要愁容纹眉梢,阿哥外出把钱捞。

残缺鸳鸯同到老,……

我听了他的情歌心里一惊,笑着问:“高菊娃,村长对你满有点哪个?”

“哪能呢?好歹他是我的长辈——堂叔。”

“谁的堂叔?”

“老黑的堂叔。”

“这与你是远房关系。”

“嫁狗随狗,嫁鸡随鸡。老黑的堂叔也是我的堂叔,毛竹都有上下节。村长嘴油心不油是难得的烂好人!”她缓缓地走过去依着窗口,用深沉的目光默送着陈之路远去的背影,仿佛陈之路在她的心肠上面系了一条绳索,走一步,一牵引,牵得她心肠阵阵作痛,无声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

深夜,万籁俱寂。

我被靠窗小树林里突然传来的“雪凤。雪凤……你在哪里,在哪里啊?找得我好苦,好苦啊!雪凤……雪凤……”的凄凉声惊醒了。这惨惨戚戚的声音使我想起了疯子,疯子的感情对雪凤是那样的全神贯注,不亚于《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与《梁山伯祝英合》里的梁山伯,雪凤是出走还是去世了呢?疯子在这深山冷岙里奔跑,遇到狼或者摔下来咋办?一丝怜悯之情爬上了我的心。当我睁开眼,看见窗外的枣树梢头上挂着一轮圆圆的明月,皎洁的月光倾泻在床前,在这宁静优美的夜,是游子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好光景,是情人幽会的幸福时光,是夫妻床第的快乐时刻。可怜的疯子啊!你千呼万唤雪凤能听得见吗?我想要是雪凤出门在外,她听到你发自肺腑的呼唤,定能飞到你的身旁,若是在坟墓里定敢冒出来与你相约。可怜的疯子,请你好好地睡一觉吧!疯子凄凉的声音渐渐地远去,但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是为疯子还是为雪凤?有情人真的难以成眷属了吗?我要以自己的责任心在下乡的这段时间里为疯子他们做点有益的事。

我望着窗外藏着嫦娥似的明月,把目光渐渐地往下移,移到凉棚挂着沉甸甸的葫芦,移到葫芦下的一具棺材旁。突然,我的目光煞住了,只见狗的嘴巴上塞着一团破布一动不动地坐着。

可能是小偷干的,好狡滑啊!我警惕地睁圆了眼睛凝神窥视,跃入我眼帘的是棺材里有一团白光光的东西上下起伏地滚动。突然,随着疯子“雪凤……雪凤……”

悲凉的呼声。霎时,棺材里弹出两条笔直而滚圆的大腿,把那白光光的一团东西夹在两腿中间上下滚动着。我的心“扑通”他猛跳着,闹鬼!我这个无神论青第一次在穷乡僻壤里遇鬼了,头皮一炸一炸的憋气不敢出声,伸手去摸索睡在身边的高菊娃,不知什么时候她走了。

我心里想:高菊娃太辛苦了,三更半夜睡不好安稳觉还要去服侍丈夫。看着棺材上的情影,我害怕得欲喊无声,欲叫不敢,只好拉过被单从头至尾地蒙盖住自己。

此时,棺材里传来了“吱咯吱咯”声,这声音足足响了半个钟头才消失,接着是传来了喘着粗气的男音:“舒服吗?”

“你呢?你同婆娘舒服还是同我……”女的声音像从咽喉里冒出来的软绵绵。

“当然与你呗!”

“口是心非。”

“你不相信我?我真想把你含在口中,永生永世不分离,难道你把十多年的恩爱全忘了。”

“忘了就忘了,有啥稀罕?”

“暖,我求你不要硬充好汉,别把那颗心包得铁紧。”

“你想把我的心放在太阳底下晒,剥光衣裳遭人讥骂,该受天罚的。”

“谁要你套在脖子上的荣誉,锁得我们一身骨肉不能动弹。

有脸不能天天见,有床不能夜夜睡,有儿不能相认。我在地狱里活受罪。”“算啦!你中了什么邪魔啦!谁叫我们生在这满眼是山的魔沼地,若是我们动弹一点儿不被石头压死才怪呢?”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胸膛膨胀了要冲出这座山。让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吧!”

“不,不不,除非满山变为平地。”

“好,我要把命根儿全搭上整夜地移,移到我……”

“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我倾听他们那如泣如诉的心灵之声,心情感到非常压抑,便偷偷从棉被里探出头来看着窗外,月光如银地倾泻在院子里,照见男鬼耷拉着脑袋坐在棺材沿上的迷糊痛苦的表情,女鬼把另一条腿伸进裤子的朦胧身影。她穿好裤子走到男鬼前面跪下一条腿楼住他。男鬼扯住她头发说:“我忍不住要认儿子。”

女鬼把头挣扎出来说:“你不要命啦!人要脸树要皮。”

男鬼迫不及待地把女的抱在自己的腿上,脸庞紧紧地贴着她的脸:“捅出去,让我们做一对恩恩爱爱夫妻,我在外种田耕地,你在家服侍老人和养畜生。”

女鬼用手抚摸着男的脸陇又在他的额上吻了吻:“你要守口如瓶,你忍心要像疯子一样下场吗?农民工夫贵,你走吧!”女鬼从他的膝上跳下来,拉了一把男鬼同时站起来。

男鬼依依不舍地朝篱笆墙走去,一条腿迈出院门又缩了回来,猛地一转身一两个大步紧紧地抱住女鬼,女鬼赔起脚尖抬起另一只手臂,钩住男鬼脖子。皎洁的月亮看着他们,泻下溶溶的月光在窃笑。

“呱”的的一声,凉棚的葫芦丛中突然蹿出一只乌鸦射向天空。男女鬼吃了一惊慌忙地分开。男鬼抬头直愣愣地看着盘旋在上空的乌鸦,才回过神来说:“我走了。”女鬼失魂落魄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足足立了半个小时,才慢慢地弯下身把一只手伸进狗的肚下抚摸着。另一只手拉出狗嘴里塞着的黑乎乎的东西,拘一声不吭地软绵绵地躺在地上像是睡着。她才踮起脚尖像幽灵似的颤颤巍巍地朝小木房移来。接着,是上楼梯的“吱咯吱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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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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