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日期定好了。」杰西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要忽略其中那微微的沙哑。
「什么时候?」
「这个月十八号。」也就是八天以后。
八天以后他就要下葬……
「你要来吗?」他希望她能来,至少让他亲眼看看这孩子真的可以承受这份失去吗?他要亲眼再看一看才能百分百地放心她。
但他没能说出希望她来的这件事,这事得由她自行决定,谁都不能轻易左右她的意愿。
要去吗?这个问题她也是每天都在问自己。
「不,我不去了。」去了他能奇迹似地回到她身边吗?当然不可能,所以她何必去承受他人的泪水再让自己难受?
她还能承受多少,她自己再明白不过了,任何教人伤心难过的悲痛,她一丝都无法承受,那会压垮她的理智及情戚,所以她不去了。
「我知道了。」杰西不打算再多说什么,因为他明白丧礼那天她是真的不会出现,但肯定会在事后来到。
在等她完全接受「失去」的那一天。
那一天,天气很糟,厚厚的乌云完全掩遮了天空,像是明白所有人内心的伤痛,不断地为大伙哭泣。
在丧礼结束后,所有悲伤的人们都散去了,男人撑着黑伞坚持站在新墓前。
他是邬子轩,但现在他是邬子杰了。
身后不远处的房车里有个女人在等着他,原本她坚持在身旁陪伴他的,但因为怀孕无法太过劳累的关系,最后她选择在车裎等着他,将所有的空间如愿地留给了他。
男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墓碑上,他已经站了三十分钟,而沉浸在哀悼中的他,却不曾回过头来观望车里的她。
这几天里有着什么在改变,男人知道,车里的女人也知道,但没人愿意开口点破什么,因为对任何一方而言,那都是万分困难的。
明天他必须回医院做检查,看脑子里的血块是否有散去的迹象,但他没告诉伊芙或杰西,就算不必看医生,他也有答案——答案是肯定的。
脑子里的血块就算尚未全数散去,但他的记忆却已回复了近九成,也就是说,他的记忆只差少部分片段就算完整恢复了。
但他不在乎那一成记忆能不能回复,重点是,他记起了所有该记忆的事情,却也因此而心慌意乱,甚至无法立即做出任何决定。
因为他真的是邬子杰,不是冒名顶替的,是真实的邬子杰,至少他的内心灵魂是的。
「子轩,老天对我们开了什么玩笑?」他开口近乎埋怨地问着,问着无人可以回答的问题。
「你已到达那一方,得到答案了吗?如果可以,你回来告诉我吧!」因为无人为他解答,此刻他的人生完全陷入最无法解释的矛盾与痛苦,他甚至无法直觉地去判别自己是否有罪……
当他总是想念着他最心爱的女人时,另一个女人却总是用着寂寞受伤的眸光盯着他,让他无法立即狠心地将自己灵魂错置的事情说出口。
「可恶!你这可恶的家伙!为什么要离开你的身体?这下好了,我的女人当我死了,你的文人怀着孩子,又无法理解我为何总是闪躲着她,莫名地要她承受像是弃妇的待遇,你倒好……眼睛一闭,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了,这是要我怎么做?你来告诉我啊!你快回来拿回你的身体,该死的人是我呀!明明该死的人是我呀……」
撕心裂肺的疼痛随着记忆一波波地涌上,越渐加剧,邬子杰忍不住低吼着。
「你知道吗?恬恬今天没来,那表示她无法接受失去的事实,她正在为我的死而痛着,你知道吗?如果我不能告诉伊芙实话,那么我也是痛着的,因为我不能抚平恬恬的伤痛,而我更不可能代替你爱伊芙,你究竟要我怎么做呢?」
说了,他会痛心自己为何不死去,为何要占据不该是他的躯体,也让未出世的孩子没了父亲,让善良的伊芙以为拥有却是失去。
不说,恬恬为他伤心难过,而他自己也总是时时刻刻想着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徘徊在痛苦矛盾的十字路口上。
活着,只是为难罢了……
思及此,邬子杰用力扔掉手里的黑伞,让不大不小的雨水落在他的身上,仰起头朝着灰暗的天空大吼:「可恶、可恶……」
车里的伊芙看见了他的动作,担心地下了车,撑伞走向他。
她听见他的吼叫,但他说的是中文,她压根听不懂,不过她可以猜想肯定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语,因为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双肩,便可以明白他激动的情绪。
她来到他的身旁,将他高大的身影一同纳入伞下。
其实她的心情一样是激动的,因为在今天之前,他从未显现如此剧烈起伏的情绪,这是否表示他已经想起了某些事情?
她能期待吗?
「你手还裹着石膏,别弄湿了,我们回车上吧!」是的,她想期待,不想再面对他像陌生人般地与她划清距离。
邬子杰没有看向身旁的女人,只是沉默地转身走向停车处。
他走得快,身后的伊芙不得不加快脚步追上,他打开后座车门要她先上车。
见他面无表情,目光甚至放在远处而不是她的身上,她心下一紧,「你呢?」
他的样子看来是不打箅上车的模样,他还想继续待在墓园里吗?
「上车吧!」他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黑伞,让她先行上车。
待她上车后,他便关上车门,这才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将伞收起放入车内,对着司机道:「先送她回去。」
「你……」后座的伊芙听见了他的话,但来不及说些什么,他便再度将车门关上。
当车尾渐渐地远离邬子杰的视线之中,他身上的黑西装也早已湿透了,但他仍是一动也不动,直到再也看不见车尾后,他这才移动脚步回到墓碑前。
他需要好好想想,到底……说还是不说。
检查的结果出来了,果然如邬子杰所预想的,血块已经逐渐消散中。
在从医院回程的路上,伊芙虽没开口说些什么,但她在脑子里想了又想,想着待会儿回到家该如何开口向他询问有关记忆的问题。
这几天他不再总是闪避着她,但他望着她的目光却总是若有所思,她知道他也是有话想说的。
回到屋里,伊芙鼓起勇气开口了。「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她心底有许多猜测,她猜想过最糟的结果是,他脑里的血块散去了,但原以为暂时失去的记忆却是永远的失去,而她,则必须想办法让这个男人重新爱上她,因为他们之间已变得不再熟悉。
邬子杰望着伊芙,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是僵凝的。
他决定老实地将现况说出,但本是打算一个月后,等她肚子里的孩子再稳定一些再提的,但现在看来,她已受不了他莫名疏远的态度了。
好吧,今天就说。
「你先去洗手,换件衣服。」刚从医院回来,她又是个孕妇,不得不好好照顾身体。
「嗯!」
当伊芙转身离开后,邬子杰拿出手机,再也止不住思念地拨出熟悉的号码。
现在这个时间在台北还是清晨,他知道自己会吵醒她,但他顾不了那些小事了,他想听听她的声音。
随着电话钤声的响起,他的心狂跳着,又像是用力敲击似地咚咚作响,连握着手机的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喂……」
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女声,那声嗓里有浓浓的睡意,因为现在台北可是清晨四点多。
苗书恬听见电话声响,睡得迷糊的她没注意到陌生的来电显示便接起了电话,而她也在电话接通的同时才睁开蒙胧的双眼。
听见她的声音,邬子杰胸口中的鼓音恢复了正常的频率,突然觉得变成灰色的世界似乎不再那么教人郁闷,因为这世上还有她呀!
「喂?」没有立即得到回应,苗书恬再次开口出声,这回她的精神回笼了些,这也才意识天色还暗着,大半夜的,她是否接到了恶作剧电话,或是某些变态半夜不睡觉只会骚扰人?
「再不说话我要挂断了。」她准备默数到五就挂电话。
一、二、三、四……
「恬恬……」
她其实还在作梦吧?要不,怎么会听见她的男人喊着她呢?
没错,她肯定是在作梦,她以为这是错觉,她仍未醒来。
拜托,别让这美梦太快醒来,如果梦中的他存在,那么她愿意永远不醒。
「你……」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声音,但她才说了一个字,电话那一头却传来「嘟嘟嘟嘟」的声响。
电话被挂断了。
在惊愕后,苗书恬立即直接回拨来电,但却得不到回应,她试了又试,但那只陌生的电话号码却关机了。
邬子杰挂上电话的同时,也顺便将手机关机了。
事实上,他吓到自己了。
她想说什么?而他又能说什么?他想在电话中将这诡异得无法理解的情况向她说明吗?
他以为这是在做什么,怎么可能以三两句话便解释这一切?即便他现在站到她面前,她可能都无法相信他就是邬子杰。
要让苗书恬相信他就是邬子杰,他必须先让另一个人完全明白他真的不是邬子轩才行。
「打给谁呢?」伊芙回到客厅,便看见邬子杰拿着手机,一副出神的模样。
「没有,坐。」邬子杰指着另一头的沙发,而他则坐进单人沙发中。
当邬子杰露出一脸严肃时,伊芙瞬间有想逃跑的冲动,但她咽了咽口水,仍是僵着全身坐到他对面的沙发里。
有什么好紧张及不安的呢?最糟的结果她不都想过了,最坏的就是两人要从头走一回,曾经有过的爱恋不会就这么消失不见,他们所需的只是时间。
「你想谈有关记忆的问题是吗?」快说吧!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想说的下止是记忆。」如果可以,他想以最不伤人的方式向她说明一切,但他找不到那方式,因为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死亡的字眼及事实。
「很多是吧?你什么也想不起来是吧?」两人的感情,未来的生活及孩子,现在这种情况他们是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它既简单却又复杂。」这到底是谁的错?
闻言,伊芙微拧着眉凝视着邬子杰。
「我想,你也发现了我最近的不同,生活习惯都不是你所习惯的那个男人。」虽然他与邬子轩是双胞胎兄弟,但除了长相之外,他们两人的生活习惯可说是南辕北辙,几乎没有一处是相同的。
「我知道,但那是因为你失忆了。」这些日子以来,伊芙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刚才的检查结果你也听见了,我无法对你撒谎,我的记忆已经恢复了,但是……」要吐出事实来伤害一个人,做起来真的比想像中困难许多。
一听见恢复记忆这句话,伊芙的内心是狂喜的,但他留了个未竟的话尾,这一点让她十分地不安,隐约明白他无法立即出口的话,便是他这阵子特意疏离她的主因。
他究竟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