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章:季节的空隙
雅枚接到木的电话赶来时,两人已经喝的酩酊大醉了。她让酒保帮忙才把他俩扶到孟菲的车上,雅枚开车直接把他们一起拉回了家。路上一直奇怪,这两个家伙,怎么才能喝成这副鬼样子?
孟菲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睡在雅枚的床上,雅枚不在身边。她穿好衣服走出卧室,看到木坐在沙发上,茶几上一杯刚沏好的清茶冒着热气,房间里充满了茶叶的清香。宿醉醒来,口干舌燥,头脑昏沉,一杯香茗就是最好的解药。
木看到孟菲坐到了自己的对面,于是拎起茶壶,在刚冲洗过,更显晶莹润滑的茶碗里,倒入了多半杯,递到她的手里。
孟菲接过,浅浅的咂了一小口。顿觉神清气爽,精神大振,胸脑中的混沌不适一扫而空,她问道:“雅枚姐呢?”
木摊开双手,摇了摇头,显然他也刚醒来不久。
孟菲笑道:“你居然用雅枚姐最好的香茶来解酒,看她回来不骂你。”
木也笑道:“我可没那么大胆敢偷喝她的茶,是她自己沏好放在这儿的。要不就是你,反正不是我。”
“呵,偷喝人家的茶还狡辩。我问你,我怎么会睡在你家的?记得昨天晚上我们去喝酒了,难道我又被你灌醉了?”
木知道孟菲可能是想起了,昨天酒醉后说的一些话,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就顺着她说:“昨天主要是因为要感谢你介绍工作给我,所以我就请你去喝酒,没想到一不小心把你灌醉了。一个人喝酒没什么意思,最后只好把自己也灌醉了。后来雅枚听说我们两个出去喝酒,居然不叫上她,一气之下就赶过去,把咱们一起揪了回来。还说以后喝酒再敢把她落下,就再也别想喝酒了,只许喝茶。她为了证明自己没开玩笑,一早起来就沏了这么一壶茶,然后自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孟菲看他把假话说的和真的一样,不觉好笑,说道:“好啊,你敢把雅枚姐说成这样,看我回头不告诉她的。”
两人正说笑着,雅枚开门进来,手里拎着一篮刚在楼下买的早点,招呼他们过去吃。
孟菲边走边说:“我都快饿死了,雅枚姐真好。”
雅枚笑着在她脸蛋上捏了一下,说道:“一晚上什么都不吃,光喝酒,不饿才怪呢!什么事这么开心?”她却不知道,昨晚哪是开心啊,简直是太不开心了。
孟菲还没开口,木就抢着说道:“当然开心了,因为这是我第一份正经的工作嘛,我马上就要去孟菲她们公司上班了。”
孟菲惊喜的看着他,道:“你决定要去了?”
雅枚看到自己这个生性不羁,一向自由散漫的弟弟,终于决定要去做一份正式的工作,不觉心花怒放,高兴的说:“好消息啊,的确值得庆贺一番,怎么不叫上我?”
木大笑,冲孟菲眨了眨眼睛,像是在说:“怎么样,我没胡说吧?”
孟菲想起刚才木信口胡说的那些话,不由得也大笑起来。
雅枚看两人笑的莫名其妙,就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木说:“没什么。”雅枚不信。
孟菲说:“真的没什么,只是想起刚才你不在时,木说的一些话,觉得好笑。”说完用手偷偷的指着木。
雅枚恍然大悟,用手捏着木的鼻子,笑道:“你这家伙,又在背后说姐姐坏话来的?”
木笑着嘀咕道:“怎么老喜欢说又。”
孟菲在一旁幸灾乐祸,拍手称快。
雅枚说:“不行,晚上再去喝过!”
木和孟菲苦笑,感到头又开始疼了。
雨后的清晨,写字楼林立的商务街上。一个男人在匆匆的上班人流中,闲庭漫步般悠闲的走着。身边不时有快步越过的矜持丽人,投来悄然一瞥。那些利用早上步行时间,挤眉弄眼活动脸上肌肤,做面部体操的白领女士们,再也没有吓他一跳。因为他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情境,这样的节奏,这样的生活。
晨会上,讨论着关于如何提高销售业绩,如何有效的对抗竞争品牌的冲击,如何更好的调动销售人员的积极性等等问题。公司里经理主管一级的领导者们,神情严肃,各抒己见。有时也会争的面红耳赤,各不相让,但这应该都是为了工作。这让坐在最里面的,化妆培训部主管木晚诚,觉得总是想笑。他在公司里的三个月里,每周例会上,听她们谈论的差不多都是这些问题,但却好像永远没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后来一想,这些问题解决不掉也属正常,如果什么问题都没有了,那么下次例会该说些什么呢?大家就只好坐着发呆或闲扯家常了吧?
正在无聊的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公司经理叫他的名字。可能是中外合资的公司,或者是想和国际接轨吧,公司里每个人都互称英文名字。每当木听到她们,用刻意修饰过的声音说着诸如“嗨,morning,Mary。”(早上好,玛丽。)、“Helen,这个memo麻烦你check一下。”(海伦,麻烦你帮我核对一下这个便笺)、“Betty,晚上去哪儿dinner啊?”(贝蒂,晚上去哪儿晚餐啊?)等类似的中式英语时,就不禁感到背后微寒。
刚来公司那天,被询问英文名字的时候,他随口说“木”。人事部的小姐顺手写上“move”(移动),一想,人家刚来就让人家“move”,这不太好。又改成“moon(月亮)”,又一想,男人不会叫这种名字吧,太女性化了。这才问他到底这个“木”怎么拼写,木告诉她“Mu”(木的中文拼音)。
木听到经理叫他,就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做“Angel”,这个词可以解释为——天使、守护神或仁慈漂亮的女人。木不知道她是否仁慈,但还勉强算得上漂亮。“Angel”丰满匀称,穿着大胆,有一头金黄色的长卷发,染的。高高挑起的细眉让她不怒而威。木总觉得她像一头狮子,可她和木说话的时候,却偏偏觉得自己是一只绵羊。这会儿她问木:“能谈谈你的看法吗?”木保持微笑,说道:“只有两点。一、提高销售人员的自身素质,包括谈吐、穿着和对产品的熟悉了解。二、奖惩分明。”
“Angel”赞赏的看着他,然后随便又补充了几句,最后说道:“散会前公布一件事,‘Mu’来公司已经有三个月了,今天我收到了总公司传来的合约。‘Mu’已经出色的通过了考验期,正式成为我们大家庭中的一员了!”
大家纷纷鼓掌祝贺,有人趁机提议,下班后去吃大餐庆祝一下,由木请客。这提议一经提出,马上得到响应。这是木到公司以来,见过最快的一次全体通过,他大笑着也举手表示赞同。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孟菲去了外埠开拓。段薇电话里说,她找到了一家知名公司,在那里做和木一样的工作。吕童的家里开了一个五层楼的饭店,他经常要帮父母照看,对做演员已经没当初那么执迷了。邵岑听说又回到了北京,但一直没和木联系过。小郑思如愿以偿的考上了自己心仪的戏剧学院,他们通过几次电话,木也没再见过他。金真焕参加了一个新秀选拔赛,夺得了那场大赛“最佳吉他手”的殊荣,现在经常会有一些唱片公司找他合作,他自己的乐曲辑也即将发行,生活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没有着落了。章永和李雪继续留在北京顽强的奋斗着,他们坚信未来会很美好。
雅枚有些担心木,她有时从窗口望见他略显孤单的身影,总能感到他心里淡淡的忧伤。她知道木是多么渴望拥有一份真实的爱,可惜让他眷恋的女孩儿却远在他方,无法陪伴在他身旁。一想到这些,雅枚就不禁对木更加疼爱。
木的工作渐渐步入了轨道,每天都在奔忙,还经常需要出差。他几乎去遍了华北所有大的城市,由于北京分公司只负责华北地区,所以木从来没有去南方的机会,繁忙的工作使他已经很久没和朋友们联系过了。
枯叶零落,漫天飞舞。季节随着这落叶,不知疲倦的交替着,转眼寒冬又至。
木再次踏上了冷冷的旅途,但是这次路途的终点,却让他忘却了严寒。终于可以来到段薇生长的城市了。
这次来上海是为了参加法国总部,专门为奖励各部门优秀员工,举行的表彰大会。木在工作中出色的表现,让他获得了这个机会。会后的晚宴上,总公司的上司为他一一引见上海的部门同事。介绍到上海化妆培训部时,却不见人,后来才有人说,培训部主管还在商城里组织活动,一会儿才赶来。木不禁称赞这边同事的敬业精神,暗暗告诉自己还要更加努力。
宴会后是一场盛大的化妆舞会。每个人都在入口处,选择了一件自己喜爱的饰物。木选了一条黑色的眼罩,戴在脸上,只露出双眼。他一身藏蓝色西装,黑发整齐的束在头上,蒙住双眼不但不显突兀,反而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他不喜欢跳舞,也怕这种应酬,当乐曲响起,人们翩翩起舞时,他悄悄踱到了外面宽阔的露台上。他这次来还没有通知段薇,他要给她一个惊喜。最好能问清段薇在哪个公司,然后在她下班时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那时的段薇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哈哈,一定很惊讶吧。木幻想着那场面,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正想得有趣,忽然听到后面有人走来,听脚步声是位女士。他担心这种场合,用后背朝向别人会有些不礼貌,于是连忙转过身去。
一个戴着像红蝶双翼般绚丽面具的婀娜女子走了过来,白色的衣裙,淡雅中带着几分高贵。木觉得这是今晚他见过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一个。他并不记得刚才见过她。
他礼节性的向她欠了下身,并报以微笑。
“愿意请我跳支舞么?”女子略带方言的普通话柔柔的,十分动听。“我是上海化妆培训部的Vivian(薇薇安)。”
木也做了自我介绍,并笑着为自己不会跳舞向她表示了歉意。
薇薇安表示自己并不介意,而且愿意教他。说完接过木手里的杯子,放到一边的窗台上,拉着木缓缓摇曳着身体。一阵淡淡的香气萦绕在木的心头,这味道似曾相识,是从薇薇安身上传来的。她和木靠的很近,这让木有些别扭,想推开她又觉鲁莽。于是重重的踩了她一脚,薇薇安微微的“哎哟”了一声,木趁机挣出了她近乎拥抱的舞姿,把她扶到椅子上。口中连连道歉,心中却暗笑。
薇薇安看起来并没有不高兴,她指着天空说道:“下雪了。”
木回过身来,走到露台边,看到不知何时,天空中纷纷扬扬落下了雪花。雪越下越大,灯光下的片片白雪像一个个白色的精灵,随着大厅内传出的,细碎的钢琴声,在夜空中欢快的飞舞着。它们舞过外滩,铺满映照月光的江面。舞过广场,小心的呵护着,来年春风过后,再次生长的那片青葱。舞过高塔,从那里一定能看见思念的人凝望夜空的双眸。
木仰望着被飞雪陪伴的残月,不觉陷入沉思。此刻的段薇是不是也在这场瑞雪中,静静的享受着,被纯洁白雪浸透过的回忆呢?他有些后悔,应该一下飞机就给段薇打电话的。
“真美。”薇薇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旁。
“真美。”木仿佛听到自己也模糊不清的跟着说了一句。
“不过这不是最美的雪,天坛的雪才是我见过最美的雪。”薇薇安柔声道。清脆的声音里不夹杂一点方音,十分标准的普通话。
木听得微微一颤,这声音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熟悉,那么的让人怀念。可他并没有转过头去,只是慢慢的说道:“草原上的落霞也很美。”
薇薇安摘掉了那个遮掩着大半个脸颊的红蝶面具,望着木的侧面说道:“月台上离别的泪水也很美。”
木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喜悦,说道:“我思念的女孩儿,她脸上的笑容才是最美的。”木说完也取下了眼上的饰物。
“能不能请你再跳一支舞。”他微微欠了欠身。
“可以。”她微笑着把手放到他的手里。
从屋内传出的钢琴声舒缓优美,两人脉脉的凝视着对方。
“你怎么也会在这公司里?”木问段薇。
“我一个要好的女朋友,刚才你应该已经见过了,在上海这边公司任销售总监。半年前,她让我考虑过来帮忙,一看到公司的名字,我就决定了。虽然不在一个城市,但想到和你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就觉得离你很近了。”
“怎么一直没告诉我?”
“我想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看看你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哈哈,很惊讶吧?不过你怎么会认不出我的,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呢。”
“我虽然很聪明……”木话还没说完就被段薇打断,她抢着说道:“我要是一下就认出来,你肯定又该怪我没陪你玩了吧?”她在学那年雪天夜市上,雅枚和木开玩笑时,木的回答,竟然一字不差。
“哈哈,说的一点也没错,我随口胡说的话,你记得倒真清楚。”木大笑。
“呵,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段薇虽然讲的很随意,但木完全能了解段薇的感觉,苦苦思念一个人时的感觉,回味对方说过的每一句话时的感觉,那种无法缓解释放的深深依恋的感觉。
段薇又学着雅枚的语气说道:“你这家伙,刚走两天,就连姐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她学的有模有样,惹的木哈哈大笑,木说道:“你换了发型,又说方言,还戴着面具,我再聪明也不会想到是你。再说今天的薇薇安比那时候的段薇更漂亮了……”
“呵呵,你还是叫我段薇吧,薇薇安是给他们叫的英文名,不算我的名字。”
“好吧。我的英文名是‘Mu’,不过你也还是叫我木吧。”
“这……有什么区别吗?这是拼音吧?”
“嗯。”
“哈。对了。”
“什么?”
“你刚才干吗故意踩我?好疼啊!”
“呵呵,我又不知道那是你……再说谁让你刚才和我靠的那么近?”
“傻瓜,因为我知道那是你!”
“哈哈!”
三天真快,眨眼间就过去了。
段薇是个称职的向导。去过哪里木不太记得,倒记得段薇带他吃的几个本帮菜。肉嫩味鲜的上海本帮名菜“鸡骨酱”,松江特产的秋风鲈鱼,香酥可口的枫泾丁蹄。木不是爱吃的人,但这几样菜却让他印象深刻。段薇笑着说,只有在当地才能品尝到这么正宗的本帮菜,想大快朵颐的话就要常来看她。
返程的飞机上,望着机窗外雪白的云朵,木想起了重逢时,他们最后在露台上的对话。
“冬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
“也是我最喜欢的季节。”
“你为什么喜欢?”
“因为冬天会下雪,你呢,为什么喜欢?”
“因为下雪的时候,你总会陪在我的身边。”
“春天我也可以陪着你啊,还有夏天,秋天。”
“可我们只在一起走过了冬天,为什么我们只有这一个季节?”
“也许我们还没有穿过那季节的空隙吧。”
“坐上你的列车应该可以穿越吧?”
“坐上来的话我可是不会停下来的哦。”
“那就带着我一直开到终点好了。”
“嗯。”
“我要穿越这空隙,到哪里都可以,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可以。你也愿意这样陪我吗?”
“愿意。”
“多久都愿意吗?”
“多久都愿意。”
“我变老了也愿意吗?”
“愿意。”
“变丑了呢?”
“愿意。”
“变胖了呢?”
“也愿意。”
“真的愿意吗?”
“真的。不过——”
“嗯?”
“你自己愿意吗?”
“什么?”
“变成那样——”
“当然不愿意!讨厌,我随便问问的……”
“哇!好大的雪啊!”
“大家快出来啊!下雪了!”
“真漂亮,我们在外面跳舞好了!”
人们纷纷跑了出来。
段薇托住一瓣雪花,轻声说:“这是我们的冬天。”
“嗯,是一直陪伴着我们的冬天。”木遥望着月空的目光里充满温柔。
“是我们走过的冬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