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外面已经天翻地覆,青梅却是一无所知。前两日白府搭台演戏,席间子晟亲口挽留虞夫人,却是看着青梅说话:“如今喜事连连,我这里千头万绪的事情,不如请你娘陪你几天?”
青梅当然千愿意万愿意,嘴里不说,只是笑吟吟地看虞夫人。虞夫人如何不明白?况且盛情如此,想一想也觉得万难推却,也就顺势答应了。
跟着两天,青梅都没见子晟的面,这原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情,此时有虞夫人相伴,自然更不介怀。到了第三天过午,黎顺来见,说是传子晟的话,要青梅收拾准备,打算赶在年前搬进天宫去住。
“各院的东西哪些带进去、哪些不带进去,丫鬟哪些跟,哪些不跟,都得打算好。王爷的意思,这不是一天两天能忙完的事情,要王妃早点预备起来。”
青梅一时愣神,没明白过来:“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而且不是寻常的搬动,是要搬进宫里去,念及于此,青梅忽然生出不祥之感,失声惊呼:“莫不是祖皇……”但话说了一半,已经知道想差了。天帝薨逝是何等大事?无论如何,黎顺也不能这样平心静气。
果然,黎顺答说:“王妃放心,圣上安好。”
但这话更不通,天帝既然安在,怎么会让白帝搬进宫里?虽然从前也曾命子晟住过泰宇宫,但也只不过数月,暂住而已,没有这样阖府都搬的道理,亦与礼制不合。所以,青梅追问:“那,为什么忽然要搬进宫去?”
黎顺面有难色,这话既不能蒙混搪塞,照实说又多有不便,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怎么?”青梅倒诧异了:“有什么不好说的话?”
“是……不是、不是。”黎顺咽了口唾沫,含含糊糊地说:“王妃还不知道,如今宫里是王爷作主了,自然得要搬进宫里去。”
“什么?”青梅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是王爷作主了?”
虞夫人却每个字都听见了,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黎顺!”她用急促的声音问:“你说实话,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白府的下人,连黎顺在内,都有些敬畏虞王妃这位义母。因为青梅的缘故,虞夫人自然而然在白府人眼中有些份量,再加上她不像青梅那么宽厚老实,为人要精明得多,所以更让人不敢糊弄。这时一听她的语气,黎顺心里有些发慌。“是!”他硬着头皮答道:“圣上年事已高,不愿再理朝政,所以册封了王爷为摄政帝,命他住进乾安殿……”
话没说完,虞夫人“霍”地站了起来,把青梅吓了一跳:“娘!”
虞夫人定了定神,“那,”她又问:“王爷住了乾安殿,圣上住到哪里去?”
“寿康宫。”
虞夫人完全明白了。乾安殿名为“殿”,并不单指正殿,其实是很大的一座宫宇,例来是天帝所居的地方。寿康宫却是先朝嫔妃养老的地方。如今天帝让出乾安殿,住进寿康宫,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虞夫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没有说话。
青梅也已经听出不对,但她还没完全理出头绪,不敢,也顾不上。因为虞夫人的神色更让她惊骇,所以连声问着:“娘,你这是怎么啦?”
虞夫人却没有回答她,又盯着黎顺问:“那,我们家老爷他……他怎么样?”说着话音也不由发颤起来。
“夫人放心。”黎顺小心翼翼地回答:“虞大人安好。只是虞大人身担帝都戍卫的重责,恐怕一时腾不出身来接夫人,夫人别放在心上才是。”
听了这话,虞夫人也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怔怔地呆立着。青梅在一旁担心地看着,终于忍不住又问:“娘,这到底是怎么了?”
虞夫人心里极乱,也不暇细想,脱口而出:“王爷这不就是篡位了么?”
青梅不是没有想到。但她实在不敢这么想,所以一转到这个念头,就立刻下意识地避了开去。此时叫虞夫人这么直言不讳地说破,就像是炸开一个惊雷似的,几乎被震晕过去。
这一来,虞夫人暂时顾不上自己心里的想法,反过来照看青梅:“好孩子别心急,没事的。”然而青梅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噤无一语,“青梅!你怎么啦?”见叫她也不应,虞夫人不由害怕起来,忙向左右吩咐:“快!去传御医来看。”
“不用……”青梅终于开口了。她容颜惨淡地笑着:“我,靠一靠就好。”说着,身子一挣,用手一撑,竟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来人!”虞夫人慌了,大声叫着。其实不用她吩咐,丫鬟们已经看出青梅脸色不对,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她扶到了床榻上。
“还是传御医来看看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也就是一时慌神,没了力气。”
这句话提醒了虞夫人,记起她心里的不痛快。“王爷,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虞夫人很率直地说:“这叫天下的人怎么看他?”
虞夫人在这方面,比她的丈夫更为耿直,几乎是想什么说什么。青梅听了,也是无言以对。既觉得尴尬,又觉得难过,轻轻叹口气,好半天不做声。反倒是紫珠,小声地劝虞夫人:“夫人,这些话,可不兴随便说……”
虞夫人也知道说这些话不妥,方才无非凭着一股气脱口而出,于是冷哼了一声,微微扭开脸去。
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个小丫鬟在门口拉开一条极清脆的嗓子传报:“王爷来了。”话音未落,便见子晟从从容容地由外面进来。
屋里的丫鬟们“唿”地一跪。虞夫人一向在礼仪上不肯有差错,此时却有意地扬起脸来,做出简慢的样子。但子晟却没有留意,因为一进屋,先就看见躺在床上的青梅,脸色煞白,像生了大病似的。
子晟快步走近床边,低头定定地一瞅,皱起眉来:“你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有没有召御医来看过?”
这要怎么说?青梅苦笑着,轻轻地回答:“我没有事……”
“她是受了惊!”虞夫人在一旁硬梆梆地插了一句。
子晟明白过来,略觉尴尬,却也无从安慰起。但虞夫人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虞夫人。”子晟微笑着说:“正好,我正该好好谢谢虞简哲。”
虞夫人的脸色变了。为什么要谢虞简哲?前因后果地连在一起想,是再明白也没有了。连同自己忽然被留住在白府的用意,也恍然大悟过来。
又听子晟吩咐:“去把上个月汾州进的那扇玉石屏风拿来,给虞夫人带去。”
“不用了。”虞夫人一福,扬着脸顶道:“这赏赐我们……受不起!”
总算话到出口,强自克制了一下,没有说出什么更难听的来。但即使如此,那一脸紧绷的神色,也看得出心里的不以为然。
子晟的脸色微微一寒,但立刻又转为常态,只是淡淡地一笑,什么也没说。
他这样地忍让,反倒让虞夫人有爽然若失之感。方才在气头上,心血上涌,出言顶撞的时候,已经顾不上想什么后果,真有一种冲动,想要毫不客气地与他理论一番。没想到被轻轻避过,浑身的劲力一松,思前想后,竟然有些后怕起来。怔怔地站了一会,方说:“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子晟说:“也好。我遣人送你回去。”
“不必了——”
子晟笑了笑,说:“此刻九城戒严,还是送送的好。”
虞夫人又一怔,她倒是没有想到这层。到此时她心里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意气,想了想,终于轻叹一声,又恢复了以前恭谨顺从的模样。
然而白府之外的人心波动却没有这么容易平息下来。如此剧变,从朝中到民间,私底下都不免议论纷纷。自然,有铮铮铁骨,敢不惜拼上身家性命,直言犯颜的人,毕竟极少。但,哪怕只有一个,也足以引起所有人的关注,单看新登摄政帝的子晟如何办理?
这里面首当其冲的人,是一个司谏,叫做马渊。此人于逼宫事发的第二天,便愤而上疏,洋洋几千言的奏折,到最后几乎是破口大骂。子晟看后大怒,但眼前还有几件大事要办,只能先放在一边。首先必须着手的,就是重组枢机。原先的三辅相中,石长德是唯一被留下来的,自然而然,在辅相中居首。他也是为白帝考虑另外的两个人选时,可以找来促膝密谈的人。
其中之一,由匡郢补入,论资排辈,并无异议。第二个人选却煞费思量。石长德揣摩子晟的意思,可能是有意把虞简哲拉进来,但他觉得,匡郢入选已然成定局,第三个人就务必得是一个才德兼备、老成谋国,可以担当大任的人。但辅相人选,例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其中要有一位能统兵的,这么一来,有资格入选的就只有虞简哲和新进的大将军赵延熙。
他这么想,子晟也是这么想。“如果要找人补魏老将军的位置,那也只有虞简哲和赵延熙了。”他徐徐说道:“不过,赵延熙虽善于用兵,却从未任过文职,担当辅相恐怕未必合适。至于虞简哲么——”
石长德觉得不能不说话了。“王爷,”他赶紧接上话头,“如今大局初定,廷尉司还需要得力的人主理,虞大人任司正多年,恐怕暂时不宜调离。”
子晟点一点头,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动,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石长德料想他还要为虞简哲说话,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挽回这个局面。
不想子晟踱了一阵,停住脚步,回转身看着他说:“陆敏毓怎样?”
听他提起此人,石长德不无意外之感。原本在他看来,这个人选,也是陆敏毓最好。此人是法理司卿,十分有才具,但他清正自守,为人耿直,与白帝向无交往,想不到白帝却把他检在心中,确实难得。于是回答:“王爷英明,臣也有同感。”
“噢?”子晟显得很欣慰,“你说说看。”
于是石长德一一列举理由,陆敏毓主法理司多年,见识宏远,十分能干,同时为人刚正,深孚人望,而且以白帝亲信以外入选,可以示天下以无私,在此时刻,更能号召人心,可谓一举多得。
“嗯、嗯。”子晟边听边深深点头,表示很满意的样子,“你想得比我更周全。既然如此,那就照这个拟诏吧。”
枢机既定,政务一日不可停顿,旨意下达,稍事交接,隔日便开始司职。首先议的依旧是天军的精简,此事牵涉极广,只能一步一步来,好在此时的子晟面前再无窒碍,踌躇满志,非以前可比。一连商议了几日,定下大致章程,余下具体交办的事该分派给什么人,也商量妥当。这时商议另一件事,是关于魏融和秦嗣昌身后的事情。
整个事情里下场最惨的就是这两个人。但同是一死,也有不同,白帝真正心存不满,除之后快的,只有秦嗣昌一个。所以魏融的身后十分隆重,子晟命以大军之礼厚葬,恤典由石长德会同礼部制定。恤典中除了例行赏治丧银、赐祭等项之外,特殊的一项是由白帝长子邯翊,以代白帝的名义,前往祭奠,这就显得十分郑重了。
“魏融一生忠勇,当得起!”子晟嗟伤一阵,又问:“他后人里有没有特别出色的?”
石长德听他的意思,是要加恩于魏家后人,于是把魏融临终之前所嘱咐的“回乡耕读,永不为官”的话回奏了一遍。
子晟叹了一声:“那就遂他的愿吧。”
然而对秦嗣昌,却是完全不同的处置。白帝的意思,是要以“招权纳贿”的罪名议处。秦嗣昌招权纳贿的行径也有,但不致于死罪,这分明是强加罪名。陆敏毓对这种做法大不以为然,石长德却是看到秦嗣昌人死还要再议罪,心中有些不忍,所以两人都默不作声。
只有匡郢比较起劲,很快地拟出八条罪状,最重的是“专断”“挟私”“纳贿”三条。这就足以定罪,当然肯定要抄家,子晟顺势把这差使交代给了匡郢。
余下的时间,白帝提出马渊的事情,也该议处了。这件事三辅相的看法很一致,必须惩办马渊。因为当此非常时刻,必须尽快稳定政局,所以当以强硬手段,堵一堵众人的嘴。
但马渊是司谏,名正言顺的言官,上疏直谏是他份内的事情。言官因言而获罪,本来就决非好事,所以石长德和陆敏毓都主张降职,不必办得太严苛。
匡郢的想法不同。他从一听说马渊的名字,心里就“咯噔”一下。那年白帝变法失败,曾有过含含糊糊的一语,疑心的就是这个人居中挑拨撺掇,而他背后支使的人,正是死后还不被白帝放过的秦嗣昌!前后一想,立时明白白帝的意思,绝没有放他生路的可能。那两人都不知道这层内情,自然只有自己来说话。
于是匡郢正一正容,说:“王爷,臣以为,马渊不可恕。”
听得这话,石长德、陆敏毓两人都是神色一凛。子晟却是正等这句话,眼波一闪,随即说:“怎么呢?你倒说说看。”
匡郢只有四个字:“这是逆言。”
“不错。”子晟深深点头,很是赞同的模样:“他说的是逆言。陆敏毓,你原任法理司卿,逆言,该当如何论罪?”
语出谋逆之言,这是不赦重罪。陆敏毓观颜察色,知道马渊难逃此劫,索性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照直回答:“从轻,满门抄斩。从重,株连九族。”
果然,子晟慢慢地吸了口冷气,踌躇不语了。
匡郢也觉得这样量刑太重。话既然是他说的,只好向陆敏毓商量:“能不能宽容?”
陆敏毓一板一眼地说:“恩出自上,臣不敢妄拟。”
子晟摆了摆手,意思还要想一想。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忽然问:“他有几个儿子?”
“三个。”匡郢答说:“一个十六、一个十九,还有个小的,八岁。”
“这样……那两个大的,”子晟的声音如同结了冰一般,“和他一起,都赐死。”顿了顿,又说:“其它的,孩子、女眷、旁系一律流放!”
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陆敏毓觉得意外、也觉得不甘心,一张嘴又要说话,子晟抬手止住他,淡淡地说:“现在这个时候非比寻常,杀一儆百也是不得不为之的。这件事,毋庸再议。”
子晟这样的态度,匡郢多少明白一点原委,所以默然不语。石长德却是极深沉,心中虽有疑问,但面上不露,沉吟片刻,换了个话题:“王爷,东府如何办,是不是该议一议?”
这是件大事。四百年前曾经三分天下的甄氏、萧氏,和现今的皇族姬氏逐鹿,结果姬氏一家大赢。但偏安的两家也不是就此便一无实力,几百年间始终未断过冲突。尤其东府,路途遥远,风物富庶,更是不甘久居人下。自帝懋三十七年东帝甄淳谋反起兵,直到眼下文义之乱平定,东府之患才算消除。但东土自古于甄氏一族辖下,往后要如何节制?还是一个问题。
“你们有什么主张?”子晟咨询臣下。
这事三辅相临来以前已经先议过,于是由石长德回奏:“臣等以为,原本走到这一步,是撤东府的好机会。但东府例来归于甄氏一族,以眼下情势,必须要选一位能叫东土人信服的人坐镇统领才行。”
“唔、唔。”子晟点点头,站起来,在屋里慢慢踱着步:“你接着说。”
“最好,是从近支亲贵里选一位。”
“近支亲贵……”子晟沉吟着。话是不错,但选谁呢?论才具自然是兰王,但子晟是想起这个小叔叔就怵,万一他不肯答应又说出什么来,自己反而下不了台。退一步说,即使他痛快答应了,以眼前局势,自己也不能安心把东土交给他。余下的人里,想来想去,就只能是老实厚道的朱王了。好在这个位置只需要坐总,并非真要有多大才能。
想到这里,正准备开口,话到嘴边的瞬间,忽然灵光一闪,又改了主意:“我倒是有个绝好的人选。”
“请王爷明示。”
子晟一笑:“甄妃。”顿了顿,又说:“也不用真去赴任,就在帝都遥领也一样。”
几个人一听之下,无不愕然。这真是匪夷所思!但仔细想一想,甄妃是东帝亲孙女儿,亦是如今甄氏正支唯一的血脉,论身份名正言顺。而且,更进一步说,由甄妃以下,东土自然而然将转到白帝这一支。想来想去,这个听来突兀的人选,竟是无一处不妥帖!
于是,连石长德那样稳重的人,都不禁拊掌而笑:“王爷这主意,真是高明至致!”
但笑过之后,问题还在。“甄王妃领东府虽然好,但仍要有人去坐总才行。”石长德说。
子晟点点头,考量一阵,不置可否地说:“先安定民心要紧。坐总的人……不急,等过几个月再说。眼下,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如此,就把这件事暂时搁开了。
要忙的事情太多也是实情。首要的就是要由王府迁入天宫,这事当然不用子晟自己来管,但青梅就不能不过问了。虽然不用她亲自动手,但府中上上下下,人来人往,堆得如山的箱笼,也有照料不完的事情。青梅纵然不精于此,也少不得打叠精神,前后照看,忙得不亦乐乎。
直忙到腊月半,是早先就选好的日子,总算妥妥贴贴地搬进了宫里。进了宫依旧要收拾,又是一阵忙乱,到廿五、六,差几天就要过年,才算忙得差不多了。青梅也总算能松一口气。
正月初十,西天帝子晟在天安殿行戴冠大典,正式登摄政帝位。至此,除名衔外,一切礼制用度,都与天帝无异。朝中原本就多是白帝提拔的人,当然并无贰心,而自马渊被赐死,余人也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多言。于是逼宫带来的余波,一天天地平息下去,政局渐稳,又呈现出井然有序的模样。
但子晟依旧极忙,常常十天半月,才有空闲与青梅见上一面。青梅本来也已经习惯了过这样的日子,然而换了个地方,心里一波一波地,尽是没来由的寂寞之感。她所住的坤秀宫,离乾安殿甚近,在前朝向是贵妃所住,殿堂巍峨,陈设华丽,品制甚高。可是雍容肃穆到了极致,叫人觉得难言的压抑。青梅常常地想起樨香园,离开的时候尽是忙乱也没觉得,此刻静下来才品出心里的滋味,竟有种说不出来的留恋。
但这些话无人可诉。原先白府的丫鬟,只有几个特别得用的跟着进了宫,紫珠倒是跟了进来,可惜生性寡言,想说话就不是好对手了。宫中的侍女,风范又有不同。极讲究轻,行事走路都悄无声息,平时也绝不敢多话,安静是安静,却也实在闷。宫中礼制比王府又要严得多,子晟尽自优容,但虞夫人进宫探望的机会,两个月住下来,也只有三次。
所以,有这样的机会亦显宝贵,总是母女两个关起门来细细地谈。
“王爷现在待你还像以前那样吗?”虞夫人每次都要这样问。
这是不消问的,看一看青梅的神态便可以知道,但总要等她点了头,答了:“是,还跟以前一样”,虞夫人才能放心。
“唉!青梅,娘实在是不大放心你。”
青梅笑了:“都这么多年了,娘怎么反倒越来越不放心了?”
虞夫人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很为难的话。
“娘啊,你有什么事就说吧,跟女儿还有不能说的话么?”
这样催促着,虞夫人终于开口了:“青梅。”叫了一声,又停了半天,才接着说:“我跟你义父商议过了,打算找个机会告老还乡,回申州老家去。”
青梅瞿地睁大眼睛:“为什么?义父年纪也不大,身子又好,莫不是在朝中遇上什么为难的事情?那,那我去王爷说说……”
“不是、不是。”虞夫人拉住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好孩子,你听我说。这是你义父和我商量之后,我们两个人的意思。”
青梅声音显得有些着急:“这是为什么呢?”
“青梅……”虞夫人有些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好久,才轻叹了一声说:“缘故我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你嫁给王爷也这么些年了,这里面的事情多少也懂了一些,仔细想想就明白了。”说完,顿了一会,又添了一句:“反正,对我们老两口,这是好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青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然而想想义父义母要走,心里终归有说不出的难过,但有心要说挽留的话,却又说不出口。刚开口叫一声:“娘!”眼圈已经红了。
“别哭、别哭。”虞夫人劝道:“你一哭,娘心里的话就不能说了。”
听她这么说,青梅拿块手帕在眼上按了一会,收住了眼泪。虞夫人说:“其实你义父和我回了乡,反倒什么都不用再操心。你义父劳碌了这么大半辈子,我陪他过几天安静日子,我们心里都是乐意的。我不放心的,只有你。”
“娘,我能照顾自己……”
“不光是这个。”虞夫人打断了她的话,踌躇了一会,像是在斟酌后面的话。“青梅,”虞夫人尽力压低了声音,“娘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告诉我。”
“娘问我话,我怎会不说?”
“那好,我问你,小禩到底是不是先储的遗孤?”
这句话问到青梅心里最隐痛的地方,登时白了脸色,好半天才勉强点了点头。
“我也猜到了。娘要是没说错,你心里必定还存了指望,如今王爷能自己作主了,说不定能把小禩接回来,让你们母女团圆,是不是?”
青梅慢慢地点了点头。
“青梅!”虞夫人正色说:“娘要劝你的就是这件事。你千万听我的话,绝了这个念头,你要想小禩平安,就不能让他回天界来。”
青梅不解:“那为什么?”
虞夫人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么?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因为先储到死都是储帝!”
这话,青梅就算初时不解,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先储承桓虽然盗走息壤叛逃下界,然而从来没有正式被废,所以直到死,身份仍然是储帝。天帝也再未册立过储帝,父亡子继,小禩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倘或小禩回到帝都,难免身份泄漏,到时必定无法自处,那才真是害了他。
想到这里,青梅苍白着脸点了点头:“娘,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虞夫人这样说着,脸色却依然很沉重。她心里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交待给青梅,却在犹豫要不要此刻就说?看着青梅的脸色她实在有些不忍心,然而想到下次进宫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还能不能这样关起门来好好说话,便下了决心。
“还有一件事。”她说:“青梅,你想过没有?你现在虽没有天后的名号,其实跟天后差得不远了!”
听得这话,青梅愣住了。她真的是没有想到过这一层,虽然进了宫,也在主理后宫的事情,但在她心里,跟在王府的时候也没有多大的两样,除了房子更多更大,日子也更寂寞。此时听虞夫人这样说,一时回不过神来,心里反复不停地念着这两个字:“天后、天后……”只觉得不可思议,再也没想到过,这两个字有一天会跟自己有关系。
更深的话虞夫人还没有说。那是虞简哲在私下里议论的时候说的:“说不定有朝一日,青梅连天后的名分也会有!”
虞夫人当时也吓了一跳:“这,怕不可能吧?”
“很有这个可能。不但可能,而且不会太久,我猜,也许就在这两三年间!”
乍一想这话有些奇怪,就算白帝愿意册封青梅为天后,也还有两层阻碍:一是天帝而在,白帝虽然已经摄政,毕竟还不曾真正当上天帝;二是甄妃仍在,虽然始终独居梅园,但她才是白帝名正言顺的正妃。
虞简哲摇摇头,神色有些阴郁:“这都不算什么难题。”
其中的一半缘由,虞夫人立刻就想到了。事到如今,白帝想要当上天帝,真正已经不算什么难题了!虞简哲所说的“两三年间”,指的也就是这层意思。但即便如此,天后之位理所当然,应是甄妃的,何以说会轮到青梅头上?
“夫人请想。”虞简哲给她解释:“王爷倘若登位,天后独居宫外,岂非太不合礼制?”
“你是说,王爷会废掉甄王妃?”
虞简哲沉吟了一会,回答说:“照我想,大约是两宫并尊,不分上下。”说到这里,虞简哲伸出一个手指:“还有一层,册封了青梅为天后,她所出的公子,便是嫡子!”
“啊!”虞夫人这下明白了。
而这也正是她要跟青梅说的话:“青梅,王爷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册立世子的事情?”
“没有。”顿了顿,青梅又说:“王爷这么年轻,怎会要急着立世子?”
“你这话说得不错,王爷现在还未必会急着立世子。不过青梅,娘要嘱咐你的,就是这件事。”虞夫人的神情变得很郑重了:“倘若王爷往后只有小翀一个亲生儿子,那自然没有事。但就跟你说的,王爷还年轻,总还会再有,那时候你可千万小心,别往里面卷——”
青梅脸色变了变,她已经领会了这话里的深意。因为这几年她经的、看的已经很多,从眼前,想到金王、青王,还有十几年前的承桓,也就什么都明白了。然而一旦明白过来,立刻就生出一股惧意,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
虞夫人叹了口气:“天家的事情就是这样,只有一样是沾不得的,就是这个位置。什么事一旦沾上这个位置,那就什么都变了。亲人也不是亲人了,父子也不是父子了,兄弟也不是兄弟了。青梅,”虞夫人用力握一握她的手,仿佛这样可以加重话里的份量:“你千万记住,哪怕是为你亲生的儿子,也别往里面卷,你永远也算计不过他们,只会让别人算计。知道么?”
青梅悚然而惊,一想到将来卷在里面的可能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她又如何能心平气和?因畏惧而越发感觉无力,只想跟虞夫人说,娘别走,留下来陪陪我。但这个话,她也说不出口。
良久,才怔怔地长叹一声:“我记着了。”
等虞夫人走后,青梅独自一个呆坐着,满心里想的还是方才说的那些话。尤其是那句“什么事一旦沾上这个位置,那就亲人也不是亲人了,父子也不是父子了,兄弟也不是兄弟了”,真想一座山似的,压得她气也透不过来。
“唉!怎么这么难呢?”这样自语着,想要站起来,到御花园里走一走。站起身子的那么一瞬间,就觉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冒。只听耳边一片宫女的惊呼之声,然后,青梅只来得及说一句:“别告诉王爷”,便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然而这样的事,宫女们怎敢不告诉白帝?等子晟搁下朝务,匆匆赶到坤秀宫,青梅已经醒了,躺在榻上,太医院的医正姜奂跪在一边,微阖着眼,正给诊脉。
屋里的宫女看见子晟进来,“唿”地跪了一地,青梅手一撑,想要坐起来,子晟连忙抢上去按住她。回头看见姜奂伏在地上叩首,便吩咐他:“你先给王妃看病。”姜奂便又伸出两根手指,搭上青梅地手腕。过了一会,他放下手,磕了个头,说:“王妃是这一阵受了劳累,体虚,吃几帖药调理调理就好。”
子晟舒了一口气:“你开药吧。”
姜奂到了外屋写药方,子晟跟青梅说了声:“你好好歇着,我去看看”,便也跟着到了外屋。姜奂一见子晟出来,忽然趴在地上,“咚、咚、咚”连磕几个响头。
子晟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臣不敢欺瞒王爷,王妃这病实在不轻。”
子晟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脱口惊呼出声,随即往里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你跟我来。”说着进了另一间屋子,命人关上门,这才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虞妃身子一向很好,哪像有什么重病?”
“回禀王爷。臣不敢诳语,王妃确实有病。这就好像……”姜奂停了一会,才想出个比方来:“这就好像要是一棵小树,中间蛀一点,立刻就能看出来,可是一棵千年老树就不一样了,等到能看出来,那就太迟了。王妃身子根基很好,反倒把病误了。”
这比方有些不敬,但意思却很明白。子晟怔了半天,才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
“是。”姜奂回话道:“王妃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
才说一句,子晟就打断了:“可是从来没有症相?”
姜奂舔了舔嘴唇,仿佛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犹豫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症相,肯定是有的。这还是那句话,王妃的身体原本根底好,所以掩过去了,叫旁人看不出来而已——臣斗胆,请王妃身边的宫女来问几句话。”
子晟点点头,吩咐:“把紫珠叫来。”
一时紫珠传到,姜奂问:“王妃可是常常会显倦怠,不爱说话,别人问话,也懒得应声?”
紫珠点头:“是。这是常有的。”
“王妃一个月里总有几天胃口不好,可是吃一帖开胃的药就好。这,可是有的?”
“是,这也是有的。”
“王妃睡得着,可是夜来会盗汗,前胸后背都湿。这是不是也有?”
“……也有的。”
子晟按捺不住了:“这么多症候,怎么不早传御医看?”
紫珠胆怯地看了子晟一眼,不敢说话。幸好,姜奂替她解了围。“王爷。”姜奂说:“这也不能怪她们。这是把话放在一起说,搁在平时,确实不像症相。”
子晟透了口气,摆摆手:“你接着说。”
“王妃这病,是从思虑过重上来的——”
子晟怔了怔,神情变得有些苦涩焦躁:“你先说,到底要怎么治?”
“自然是静养为先。”姜奂很有把握地说:“王妃原本身子很好,如今虽有亏损,但只要安心静养,特别是忌怒忌惊,再加上臣开的药,调理个半载一年必有起色。”
子晟这才松了一口气。
姜奂又特意重复一遍:“王妃切不可再受惊,或者生气,否则进一退三,病只会更重。”
“唔!”子晟看看紫珠:“你去把伺候王妃的人都叫来。”
等人都来齐,子晟沉着脸说:“虞王妃身子不好,不能受惊、不能生气。你们都听好,谁要是让王妃生了气,宫中的刑法可不是摆在那里看的!”说着,眼光冷冷地扫了一圈,猛地提高声音:“都听明白了吗?”
宫人们都被激得浑身一颤,连忙一齐低头称是。
料理完这里,子晟回进里屋去看青梅。见她依在床头,紫珠正端着碗米粥伺候她喝。子晟等她喝完一口,才问:“你觉得怎样?”
“没事。”青梅精神已经缓过来,笑着说:“睡一晚上,明天准跟好人一样了。”
“别逞强,多歇息歇息,别把小病弄大了。”说着又问:“正想问你,刚才是怎么了?是不是虞夫人在这里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话?”
青梅本想否认,转念想想也不必,便说:“是娘方才来说,义父打算告老回申州老家去。”
子晟一愣,他从虞简哲的话风里也听出他有去意,原来是真的。想了一会,他笑着说:“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你要舍不得他们走,我留住他们就是了。”
“别!”青梅赶紧拦住,“反正我也想开了,爹娘想过几天清闲日子,做女儿哪能拦着呢?”
子晟定睛往青梅脸上看了一会,见她神情安然,确像想开了似的,也就不再坚持。当晚子晟宿在坤秀宫,又劝慰了青梅一番。两人许久没有这么说过话,青梅也觉得舒心。她本来就生性简静平和,加上调理得当,不出两三个月,身子便康健起来,子晟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只有一样,因为子晟的一番话,坤秀宫的宫人们在青梅更加了几倍的小心,惟恐伺候得不周到,更不敢随便说话。本来就气闷,这一来就更甚从前。这天青梅闲着没事,想起到各处走走看看。蹓到前院廊下,见花枝底下坐着一个宫女,手里拿着绣绷正在绣花。青梅忽来兴趣,冲着身后侍女们摆摆手,意思别出声,自己轻轻地凑过去看。
绣的是块手绢。角上小小两朵桃花,上面一只蝴蝶还没有绣完,然而显见得手艺精巧,活灵活现。
“真好。”青梅忍不住赞叹。
宫女吓了一跳,转过脸来一看,慌得扔了绷子,往地下一跪:“奴婢不知道王妃来了……”
“没什么、没什么。”青梅忙着安慰她:“是我不叫你知道,就想看看你绣的是什么。”说着,一弯腰,宫女忙拣了花绷递到她手上。
“你起来。”青梅吩咐一声。眼睛却瞟着她绣的花,看了好一会,才还给她,嘴里又赞了句:“手艺真好。”
“奴婢谢谢王妃夸奖。”
声音也清脆极了。青梅心里一动,仔细打量她,见是个才十四、五光景的小宫女,一张娇俏可人的脸,看着就让人喜欢。“你叫什么?”青梅问。
“珍儿。”
“噢。”青梅又问:“多大啦?”
“十五。”
“进宫多久了?”
“奴婢进宫晚,正月里才给选进来的。”
青梅点点头:“那才一个多月。想家不想?”
本是随口问的一句话,正问到了伤心处,珍儿的眼圈微微一红。但随即忍住了,很懂事似的,摇摇头说:“奴婢不想。”
那怎么会不想呢?青梅也知道,宫中侍女跟王府多从人市上买来的穷家女儿不同,好多家里还有一官半职,说来在家也是人人疼的。青梅打量她的模样,觉得就像是出身好人家的,一问,果不其然,是礼部一个小吏的女儿。
“那怎么进宫了呢?”
“进宫伺候王妃是奴婢的福分呀。”
青梅笑了:“真会说话。”明知道她是顺口拣好听的说,心里也是真的对这个伶俐的小宫女,起了一种如同对自己的小妹妹那样的怜爱之情。想了一想,含笑说:“你以后,跟着我吧。”
从这天起,珍儿便跟在青梅身边,倒是让她解闷不少。除此之外,最让青梅高兴的事情,就是几个孩子在跟前的时候。
其中以六岁的瑶英,最让青梅头疼。也不光是她头疼,宫里几乎人人都头疼。这孩子直如邯翊小时候的模样,今天捉一只鸟拔光了毛,明天弄只猴子来到处乱窜,吓得宫女大声尖叫,花样百出,难以言述。青梅每每恨起来,想要好好管教,可是不行,孩子很会看脸色,一见不对,就往前殿跑,知道到了子晟跟前,就不会再有事。不过她不管瑶英,也不只因为有子晟护着,而是因为有一个人能降住她。
这个人,是邯翊。就好像当初只有小禩能降住邯翊,瑶英只要到了邯翊面前,就会像换了个人似的,乖巧无比。因为瑶英虽然顽皮,比起邯翊当年,终归逊了一畴。所以,她的鬼主意,谁都能捉弄,却从来没在邯翊身上灵验过,一来二去,瑶英对邯翊就十分服气。这种情形,连子晟见了,都哑然无语。幸好邯翊已经很懂事,不复小时候的顽劣模样,在瑶英面前,显得很有分寸,确有几分哥哥的样子,所以自青梅而始,但凡瑶英又淘气,就端出邯翊来压她,倒也十分管用。
愁瑶英的是顽皮,愁玄翀的,却是样貌。这孩子的漂亮,直是有点不可思议,才一岁多的时候,就能看得初见的人愣神。就像紫珠无意当中说的:“翀公子要是个公主就好了,那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但,翀儿是男孩。青梅这样想着,心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忧虑。不知道这样秀丽无伦的长相,对这孩子,到底是福是祸?别人且不说,子晟看见那孩子,就总会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叹了半句:“男生女相……”话没有说完,但青梅终于明白了他何以一见玄翀就有那样表情。然而这也证明自己想得不错,子晟对玄翀,确实不能像对瑶英那么全心全意地喜爱,这又徒增一分忧虑。
到了此时,能让人放心的,反倒是邯翊了。邯翊长得很快,说话行事,都快将脱却稚气,叫人难以相信几年前还是那样顽劣不堪的模样。自从小禩走后,青梅渐渐地就把疼小禩的心,全放在了邯翊身上。但这孩子虽然渐渐懂事起来,神态里那股傲气却有增无减,说话能把人呛住的做派也丝毫不改,好几次把青梅看得哭笑不得。
“好好说不行么?”青梅这样温和地责备他。
“我是好好说了——”邯翊把“是”字念得极重,显得理直气壮。
青梅笑笑,心平气和地反问他一句:“人家要那么跟你说话,你高兴么?”
邯翊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有些不甘心地说:“可是那些蠢人,不跟他们这么说话,就说不明白。”
青梅看他一眼,便不言语,一副仿佛不想再搭理他的模样。
每次邯翊强词夺理的时候,青梅都有这样的神态。知道这孩子性情执扭,硬说不通,就只有让他自己去想明白。果然邯翊僵了一会,微微红着脸,挺抹不开地问:“瑶英呢?”
青梅明白,邯翊极傲,这样自己转开话题,其实就是他认错的表示。于是和缓了神情,告诉他:“乳娘带着她,在御花园玩呢。”
“那我去找她。”邯翊兴冲冲地,一跃而起,转眼已经不见了人影。
青梅笑着,摇一摇头。转念想起小禩,又想到虞夫人当初说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今生再也不能见那孩子。
等忙过了夏天,经纬万端的事情慢慢都有了头绪。除了极少数耿直到十二分的人,依旧不能释怀之外,绝大部分的人已经顺应了“新朝”。子晟回想起从初封白帝起,十几年来风风雨雨,到现在终于没有了“一人之下”的约束,人生在世,什么叫快意?这就是!诏令既出,无敢不从,其中的滋味,确实是说不出的舒畅。初时常常泛起的一点内疚,在权柄在握的得意中,也就不再被想起了。
这天好容易有点空闲,便吩咐:“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黎顺知道他的心思,上前一步笑着问:“要传王妃来么?”
白帝此时,又从侍妾中拣了两个可心的,也封作侧妃,但下人们已有默契,一说“王妃”,必定指的是虞妃。果然子晟笑着点头:“好。”想想又说:“把邯翊、玄翀和瑶英都叫来。”
于是这晚乾安殿中,子晟、青梅、三个孩子,吃喝谈笑,用了一顿快心无比的晚膳。等撤下席,瑶英和玄翀先由乳娘带着回去歇息,邯翊留下,同着青梅一起,陪子晟说话。
子晟这天心情极其舒畅,把从臣下那里听来,天南海北的趣事说了几桩,忽然又提起:“青梅,你还记得那年在丰山,你唱的那个歌么?”
青梅脸微微一红,有点羞窘地,瞟了邯翊一眼,点点头说:“多少年前的事情,王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
子晟阖着眼,挺惬意地:“那时我跟你说过的事情,现在我可算能腾出手来办一办了。”
青梅想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天凡两界的事情。
“那,要怎么办啊?”
子晟想了一会,笑了:“这,说了你也不明白。也不能急,一点一点来,反正不能总让天人把什么好事都占了,那是早晚有天要天下大乱的。”
青梅是不明白,只觉得是件好事,便也很舒心地跟着笑。
邯翊却听得很留意,这时忽然插了句:“其实要办了天凡两界的事也不难。”
子晟瞿地睁开眼,看着邯翊,哼了一声:“口气不小。你倒说说看,怎么办?”
“这还不容易?断了天梯,毁了接引塔,从此天凡两隔,那才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的办法。”
邯翊一口气说出来,连青梅也听变了脸色。“翊儿!”她责备地叫了他一声,又担心地看看子晟,怕他发怒。
子晟却没有生气,脸上显得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淡淡地说:“果然如此,你就是扔了半壁江山——你就不怕天下人的口舌?不怕将来九泉之下不能见列祖列宗?”
邯翊僵了一会,依旧倔强地扬起脸来:“我不怕。只有这办法,能让天凡两界都好。”
子晟木着脸,瞪着他看。看得青梅微微发慌,准备要劝一劝,子晟却又“噗哧”一声笑了,舒了口气,说:“办法再好,叫你这么风风火火地,也就办坏了。”
邯翊眨着眼睛,不大明白的模样。
子晟想了想,吩咐一声:“沏一杯热茶、再倒一杯凉水来。”
青梅猜不透他要做什么,但知道他没有生气,便笑着看。
一时茶水都端来了。子晟说:“翊儿,你先喝一口凉水。”
邯翊依言喝了一口。
“觉得如何?”
邯翊犹豫着,说:“没觉得怎样,就是一口凉水。”
子晟笑笑,指着茶盏说:“你再喝一口热茶。”
茶水还烫,邯翊端着吹了吹,勉强喝了一口。
子晟不容他想,又吩咐:“你再喝凉水。”
这回水一入口,邯翊就皱起眉来,缓了缓,才说出句:“好凉!”
子晟含笑看着他:“你明白了么?”
邯翊一怔,随即恍悟过来。“我明白了。”他极兴奋地,“本来这凉水也不算太凉,可是我喝了热茶,嘴里还是热的,再去喝它,就觉得特别凉了。”
“对了。”子晟深为嘉许地看他一眼,慢慢地点头:“行事也是一样的道理。本来是件好事,可是人若已经习惯了另一面,猛一变故,好事也就不觉得是好事了。所以,就要像这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凉水兑到热茶里,那才是为君之道,你懂了么?”
“我懂了。”邯翊大声回答。
顿了顿,又说:“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就像我想的断开天凡两界的法子,要怎么样才算是一点一点把凉水兑到热茶里呢?”
“这事太大,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子晟似乎有些踌躇,“比方说,或者有一场大乱,能让天下人都知道,不断天凡对两界都没有好处,那才是水到渠成的时候。不过,翊儿,天凡两界一断就万难再合,将来就算真有这么一天,你也要记得三思而行。”
“我记住了。”
“翊儿,你聪明是尽够的,只要能戒了焦躁的毛病……”话没有说完,忽然心里一动,抬眼看着他:“这样,我给你个机会,叫你治理一块地方,你敢不敢去?”
“敢去!”邯翊兴奋地,挺了挺胸。但忽又露出困惑的神情:“父王要我治理哪里?”
“东府。”
“王爷!”邯翊未及答话,青梅先忍不住了:“王爷不是认真的吧?”说着,看了邯翊一眼,意思他还是个孩子。
“十二岁,也不能算小了。先帝申阇十二岁已经亲政,我十二岁的时候,也已经佐父王理北荒。书房虽然要紧,理政也是莫大一门学问——翊儿,想去不想去?”
这就不用再有怀疑了。邯翊往地上一跪,大声地说:“儿臣愿意去。”
子晟欣慰地一笑。抬眼见青梅似乎仍是不以为然,伸手握一握她的手,说:“你放心,东土民风淳朴,那里的官员也是我精挑细选过的,翊儿到那边不过坐个总,不会有事的。再说,顶多两三年也就叫他回来了,要这样你还不放心,每年让他回来个三两个月,那也行。”
这么一说,青梅又不忍心了:“那么远的路,来回跑多累!”
子晟笑了笑,转脸向着邯翊,正色道:“翊儿,你记住,你到那边就是坐总,并不要你真的发号施令。多听少说,你若敢独断专行,惹出什么事情来,国法家法都饶不过你。听明白了吗?”
邯翊磕一个头,答声:“是。”
“起来吧。”
等邯翊重新坐下,子晟又说:“你若是看中什么可以帮手的人,也不妨告诉我。反正你出发总还得一两个月,可以好好检一检。除了几位枢相,各部的官员随你挑!”
邯翊眉毛一挑,歪着头想了一会,慢吞吞地问:“那,另外的人呢?”
“哦?”子晟微感诧异地,“你看中谁啦?”
“小叔公。”
子晟神情复杂地看了邯翊一眼,慢慢地摇了摇头:“不行。”
“可是……”
子晟摆摆手,打断他:“你的眼光不错。不过此刻兰王还得留在帝都。这样吧,三年之内,你能好好地治理东府,不出差错,三年之后我就准你这一奏,如何?”
“是!”邯翊很响亮地回答了一声。
晚上子晟宿在坤秀宫。“王爷。”青梅一面把盏新沏的茶端到子晟手上,一面带着几分埋怨地说:“王爷,翊儿到底还是个孩子,那么远的路,他又从来没离开过我们身边,你真的就放心?”
子晟接过茶碗来,顺手放在一边,拉着青梅的手笑道:“来,坐这里,我们好说话。”停停又说:“翊儿不过去坐个总,也不用他管什么事,苦不着也累不着他,你尽管放心就是。”
“哪会不累?光是那么远的路……”
子晟笑了:“你还常说我会惯着孩子!”说着,敛去笑容,很认真地说:“孩子大了,也该历练历练了。青梅,翊儿是我皇家的子孙,以后总要封王,独当一面,要是总舍不得放手,反倒害了他。”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青梅也不是不明白,所以嗫嚅着没有说话。但脸上的神气仍是一百二十个不放心,忍了好半天还是没忍住:“身边也没个特别得用的人照顾……”
于是子晟又笑了:“难不成你这做娘的还想跟了去?”
“唉!”青梅知道他是逗她,顺势说:“我倒也是真想——”
子晟“哈哈”大笑:“这你可骗不了我。你才舍不得呐!”
青梅故意绷着脸说:“你倒说说,我舍不得什么了?”
子晟却不说话,笑嘻嘻地,一双眼睛始终不离地盯着她看。青梅终于给看得红了脸,站起来说声:“我去看看她们备了什么点心。”就要往外走。
“哎,别走。”子晟叫住她,“我还有正经话要跟你说。”
青梅又坐了回来,问:“什么事啊?”
“就是翊儿去东府的事。”
是这件事,青梅立刻显出很留神的神态来。
子晟却不说话,沉吟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青梅,我让翊儿去东府,不光是为了东府缺人,也不光是为了历练他。”
青梅奇怪了:“那是为什么?”
“你别急,听我说。”子晟握一握她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给她力量似的,“这些话对你有点重,但是我不得不说,你得先答应我,不能着急。”
说得这样郑重,青梅也不由跟着郑重起来,她定了定神:“我不着急,王爷你说吧。”
子晟特意又看了看左右,确定没有宫女在窥探,方用异常低沉的声音说:“我是要安排翊儿离开帝都。”
青梅失声道:“为什么?”
子晟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了一下,跟着说出来的,却仿佛是跟刚才不相干的一句话:“青梅,如今我只有翀儿一个亲生的儿子,按说就该立他为世子。”
青梅的心一跳,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扯到这件事情上来,怔了好一会,才颇不自然地笑笑说:“好好的,王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啦?”
子晟知道她想得岔了,于是跟她解释:“你别以为我提起立世子,就是有了什么事了,不是的。到了我这个地位,这件事不能不尽早打算起来。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不是我们一家人的事情,这关系着我姬家大业,跟全天下人的身家命运,你想,是不是得好好地考虑过?”
青梅眨眨眼睛,带着几分局促地说:“可是,王爷你是知道的,这些事我并不怎么明白。”
“我知道你不明白,所以我才要说给你听。因为这件事情,我必得跟你商量。”
说到这里,子晟停了下来。青梅一时还领会不到话里的意思,也只好等着。子晟思忖了好半天,才说了句:“现在玉儿她们几个承幸之后,我都叫她们喝了药。”
这话,青梅听明白了。原来宫中有一种秘方,可以使得嫔妃承泽雨露之后,不会受孕。据说这方子本来是从行院来的,后来被风流公子弄出来做寻欢之用。青梅不由得要问:“那是为什么?”
“我实话告诉你,”子晟的声音有些阴沉,“我姬家八百年基业,历四十八位天帝,就没有一代没出过兄弟阋墙的事情!这些事情,或许你还不觉得,我却是从小就不知听了多少。我想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没有一个心里不怕这些事的,可也没有一个能有法子的。”
青梅悚然而惊。这些话以前也听说过,但却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得这样明白。
“你想一想,你是这样的性情,倘若将来卷进这些事情里,你争也不是,不争也不是。所以我想,反正你我都还年轻,以后必定还能有儿子,你这么宽厚平和,教出来的孩子必定也好,或许就没有这些事。何况就算只有翀儿一个,那也没有什么。”
子晟说得有些累了,端过茶来喝了一口。青梅却是听得呆了,她的内心震动莫名,此时方才觉得,天家不单夫妻与寻常人家不同,就连做爹娘的也不一样。
“其实这道理跟普通人家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子晟仿佛看透她心思似地,“小门小户过日子,家里好几个孩子的,倘使爹娘一碗水端不平,是不是也得吵架?只不过到了咱们家里,就不光是家里争,还不知道会牵扯到多少人。而且,位置只有一个,给了这个就不能给那个,是不是更得要好好地想过?你是他们的娘,我自然也要跟你商量过。”
这话说得很明白,于是青梅点点头说:“王爷刚才说的,我明白了。”一顿,又问:“可这跟翊儿去东府有什么关系?”
这么一问,子晟的神情又有点沉郁:“其实我这么多年看下来,翊儿这孩子极聪明。你听见他晚膳时候说的话了?小小的年纪,就有那样的见识,实在是了不得。”说到这里停住了。仿佛有什么悒悒难解的心事,默然半晌,轻叹了一声。
青梅不明白:“那有什么不对吗?”
子晟不响,过了会才说:“他要是我亲生的就好了。”
“王爷!”青梅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感觉十分意外,“翊儿这么多年,不都跟我们亲生的一样么?你看他跟我们,不就像是亲爹亲娘一样吗?”
子晟摇摇头:“那是因为他还小,还想不到别的事情上去。最近几年我在一边看着,这孩子的聪明只有比我小时候还强的,假如留在我身边调教几年,必定能成大器。”
“那不是挺好。”青梅插嘴说。
“假如他没有非分之想当然最好。可是他那样的心性,那样的傲气,再有了那样的才具,怎么可能甘心居人之下?到时候……”
底下的话子晟没有再说下去,但青梅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立刻变了。
“眼下只有先这样。”子晟说出自己的想法:“放他到东府去,那里地方也不差,配得上他的身份,离帝都远些,也就不容易起想法。留在帝都,就是他自己没有那么想,也可能有一干别有用心的人挑得他起了念,那时就更不好收拾了。”
“可是,”青梅一片慈母之心,想的都是一件事,“这么一来,翊儿就不能再回帝都啦?”
子晟一怔,随即笑了:“那自然不是。东府一去又不是回不来了,让他年年回来看你几趟——你又怕他累着!”说得青梅也笑了。子晟又说:“其实等再过几年,倘若翀儿能强过他,那也可以把他召回来,倒是将来翀儿的好帮手。”
“那,”青梅冷不丁冒出一句,“要是他真比翀儿强,王爷立他做世子不也是一样?”
子晟深感意外,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才叹了句:“这也就是你!倘若从别的人口里说出来,我必定以为别有居心。”
“王爷,”青梅正色说,“只要两个孩子都好,在我心里,真是给谁都一样的。”
“所以我说,也就是你说我才信。”子晟含笑看着她,“要是别的女人这么说,可真要奇怪死了。”
青梅听出他是温存嘉许的语气,赧然地笑笑。
子晟顺势把她揽在怀里,下巴抵着她那一头浓黑的头发,徐徐叹道:“假使我这辈子只有一个人不曾看错,那就是你。”
这么说着,倒想起一桩久已放在心里的事情来。
“青梅,咱们去秋苑玩一趟吧。说了好几次,总没去成,这回一定去。”
“现在是秋天了……”
子晟笑了:“这你可就不懂了。秋苑秋苑,本来就是秋天去最好!”
等到了秋苑,青梅才明白子晟为何这么说。原来秋苑四峰漫山种的都是枫树,此时红叶似火,云蒸霞蔚一般,衬着高爽的晴空,当真让人心醉神摇了。
一路走一路看,上到半山腰,在林中一个叫“揽霞”的亭子里坐定。一边瑶英己经急不可待,嚷着要到林子里去玩。青梅叫过乳娘,嘱咐了许多的话,瑶英等得不耐烦,便把脸一绷,小嘴鼓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样子!”子晟看见,板起脸来呵斥,“早说了不带你来,非要跟着来。再这么没有规矩,就叫黎顺送你回去!”
如果训斥的是别人,早已经缩手缩脚地垂首站到一边了,但瑶英一点也不怕,悄悄地吐吐舌头,露出一脸的娇笑。
青梅拍一拍女儿的头,笑着说:“跟弟弟一块去玩会吧。”
瑶英小嘴一嘟:“不,不喜欢跟弟弟玩,他太小了,不会玩。我要跟哥哥玩。”
邯翊倒是很大方:“一块玩好了。”
“看你哥多懂事?”
叫青梅这一说,瑶英的小嘴越发鼓得高了。一转脸,恰巧看见邯翊笑嘻嘻地,正刮着脸羞她,刚好迁怒到他身上。
“父王!你看哥哥!”
邯翊心里还是畏惧子晟,一听她告状,忙把手放下来。子晟前后都看在眼里,自然知道不讲理的是哪个,心里觉得好笑,轻轻地揪揪女儿的耳朵说:“就知道淘气!还学会恶人先告状了。”
说得瑶英拉长了小脸,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青梅连忙出来打圆场:“别闹了,都去玩吧。”说着又叮嘱跟着伺候的奶娘:“别往高处去,也别走远了,当心吹了风。”
奶娘们一一答应着,孩子们却早已等不及,话音未落,人已经奔了出去,奶娘宫女内侍们一见,连忙跟上,也一拥而去。青梅的眼光一直跟得看不见了,才转回来,正碰上子晟也转过脸来,两人目光一碰,都不禁莞尔。子晟摇摇头:“这孩子!”
“嗳,可不就是惯出来的。”青梅故意这么说。
“还小嘛。”子晟不以为意地笑着:“才七岁,淘气一点怕什么!”
“等着吧,过两个月还有件麻烦事呢。”
“什么事啊?”
“你看看她现在一天到晚都缠着翊儿的劲,等翊儿走了,还不知道会怎么闹呢!再说,如今只有翊儿最有办法对付她,等他走了,可到哪里再去找能降得住这小祖宗的人?”
这倒不假!子晟先是哑然失笑,继而心里一动,想起当初云阳观那个老道说的话,半天没有说话。
青梅不知道他心思转到了哪里,见他怔怔地,从宫女手里捧过一盘葡萄搁在他面前,问:“王爷在想什么?”
“啊!”子晟惊醒过来,掩饰着捻起一颗葡萄放在嘴里,边思忖边慢慢地说:“我在想,要不早早请个师傅,叫她开蒙进学,或者就能坐得住了。”
“英儿那模样,能乖乖坐着念书?”
“进了书房,自然得坐着,就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了。”青梅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赞成。
说到这里,事情就算是这样定下了,一时也没有别的话说,于是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但两人谁也没想勉强地找话来说,反倒都有一种感觉,好像能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会,是种福气。青梅甚至觉得,如果这一辈子都能像此刻,那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么一想,反而勾起了许多愁绪,眼神不由自主地黯淡下来。
“青梅,”子晟握住她的手,“你有心事!”
“是。”青梅轻轻地说:“我在想,我一定是把下几辈子的福气都给用了。否则,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到底有哪里好?值得王爷这样对我。”
“这你可把我问住了!”子晟笑着说:“先不说你哪里好,你倒说说我有哪里好呢?”
“那不一样。你是王爷……”
“我要不是王爷呢?”
子晟追问:“要是我不是王爷,你还这么死心塌地地对我吗?”
“起先我不晓得。”青梅很认真地说:“我刚认得王爷的时候,心里对待的是王爷。可是我知道,假如此刻你不是王爷了,我还是一样地对你,到死都不会改变。”
这席带着点不敬的话,在子晟听来,却是一直熨到心底里去,聚积起来,然后猛地全泛上来,只觉得满心的快活,仿佛再无缺憾,就像十五的月亮,圆满得不能再圆满了。然而也就在那一刹那,忽然想到“月满则亏”这句话,无端地起了不祥之感,慢慢地变了脸色。
“王爷,怎么啦?”
“没有什么。”子晟摇一摇头,拿话把心事岔开了:“青梅,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我小时候,比英儿、翊儿都淘气?”
青梅诧异地看他一眼,笑着说:“这我真可没听说过,王爷说给我听吧。”
子晟想了一会,说:“比方说吧,我六岁的时候,偷偷拿着火石玩,结果把我们北府的库房给点着了。”
青梅吓了一跳,失声道:“哟,那不出大事了?”
子晟摇摇头:“那回还好,有下人看见了,赶紧叫人来扑,总算没闹大。”
青梅听完,想了想,回头吩咐宫人:“你们可都记住了,平时多留点神,火石、蜡烛这些东西,千万不能给大公主玩。
宫人连忙答应。子晟却忍不住哈哈大笑:“青梅,你可真是能操心,这才是一件,我再往下说,你可要担心得连觉也睡不着了。”
青梅瞪大了眼睛:“啊?还能有比这更险的?”
“那是自然。”
于是就拣幼时有趣的事情,闲闲地说来。这些事情青梅都是第一次听说,自然很有兴致,连边上的宫人都入了神,听到有趣的地方,忍不住用手掩着嘴偷偷地笑。
等又说完一段,青梅心细,看子晟一直也没喝水,便吩咐沏茶来。
这一提,子晟想起来:“对了,方才我叫你带的那包茶叶呢?叫他们沏来。”
“那么一小包,是什么稀罕玩意啦?”青梅笑着问。
“是稀罕。这茶叶叫‘玉芙香’,天底下总共就那么一株,长在东华山。每年能采出二两来就不错了。今年贡来这二两,一两我进给祖皇了,这一两咱们沏了喝吧。”
青梅知道子晟在吃穿用度上,对天帝倒真是诚心侍奉,没有半点怠慢,所以也不觉得奇怪。茶叶是珍儿收着,青梅便叫她过来,吩咐去沏来。
珍儿答应一声,转身刚要走,子晟又叫住她:“你会沏‘玉芙香’么?”
珍儿一犹豫,摇摇头:“奴婢愚笨,请王爷示下。”
“先用半开的水,泡两过。”子晟耐心地讲给她听,“记着,要两过。然后用大开的水泡一过,这一过还是不要。最后,再用半开的水沏上,这才好。还有,不能盖碗盖,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珍儿又朗朗重复了一遍,等子晟微微颔首,这才退下去。
出来带得小火炉、茶具都有,水是现成的。不多时,茶沏好端上来,青梅接过来一看,银绿隐翠,细茸如雪,果真是好茶。因为还烫,所以先搁在一边凉着,接着跟子晟说些闲话。
正说到:“那大概是二十七年还是二十八年间的事情——”玄翀忽然跑过来,吁吁带喘,一脸的大汗。
“哟!”青梅笑了:“哪里去玩,弄了这么一脸的汗来?”
说着,从袖子里抽出手绢给他擦着脸。玄翀玩得口干舌燥,也顾不上别的,一眼瞥见桌上的茶碗,端过来就喝。
“唉!”子晟阻止不及,笑着叹了一声:“多好的茶,你娘还没得尝尝呢。”
“不要紧、不要紧。”青梅心疼地揽着孩子:“茶叶还有呢,再沏就是了。”
玄翀“咕噜咕噜”一杯喝下肚,意犹未尽,又看看子晟面前的一杯。子晟笑了,把茶盏一推:“索性是索性,这杯也归你吧。”
话音刚落,忽听有人惊呼一声。
子晟和青梅都给吓了一跳,抬眼去看,只见珍儿手掩着嘴,眼睛瞪得好大,一脸惊惶失措的表情。
青梅不解:“珍儿,你这是怎么了?”
子晟却猛然神情一凛,突然叫声:“翀儿!”伸手就去打他手里的杯子。
但是迟了。杯子跌在地上,只听“哧”地一声轻响,一股青烟冒起,玄翀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