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穆康从地窖里出来后,彻底怔住了。
这是什么地方?远古洪荒?东方仙界?世外桃源?不管是哪哩,简直太神奇了。
此地连路边的杂草都是药草,更不用说走两步就会踢到一株人参,它们现在也许只有两品,且是小小的麦苗,但再过几年,等它长到六品、七品……天啦!他心脏快麻痹了。
他完全无法估算这些东西的价值。世上怎可能有这样一块宝地?外头白雪纷飞、一叶不生,里面温暖如春,遍地异卉。
若他那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师父能来这种地方休养,说不定身子就能痊愈了。
穆康站在道路中央,再也迈不开脚步了。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赵天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人家放了你,你招呼不打一声就跑,还站在这里挡路,妨碍大家做事。”他跟每一个路过的人道歉。
别人也不与赵天源计较,雪堡的人都知道他脑子不太灵光。
“对不起,我看到这里如此多药草,一时便呆了。”穆康并不以一个人的聪明与否而看轻其人,所以他待赵天源十分有礼。
“这哪是什么药草?”赵天源不屑地撇嘴。“岑爷爷苗圃里的才是药草。”
意思是那里有比这儿品质更好的货色?
天啦,穆康赚到宝了。
“赵兄弟,你可以带我去看一下苗圃吗?”
“好啊,但是你不能摘喔!否则岑爷爷会打你屁股。”显然,他挨过这样的教训。
岑老大夫在雪堡地位崇高,堡主都敬他三分,但他脾气古怪,一般也不与人来往,只有沙贝儿特别,他俩像亲祖孙似,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想办法帮她完成,否则,哪里有神仙配这种事?
“我绝不动苗圃里半根药草。”穆康郑重立誓。
赵天源见他不像坏人——其实他哪里分得出谁好谁坏——于是,便带着穆康来到岑爷爷的苗圃。
穆康见赵天源指着墙角一个大狗洞,有点愣住。
“这是什么?”
“狗洞啊!”赵天源发现他越来越喜欢穆康了,因为很少遇见比他更傻的人。
“我们为什么要钻狗洞?”
“岑爷爷的苗圃一般不准人进去,若不钻狗洞,如何看?”
“这……岂非正人君子所为?”看来穆康比赵天源更天真一点点。
“没关系,我不是君子,我是傻子。”赵天源已经钻向狗洞。“你到底要不要来看?”
穆康犹豫了下,还是好奇,于是他决定跟着赵天源。
当他钻进狗洞吋,已经不见赵天源身影,倒有十多条大犬龇牙咧嘴、淌着口水围住他。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不安好心眼。”沙贝儿拿着小皮鞭,站在群狗后。“说,你们是不是想偷岑爷爷的药草?”
“不是啊!”被阿敏压制在地上的赵天源喊冤。“我们只是来看一看,媳妇儿——”
“不许叫我媳妇儿。”沙贝儿当然知逆赵天源没心眼,不会干坏事,但穆康呢?他——咦,他跑哪儿去了?
原来穆康瞧见苗圃便入迷了。
“夜光兰、食心草、烛龙菇……”全是外头只闻其名、不见其影的宝贝,想不到这里全部都有,这些东西若被人发现,肯定抢得头破血流。
“我决定了!”穆康身为一名医者的雄心壮志发作了。“我要在这里住下来!”就算他不能动这些药草,但每天看着它们,也恍若置身天界。
“你说要住,我们就要让你住吗?”沙贝儿哧笑。
“不让我住,我保证这些药草不到三年,死得一根不剩。”穆康道:“从它们生长的迹象来看,看得出它们有一段时日没有受到良好照顾。你看这株七心莲,它的根部都枯萎了,再继续下去就死定了。”
“哪里枯萎?明明就很青翠,我每天都有浇水的。”岑爷爷病倒后,照顾苗圃的工作便落在沙贝儿身上,她也确实认真照顾它们,只可惜……天分这种东西是强求不来的。
“你什么时候给它浇水?”
“一大清早啊!不都说早晨浇水对植物最好?”
“但七心莲不同,它只有月上中天时才需要山泉滋润,不然井水也行。”穆康叹口气。“你根本不认识这些药草、也不懂得怎么照顾它们,再继续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你心里明白。”
“那……你也不是我们雪堡的人,把如此重要的苗圃交给你,谁知你会不会心怀不轨,乘机把我们的药草都拔光拿去卖钱?”
“谁敢拔这里一株药,我便与他拼命。”如今在穆康眼里,这些药草已经比他的性命珍贵。“再说……”他叹了好长一口气。“不是每一种药都是直接拔下来就能用的,你那样做是糟蹋宝贝。”
沙贝儿犹豫了。他说的她也不是完全不懂,只是……岑爷爷半生心血,真能这样随便委托他人?
加上穆康与她前有恨、后有怨,万一借此向她寻仇怎么办?
“小姐。”后头,阿敏拉拉她衣袖。“你想让他帮你配药,不让他留下来也是不行啊!”
但沙贝儿本想等他配完药,就把他送出去,神不知鬼不觉,现在他要留下来,她怎么跟阿爹交代?
沙贝儿快烦死了,这时,赵天源突然插了一句话。“媳妇儿,他是好人,你就让他留下来嘛!”
“你分得出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万一他的忠厚都是装的,其实心怀不轨,怎么办?”
穆康对赵天源倒是挺有好感的,毕竟他也算是自己的恩人。
“我若有异心,你们这里也没人挡得住我。”他冷道。
这一点大家都无话可说,穆康的能力确实很可怕。
“那那那……”沙贝儿的脚跺了好几下。“就算我答应让他留下,阿爹那关怎么办?”
雪堡立在百花谷已有几百年,当年天下大乱,各路诸侯逐鹿天下,兵锋过处,鲜血横流,沙家村的村长不愿为军,便带领附近几个村镇的难民四处迁徒,五千老少饱经难辛,最终活着走到里的,不足五百。
因为有这样一段历史,他们排斥外界,对外人也不太友善。
他们在雪堡自立自足,几乎不与人接触,现在莫名冒出一个穆康,沙贝儿和阿敏光想就觉得头好痛。
“小姐,不如……”阿敏把目光投向赵天源。
再怎么说,穆康留下来对她是有好处的,说不准能解开她的神仙配,让她重新成长。
“傻子。”她对赵天源招招手。“是你把他放出来的吧?”
赵天源点头。“他说他要上茅厕。”
“你放了人,万一被爹发现,怎么办?”她绝口不提是自己把人捉进来。
“我知道你不怕打,可爹若罚你跪祠堂,一天不准吃饭呢?”
赵天源整张脸都垮了,他最不经饿了。
“要不这样,我们去找爹自首,就说你不小心把他放进雪堡了,请爹饶你一回。爹知道你的情况,对你一向大度,只要你诚心求情,也许没事呢!”
“真的?”赵天源虽然很喜欢沙贝儿,但次次被骗,也是能养出一点点经验的。
“也许就是不一定的意思,可这已经是我能帮你的极限了。”论脸皮厚度,沙贝儿堪称第一。“剩下的你只能自已看着办。”
“可是……”
“傻子,男子汉大丈夫,自己做事要自己担啊!”
“如果真要跪祠堂……”还没跪,赵天源已经开始哭。
穆康替他抱不平。“明明就是你——”
他沒说完,剩下的话被沙贝儿淡淡地堵住。
“你还想不想留在苗圃工作?”
一边是义气、一边是兴趣,穆康挣扎地抓头发。
“没什么啦,”沙贝儿的下一句话,把这整伯事彻底解决。当然,她是没事的。“傻子跪祠堂的时候,我就叫阿敏帮忙送饭,不就得了?”
“媳妇儿,你对我真好。”
唉,标准的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穆康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沙堡主的愤怒,相反地,他还很开心。
雪堡说是堡,也只是一个稍大一点的村镇,邻里互通、鸡犬交鸣,没有谁是不认识谁的。
当年为避战祸,村民来到这里,能保住性命已经不错了,至于那些文书典籍自是全丢个一干二净。
他们识字、编织、打铁,生活上的各项技能都是祖辈一代代流传下来的,雪堡中唯一的外人就是年近九旬、如今已奄奄一息的岑爷爷。
他还是在二十多年前被前任堡主偶然在百花谷內捡到,一时心软,才让他在堡里住下,否则,之前堡中居民生病,都是请长老跳大神解决。
结果,他成了堡里唯一的大夫。
有了他,堡中居民横死的机会降低许多,近几年,人口更顺利破千,雪堡的发展蒸蒸日上。
但人是会老的,岑爷爷再长寿,也终于老到动弹不得的地步。
现在雪堡居民生病都很麻烦,难道再去跳大神吗?总之,堡内急需大夫一名,只要他的技术不是太差,能治好一般普通小病,沙堡主愿意跪求人家留下来。
何况来的还是鼎鼎有名的一斛珠,穆康。
沙堡主差点对穆康说:“只要你肯留下来,堡里你要什么,尽管拿去。”当然,他的老婆和女儿除外。
“早知道这么简单就没事,功劳我就自己领了……”沙贝儿小声嘟囔着。
大厅里,谁也没听见她的话,但穆康耳力好,却把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这使他对沙贝儿的印象差到极点。
他的眼神几乎不与沙贝儿对上,沙贝儿也不看他。
想想两人都是二、三十岁上下,他游历天下、见识广博、气度不凡,她却只能窝在雪堡里装病避婚,际遇相差实在太远,莫怪她心生嫉妒。
穆康答应了沙堡主留下来的要求,沙堡主立刻请他帮忙为沙贝儿看病。
“穆先生,你瞧我这闺女都二十六了,身形还像十五、六岁的小丫头,面色青黄,走两步路就喘吁吁,天天拿药当饭吃,我真怕她哪天……你可一定要救救她!”
她除了身子不长是服用神仙配的问题外,其他都是装的,根本没病,要怎么医?
倒是另一个人……他的目光转向赵天源。这位兄弟虽说憨了点,却很忠实,穆康很欣赏他。
“堡主,令千金是天生带病,得长期调养才行,这是急不来的。但赵兄弟……我观他并非天生痴愚,应是后天受创所致,若能善加治疗,虽不至于恢复如初,却也能改善大半。”
“你你你——”沙堡主兴奋得都不会说话了。“这是说……天源会好?”
“我不敢保证,但有五成机会。”
“别说五成,就算你只有一成的机会,只要能治好天源,雪堡上下感激不尽。”
“我需要为赵兄弟做一次仔细的诊断。另外……”穆康为难着。
“有什么问题你尽管说,只要我们能做到,绝不推诿。”
“我需要一些药材。”
“雪堡里所有的药任你使用。”说着,沙堡主看向沙贝儿。
女儿对这桩亲事不满意,他也是清楚的,但赵家两口子都是为了护卫雪堡而死,沙家人不能对不起他两人啊!
至于夫妻感情,他跟夫人还不是红盖头掀开便成夫妻,多年来一样相敬如宾,只要女儿不耍脾气,他相信这会是一桩好良缘。
“贝儿,穆先生若要用到苗圃的药,你也不准阻拦,听见没有?”沙堡主道。
沙贝儿气得浑身发抖。穆康先前才说过不动苗圃里一草一、物,现在却……这男人果然奸诈!
穆康为沙贝儿做了详细的检查,得出的结果算好,也算不好。
当年岑爷爷为了帮她避婚,给她神仙配,也知那药有后遗症,所以对药物做了改良,让她长不大、面黄肌瘦,一副随时会断气的样子。
这是抑制她体内的精气,只要经过适当疏通,让她的精气神重新游走于奇经八脉中,她依然有恢复的可能。
至于不好的消息是疏通的过程非常痛苦,而且长达三年,没毅力的人多半熬不住,死在半途。
所以大家都劝沙贝儿考虑清楚,别弄个英年早逝就糗了。
沙贝儿气个半死,居然没人相信她能受苦,大家都当她豆腐捏的,一碰就碎?
太可恶了。而最混蛋的是穆康,他直接说她肯定一天也熬不下去,就别浪费大家时间了。
只有赵天源最憨实。沙贝儿跟他说:“傻子,我能熬过去,对不对?”
赵天源点头。“媳妇儿绝对没问题。”
唯有这种时候沙贝儿才会想,嫁傻子也不错,至少他对她百依百顺。
但想归想,真正要她下嫁,那是不可能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与毅力,沙贝儿要求尽快为她治疗。
穆康只花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准备好一切。他早想教训这女人一顿,现在她自己送上门来,他再不把握,除非是脑袋被驴踢了。
他说:“治疗的地方要绝对安全,一定不能受到打扰,否则前功尽弃。”
沙堡主就把雪堡中半数护卫调去守护沙贝儿的闺房。
他又说:“治疗时,因为痛苦,她可能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请大家当作没听见。”
沙堡主把他的话当圣旨一样奉行不疑。
“治疗手段会有些残酷,但保证对身体无害,请大家别担心。”
这回,沙堡主开口了。“只要别折腾死俺闺女,其他随便你。”突然,他看见一脸忧心的赵天源,再补一句。“还有,男女授受不亲,别乱来啊!”
“我是大夫,不是奸夫!”穆康抗议。
终于,他们开始进行治疗了。
在沙贝儿的闺房里,他告诉她。“是药三分毒,就像百年老山参,你一次十株吞下肚,也会死翘翘,这道理你懂吧?”
她点头表示理解。
“神仙配也是这种道理。它对身体是有好处的,但太好了,才会产生后果。现在我要一点一点泄去你体内的药物,以确保你的身体恢复原状。”
“真的可以恢复?”她再问一遍。若是吃了半天苦头,却一点功效也没有,她就把穆康的头塞进苗圃的狗洞里。
“理论上可以。”穆康耸肩。“实际上,我也没把握。沙姑娘,你这种情况即便不是后无来者,也绝对是前无古人。既无前例,我怎有办法做保证?但你若害怕,随时可以后悔,咱们就別麻烦了,各自忙碌去吧!
沙贝儿古灵精怪,唯独受不得激。他说她会害怕,那便是龙潭虎穴,她也要去闯一闯了。
“好,我做。”
“若有万一,可不能怪我。”
“这是自然。”白痴,不怪他,怪谁?她若有问题,第一个找他算帐。
穆康让人准备了金针、浴桶和蒸笼。沙贝儿看得有点傻眼。
“金针度穴、浸泡药浴我都听过,但要蒸笼做什么?”
“把你放上去蒸啊!”穆康随口说。
“你想杀死我吗?”
“要杀死你,我一根手指就够了,要蒸笼做什么?”穆康说:“那是在浸泡完药浴后,帮你迅速蒸出药力的。想想你吃了十年的药,要我三年内把它们弄出来,不使点狠招,怎么可能?”
但沙贝儿看见蒸笼就头皮发麻。
“那你就用十年的时间帮我把药性导出来嘛!”她真的不想进蒸笼。
“这个……”穆康为难。“其实限定时间治好你,是你爹提的主意。他不想你年过三十才痊愈,坐上花轿、拜堂成亲。而你今年已经二十六,时间不多了。这样说,你明白吗?”
赵天源、笨傻子、烂傻子、臭傻子,全都是他害的,她讨厌死他了。
“我根本不喜欢他!我为什么要嫁给他?”沙贝儿抓狂。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你爹。”他拿出金针,根根细如毫发,黑如墨汁。她从没见过这么奇特的东西。
“我爹让我嫁他只有一个原因——报恩。”她好奇地看着金针。“为什么你的针是黑的?还如此纤细?”
“不知道,这针是我师父发明的。他可以一次使上一百零八针,听说死人都可以让他救活。”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功力不够,只能使上三十六针。不过要治你和赵兄弟,却是没问题。等赵兄弟恢复正常,也许你就会喜欢他了。”
平心而论,赵天源样貌并不差,若非反应慢一点、爱哭、爱吵又爱闹,加上没学问、没专长、没武功,称得上是不错的夫君了……
穆康想着想着,突然有些同情沙贝儿。若换成他,要嫁赵天源那样的人,心里想必也是不满意的。
但至少赵天源有一项很好——他爱沙贝儿,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们男人根本不懂,感情这种事不是讲条件的,是看心里的感受。我跟傻子一起长大,他就像我哥哥一样,你能想像你跟自己的亲姐妹成亲,晚上颠鸾倒凤吗?”
穆康打个寒颤,说不出话。
“哼!”沙贝儿不满地往长杨上一坐。“现在我该做什么?针灸?药浴?还是上蒸笼?”
“针灸。”他说,双手一横,三十六根黑针没入沙贝儿周身三十六穴,而她甚至一点感觉比没有。
“这样就好了……”天啦,他的技术也太神奇了,简直就是华佗再世……慢着,为什么她觉得身体有些痒痒的,好像有一只只的小蚂蚁正从她的骨髓里钻出来,啃咬着她的肉。“穆康,你对我做了什么?”她哀嚎。
“我说过会有些疼的。”
沙贝儿已经喊得屋顶都快塌下来了。这哪里是有些疼?根本是疼入骨子里!疼得她脑袋快要炸掉,身子要四分五裂了!
“穆康……你这小人,你害我!”她厉吼。“来人啊!救命,快来人啊——”
可惜外头的人早已收到指示,不管房里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打扰。沙贝儿只能不停地打滚、嘶吼,直到嗓子都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