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沙贝儿没把穆康和赵天源的话听完。
她只听到赵天源要拜穆康为师,就气得火冒三千丈了。
“太可恶了!”回到闺房,她连灌了雨杯凉水才消气。“死傻子,哪里笨了,连这么卑鄙的缠人办法都想得出来!你拜师,那我怎么办?”
她作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她得跟一个男人争夺另一个男人的注意。
偏偏,穆康对赵天源的耐性、体贴还多于她。
“完蛋了,我一点胜算也没有啊……”她哭吼、悲泣,怎么办?难道学赵天源也去拜师?
不行啊,师徒名分有定、难成正果。
那结拜做兄妹?屁啦!这样更没搞头了。
怎么办?都说女追男、隔层纱,怎么轮到她头上,比隔了两座山还远?
“赵天源,我恨你!”她居然输了,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哇的——声,她趴在桌上大哭,眼泪就像泉水一样地流下。
以后,穆康每天都要跟赵天源在一起,他们是师徒,同进同出,她就变成无关紧要的路人了。
“我不要啦……”她也要跟穆康一块儿,他们一个威武强壮、一个天真可爱,才是最合适的一对,不是吗?偏偏中间夹了个赵天源——等一下,她和穆康天生一对?
轰,她的脸突然烧热了起来。
忆起他的脸红心跳、靠近他的心慌意乱、纠缠他的不择手段……她……她的目光转向床头木柜,再度取出那只木刻黄牛,看着它的眼睛,伸手抚摸它,想像手指滑过的是穆康深茶色的发,她整个人都发软了。
原来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叫喜欢。她喜欢穆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男人在她心头烙下了身影。
她每天跟他捣蛋,是想吸引他的心思,她想尽办法接近他,是一种相思的表现,她真的喜欢上这个人了。
但他不知道……或许,即使他明白了,也不会在乎。
而她的情是她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她颓然坐在床上,抱着黄牛木离傻傻地发呆,就连穆康在外头敲门,她也没注意到。
穆康敲了好久,直到年久失修的锁头寿终正寝,门板缓缓敞了开来。
他吓一跳,但沙贝儿却比他更受惊吓,整个人都跳起来了。
“你怎么可以破门而入?”她赶紧把黄牛藏在身后,但这样显得自己更怪异,她尴尬至极,忍不住便要发脾气。“你不是最讲究礼义廉耻,怎么——”说到一半,又赶紧咬住舌头。
幸亏她还记得他讨厌她要小性子,为了不让他对她更反感,她努力改变自己的脾气。
可有时候急起来,她就忘了,不小心又犯了。
她既难堪又委屈,为什么自己如此倒楣,什么难看的画面都让他瞧见了,难怪他不喜欢她。
“我——”穆康满心歉意。“对不起,我问阿敏,知道你在房里,便想来替你换药。我有敲门,而且敲了很久,可是……”他不知自己的力气大到把门锁敲坏。
这时,沙贝儿的眼泪已像断线的珍珠,滴滴答答地落下。
“沙小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穆康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看着她哭,心痛得要死。
“你转过身去啦!”她抽噎着说。
“那……要不我等会儿再来……”
她急道:“不要!”他这一走,她又要等多久才能再见他?“你就转身嘛,我收拾一下,很快就好,你你你……不要走好不好?”
那温婉的语调像针一样,细细地扎进了穆康的心头。
一瞬间,他有股冲动,想进房紧紧抱住她,小心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好。”他说,转身而立。
沙贝儿赶紧把黄牛藏进柜子里。
“好了,你可以进来了。”她说。
“好了?”他吃惊。这也太快了吧?
她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说的事情,唯一的……她目光悄悄转向床头木柜,那是她最大的秘密,也是最珍贵的。
穆康提了药箱步入闺房,再度道歉。
“没关系啦,什么东西用久了不会坏,再换新的就好。”她说。
“若沙小姐不嫌弃,穆康还会修点东西,倒可以为小姐效劳。”
“好啊,那就交给你了。”她点头点到一半,好像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想了想,却没有线索。
“小姐今天觉得怎么样?手还痛不——”
“等一下。”她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你为什么叫我沙小姐?你不是都喊我丫头吗?”而且他对她的态度也变了,变温和、变有礼、变亲切……却疏远了,为什么?
“你会一天天长大,我再喊你丫头,岂不失礼?”叫“小姐”可以为他的心装上一把锁,告诉自己,她是赵天源的未婚妻,不是他可以妄想的对象。
“那我们都认识如此久了,你还喊“小姐”岂不太生疏?”
他想了一下。“沙姑娘?”
“贝儿。”她渴望的眼神望着他。如果他不再认为她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也不厌恶她,那么,她可不可以贪心一点,只求一丝丝温情,慰籍心底已酸得发苦的相思。
他现在相信赵天源的话了,沙贝儿喜欢他——不,她爱上他了。
但他的心更痛。他们两情相悦,偏偏她有未婚夫。
选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他心里突然浮现这两句话。
“不如我叫你沙妹妹吧?”他说,心在同时仿佛也被割了一半。
“你——”她气得在房里团团转,做他妹妹有什么用?她又不要他的亲情,她渴望的是爱情!
妹妹只能看着他娶妻生子,将来——慢着,有一首诗好像是这样写的: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由此可见,“小姑”是非常了不起的。
只要“小姑”不爽了,穆家未来新妇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而且先做他妹妹,可以找理由接近他,把他身边的杂草野花斩得干干净净,她就不信凭自己的手段,还能让别的女人抢走他。
没错!直着追求他不行,就拐着弯来。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她决定了,就做他妹妹!
“你在说什么山山水水的?”他没听清楚她的自言自语,却记着一件事。“你这伤暂时可不能碰水,否则留下伤疤,你后悔莫及。”
“我知道。”她这么喜欢他,怎么可能让他瞧见她不完美的一面。“不过,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什么?”她今天古里古怪的,搞得他头都晕了。
“你说要叫我沙妹妹的,你说话不算话。”
原来是为了这回事。他弯腰拱手,作了个揖,“沙妹妹。如此可好?”
“这还差不多。”她拉着他坐到床边,自己则紧紧偎在他身畔。“来吧!换药手法快一点,千万别让我觉得痛喔!”
“沙妹妹……”他们靠太近了,教他有点不自在。“……男女授受不亲……”
“你都叫我妹妹、做我兄长了,还男女呢!”她毫不在乎地更贴近他些许,闻到他身上青草混着泥土的清爽气息,心里好幸福。“快一点啦!别婆婆妈妈的,你是哥哥,不是姐姐耶!”
“可是……”软玉温香在侧,他脸红心跳啊!
“喂,你到底换不换药?万一我的手断了,你可得养我一辈子喔!”
“这自然是要换药的,可是……”他一直往旁边退,而她不停靠过来,几乎半个身子都在他怀里了。
他紧张得要命,哪里还记得换药的程序?
可她乐得心花朵朵开,早知道做妹妹的好处这么大,八百年前便求他做她兄长了。
不过这兄妹之名绝不能做实,只能私下占占他便宜,否则人人当她是他妹妹,她哪里还有机会再攀上穆夫人宝座?
半年后
如今已不能叫赵天源傻子了。
他虽然没学成穆康的劈天掌,但一些小巧功夫,诸如长拳、鞭腿、凌空掌,他倒是都能使上一遍。
至于真正对敌,现在雪堡没敌人,暂时看不出威力。
他也读了《论语》、《百家姓》、《千字文》……四书五经没学全,但吟两句歪诗已不成问题。
赵天源的进步教人刮目相看,但这也是因为他够努力,最近六个月不是习文、就是练武,连最爱逛的集市都不去了,他比人家要去考状元的还认真。
而这全是为了沙贝儿。他是真心喜欢这青梅竹马的小未婚妻。
至于沙贝儿,她长高了一寸,可爱而略带稚气的五官也渐渐变得成熟了。
但有一点点遗憾的是,清丽眉目成熟后,透出的是勃勃英气,一股江湖侠女的味道。
沙贝儿为此呕得三天吃不下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都说女大十八变吗?她小时候天真可爱,少女时期清丽如仙,长大后居然……呜,不要!她要变成娇艳大美人,正好匹配威武雄壮的穆康。
结果她英气、他英明,这画面有什么好看的?
赵天源想要安慰她,可口才开——
“闭嘴。”沙贝儿喝道:“长得比我漂亮的人没资格说话。”
这也是一个奇迹,赵天源灵智开启后,本就俊秀的脸添了一抹温文,风雅翩翩,竟有一股谪仙神采。
“沙妹妹。”穆康开口就不一样了,沙贝儿立刻用小狗般的孺慕眼神看着他。
倘若他真不喜欢她现在的模样,她就去学易容,一定将自己整得花容月貌,宛若仙子下凡。
赵天源的眼神黯了下。他已经不是原本的傻子了,经过穆康的治疗,和自己的努力学习,他懂了很多事,自然也看出沙贝儿对穆康的情愫。
但穆康于他有重生大恩,况且穆康为人正义凛然,他不信他会做出抢人未婚妻的事。
二来,沙家人素重然诺,断不会轻易毁婚,让沙贝儿再嫁。
所以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一定可以抱得美人归。
只是……心也真的有点酸,他与沙贝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怎会不及和她相处不到一年的穆康?
是他不够好吗?还是他们没有缘?
不可能。他现在不好,只要努力,终有一天,他一定能胜过穆康。
至于缘分,能做二十余年的未婚夫妻,还会无缘吗?
他和沙贝儿绝对可以成就良缘的。他告诉自己放开胸怀,斤斤计较不是大男人作风。
穆康给沙贝儿看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只想告诉你,各花入各眼,不管什么长相的人,都会有人喜欢的。”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沙贝儿问。这才是重点。
“我……”他爱她别扭多情、刁蛮温柔却又任性体贴,他喜欢她多变又矛盾的样貌,但是……他不能喜欢她。“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这种事。”
“你三十好几了耶,难道想打一辈子光棍?”
“师父的本领我尚学不到六成,哪里有空想其他东西?”
“所以你一辈子只要习医就好?”啊!沙贝儿想翻倒桌子,这样她还有什么希望?
“至少要学到能治好师父。”他不希望卓不凡一生只能困在槐树村,日日以万年石钟乳为食,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医圣如今落得如此下场,教人如何忍心?
“令师尊也病了?”赵天源想,再厉害的大夫也过不了生死一关。想那岑爷爷,病倒昏迷至今都有一年了,若非穆康强行用药吊住他一口气,只怕早死了。
不过再厉害的药也有极限,加上岑爷爷年纪大了,勉强活着,还能再撑几年?
“我师父不是生病,是受伤,很严重的伤。”穆康说。
“那他现在还能走动吗?”
“当然可以。”否则卓不凡怎么收一堆徒弟,赚取大把银两给自己买药吃?不过医圣的正式弟子只有四人,一斛珠、十两金、银元宝和三块玉。
“那还好一点。”若像岑爷爷那般只能躺着喘气,就真是生不如死了。
赵天源与岑爷爷没有那样深厚的感情,因此对于长达一年的日日照顾,而且还要持续下去,不知何时是尽头,感到有些不耐。
在穆康看来,人生际遇很难说,什么时候会遇到什么意外、能不能过去,都是未知,做人也只能在眼前时刻多加努力,待到双眼闭上的瞬间,但愿不悔。
不过他情不自禁地瞥向沙贝儿,见她眼珠滴溜溜地转,不知道在想什么,那娇俏模样撩拨得他心弦震荡。
他知道,这辈子他是注定要带着后悔了。
“如果岑爷爷能够醒过来,凭他的医术再加上你师父的本领,”沙贝儿说道,“木头,你觉得这一加一的成果,有没有可能让他们两人都痊愈?”
“啊!”穆康欣喜得说不出话。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就算那可能只有万分之一,他也想赌一赌。
“你有办法让岑爷爷醒过来吗?”沙贝儿问。
“媳妇儿,岑爷爷都这么老了,哪里——”
赵天源没说完,穆康便截口道:“有一个方法也许可以试上一试。”
“什么方法?”
“百草参。”穆康最先想取它,就是为了卓不凡,它是聚元养气圣品,不过一般人取不到它,也不懂得使用。
后来他在雪堡住下来,帮忙照顾苗圃,也是见这里奇药丰富,若能大量栽培,于师父必有益处一。
“别开玩笑了!”赵天源一听百草参,就想昏倒。“每年有多少采参人在百花谷栽跟斗,你们还想去冒险,就这么想死吗?”
“我们这是为了救人。”沙贝儿与岑爷爷感情好,自然乐意为他付出。
“救人?”赵天源斥道:“雪堡外的百花谷有多危险,堡中无人不知,你们说救人,难道把自己赔进去,丢掉两条小命也算救人?”
“不试试怎么知道?”
“媳妇儿……”赵天源摇头,叹口长气。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她虽冲动,人却是机灵的,生平头一回,他发现原来她脑子也不是那么好。“我知道你无法接受,但岑爷爷昏迷一年了,他醒不过来了。”
沙贝儿气个半死。赵天源居然敢用这种口气跟她讲话?别忘了,从小是谁在照顾他?他今天闯祸、明天惹事,成日大小伤不断,是谁去为他求药问诊?严格说来,岑爷爷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她觉得赵天源变了,自从他变聪明、读很多书、会讲道理后,那些忠厚憨实的气质便消失了。
大家都说赵天源现在这样很好,俊逸机敏,反而是她冲动依旧,而今,曾说她嫁他可惜的人如今反而认为是她高攀了他。
但要沙贝儿说,她宁可要傻子赵天源,虽然她从没喜欢过他,但起码他对她百依百顺,也不要一个不知感恩、看不起她的优秀男子。
“赵天源,我告诉你——”她一火大,就要动手。
穆康双掌一翻一拐,将两人远远分开。
“都别吵了。”他说:“这次采参,我去就好,你们谁也别跟。”
“不行,我们是好兄妹,怎么可以没义气,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是啊!穆大哥,采集百草参实在太危险,你还是放弃吧!”赵天源虽与他们意见不合,但穆康救他、教他,他心里也是佩服他的。
“其实一年前,我就做好采参的准备了,今朝不过重做一回。”他没说的是,上回若没他们捣蛋,也许他早就成功了——当然也可能失败,但为了师父,不管是哪一种结果,他都接受。
“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样?”赵天源气死了。“生命诚可贵,这道理连我都明白,莫非你们却不懂?”
沙贝儿倒没说什么,只是心里暗暗计划,穆康说不给跟,她就不跟吗?开玩笑,她若如此听话,就不是沙贝儿了。
“沙妹妹。”穆康再了解她不过,便道:“你我兄妹相称,虽未叩拜天地,却也义胜金兰,我知你重情重义,必不会放我单独冒险,但今日我把话说明,采参一事,我早有通盘计划,你若跟随,必有妨碍,届时,休怪我翻脸。”
沙贝儿愤怒地别开脸。“不跟就不跟,有什么了不起?”
赵天源却松一口大气。别怪他无情,媳妇儿毕竟是自家的,只要她没事,他就放了一大半心了。
穆康看看他,却是有些失望的,他还记得那个天真无邪的“赵兄弟”,怎么智慧开了,心思也杂了,不复当初的通透如玉。
真不知如此救他,是好是坏?他也茫然了。
经过一年的相处,唯一没变的还是只有沙贝儿,她冲动归冲动,但重情重义的性子却始终未改。
看她现在咬着指甲沉思的模样,就知道她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这丫头——不,她现在已是个半大姑娘了,五官精致、英姿勃发,他发现自己无法将她的身影从心上抹除,却只是更痛。
所以他方才说终生不娶是真的,他不能娶她,又无法爱其他姑娘,唯有孤独终生。否则又能如何?
这时,沙贝儿眼睛忽地一亮。她已经想到办法,怎么样可以不跟随穆康去采参,却又能帮助他了。
她爹有一件天蚕甲,冬暖夏凉、刀剑难伤,平常日夜随身,除非洗澡,从不脱掉,不如今晚……
嘿嘿嘿,抱歉了老爹,先借女儿用几日,过后必完璧归“沙”,您可别太生气啊!顶多她也去祠堂跪几天嘛!
为了穆康,她当真是费尽心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