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早上七点零五分,准时进导师办公室,夏荷丹才放下包包,便匆匆往教室方向走去。

二年六班,原导师请调外县市,因此由她当空降部队,接手这令人头痛的一班。常态编班的结果,当然每个班上都会有特别令人伤脑筋的学生,然她运气真不好,这个班需要接受辅导室辅导的孩子特别多。

唉!后母难为,她这个后来导师也很没力,班上风气已经形成,根本无从纠正起。

打扫完毕,开始早自修,果然,不用点名就可以预知那两个小女生“又”缺席了;也许是迟到,也许是旷课,荷丹不晓得,今天运气好不好?

迟到还行,劝戒一下,虽然效果有限,但至少可以正常个两天;若缺席的话就糟了;身为导师,她不能放任孩子在外面游荡,万一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不但对不起家长,更对不起良知。

升旗典礼刚结束,生教组长就请人来通知她,她的两名学生很宝贝地一大早就喝得醉醺醺地来上学。

荷丹没喝酒,却感到头痛欲裂,很有宿醉的感觉。她脚步慌乱地赶到训导处,两个女孩头压得好低,还没靠近就能闻到浓浓的酒气味,不用猜,她们脸上的浓妆也遮盖不住因酒潮红的脸。

荷丹很想干脆也给自己一瓶高粱,也醉死算了!

揉着太阳穴,翻开家长联络簿,她决定这次无论如何都要用不屈不挠的精神打、电、话!这次若再没把家长Call来,群聊独家制作,她从此就不姓夏!

好冷的男人。这是夏荷丹对牟城宇的第一印象。

逃学、逃课、抽烟、中辍两次,才二年就念了四所国中……今天居然还敢喝了酒来学校;面对这两个行为严重偏差的孩子,身为新手导师,荷丹承认自己已经无计可施。

但更令她无奈的,是怎么都不愿意接受老师沟通的家长。今天好不容易请来了,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原来这两个奇装异服、浓妆艳抹的国中女生,有个如此严肃的叔叔。

尽管再不受教,进出训导处频繁,此时被训导主任、生教组长与导师包围着,女孩还是露出惊惶脸色;荷丹敏感地发觉,也许她们恐惧的对象并不是学校师长,而是那冷酷的男人。

“不听话就记过啊。”牟城宇坐在训导处的椅子上,十指交叉,冷冷地说,连看都不看孩子一眼。

“她们已经『集满』两支大过与两小过,再记下去就要退学了,你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事吗?”荷丹一心袒护学生,找家长来的目的,无非是希望能藉由家长的求情,让学校愿意再给孩子一次机会,没想到她不但失算了,还非常非常地失望!

哪有家长要求学校给孩子记过的?!这么荒谬的事她还是第一次听闻。

“多少钱可以解决?”男人还是一贯地保持语调平淡,好像谈的是一笔生意。

“什么?”

“我再捐钱给家长会,可以吧?”往年他也都是这么做,只要侄女犯了错,他就捐钱让学校盖新教室,捐久了,竟成为学校最有权势的人。

“恕我说句不客气的话,牟先生,我认为你这是在害孩子!”有钱人都不把钱放在眼里,凡事都习惯用钱打发吗?“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用钱解决的!”

“是吗?就我的认知里,钱是很好用的。”他冷笑。

不信吗?看看校长对他的态度就知道,只要需要家长会的经费,哪一次不是客客气气地向他募款?

“我知道你也许听不进去,但我还是要说,很多东西是用钱买不到的。你可以说这是陈腔滥调,但却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永恒不变?什么是永恒?他不耐烦了,懒得听她说道理,挑衅地说:“既然你那么懂,可不可以请你教教我,怎样才是为孩子好?我这个人很俗气,只知道没有钱,她们就要去睡大马路。”

“身为她们唯一的亲人,你怎么能表现得这么冷漠?”夏荷丹火大了,很想甩这男人一巴掌。

“因为我别无选择。”

“生为你的侄女,难道她们就有选择?”

训导主任见情势不对,怕荷丹跟学校最重要的家长起冲突,连忙安抚:“夏老师,既然牟先生人来了,了解整个始末就好了,你也不必太激动。校长有交代,无论如何要请牟先生到校长室去喝杯茶。”

什么?!荷丹转头看着主任,有种被出卖的感觉。明明她是对的,却反而怪她大惊小怪,生怕惹毛这位大金主?

看到没有?这就是权势的力量。牟城宇得意地扬起嘴角,起身要离去。

“等等!难道你都没有话要对孩子说吗?你不关心她们为什么喝酒?昨天晚上不回家去哪里了?有没有遇到危险?有没有——”

“别对我说教,我不吃好老师那套,我只知道,父亲早逝,算她们倒霉,但这就是人生。没有人需要对别人的人生负责,所以不要想从我这里得到补偿,我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爱心。”牟城宇打断她的话,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训导处。

这男人……夏荷丹双手握拳,气得发抖!无怪乎两个女孩会走岔路,原来是因为有这样的监护人!

“老师,够了,叔叔就是那样。”双胞胎中的姊姊牟庆瑄眼中含着泪,唇角抖动,抑制着想哭的冲动,妹妹庆琳则低着头,一言不发。

“什么叫做『就是那样』?!这是不对的!他至少该表现出一点关怀,而不是这样……”再次面对两个令人头痛的学生,荷丹的心突然软了,因为了解原因,慈悲油然而生。她们在她眼中,是多么可爱的孩子,而可恶的,是那个叫监护人的男人!

“我就说嘛……不管我们做什么,叔叔都不会在意的。”牟庆琳对着姊姊抱怨:“连我们昨天没回家他都不在乎了,他怎么可能会有喜欢我们的一天。”

“所以你们学坏是为了引起叔叔的注意?”夏荷丹不敢置信,这两个女孩年纪轻轻,心智却如此早熟。孩子有什么错?只因为是他的侄女,就必须低声下气地讨好他,在他的屋檐下委曲求全地生存着?这算什么呢?

不行!不能就这样任他摆烂下去,她非得为两个孩子争取些权利不可。就算不能改变他,也不允许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她夏荷丹什么都没有,就是正义感超强,特别看不惯这种近乎无赖的行为,她绝对要为她们做点什么!

发现牟城宇不在校长室,夏荷丹追到地下停车场,正好撞见校长亲自送他下来取车。还真是大牌!让校长这么重视,亏他长得人模人样,不像是个没有素养的男人,但是又如何?还不是烂人一个,有钱有什么好骄傲的?

牟城宇发动引擎后,突然发现一个女人拦在车前,他在车内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感到颇无奈,然后缓缓地打开车窗。“还有事?”

“说真的,你让我非常生气。”

“所以你是特地跑来告诉我,你很气我?”谁在乎?他心里冷哼。

她一时语塞。只顾着气愤,忘了自己的立场,她只是学生的导师,不是他的谁,这样冲动地拦车理论,只会换得他的取笑罢了。

“我要你知道,我不是光说不练的那种人。只要她们一天是我的学生,我就不会放弃她们。”我才不像你!她说。

“哦?这么有爱心哦?我劝你别在那两个小孩身上白费力气,没有用的。她们是恶魔,没救了!不如把时间分配给其它的学生,这样会比较有经济效益。”

听!这是人话吗?!她快爆炸了。“你到底是不是她们的叔叔?!”

“名义上算是。”

“牟先生,请你不要跟我打哈哈,我是很严肃地看待这件事。我非常关心你的侄女,她们是好孩子,我不希望她们就这样轻易毁了自己的人生;但这需要你的配合,我不清楚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们,但我是这样期待……”

“既然你那么有爱心,不如来做她们的家教,你说怎么样?”找个老师来替他看住孩子,这样他就不必整天听这些废话了。

“她们需要的不是我,是你!如果你肯花一点时间陪她们的话——”

“不要就算了!”

“牟先生,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讨厌她们,但我真的认为你不该把你的责任推给学校。”

“如果学校不必为学生的偏差行为负责,那要学校干嘛?要老师干嘛?老师不就是『传道、授业、解惑』吗?更何况不是还有辅导室?请问辅导老师在做什么?你们学校该不会只是说些好听话招生,却不知如何辅导学生吧?连两个丫头都摆不平,我实在看不出教育有什么用。”他可是缴税来付教师薪水的,搞清楚!

“所以只要付钱的就是大爷,是这样吗?”

“起码应该获得一点尊重。”

“我完全看不出来你有哪点值得我敬重。”

“你们校长可不这样认为。”

荷丹瞪大双眼,好像他是只珍奇异兽。多说无益,她彻底醒悟,不该跟他争执,因为他毫无恳谈的诚意,继续下去只会让她更加无助而已。

“好!我答应每个周末免费替她们课后辅导,从这礼拜开始。”

不需要跟他多废话,她学聪明了,决定把孩子留在身边照顾。有这样的叔叔,真的不是她们的错,她受够了!

“什么事这么高兴?”深夜,牟城宇准备从卖场下班,走出办公室,看见他的好友仍在笔记型计算机前边傻笑边打字。

身为国内属一属二的大型卖场经营人,常常得留在总店工作到深夜,但今晚他特别疲惫,只想回家洗个澡,洗掉一点点残存的罪恶感。

“我被一个很特别的女人领养了。”

“无聊。”

“随你怎么想。我们两个都快三十七了,我很想找个好女人定下来,你要不要跟进?”

“我永远不会再相信女人,我劝你最好也别轻易掉入陷阱。”

“无所谓。城宇,活到这把年纪,我相信自己对女人的判断力。世界上好女人还是很多,你大可不必……”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整片星空啊!

“够了,我不想听。”

关于女人这个话题,他们谈过无数次,但结果总是以这句作为结语。他,牟城宇,是不会再爱上任何女人的。

坐在车内,他眉头紧蹙,握着方向盘,却不知该开往哪个方向。夜愈深,他的心就愈沉,麻木得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明明眼前的车灯明亮,他却还是看不清路面,内心感到茫然。

记忆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一夜,如果那一晚没有提早回家,牟城宇不会看见那足以摧毁他生命的残酷。

背叛者。从头到尾,他脑海都只浮现这三个字。

他的哥哥在车内拥吻着他的未婚妻。被情欲冲昏头的叶咏歆与牟振宇浑然不觉丑事已经被揭穿。

“我怀孕了!”事情爆发的前一天,她还这么对牟城宇说;当她用一双清澄大眼望着他,不需要言语便能轻易征服他。

“我们结婚。”当下牟城宇便向她求婚;他深信她将带给他无限的快乐与希望,让他摆脱家庭不幸的阴影,而他们要组织最幸福的家庭,牵手共度一生。

但可恨啊!在他感到最满足的时候,上天偏要给他如此残忍的打击。十五年前,他深爱的女人,背叛他的信任;他深爱的哥哥,也背叛他的信任。这两个他最爱的人,一起扼杀了他。

“对不起。但我发现我不能没有他。城宇,我爱振宇,我爱他!”叶咏歆哭着坦承。

“城宇,我把公司让给你,把财产全部给你,我只要你原谅我们,成全我们!”牟振宇自知理亏,提出条件,交换咏歆。

很好!原来,我在你们心中这么不值。这么荒谬的事情,你们想我会答应吗?二十二岁的牟城宇虽然年轻,但并不愚蠢,心里受了伤,却选择逞强,不肯让他们如意。

孩子……他想用孩子挽留。

“是振宇的!”咏歆掩面痛哭。都是她犯了错,先对牟振宇动了情,又对牟城宇说了谎,到最后东窗事发,再说什么都不是理由。

“很好,你们下地狱去吧!”这是牟城宇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牟振宇跟叶咏歆在两个月后结婚,婚后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过了几年恩爱的家庭生活;或许,这幸福是偷来的,牟振宇在六年后发现得了胃癌,不到一年时间便去世。

牟城宇顺理成章成为牟氏企业第一顺位继承人,也当上卖场的总经理。他让叶咏歆选择留下或离开,没想到叶咏歆绝情地抛下一双女儿,离开牟家。

这种女人……他当初是瞎了眼啊!哥哥,若你地下有知,定会后悔为这样的女人破坏兄弟情谊。

可恶!想她干什么!他牟城宇最不需要的就是爱情。

当时那么爱她,为她舍弃最爱的音乐,选读管院,只为了能接下家族事业,给她最好的生活保障,怎知爱情如此脆弱,才不过五年就变了调。

也好,早点看清那个女人的真面目。只是可惜,他心里也不再有爱了。爱与恨原是一体两面啊,他有多么爱,就有多么恨;而不恨的方法,只有唾弃爱,连带把爱也抛去,如此才能不感到痛。

回到空荡荡的房子,牟城宇看都没看客厅一眼,直接往二楼房间走去。父母早年离异,国小三年级时父亲再娶,后母是个双面人,只在父亲面前对他好,只要父亲不在家,连理都懒得理他,更别说给好脸色看。

父亲过世后,年轻的后母带着与前夫生的女儿另嫁,从此失去联系。

真可笑呵,当初看尽后母刻薄的嘴脸,恨透那种无助的飘零感,如今却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的侄女,对待他在世上仅有的至亲。但只要一想到她们曾经很可能成为他的女儿,他就不寒而栗!

“只要她们一天是我的学生,我就不会放弃她们!”这是那个一脸正气凛然的女人说过的话。

他在想,到底为什么可以爱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他要怎么对她们是他的自由,不需要由别人来指导,更不需要老师来教;然而当那个女人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的时候,他非但不感到愤怒,甚至还有一些愧疚感,是不是他良心还未完全泯灭?

无所谓。只要能折磨叶咏歆,他都不会心软。反对叶咏歆来探视孩子,彻底拆散她们,是他最大的快乐。但同时,他也把自己禁锢在这怨恨里,反复尝着往日的椎心之痛,当成是活下去的粮食,不需要谁来救,他自甘眈溺于这种痛苦。

痛苦能使人成长。他相信有一天那两个女孩也能体会他的难处。他不是故意要伤害谁,一直都是他被伤害,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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