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叩叩。
“进来。”我坐在床上,木然地说。
门开了,之乐走进来。问:“哥,找我有事?”
我点头,“有人拜托我还点东西给你,你过来。”
之乐听了,走过来坐到我床沿。“谁?什么东西?”
我目光清冷地看着他,掏出一张支票递到他面前,“神通侦探社的人要我把这张支票还给你。”
之乐明显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他接过支票,看看我一脸了然的神情,立即就放弃了狡辩。他依然轻声地问,“哥,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要问我?”
我笑,十分讽刺地。“我还以为你会有什么想跟我说!”
之乐向我这边靠近一点,他目光依然淡定温柔。他说,“还是你问吧。我说我怕说漏了。”
我总算见识过之乐的处变不惊。我冷笑一声,“对。这些日子都怪我什么都没有问清楚你,所以才会让你说漏了这么多。”
之乐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他神情从容,静静地让我说下去。
“之乐,阿光陷害我的那个晚上,你是不是在家?”
他点头,“那天我要回家拿东西,在房间就听到你们回来了。我隐约看到有方选光照顾你,所以就不打扰你们。”
“可是当晚你也没有走,你一直躲在房间里注视我们的一举一动。你看着阿光偷我的设计图,看着阿光脱掉我和他的衣服假装成被我强暴,甚至藏起了阿光当时不小心掉下来的那包迷幻药以备日后可以借机会向我揭发!”
我按照我的猜测一直说下去,却不意外地看到他朝我展眉微笑,逐一解释。
“他是你的助手,他碰你的设计图我又怎么知道他是偷而不是拿呢?你当时喝的烂醉,他脱你的衣服也可能是想帮你换睡衣。至于那包迷幻药,我当时以为是你的胃药,捡起来之后忘还而已。”说着,他还假惺惺地握着我的手,愧疚地说,“哥。都是我不好。如果我阻止了方选光的诡计,你就不用受苦了。”
我看着之乐精湛的演技,哭笑不得之余还自愧不如。
我目光尖锐起来,手迅速地从他那边抽离。我感到无比痛心,不和他在言语上周旋下去,继续切入正题,“阿光害我身败名裂,但你知道我对他还不死心,于是偷看雅浩的文件知道当晚酒会光也会出席,所以你借了雅浩的口让我知道当日的真相,好让我砍断对光的仅存的所有幻想!”
之乐看着我,神情无辜,“我怎么会偷看雅浩的文件呢?是我之前借笔的时候不小心撞倒了他的文件,无意中看到而已。而且也不是我要雅浩说出事实的,是他看了我放在台面上的迷幻药,自己跑来问我,与我无关。哥,你实不应如此想我。”
我真是从心底由衷地佩服之乐狡辩的能力。他的灵牙利齿我简直就是望尘莫及。我此刻犹如一个被人扇了两巴掌的哑巴,多苦也说不出来。
我压抑住心口越发膨胀起来的怒火,目光却再也掩饰不住地绽放毒光,“好!好!我算你说的过去!!那这张支票呢!你怎么解释!你竟然收买了雅浩的私家侦探一起来陷害他,还煽动阿光来拆散我们!你知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害我被阿光强暴了!”
说到最后,我已经抑制不住吼了起来。
之乐马上伸手过来安抚我,他捧着我的脸,摆出一副很意外的样子,“你当初不是说没有被强暴吗?”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脸色刷的一声苍白了起来。
这个人……这个人是之乐?
他看我惊愕的样子,脸上马上浮现一片柔情。他笑着说,“不过没关系。之乐已经帮哥哥报仇了。”
“什么意思…”我疑惑地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脑内一个记忆如洪水猛兽地朝我扑了过来,我被冲的几乎要散了架。
对!那帮流氓!当初一直缠着我不断问我有没有人供给他们玩的那帮流氓。当时我一心想着报复事情,根本没有理会他们的动机与事情的巧合性。现在想来一切都发生得很不可思议,之乐想必猜到我对付完雅浩之后,下一个一定是轮到阿光,所以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而我这个笨蛋就按照他安排好的一直走下去。丝毫不偏差。
看着此刻的之乐,我心如刀割地痛了起来。我颤抖地伸出手回捧着之乐的脸,目光悲戚苍凉,“之乐……之乐!你什么时候变的如此狠毒!!”
之乐听了,眼神也掩饰不住痛苦,“哥,你怎么这么说?我是在帮你,我是为你好!”
我再也受不了地暴喝了起来,“你为我好就不应这样对我!你陷害雅浩,在电话里做了手脚,算好时间打电话进来让我听到了那段录音。你存心要我误会他,你根本就是一心想要拆散我们还要我因爱成恨报复他!”
我过于激动,之乐的语调也急切来起来。他看着我,语气认真,“哥,怎么会是我要你去对付他呢?他做了那样的事是事实,我只不过是想让你有个知情权而已。而且录音带我没有剪接过,是你自己没有继续听下去。怎能怪我呢?再说,事件被揭发之后雅浩这个当事人自己也不解释,这于我何干?哥,是他自己不解释,不是我威逼他的。”
他的话犹如一把利剑向我当胸刺下,我几欲吐出一口鲜血来,当场血溅身亡。
对!怎么会是他要我去对付雅浩?他只是想让我有个知情权!那录音带他也没有剪接过,是我自己不愿意继续听下去。那份DNA报告书也不是他要给我看,是我自己抢来看。他也从来也没有说过半点怂恿我报复的话,是雅浩自己不愿意解释,是我自己因爱成恨。
是我自己赶走了雅浩,是雅浩自己愿意放手。一切都是我们的错。
我们是之乐精心设计的棋子。他在我们背后操纵着一切,算准了我们的一举一动,甚至思维,然后让我们按照他的剧本上演他想要看的好戏。
真是目光远大道行高深的一个导演!我,作为他的哥哥,竟从来不知道他有这方面的天分。你说,我是何其失败。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可让自己不在此刻倒下去。我单手撑住床头,所有的事情在我脑内翻搞得如同一坛糨糊,我精神恍惚了起来,“对……是我自己没有听下去……是雅浩自己不解释……为什么雅浩不解释……为什么雅浩明明知道你是幕后黑手他却对我只字不提,为什么!为什么!”
之乐看了很是心痛,他把我扶正,握着我的手柔声说,“哥,雅浩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
什么?
我疑惑地看着之乐,看得之乐苦笑了起来,“哥,雅浩觉得,你受到方选光的袭击,是他的错。他觉得,如果当初你求救的时候,他知道你在哪里就好了。他觉得,如果当时没有让你一个人走,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他还觉得,如果当时他在你身边,他就可以保护你了。哥,你看不到当时雅浩焦急的样子,莫说是那笔遗产,只要你可以平安回来,他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我瞪大眼睛,让泪一簌一簌地往下滑。
脑海里全是雅浩当日抱着我歉疚地说着是我没有用是我没有用的话。我的心一阵阵地痛,双手完全失去了支撑的力气,我整个人倒在床头上。
之乐再次把我扶正,他抓住我的双臂,不许我逃避,要我直视他的眼睛,要我继续听下去,“他很内疚,非常内疚。他很想为你做点事情,但你一直没有告诉他是谁的所为,他没有办法,终日生活在歉疚担忧之中,他以为只要好好的对你就可以弥补一切,但就是那个时候,他之前所做的一切被揭发了出来。他觉得无法面对你!哥,你知道吗?你对他太好了,从小到大就只有你一个人这么真心真意地爱过他,他觉得是自己配你不起,他觉得自己无法面对你!所以他不知道如何解释,所以他自己放弃狡辩的机会!哥,一切都是他自己放弃的!”
“闭嘴你闭嘴啊!”我狂叫了起来,甩开他的手捂着自己的耳朵,想要逃避一切。
雅浩……对不起,雅浩!是我对不起你,是我错怪你!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之乐扑过来扯开我的手。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凶狠,他强迫我继续听下去,“但这一切都比不上之后发生的让他觉得难过。他很快就知道了是我在幕后操纵一切,他终于明白了是他在无意间抢了我的东西,他终于明白到是他介入在我们之间。他知道他应该要走,但他还不死心,他是个天真的孩子,他知道我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他一直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三个人都不受伤害,但是是没有的,他发现是没有的!所以他自动退出,哥,所以他决定成全我们,因为就算天真如他,都知道所谓让所有人都不受伤害的办法,是没有的!”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此刻激动起来的之乐,瞬间觉得眼前万物都在扭曲。我看到当日雅浩心痛愕然地把疯狂的我拥入怀内,语气凄戚。他在说什么?
他当日在说什么?
他说,之信,我求你不要这样。我要做什么,我到底要做什么,才让我们所有人都不受伤害。
对。他无论他做什么,我们三人定必有人要受到伤害。我曾说过之乐是我生活的所有重心,他知道之乐我对我重要,所以他最终选择了伤害自己。他伤害了自己,把我从深渊中挽救回来,自己一个人孤独地离开。
雅浩,我的雅浩。他从小受尽委屈,最后竟还是孤独地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雅浩……雅浩……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压抑不住心中的酸楚,捂脸痛苦地凄哭了起来。
“哥。不要这样。”之乐伸手过来,欲再次扯开我的手捧起我的脸来,但我马上就打开了他的手。他不死心,再来,“哥,何苦这样。雅浩不会怪你的。是他自己选择要走。”
“你闭嘴!”我暴喝一声,愤怒仇恨冲昏了我此刻过去脆弱的理智,我一扬手,用尽全力眼看就要对着他的脸打下去。
但下一秒,我又停下来了。
在之乐惊愕诧异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我停下来了。手停留在半空,一动不动。
这是之乐,我的弟弟之乐。他纵有千错万错,也是我的弟弟之乐!
“哥,你为了雅浩,要来打我?”
我清醒过来,手缓缓地缩回来。我思绪混乱地呢喃起来,“不是不是……我不是要打你。”
我边说,边往墙的另外一边靠。
他逼近,“哥,你十八年来,从来未大声地跟我说过一句话,现在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来打我?”
“不是。不是。”我抱着头,胡乱地应答着。
之乐的声音里尽是痛苦,“哥。你看清楚,我才是你弟弟,我才是你最重要的人。哥,你看清楚!”
“不要叫我哥!”我大声地打断他的话,“你还知道我是你哥哥,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那我也是你弟弟,为什么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之乐立即反驳,我哑口无言。
对。我是他哥哥,却连自己的弟弟想要什么,我都不知道。是我没有好好了解过他,导致到今时今日这个局面。
之乐向前握着我的手,语气让所有人都为之痛心,“哥,我是那么的了解你,但你呢?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到底想要什么?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从小到大,我的眼里就只有你,为什么你不是?为什么插在我们之间的人一个接一个,从未间断。你有没有想过我心中有多难受。我多难忍,我多嫉妒,你知不知道?”
“但雅浩多无辜你知不知道?他从小到大受尽委屈,最后还要被你逼害。他做错什么让你对他仇恨至此!”
“我没有恨他。”之乐急切地反驳,“他比方选光漂亮,他比方选光善良。他牺牲了自己,成全我们。他和我身世相似,同样是受到爸爸迫害过的人。他的痛苦我身同感受。所以其实一切都可以是很好的,只要他不和我争。”
我失笑出声,笑的比哭还要惨,“你在和他身同感受的同时毫不恻隐地逼害他?之乐,你让我觉得我做人很失败。”
“怎会?”之乐看着我的眼睛,“哥很厉害,每一个在哥身边的人,都很喜欢关心你。”
我哭了出来,“但我自己最喜欢关心的那个人,被我亲手逼走了。之乐,你知道吗?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我以前一直相信我对阿光好,对雅浩好,是对的。但后来我又发觉我姑息阿光,深爱雅浩,是错的。但现在,我觉得信错你!之乐,我觉得信错你啊!”
之乐十分痛苦,“哥!我才是你最重要的人!难道雅浩比我重要?就算雅浩在你心中有重量,也只能是占2%,我才是占98%的那个。哥,我和雅浩,哪个重要?”
“不要再这样问我!”我再也忍受不了,跳了起来暴喝。“哪个重要这个问题你从来没有停止过问我。你什么都可以不理会,只知道要从我的重要中分裂出最重要!之乐,你怎么如此狭隘!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之乐依然坐在床上,他抬头,看看居高临下指着门口要他出去的我,沉默了一阵,又低头。他说,“哥,难道一定要割爱,才能彰显伟大?那只是愚蠢。我和雅浩都爱你,但我能为你做的,一定比他多。”
我苦笑。“例如成全我和他?”
“除了这个。”
“但我只要这个。”我无力地靠在墙上,“无论你愿不愿意。出去,我想静一下。”
之乐站起来,他向我走来,却被我抬到空中的手挡住。
他楞了一下,说,“哥,你比我想象中坚强。”
“没错,我也比我想象中坚强。我现在才真正明白,原来我有生以来所炼就出来的坚强,不是为了面对雅浩阿光之前的背叛,是为了来面对方才的那一刻。”
我正视他,目光凌厉。“之乐,你比任何人,都更能伤我。”
之乐又沉默了一阵,“哥,你会去找雅浩?”
“会。”我坚定地回答。
“但我不会让你去。”之乐同样坚定。
“你以为你还能阻止我?”
“哥,不要忘了,我才是你最重要的人。”
“对。但还有雅浩。”说完,我实在无心争辩,别过头朝他挥挥手。
磅!门被关上的声音。
我想知道,是我特别没用,还是换做别人,别人都是出手无策。
我现在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哭笑不得。
事情就像闹剧,哀怨缠绵,千回百转,高潮迭起。
以为一切都已经是定局的时候,现实冲上来冷不防地在旁给了你致命的一刀。我就这样痛的不清不楚,死的不明不白。
为什么世事可以变的这么快?
为什么我总是特别愚蠢,特别后知后觉?
其实我很累,但我还是彻夜不眠。
我一合上眼,思绪立即如潮涌,我怕我会发噩梦。
我平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整整一个晚上。我知道现在只有我自己才能帮自己,所以我要自己告诉自己,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小彪鼓励我要炼就出一身坚强,他说这样才能冷静地面对所有事情。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否足够坚强,但已经重新站起来的我,面对凌乱不堪的现况,不能乱。
我告戒自己不能乱。
有些事情不是能不能解决,是一定要解决。
所以我要想办法解决!
时间在我的冥想沉思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日出,破晓。
清晨的微风轻轻抚来,吹动蓝色的窗帘蹭过我面额,留下一脸温柔的触感。
阳光从鱼肚白的云层中透了出来,我抬头,目光穿过窗台看着外面一片晨曦的天空。任那傲人的骄阳,刺痛了我的眼睛。
凉风再次吹来,带动风铃作响。
我看着吊在风铃下不断旋转飞舞的蝴蝶,心突然无故绷紧。我站了起来,把蝴蝶都剪了下来,撞开房门,急速向楼顶走去。
我一直走一直走,然后,一直跑一直跑。最后奔跑。
我冲到天台,手用力地一撒,顿时漫天的蝴蝶在飞舞。
它们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在掉地前解开束缚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狐步舞。
我抬头,张大嘴巴朝着太阳升起的东方深呼吸一口气。然后——
“啊——!啊——!”
我失态放声狂喊。
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单音节地狂喊。毫无意义地狂喊。
我要喊出我心底里的冤屈,喊出我的愚蠢,喊出我的软弱。
喊出一切扰乱我的东西。
并且要喊回争取属于自己人和物的勇气。
我不理会周围的人奇异的目光,一直在喊。喊到嗓子哑了,喊到没有力气,喊到太阳,完全高挂在上空。
我喘息着抬头,我知道新的一天,将要开始了。
我转身,不意外地看见之乐站在我身后。
“怎么?怕我跳楼?这么矮,怎能死人。”我自嘲地说。
之乐笑,“我以为你会把自己关上几天。”
“有这么多空余时间我或者会考虑。”我边说,边往楼下餐桌走去。一坐下,我便掏出手机。按键后,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是我的秘书。
“ADA,现在赶办签证最快能不能在星期六拿到?”
“我先看看。嗯,可以。但总裁你的签证不是快办好了吗?”
“不是我。我呆会回公司把证件拿给你,你尽快帮我办好它。”
“好的。”
挂上电话后,之乐在那边奇怪地看着我,他等我说话。
“之乐,你待会把你的证件拿出来给我。”
“为什么?”
“办签证。我要你陪我一起去古巴接雅浩回来!然后在我面前,老老实实的向雅浩道歉!”我一字一句,说的清清楚楚。
但不知为何,之乐觉得好笑,“哥,你怎么还这么可爱。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有没有为雅浩着想过?把他接回来,未必是好事。”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强调,“把他接回来未必是好事。但任由他在外面就肯定是坏事!”说完我开始吩咐,“你不用给我说这么多我不明白我的道理。你吃完早餐马上给我去把证件拿来。另外,你这几天不用上学了,学校那方面我会帮你请假。你给我乖乖地呆在家,哪里也不准去,我会叫工人好好的看着你。电话也不准打,我会叫工人把电话线摘了。还有,你的存折,拿出来。我免得你又为非作歹。反正你留在家也不需要用钱。”
之乐直视我,“哥,你要软禁我?”
我很老实地回答,“没错!你最好给我乖乖的,不要以为你是我弟弟,我就拿你没办法!你不愿意去也要去,必要时候我就把你绑手绑脚,一棍敲昏你把你空运过去!”
之乐终于显得有点怒气,他把筷子甩在桌子上,“我不想吃东西。”
我看了他两眼,看穿他的用意。我站起来,手一伸就把他那边的早餐拿了过来放到我这边,“正好。你不吃我就多吃点。反正和你长期作战我还是要有点力气好。你就给我空着肚子好好的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然后……”我啪的一声把字和笔拍到他面前,“然后给我写份检讨书出来,晚上我回来要看!”
之乐低头看了看面前的纸和笔,忍不住笑了出来,“哥,你好象变了,又好象没有变。始终还当我是小孩子。”
“随便你怎么说。”我低头吃早餐。“你要绝食我也没有办法,你死了我也会陪你一起死。不过到了地狱,我还是会选雅浩!”
之乐面色一沉,他问。“我有什么比不上他?”
我也认真地看着之乐,“那我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你为什么要执着于我。因为你从小到大身边只有一个我。其实你对我的感情和雅浩对我的根本就不同,之乐,你只是依赖我。”
“不是。”之乐马上就否定。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我问。
“五岁。”
“就是因为当年你打破了一只碗,我安慰过你?”
他点头。
“你当时还小,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才会误会自己喜欢我。”
之乐叹气,“哥,还记不记得杨不悔?”
谁是杨不悔?我歪着头想了半天,终于确定自己的朋友和亲戚都没有这号人物,惟有问,“我们的远方亲戚?”
之乐笑,“是金庸小说里面的人物,杨逍的女儿。她喜欢上了张无忌的殷六叔,年纪相差二十多年,大家都觉得她只是一时年少无知,分不清自己的感情,连张无忌也这样认为。但最后,她对张无忌说,无忌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用行乞的钱买了一只泥彩人给我,被人撞烂了之后我一直在哭,你为了安慰我,再买了一只新的给我,但我没有要。因为我知道,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那一只。哥,我和杨不悔一样,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只是你从来没有重视过。”
之乐停顿一下,他此刻眼睛绽放出来的光芒依然照亮着我。他继续说,“十岁的那年,妈妈不在,你躲在房间里哭,我走进去,我跟你说,哥,我们以后就要相依为命,我爱你,你也要像我爱你那样爱着我。你当时扑过来,把头埋在我怀里大哭,你说你也爱我。当时我觉得很幸福,我以为我将会成为你的唯一,但第二天我就知道你根本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因为天还没亮你就跑了去找方选光。哥,你能不能闭上眼体会一下我当时的感受?”
我无话可说,只能低下头逃避他此刻炽热的目光。
我无可否认是我疏忽。
“哥。我无法放弃你。你要和雅浩在一起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放弃我。如果你自愿放弃我,我发誓,绝对不会再缠着你,也一辈子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哥,我和雅浩,你要谁?”
“你这算要挟我?”
我抬头,看着他认真逼视的目光,一下子愤怒了起来。
“我两个都要!一个都不能少!”
对,我两个都要!人家有左手又有右手,为什么我的左手和右手要如此不共戴天?为什么我一定要被迫砍掉一只手?
为什么上天对我如此不公平?
之乐无奈,他思量沉默一阵,还是开口,“哥,你如此执着,会伤害雅浩。”
“你又在胡说什么?”
“现在是雅浩心灵最脆弱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无论在哪里都是受尽排斥,他觉得自己无路可去。你现在给了他希望,到时又不能如愿接他回来,在他受伤的心口里再加一刀,等同害死他。你会让他再也不在你面前出现。”
“所以把他接回来是势在必行的。你不用再给我说这么多,反正我决定了的事情不会改变!你现在……”我跳了起来,磅的一声把早餐放到他面前,“你现在给我吃东西。吃饱了回房间反省!在我回来之前你不准踏出房间半步!”说完我大声命令旁边的工人,“张叔李婶,叫人守在三少爷门口!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是!”工人们回答。
之乐看了看,倒也不在意。他轻声说,“哥,没用的。”
“有没有用试过才知道!”我就不相信我治不住他,“今天晚上你来和我一起睡,我要二十四小时看着你。”
之乐听了,笑了起来,“好啊,我们一起睡!”
我听了马上就知道自己说错话,恼羞成怒地拍桌子,“我是叫你把床也搬过来一起睡!”
之乐终于没说话,低头吃早餐。
*
原来搬床是一件大工程,我很快就放弃了。
或者让之乐睡在我旁边会让我更加有安全感。
我印象中的之乐,是一个不会轻易罢休的人。但他最近什么也没有做,乖乖地呆在家。这反而让我觉得更加不安。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者他什么也没有想。
是我想太多。
日子就这样无惊无险地过了几天,明天就是要上飞机的日子。
我坐在床上,拿着手机发呆。
我想着要不要给雅浩一个电话,亲自告诉他我要来接他了。
我挣扎了很久,最后还是掏出小彪当初给我的纸条,按照上面写着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数字地按下去,然后把电话贴到耳边,绷紧全身神经听着电话内传来嘟嘟的呼叫等待声。
片刻,电话通了。那边传来一把黑人的沉厚嗓音,我正要开口说话,门就开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把电话挂了,手顺势插进枕头下面把纸条藏了起来。
进来的之乐看我这个样子,奇怪地问:“怎么了?”
我定定神马上装出一个若无其事的样子,“没什么。我找东西而已。”说着,我跳下床,“好了,我要洗澡了。”
说完,我找来睡衣就跑进浴室洗澡了。澡洗到一半,我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即套上浴袍冲了出来,跑到床边掀开枕头一看,才骤然放下心来。
幸好,纸条还在。
我把纸条放进衣兜里,一转身,就看见之乐疑惑的眼光。
他走过来,翻翻枕头,问,“找什么吗?”
“没有。”我否定,马上有提防地问,“对了,你……你看过我刚才放在这里的纸条吗?”
之乐抬头看我,一脸不知情地反问,“纸条上写着什么?”
我看了,放下心来。看他越发怀疑的目光,怕事迹败露,我马上又转移话题,“对了,明天就要上飞机了,你准备好了没有?”
之乐坐到床的一边,用下巴指指一边的行李,“带了几件衣服。”
我也坐下来,看着他,谨慎地问,“之乐,你这几天没干些什么吧?”
之乐也正色地看着我,“我连门口都出不了,能干些什么?”
“没干就最好。”我继续说,“之乐,我希望你后天见到雅浩,不要为难他。”
之乐失笑,“哥,难道到现在,你还以为我们能和平相处?”
我无奈,“之乐,你有我,但雅浩什么都没有。你四岁的时候,有妈妈抱着你,带着我,离开这个家庭,但雅浩五岁的时候,他母亲为了一张支票,把他推进这个深渊。你打破一只碗,内心惶恐不安,有我在你身旁安慰鼓励,不离不弃。但雅浩无论做对做错,面对他的只有四面墙壁和父亲的冷言冷语。你把事情搞的天翻地覆,我至今还没有大声地骂过你一句,但雅浩只是为了一件已经放弃了的错事,财产地位名利什么都没有了。他现在还在外漂泊。之乐,你不要以为雅浩得到我的心就一切都比你好。你有很多他没有的东西。你能不能想象一下他这十几年是怎么过的?”
我的话让之乐无地自容,他偏过头避开我的目光。
我看的出之乐现在心软了,因为我知道他根本就不坏。我抓紧机会,乘胜追击。
“之乐,我记得你说你不讨厌雅浩。我也相信。因为雅浩和你有过一段相似的过去。其实你也很喜欢他,是不是?”
之乐抬眼看看我,马上又低下头,没有说话。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把一盒残旧的录象带拿出来,递到之乐面前,“之乐,还记不记得它?”
之乐接过,左右看看,然后呆了。
是《麻子的故事》。雅浩和之乐相似的过去。
我继续说,“之乐,我相信你当初扑过去救雅浩,是真心的。你一向是个性情淡泊的人,你想想当初为什么会这么多管闲事冲过去救雅浩。”
我的话刺痛之乐,他微微向后退,别过头逃避我的问题。
我立即上前靠近他,抓住他的手臂不容他逃避,“之乐,雅浩并不如我们想象中坚强。他也有脆弱的时候。他被自己爱的人一次一次地挫败,身心已经耗损。他明知道事情已经真相大白还不回来,是因为他对一切都已经失去了信心。他希望我可以帮他重新振作,他希望得到我的支持。之乐……”
我激动起来,抓着他手臂的手不禁收紧,语气又是哀求又是激烈。
“之乐,雅浩现在就是麻子。他已经站在天桥上面了。之乐,雅浩就要往下跳了!你要眼睁睁看着他纵身跳下吗?”
我的话是之乐脑内掷下的一颗炸弹,轰的一声爆炸,之乐面色刷地一白,全身禁不住剧烈一震,眼中水波流转。
这是之乐第一次为我和母亲以外的人哭,我知道我成功了。
我缓缓地把手缩回来,不再强迫他。
“之乐,我不逼你。你好好想想。你也看到我之前以为雅浩背叛我时,我那疯狂的样子。如果雅浩最后不是放弃一切来挽救我,没有人知道我现在会是怎么的一个样子。所以,之乐,我希望你比我坚强,我走过的路,我也不希望你来走。”
说完,我深呼吸一口气,伸手覆上之乐还在颤抖的手,“如果明天你还是不愿意去古巴,可以不用去。但我一定去。”
“之乐,我一定去!”
当天晚上,我和之乐也没有睡。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天空,之乐缩在墙角看着电视里的《麻子的故事》。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天明。
阳光照进室内的时候,我起床准备一切。已经取出录象带的电视呈现斑白的雪花纹,之乐坐在窗台抬头看天,手里依然拿着那盒《麻子的故事》。
他的样子若有所思,或者他已经想通了,或者还没有。
但我觉得已经不要紧。我要做的已经做完,剩下的就是要接雅浩。
我将所有必须品放进行李袋,哗的一声拉上拉链后,回头对之乐说,“之乐,我要出发了。”
之乐转头看我,长长的睫毛半垂,颤抖着仿佛做着最后的挣扎。
片刻,他抬头,走到我身边,掏了一个硬币,向上一掷,动作纯熟地手背接着手掌覆盖。他看着我,问:“哥,图案还是数字?”
我皱眉。这是什么跟什么?图案怎么样数字又怎么样?
我没有时间在这里跟他猜哑谜,提起行李转身就往门口走去。然而手抓住门把一扭,才知道门被反锁。
我来气了,“之乐,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的怒气他不为所动,他重复,“图案还是数字?”
我知道我们这样耗下去完全是没有结果,而且现在是关键时候,我还要上飞机。我当机立断,回答:“图案。”
谜底揭晓。是图案。
之乐怔楞过后一阵苦笑。
他看着我,悲戚的眼神仿佛在告诉我,哥。这是天意。这是你的抉择。
无奈,悲伤,似有若无。
我在旁屏住气息安静地等待他内心挣扎过后告诉我结果。
一会,之乐终于爽快地把硬币往旁边一扔,利索地开了房门,提起行李回头跟我说,“去机场。”
我的心从绷紧到放松,只因之乐一句话。
我笑了。这是我这个星期来第一次舒心的笑。
谢谢你。之乐。
*
车平稳地开在机场快线上。两旁的景物飞速往后退,我和之乐各占一边景色。
“哥。”旁边的之乐忽然说,“我……我还是无法放弃。”
我错愕,万分不解地转头看他,继而生气。
我耐性全无,语气里尽是责备。“之乐,你这是干什么!”
之乐也转头看我,“哥,还记得高二那年,在医院里你不断在我面前掷硬币的事情吗?”
医院?图案和数字?
粗糙的影象在我脑海掠过,我随即联想起刚才出门前的情景,心立即一紧。
我真是蠢,竟然以为三言两语就可以打动之乐,让他自动放弃。
“停车!”我朝司机暴喝。
司机吃惊,立即刹车。我待车还没停稳就冲了出来。
我狠力地甩车门,正色地吩咐司机,语气中有着不容有失的强硬,“马上送三少爷回家,我还没回来之前不准让他踏出家门半步。”
不知云云的司机吓了一跳,但回过神后还是马上按照我的话去做。
我看着之乐不吵不闹地让司机把他送回去,心里更是不塌实。
我站在公路中间又是焦急又是恼火。拇指不留力地揉着太阳穴,心里不停咒骂上天竟然这个时候还要让我出岔子!
我挥手招来的士,跳上车后逃犯似的要司机全速往机场冲。
冲!立即冲!
快的一秒就是一秒。冲迟一分钟都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成功到达机场,我塞给司机一张钞票马上就跳了下车冲到过关柜台办手续。
我就要看我上了飞机之乐还能干出些什么事情来!
我把所有证件递给柜台小姐要她尽快检查,但她好象发现了什么问题似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抬头问,“先生,你是叫鲁之信还是鲁之乐?”
“鲁之信。”我回答,马上又紧张地问,“怎么了?”
柜台小姐礼貌地回答,“你身份证上写的鲁之信,可是你的护照上写着鲁之乐。先生,你是不是拿错了?”
我气急,粗鲁地抢过柜台小姐手中的护照一看,顿时怒气升级,手发泄般地一拳打在面前的桌面上发出吓人的声响。
我不理会被我吓得花容失色的柜台小姐和周遭的行人,掏出电话按了之乐的手机号码正要朝他暴喝。
但不消一会,熟悉的手机铃声却在身后响起。我猛然回头。
是之乐。
我愕然过后,立即感觉到一腔怒火在体内翻涌。我怒吼,“之乐,我的护照呢?”
然而之乐好象没听到那样,他在手机上按了一组数字,接通后对着手机说了些什么,然后把它挂在脖子上,转身往观机月台的方向走去。
我气得跺脚,立即追了上去。
机场人很多,我在人流中左右穿梭,来回穿插,追到月台的时候他人影已经不见了。
我焦急地环顾四周,捕捉他的身影,最后看到一边的行人簇拥在一起抬头张望,其中有人大声惊叫,“那个人站得那么高想要干什么?”
我听了心里立即有不好的预感,冲过去突破人群挤到最前面,抬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我鲁之信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这么一个可笑的场景。
我看着之乐正站在月台突起的一个建筑物上面。栏杆围着的顶部,前面是月台地面,相隔不过十米,左边却是飞机起跑道,相隔距离我不敢猜测,也没空猜测。
我气急败坏,朝之乐吼。“鲁之乐你发什么神经啊,你赶快给我下来啊!”
我已经气的直呼之乐全名,但他还是一脸镇定,他对我说,“哥,高二那年,我生病住院,我心痛你日夜不停地照顾我,我要你离开,但你不肯。你说要掷硬币来决定你离开与否。你说数字就离开我,图案就一直陪着我。我当时希望是数字,我希望你可以好好的回去休息,但结果无论你怎么掷,都是图案。于是你笑着跟我说,是上天要你一直陪着我。哥,是上天要你一直陪着我。我不想放弃,竟然天上也不让我放弃,我找不到理由放弃!”
我真是气的当场吐血。我叫喊道,“我当时把两个硬币粘在一起,根本不可能出现数字这一面!鲁之乐,你闹够了赶紧给我滚下来!!”
“但今早我手上只有一个硬币!”之乐反驳,“哥。我说服不了自己放弃,我把抉择权给你,雅浩,还是我。”说完,他手一摔,一本红色的小本从天而降。
我定神一看。我的护照。
“我两个也要!”我重申我的立场,“你立即给我滚下来,不然我爬上去敲断你的腿!!”
我的要挟丝毫不起作用,之乐转过身向左走,全场人看的紧张万分,我更是心惊胆跳。
之乐走到栏杆前,就停下来了。他指着远处的一辆飞机,平静地向我陈诉,“哥,去古巴的航班已经开始接受登机了,你要走就要趁现在。”
被他这样一说,我才赫然想起时间无多这个事实。我看看陆续有乘客上落的航班,看看掉在跟前红色的出国护照,再抬头看看站在高处的之乐,心里急成一团。
我威逼不成,惟有哄诱,“之乐,你下来再说好不好?你下来再说啊!”
之乐不为所动地摇头,“我,还是雅浩?”
我真是被他逼得火冒三丈,终于忍无可忍地朝他暴喝,“你跳吧!死了省的我和雅浩心烦!”
说完,我负气地抓起地上的护照,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鲁之乐,我就不信你真的会往下跳!!
我这样想着,突然,身后一阵风声咧咧作响。
磅!
沉闷刺耳的重物落地响声惹得全场人倒吸一口凉气。
然后,惊叫!
我仿佛被叫声刺穿了耳膜,又仿佛被人挖走了心脏。
耳里嗡嗡作响,心脏停止跳动。
我发了疯般地撞开围观的途人挤身到月台栏杆前,探出整个上身往下一看。
是背包。
我愕然,立即抬头。之乐依然像天神那样站在背光的高处。
我随即全身乏力。体内每一条神经都猛然绷紧,又骤然放松。这几乎让我三魂不见了七魄。我觉得我现在虚弱得一阵风也能把我吹走。
我又急又气,终于忍不住边掉泪边破口大骂。
“鲁之乐你这个王八蛋,我养你这么大,供书教学,衣食住行,哪样我做不好!我这么多年来含辛茹苦,受尽委屈,还不是希望你以后日子过的好一点。你现在竟然为了这点事对我苦苦相逼。你这个混蛋,你对不对得起我?你立即给我滚下来,不然……不然我当老妈给我生少了一个弟弟!”
我已经乱得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脸上眼泪不曾间断地滑下。我方寸全无,我就只有他那么一个亲人,要是他真的跳下去,我肯定第一时间从这里扑过去给他垫底。
上面的之乐不理会我,他突然朝着航班的方向喊道,“鲁雅浩,要是你还是个男人,当初放弃了现在就不应该如此婆婆妈妈。鲁雅浩,要是你真的爱他,就不应该对他拉拉扯扯让他为难成这个样子!”
说着,之乐深呼吸一口气对天大吼,“鲁雅浩,你到底是不是男人,你到底爱不爱他!”
我被之乐这样的举动搞的莫名其妙,想趁他不注意爬上去又怕他发现之后乱来。来了一群乱七八糟的保安也不见得对事情有什么帮助。
我没有办法,心里比二次大战还要乱。
“之乐,你下来!我要你下来你听不听到!”
他显然是听到了却不愿意听,他毅然爬出了栏杆,惹的全场一阵惊呼,我吓的几乎站不起来。
他站在楼顶边缘,回头看我,仿佛要做最后的问话。“最后一次,哥,我还是雅浩?”
全场紧张的屏住气息。我看着之乐挂在胸前的电话在半空中晃动,风吹过来,衫尾摆动,头发飞舞,此刻的之乐,就像一个正要纵身跳海寻找美人鱼的少年。
样子坚决,且义无返顾。
他看我犹豫,身体一点一点地向前倾,我的心口一点一点地被人抓紧,十八年来的点滴在我眼前如录象倒带那样迅速晃过,我仿佛看见他纵身跳下后血溅当场的画面。顿时恐惧破胸而出,我泪留满脸地大喊。
“我要你!”
决定性的一声过后,之乐的动作嘎然而止。
他满意地回头看我,然后笑了。
由之乐得逞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其实一早已经笃定了我最后的答案。我明明知道,但我就是没有办法。我不能冒这个险,就算是要打要骂,也要把他劝下来再打再骂。
他看我这答案,还不满意,“到底是谁要谁?”
“鲁之信要鲁之乐!”
“我要鲁之信答应我以后也不去找鲁雅浩。”
“我鲁之信答应你以后也不去找鲁雅浩!”我此刻只能做个被人搓圆按扁的汤圆。
我紧握拳头,告诉自己要忍辱负重。
我这样说,他终于都满意了。而那群无用的警察也终于赶到来,但之乐已经自动自觉地走下来了。
他下来后看我气的涨红的泪脸,才懂得心虚内疚。他好象一个做错事的小孩那样,低头缓缓走到我跟前,等待我发落。
我真是既心痛又气愤,集中全身气力一把抓住之乐的衣领,手紧握拳头就要挥过去。但拳头贴近的那一刹那,我看着他闭目接受挨打的那一刹那,我又心软了。
我埋怨自己没出息,又痛恨他不长进。我晦气地手一摔,把他推开,指着他大骂,“鲁之乐,我真是今天才知道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有你这个弟弟。我都不知道我上辈子欠了你些什么!”说完,我胡乱地一把抹去脸上的眼泪,伸手抓起地上的护照牵着之乐的手就往机场里拉,“你跟我一起去古巴,我要在雅浩面前敲断你的腿!我看你以后怎么跳!”
我怒气冲冲,然而走不了两步,之乐就把我拉住。我回头,看着他一脸犹豫,面上全是欲言又止。我惶恐了起来,立即问,“怎么了?你还干过些什么来?”
之乐看看我,低头,没说话。
他这样让我更加害怕,我低头,目光停留在他胸前挂着的那支手机上。
屏幕上一直显示着通话中的那支手机。
一阵寒意从我脚底迅速往上窜,我颤抖着问,“你……你打电话给谁?你电话……刚才一直开着?”
之乐挣扎过后,还是抬头。他显得歉疚,但弥补不了此刻对我的伤害。他说,“哥,对不起。对不起……”
我觉得全身血液倒流,脑内一片空白。我猛地扯下之乐身上的手机,颤抖地递到耳边,声音出现前所未有的不稳定。
我舌头打了多少个结,才勉强吸下一口气说出一个喂字。
那边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我惊恐莫名,更加大声地朝电话喊去。只有那么一个单音节,我期待一个回音。期待仁慈的上帝给我一个意料之外的回音。
时间在我的呼唤声中过去,突然,那边远处隐约传来了一把沉厚的黑人嗓音。
他在说,“hI,thesunflowershadgrowth……”
我的脑袋仿佛被千支牛毛针从额头往后穿越而过,全身一阵麻木。
什么在脑海里成型,什么在脑海里哭喊。
我扯着沙哑的嗓子,竭尽所能朝电话呼喊,“雅……”
但下一秒,嘟——
电话挂断的声音。
我看见风破空迩来,金黄色的花朵荡漾在绿波当中。
是谁?手执最美丽的那株向日葵,置身花海,抬头看天。
看空鸟回旋。看飞机翱翔。
隆——
飞机在头顶飞过的声音。
震耳欲聋的轰鸣,地裂山摇的晃动,咧咧作响的狂风。
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耳内只有嘟嘟的声音过后遗留在脑内的嗡嗡电波声响。
是谁的手拿开我耳边的电话,又是谁的手,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挥过去。
众人都愕然了。
只有我俩此刻还清醒。
我鲁之信,生平第一次打鲁之乐。
在月台,在机场,在此刻。在04年6月3日下午两点三十九分。
我俩永远都会记住。
雅浩,偏你不能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