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文舒与母亲长谈一夜。其实说是长谈也不对,因为绝大部分是方文惠在说,文舒在听。
方文惠是鼓起好大的勇气才开口道:「今天妳爸爸陪了我一整天。」她以为文舒会很激动地问他来做什么?
但她没有,只是淡淡地点个头应声,「哦。」
文舒没说她知道,更没说她看到父母相拥的一幕。
她把她内心里的想法藏起来,没说出的是,她看见他们抱在一起只觉得好恶心,更没让她知道,她一直不能谅解,为什么她会对一个花心的男人如此死忠?
他爱她吗?
她曾问过妈妈这个问题,她只是苦笑,说不上来他到底爱不爱她,而这样的男人究竟还有什么好留恋的?文舒一直不能理解。
所以这几年来,她一直很努力的想独当一面,想取代父亲在母亲心中的地位。以为只要自己能够取代父亲,那么母亲就可以不再依靠父亲过活。
为此,她一直强迫自己长大,甚至不怕遭人白眼与辱骂;然而今天他们相拥的一幕却彻底宣告她多年的想望还是空,她才明白不管她多么努力,她的地位仍旧比不上父亲。
母亲深爱着那个不忠的男人,这对文舒而言无异是个沉痛的打击。
「妳爸要我们搬回大宅住。」方文惠一直小心翼翼的观察文舒的脸色,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味的沉默。
她不懂女儿心里在想什么,这让她觉得难过。
「文舒。」
「唔?」
「妳怎么说?」方文惠想知道女儿的想法。
文舒连看都不看母亲一眼,只说了一句——
「妳开心就好,我无所谓。」
「我想搬回去。」
「哦。」文舒冷漠地点了个头,表示她知道了。
「妳不问我为什么?」
「随便妳。」她说了,只要她高兴就好,她才不想听原因,由她口中说出她爱那个男人的话,会让她觉得不堪。
她不懂女人为什么总是那么傻,守着一份不属于自己的感情与男人,以为那就是爱。
爱?
文舒几乎要嗤之以鼻了。
在她眼中,「爱」这个字是与不忠、背叛画上等号。爱上一个人就等着被他背叛,等着让他伤害。这是她眼中的爱情与婚姻,是她从母亲身上得到的经验谈,所以她从不奢望有个白马王子来爱她,只希望有个有钱人来娶她,让她早日脱离贫困的生活。
她从没打算要爱一个人,她只想利用男人,让她跟母亲可以过好一点的生活,但母亲今天的态度好象一记当头棒喝,狠狠的敲在她头上,她痛醒了,终于明白母亲是株菟丝花,终究得依附着父亲才能过得好。
文舒擤擤鼻子,不愿意哭。
「我去叫他进来。」她不愿意叫那个人父亲。她想,母亲现在最需要的人不是她,而是那个男人。
那是母亲盼了好久才盼回来的人,她不想破坏她的喜悦。
她退了出去,虽然看得出来母亲还有很多话要跟她说,但她不想听。她走出病房,与许将武对看一眼。
她没叫人,只是与他擦肩而过,就像对待陌生人一般。
方家若追了上去,忍不住暗叹一口气。
文舒脸上的表情比刚刚更阴郁几分。他以为她又会像稍早那样不言不语地径自沉默,没料到的是,她竟然表现出他意想不到的开朗,她话多得离谱,东扯西扯的,像是有说不完的话题。
「家若。」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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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玩过小钢珠吗?」
「没有。」
「那我们去游戏场好不好?」
「好啊。」他想都不想的就点头。
「用走的去。」
「好。」
不管她说什么,他都点头。他们两个就这样一路走着。「最近的游戏场在哪?」她问。
方家若想了想,「应该这附近就有了吧。」他们四处逛了逛,终于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游戏场。
那天文舒玩得很疯,而方家若只是陪着她,他没问她任何问题,也不想打扰她,因为他再怎么傻也看得出来她是在强颜欢笑,他也怕文舒她想要堕落,就此学坏来惩罚她想要伤害的人,而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事,所以他一直小心的在她身旁守候、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
终于天亮了。
文舒累瘫在公园的长椅上。天才刚亮,天上还有几颗稀疏的星星。这样的天空看起来格外孤单,而她比星星幸运,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事,她的身旁总是有家若在。
「家若,我要回去了。」
「回去?」方家若累瘫的眼勉强地睁开一条小缝。「要回医院吗?嗯,是该回去了。」他从长椅上站起来。
文舒却动也不动,走了几步的他觉得不对劲,回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我不是要回医院。」虽然说再见有点艰难,却是早晚都得说。「我跟我妈要回我爸家。」
这是文舒第一次谈起自己父亲,脸上的表情称不上愉快。
「他来接我们了,你昨晚应该有看到他吧?」
他点点头,文舒跟她父亲长得有几分相像,但她应该不喜欢听到这种话吧,所以他并没说出来。
「我以后不能再去看你了,你自己要多多保重。」
「嗯。」她的表情很凝重,害得他不敢多问一句,为什么她回去父亲的家就不能来看他?
难道他们之间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吗?
文舒从长椅上站起来,深吸了口气,作了最后的决定。「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她勉强的挤出一抹笑,挥手跟他说再见。
其实他们两个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她不允许自己软弱,不允许自己继续依赖他,所以她要斩断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此之后她要学会一个人坚强。
「我先走了,你不要送我。」
文舒背对着方家若挥挥手,样子很洒脱,但是当街灯将她孤零零的影子拉得长长时,方家若心里明白她只是在伪装自己心里的脆弱。
他追了过去,拉住她的手,告诉她,「有事来找我,我会一直在妳身边的。」
她只是笑一笑,没点头也没说好。
她只要有他这一句话就够了。
***
文舒母女搬进许家住,何淑美当然不会太愉快,只是碍于许将武在,所以一直勉强容忍着。
何淑美一共生了三个孩子;老大许文琪比她大两岁,现在在日本读书,老二许文芳在美国深造,只有最小的儿子许文杰留在台湾,他今年才七岁,是家里的小霸王。
许将武不在时,许家就许文杰最大,家里的每个人都要顺着他,要不然他铁定大吵大闹,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
搬进来许家没多久,文舒就知道自己若要在许家过安静的日子,就得远离许文杰那个小恶魔,可安静日子才过没多久,何淑美的两个女儿分别从日本、美国回来。
许文琪跟大妈长得很像,但是个性却相差十万八千里。
她就像日本的仕女一样,有着温柔婉约的个性,对待她跟妈妈也没有大房对二房的不屑态度。
她总是叫妈妈阿姨,好象她跟妈妈都是她的亲人一样。有这样的姊姊,她应该高兴是吧?
可她就是没办法喜欢他们那一家子的人,包括对她们好得没话说的许文琪也一样。
她别扭的讨厌许文琪,甚至觉得她对她们的好很虚假。
相对于许文琪,许文芳就比较人性化一点,她跟何淑美是同一个德行,对她跟妈妈总是有莫名的敌意,当她们母女俩是外来者,是来破坏他们许家家庭和谐的坏女人。
如果可以,文舒也希望离许文芳远一点,但是事与愿违,因为她搬去许家时,住的就是许文芳的房间,所以等许文芳一回来,她们两个自然而然的住在一块;许文芳老是在她面前说倒霉,甚至当着她的面跟父母亲吵,说她要是一直都跟她住在同一个房间,那她就要搬出去住。
那时候大妈是死劝活劝的要她多忍忍,但眼角却一直瞥向父亲,希望他能说句公道话。
没想到他只是把报纸放下,冷冷的回一句,「如果要搬出去住那就搬出去住好了,别拦她,我看她一个人能独立到什么程度。」
哈!他果然很了解许文芳好吃懒做的个性,她只是口头上闹一闹,根本不可能搬出去住,于是状况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她跟许文芳两个水火不能兼容的人一直住在同一个房间,这一住就是四年。
期间,许文琪也曾经提议过,要她搬过去跟她住,说她不介意,但文舒可介意了。
许文琪的存在就像是时时刻刻在提醒她的小心眼与不完美,所以要她跟她住在一起,她宁可跟脾气暴烈的许文芳相处,日子虽会过得比较吵些,总比跟许文琪住时让她透不过气来得好。
「不会吧!!我买的口红为什么不见了?」
文舒躺在自己的床上看书,而许文芳正翻箱倒柜的找着她的口红,两个人住在同一个房间就是有这种坏处,一人动绝瞒不过另一人,而她跟许文芳向来不和,当然不会表示友善地跑去主动说要帮她找东西。
文舒侧了个身子,换个姿势继续看她的书。
她二专毕业后就没再升学了,虽然父亲觉得她的学历让他没面子,但是她才不管别人的眼光呢。
她一直有个打算,等工作稳定后就搬出去,省得待在这个家,一天到晚看人脸色过日子。
「是不是妳拿的?」许文芳用脚踢踢她的床板,口气很恶劣地询问着,还说她的口红很贵,是朋友从巴黎买回来送给她的。
文舒冷冷的看了她一眼。
她该不会是在暗示她偷了她的口红吧!
「我没看见。」
「这怎么可能!我明明放在梳妆台上,这房里就只有妳跟我,不是妳拿的会是谁拿的?」
文舒觉得她真的很烦,她放下手中的书,正眼瞧她,问道:「我都说我没拿了,要不然妳要怎么样?」
她的态度也很跩,她说话向来就不懂什么叫客气。
许文芳气死了,凶巴巴地扠腰站在她面前,态度嚣张地说:「我要搜妳的抽屉。」她就不信找不到她心爱的口红。
「妳要搜就搜吧。」反正这又不是她第一次诬赖她拿她的东西,她只希望她搜好之后能把她的东西归位。
于是许文芳开始大肆搜寻,把她的抽屉翻得乱七八糟,就在文舒要发脾气之际,许文芳的手机响了,害得她有气没地方出。
「喂?」许文芳的嗓门大得忘了这个房间不只有她一个在,其实许文芳向来把她当做隐形人,不拿她当人看。
「对啦,对啦,我就要出门了,可我的口红不见了……不行啦,人家很喜欢那个颜色耶……嗯,我也怀疑是她拿的,可是她不承认,所以我现在在搜她的抽屉,看有没有……对啊,我也觉得跟别人同住一个房间实在有够倒霉的,但我有什么办法,谁叫我爸风流,生了个来历不明的种……
「什么?她在啊!就在我旁边……说话大声?拜托,我说的是事实,又不怕她听见,反正我跟她本来就不和,我讨厌她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对啦,对啦——」她一边讲话还一边翻文舒的抽屉,最后「砰」的一声,她用力的把抽屉关上。
「找不到……嗯,对啊,不知道她藏到哪去了——」说着说着,她还趴在文舒的单人床底下找。
「文芳。」许文琪敲敲门走进来,看到地上一团乱,立刻知道妹妹又做了什么好事。她哎呀一声,叫问:「妳怎么把文舒的东西弄成这个样子?」
「姊,妳干么啦。」许文芳从地上爬起来,她最讨厌姊姊了,总是站在文舒那一边,也不想想谁才是她的亲妹妹。
「我在找我的口红,文舒拿了也不说。」许文琪一来,许文芳就急着跟她控诉文舒的罪名。
「口红?」许文琪看了文舒一眼,觉得她不是那种拿了别人的东西却不说的人。
「会不会是妈拿去的?前几天我看到妈擦了个新颜色的口红。」
「什么!妈把人家心爱的口红拿去用!」哎呀,真讨厌。「妈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嘛,」许文芳气呼呼的一手夹着手机一边跑去找何淑美。
不一会儿,她又冲回来。
文舒特地看了她一眼,她手中果真多了一条口红,而脖子还夹着手机在讲电话。「对啊,找到了,嗯,我七点半直接过去找你们,好,bye.」
许文芳切断电话之后就蹦蹦跳跳的跑到梳妆台前抹口红。
她有个漂亮的唇形,大家都说她的嘴唇很性感,她也这么觉得。许文芳在自己的脸上涂涂抹抹的。
跟着她换上一件细肩带的小可爱跟一件超短的短裤就要出门。
「姊,bye.」开心的她赏了个飞吻给许文琪。
「等等。」许文琪叫住她。
「干么啦,姊,我很忙耶。」许文芳像个过动儿似的,一刻都闲不住,人虽被许文琪叫住了,仍像个小跳弹一样,原地蹦蹦跳跳,有时候文舒忍不住要怀疑她是不是吃了摇头丸,所以才半刻不得闲。
「妳不能出去。」许文琪把妹妹揪回来,要她乖乖的不要乱动。
许文芳脚虽然站定,但嘴巴却动得更厉害。
她用力的嚼着口香糖,脸上的表情称不上是愉快地问:「为什么?」
「爸今天有重要的客人要来我们家。」
「那关我什么事?」她吹了个大泡泡,她爸那些客人不就是一些政客?她最讨厌那些既得利益者了,根本不管台湾同胞的死活,一天到晚只会在那狂吠,为了争取选票不择手段,什么狗屁倒灶的事都说得出来,恶心死了,她才不想要看到那些人呢。
她扮了个鬼脸。
许文琪要她端庄些。「今天来的客人很重要,爸要我们都出席,而且是盛装出席。」她特别强调「盛装」这两个字,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许文芳洗去她脸上花花绿绿的化妆品。
文舒试着想象那个画面,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许文芳洗净铅华的脸,说真的,她跟她同居四年了,还真没见过呢。
「我们都得出席陪那些客人?」许文芳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我可不可以不去?」
「不行,爸特别打电话回来,说家里每个人都要出席。」许文琪把大家长搬出来,为的就是要她听话。
「大家?」许文芳才不信呢。她眼神瞄向文舒,嘴巴努了努问姊姊,「那她呢?她也要出席吗?」
「呃……」许文琪没想到她会把文舒给扯出来。「爸没说。」其实爸打电话回来的时候也没交代得很清楚,所以她也不了解,只是事后从母亲兴高采烈的话中,大概明白一些皮毛。
今天许将武请回来的贵客中有几位是政商界的青年才俊,他是想利用今天的社交晚会,趁机钓个金龟婿。
「我今晚有事。」文舒见事情扯到她,免不了跳出来声明。「我要跟唐沐棱出去。」
唐沐棱是国会助理,他们两个之所以会认识,当然也是许将武牵的线。
文舒对他没有所谓的男女感情,倒是唐沐棱追她追得挺凶的。家里的人以为她跟唐沐棱走得那么勤是男有情、妹有意,其实她跟他只出去过一次,之后的每一次她都只是拿他当挡箭牌,只要有不想出席的宴会就推说与他有约,她爸八成是乐观其成,因为他虽从政坛退下好几年了,但是其野心一直存在。
文舒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政治人物吧,食髓知味后,便逃不开既得利益的诱饵。
「妳有约会了?」许文琪问她。
「嗯。」她脸不红气不喘地点头,「上个礼拜就约好了,我总不能临时取消吧。」
「说的也是。」许文琪点点头,真信了她随口胡诌的谎言。文舒跟唐先生是父亲撮合的,想必父亲也不希望搞砸才对。
「妳几点的约?」许文琪还在想解决之道。
文舒要她别想了。「我待会就出去,要很晚、很晚才回来。」天吶,这谎扯得这么大,看她今天晚上得到哪里去混,才能让她混到三更半夜才回来。「妳别等我了。」
「不公平。」许文芳愈听愈不对劲,不满的直跳脚抗议,「为什么她可以不参加,我就要。」
「文芳,妳别无理取闹了,文舒她是真的有事。」
「我也有事啊,我的事也很重要。」她不管,大呼小叫的闹着,把何淑美都吵来了。
「怎么回事?家里的屋顶都快让妳们几个给吵掀了。」
天大的冤枉,吵的人明明就只有许文芳一个,何来的「妳们几个」之说;文舒受不了地关上耳朵,打算来个耳不听为净。
何淑美急嚷嚷着,「妳这是怎么回事?」张大眼睛瞪着许文芳那张像是打翻调色盘的脸。「妳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场合,妳做这是什么打扮?!还不赶快去把脸洗干净!」
「妈!」许文芳不依。
何淑美急急忙忙的将女儿拉出去,临走前还直嚷着要带许文芳去把头发洗直,再买几件端装点的套装,不知道时间来不来得及。
而许文芳呢?
她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便被母亲给拖了出去,远远的,文舒好象听到她在喊救命。
想到许文芳今晚得活受罪一整晚,文舒嘴角忍不住扬起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