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为了告白的重逢
在四年的天各一方之后,现在,她终于又站在他的房门口了。
荇湖将那只贴满各国纪念贴纸的皮箱轻轻放在脚边,注视着那扇虚掩着的门。方才在机场里,对飞机上的邻座女孩信誓旦旦的许诺还回荡在她心底,但她为了告白而穿越了千山万水到他的面前,却在这离他仅咫尺之遥犹豫了片刻。
她从没想到他们再度见面时,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
临窗的大床,他斜倚在那里,膝上摊着一本书,有些旧了的泛黄书页。他的头发依然是短短的,那双深邃的黑眸显得更大更幽深了——一切,仿佛一如初次相遇。只是当她悄然走进门的时候,他微侧着头,凝望着窗外;并且,没有回过头来。
她停在他身边,尝试着不让眼中涨满的泪水涌出眼眶。
「我叫周荇湖,今年二十四岁。在来到这里之前,因为搬家的缘故,已经到过好多地方……」他讶异的猛然回首,仿佛无法置信般的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就在沉默的一瞬之间,她已经眼尖的看清楚了他膝上那本书,他正在看的段落。
「拿破仑——苦杏仁露的罪过?」她轻声念着那耸人听闻的标题,眼中终于有一颗晶莹的泪珠,自眼眶中坠落颊侧。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手在膝上不自觉的紧握成拳,他紧抿了唇,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仿佛尝试平伏那一时间向自己汹涌的席卷而来的思绪。然后他再仰首,望着她低垂的脸;眼眸是幽黑的,深不见底。
「你的名字……怎么叫『幸福』呢?」「因为……」她一瞬间泪盈于睫,哽咽的声音几乎说不出下面的台词。「这代表着……我今后的一生,都会过得幸福。」他微笑了。眼中亮晶晶的,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这……真是个很棒的名字,是我所听过的最好的名字。」她再也无法站在床边,这样的望着他。她伸出手去,慢慢的自他膝上拿起那本泛黄的书,轻轻的合了起来,放到他枕边那几本书的最上面。然后,她慢慢的在床边坐了下来,定定的直视着他的眼。
「我一直……很喜欢你。」他吃惊的盯着她,那么讶然的,仿佛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可能性。
「所以,我想留在这里,留在一座有你的城市中,留在一个能够注视着你的地方,留在与你相同的一片天空之下,和你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泪水沾湿了她的脸。她没法说得如想象中那么平静淡然,她的语调泄露了太多长久以来无法形诸于口的、最隐密的心事。真是糟糕,她这样精心构想的、完美的重逢,全被自己毁了。她悲伤的想着,忍不住将脸深深的埋进了自己双手的掌心中,无法再假装若无其事的注视着他的脸。
他突然伸手,温柔的拥抱着她。他的呼吸,热热的吹在她的颊畔。
「好的。」看着她吃惊的、迷惑的、带泪的眼眸,他微笑,重复了一遍。
「我说,好的。」荇湖停在一扇门前,深呼吸一口气,举手轻轻敲了几下门。
门很快就开了,门后正在伏案写着病历诊断的医师抬头看见了她,有点意外的起身,向她礼貌的伸出手一握。「您是——」「我想请问高夙仁的具体情形。」她尽量保持声音的镇静,在医生示意下坐在桌旁的另一张椅子上。
「……对不起,如果你不是病人亲属的话,很抱歉院方无法提供病人的任何资料给你。」那笑容很友善的老医师歉然说道。
她心里一凛,失望的自言自语:「是吗……如果不是他的亲属,就连知道他病情的权利都没有吗?」她抬起头看到面前的老医师那爱莫能助的笑容,心里突然不知哪里涌起的一股勇气,使得从不说谎的她冲口而出道:「我不是外人,不是陌生人……我是他的未婚妻,刚刚从法国赶回来——」那老医师闻言,却微微拧起了双眉,沉思的看着她。
「可是,小姐,我记得高先生的未婚妻是另外一个女孩子,长得很漂亮,作风似乎也很强势,好象是很有主见的一个人……」她微微一颔首,却从容回答了老医师的疑问。「可是,在院方认为夙仁肝上的肿瘤很有可能是癌症,而且因为位置比较特殊、所以治愈率不高的时候,她已经决定离他而去了。」她露出一个温煦的微笑。
「请你告诉我他的病情,因为我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决定要回来帮助他好好活下去,无论任何代价。」那老医师有点吃惊的看着她,片刻之后,脸上浮现一个慈蔼的笑。
他没有说可以或不可以,却回身从档案柜里找出一本病历,翻开来看着。
「他高烧三十九度,持续三个月不退;发现肝上的肿瘤之后,因为瘤体比较大,而且位置比较特殊,所以尽管经过专家的会诊,但仍不能确定是恶性或者良性。但我们初步认为,恶性的可能性比较大——」她沉默而专心的倾听着,可是脸色却逐渐发白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张不安的绞在一起。
「因为使用抗生素时间过长,因此我们认为他的身体已对抗生素产生抗药性,无法以药物辅助治疗。关于他长时间高烧不退,我们很抱歉,始终找不出原因……」老医师的语气虽然平静,却说得很坦诚。荇湖知道他已告诉她很多本来不应该让她知道的事情,因此她努力控制着自己跳得很快的心脏,尽量镇静的问道:「那要怎样才能治好他的病?」老医师怜悯的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双唇,以及泛白的脸色。他叹息了一声,很坦白的说:「老实说,院方对这样的奇怪病例,已有些束手无策……」看见她的脸孔霎时间转为死白,他低叹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抚。「除非动手术。但是……」「但是什么?」她哽着喉咙问道,声音涩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但是危险不小。」老医师说,看着她一瞬间连纤细的肩头都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不禁同情的摇了摇头。
「我们不能保证存活的几率是多少,小姐。」他咳嗽一声,强迫自己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将这件事的凶险程度说清楚。「我们还需要请别家医院的麻醉师专家来会诊,确定麻醉剂量,因为肿瘤的位置太凶……手术时的麻醉量掌握不好,也会有不测发生。」荇湖感觉一刹那自己身体里的血液都被抽空。她的双手冰凉,脸色苍白,无法控制自己眼眶中隐含的泪意。
这是他们唯一的一条路,但那条路也仍是前路茫茫,稍有闪失,他就会坠入死亡的幽谷。先是无可奈何的生离,复而又有死别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们的头顶。这就是她所期待的幸福未来吗?这就是她从初遇的那一刻起,所期待的两人的结局吗?
她所有的防线突然崩溃了,她无法置信的摇着头,将自己落泪的脸埋进了双手的掌心。
当她临行前,她还殷殷的叮嘱着他「要幸福喔」;她以为他那时已经是最幸福的,因此她放心的、也是决然的离开,奔向那苦杏仁露的国度,为自己寻找一个重生之地。
而当她归来的时候,当初所梦想着的知识、前途、还有美丽……都统统掌握在了她的掌心;可是,可是……他竟然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即使她再如何实现了自己的梦,如何拥有美丽的未来,没有了他的世界,还有什么为之奋斗的意义呢?
她想起他在初相识时,说她的名字是「真幸福」的事;她想起他们一起丢树枝、一起跳舞的事;她想起他在课本上画着逗趣的小兔,祝贺她背出「长恨歌」、逃过老师处罚的事……她也想起方才在病房里他轻轻的拥抱,他温暖的体温,透过两人相触的肌肤传到她的身上;他轻缓的呼吸,吹拂在她耳际。
呵,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多幸福,多幸福,多幸福的一件事!能看着他的微笑,感觉着他的呼吸,清楚知道他仍好好的活在这世界上,每天清晨一睁开眼睛,就能望见灿烂的一室阳光——「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遭遇到这种事情?」她哭泣着,毫不掩饰自己一直强抑着的悲伤。老天是那么的不公平,从前将他判给了另一个女生,现在又来剥夺他的生命!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竟然是在苦痛里重逢的?她不是一直期望,他们能在幸福里重新再遇吗?
「小姐,高先生的父母……不肯签字同意动手术,他们说下不了这个决心……」老医师的声音,在她哭泣的间隙里闯入她的耳膜,使她讶然的抬起了头。
「你能劝一劝他们吗?」老医师诚恳的看着她,叹息的说:「我也知道最多只有百分之四十的机会,是不足以说服他们;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们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选……」「我了解了。」荇湖静静一点头,从衣袋里拿出面纸,很仔细的擦去脸上的每一滴泪。她站起来再与那老医师握手致谢,走到门边停下,再一回首时,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先前的平静,眉眼间甚至升起了一抹温暖的情绪;这张脸,就是她将要去面对他和他父母的表情了。
「我一定会说服他们的,如果他们还是下不了决定,那么我就来签这个字。」他们的机会,最多只有百分之四十。
她问过了医生,她知道这个数字是她所能期盼的最好的结局。
而当她走回那间洒满了阳光的病房时,刚要推门,就听见他那熟悉的、低而轻柔的声音,从室内传出来。
「不,爸爸。我不能这样做,你们为什么要把荇湖叫回来?」她听不太清楚高伯父的回答,但是他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那样低而且柔,却很坚定。
「我对她说『好的』,是因为我当时怎样也无法拒绝她呀!我最好最好的朋友,站在我的面前,明明知道我来日无多,仍然哭泣着说即使能站在某处看着我,也是一种幸福……」他的声音中断了,再响起来时,充满了混乱的思绪、烦躁、困扰与苦恼。
「我能怎么说?难道要我说,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她的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霎时间,她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了,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刻停止了转动。她无法反应、不能说话、不能思考,甚至连震惊或哭泣的气力都消失了。当她再恢复感觉的时候,她听到他正微微带点气愤的说着:
「爸爸!怡如离开,我并不怪她,因为我自己无法也肯定明天自己会怎样,是仍然活着看到这世界,还是……」他哽住了,半晌才又开口。
「可是,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荇湖?你们要她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来……回来把自己交托给一个没有办法给予她任何承诺的人?只是因为你们猜测她也许是喜欢我的,就可以拿着这种喜欢,对她做这样逾越的要求?」也许高伯父在辩解,也许高伯父在尝试说服自己的儿子……可是她已经完全听不到其它的话,也不在乎了。
——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果然,果然她还是苦杏仁露。那被他所忽视、被他所忘却、不被祝福的苦杏仁露呵!
她跌坐在冰冷的走廊地板上,把脸埋进了双手之中,无声的哭泣。倘若她能,她一定是会哭到声嘶力竭的,她的泪水沾湿了自己的两手、从指间的隙缝中落下,在她的裙裾上晕开了小小的一块水迹。
但当半小时后,她走进那间病房,站在他身畔之时,她的双颊有着润泽得似乎笼罩着隐隐水光的红晕,眼眸里如一潭湖水般的清亮,浅浅的微笑,温暖的注视着他。
「还不起来么?治疗的时间快到了。」「你为什么要回来?」有一天傍晚,当他们在医院的庭园里漫步的时候,高夙仁突然问着荇湖。
荇湖楞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为了向你告白呀。」「哦。」高夙仁声调平平的答应了一声,有片刻什么话也没有说。当荇湖以为自己已逃脱了这个很难回答的话题的时候,他却突然又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同情我吧?因为我得了绝症,每个人都以为我活不久了——」「我只为了能和你重逢而回来。」荇湖轻轻的打断他所说着的残酷的话,仰起头,对他温暖一笑。
「我一直相信,我们会在幸福中重逢。我只是为了要向你告白而回来,和其它的人、事、物,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加强了语气,眼眸中满是认真的坚定。
他微微有点吃惊的看着她,叹了口气说:「荇湖,你不用刻意避开这个话题。我知道自己也许来日无多;可是能在此刻看见你,我真的很高兴——」「夙仁,你觉得,我是你的苦杏仁露吗?」她突如其来的打断了他,问出一个令他满面错愕的奇怪问题。
他怔了怔,下意识的提高了一点点声调。「你在说什么呀?你怎么可能是苦杏仁露呢?你又没有毒,你又不会害人……」「哦,原来我在你心目里,形象这么优秀。」她可亲的笑着,戏谑的说道。在他能够反应过来之前,她主动伸出手去,将他的一只手合握在自己双手掌心。
「所以,你没有苦杏仁露,怎么会来日无多呢?」她微仰着头,微笑的脸上没有一丝阴影。
他闻言,却没有释然。他只是浅浅的苦笑了一霎,轻声说道:「可是,我也没有甜杏仁露呵。」甜杏仁露。这个词一瞬间击中她心底深藏的痛,但她却丝毫没有表现在神情里。
她仍然微笑,牵着他的手,带他到一株大树的树荫下,坐在一张长椅上,然后说:「闭起眼睛来。」他惊诧的看着她,没有动作。她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开玩笑似的说:「放心,这里是医院的庭园,算是公众场合,众目睽睽之下,我不会当众非礼你的。」他笑了起来,果真没再问一个字,就合上了双目。
她悄悄注视着他的容颜。那炯然有神的湛深双眸,现在被掩藏在稍长的眼睫之下。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从前勤于运动所晒出的一身健康的小麦肤色已不复见。他的容颜也有点憔悴,眼下有着睡眠不足的阴影。但那俊秀的五官,温和的神情,却一如当年。和他们初遇时相比,他的长相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脸上的稚气,被现在的沉稳所代替。
这张脸,曾经在她又惊又惧的迈入陌生的教室时,友善的微笑着;给了她勇敢面对满室陌生的脸孔,大声说完自我介绍的勇气。也是这张脸,曾经在她的生命里占了那么重要的一个位置,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她关于从前的每个回忆里,都有他的笑影,从未缺席。
还是这张脸,虽然那样和善的对她继续微笑着,她却无法感觉到那笑容里的温度,只有亟欲奔向另一个女生的急切。但那急切,那心的远离,都被他们所共度的漫长时光里,累积起来的习惯,所掩藏着;都被他个性里的温柔一面所遮盖着,蒙蔽了她的眼,使得她在彻底输去他的那一刻,才惊觉自己的失败。他用温和的微笑与包容,为她所建构起来的幸福,却有如晴朗天空里反射着七彩阳光的泡泡,那样不堪一击,轻轻一碰,就破碎得彻彻底底。
「……荇湖?」他等了许久,却不见她有任何言语或动作,忍不住从眼睑底下偷偷瞟着她,仿佛想要看透彻她此刻的思绪。
也许他以为她也像其它人一样,为了他的病情而焦虑、而绝望,但他在她脸上,只看见平静如水的神情;并没有他母亲那般每每强忍着眼泪的悲楚,也没有他所失去的甜杏仁露那般拒绝相信的任性,继而迅速失去了勇气、恐惧的想要从他身边、从这即将降临的死亡里逃离的不安。
她难道不为他的病情而紧张吗?他思忖着,却找不出答案。她就是那样平静的接受着一切,一如从前。她从不费力的拒绝相信现实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从不执着于在旁人口中,寻求一个自己想听到的答案。他从不知道这初识时,脸上带着那样畏怯恐惧表情的女孩,竟然会这样坚强的面对一切突来的变故;甚至是连他自己也恐惧不已的病痛与死亡,她也能从容的面对,并且总是对他、对其他任何人,都露出温柔的、可亲的、可以在瞬时间安定人心的笑容。
荇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忙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他没有说话,却静静的扬起唇角,微微一笑,使得她的脸色有点发红了。
「夙仁……」她正在考虑着应该怎样说服他的心灰意冷,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丝灵感。
「告诉我,你听到耳边的风声了吗?」他的双眉微微蹙起,不经意的表达出他的疑惑不解。不过,他却只是简单的点了点头。
「那么,告诉我,你感觉到清风拂过你的脸,阳光暖暖的投射在你脸上的温暖了吗?」她继续问,语气很轻很轻。
他脸上浮现了一抹疑惑的神情,还是配合的点点头。
「告诉我,你听到鸟儿在你耳边一直叫着的声音了吗?」他脸上疑惑的神情扩大,却仍然点点头。
「告诉我,你闻到身旁这株大树的树木清香、草坪上的草香、暖暖空气里浮动着的各种各样大自然的香气了吗?」他脸上的疑惑几乎扩展为莫名其妙了,但继续点点头。
「还有,告诉我,你听见庭院里的其它人,散步时踩在石子路上的轻响、漫步于草坪上沙沙的足音,还有他们说笑着、小孩玩耍打闹的声音了吗?」他的神情里开始有一点微微的紧张了,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些什么;可是他依然保持了自己的沉默,还是点点头。
她弯起一双美丽的眼睛,微笑了。「很好。」她向前跨了一步,在他能够反应之前,右手轻轻搭上他的左肩。
「告诉我,你的肩膀,能感觉到我手的碰触,我掌心的温度吗?」他紧张的倒吸了一口气,显然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做。不过,他仍然点点头。只是他的身体微微的绷直了,双手好象突然没有地方可以放,最后只好合握在一起,局促不安的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她轻声的笑了。然后,她突然对着他微仰的脸俯下身子,轻轻的在他额头上落下有如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他的脸骤然炸成一片红色,猛的睁开双眼,结结巴巴的说:「荇湖!你、你……你在做什么?!」她本来双颊也有些发烧似的烫着,但看到他腼腆的神情和窘迫不安的慌张,她脸上的热度稍退,竟然「噗哧」一声失笑了出来。
「看来,我是不需要再问你,有没有感觉到我方才的……」他的脸涨成紫红色,为原先苍白的病容平添了许多生的气息。他急急忙忙的抢在她把那个要命的字眼说出来之前,截断她的话;但自己的语调,却总不是太俐落。
「当、当然感觉到了!荇湖,你、你究竟要说些什么呀?」她笑得更灿烂,黄昏夕阳的光晕在她身后形成了一道眩目的光影,包围着她;衬着她那个可以感染所有人的笑容,以及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轻吻,他的心跳快得很不规则。他想,也许在他肝上的肿瘤被确认为恶性之前,他就要因心脏病突发而……而昏过去了。
他想到那个残酷无情的字眼时,心突然猛跳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避过了那个字眼。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但面前她美丽而灿烂无云的笑容又温暖着他,使他竟然左右为难了起来,心情交杂着悲与喜,复杂得无法分辨。
她终于稍稍敛起了那抹眩人眼目的笑容,蹲在他面前,双手放在他膝上,握住了他有点冰凉的手,仰起头望着他,声调很柔和。
「听说,人的额头……是人身上最不敏感的一处唷。」他满头雾水的看着她。他不知道这是真还是假,怎么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为了偷偷吻他一下,还是为了给他上一堂人的生理结构课程?
「因为,人身上的其它地方,都会痒会痛,像皮肤、肌肉、神经、骨头、脸、四肢、身体、内脏……」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人体的组成部分,看着他莫名其妙的神情,有丝属于年少的稚拙可爱,她轻轻笑着,感觉自己的心柔软起来。
「就连你的耳朵,在脸红时,一定也比额头红得快一些,是不是?」她笑着,伸手去拉了一拉他的耳朵。他脸上已经有点褪色的红晕又骤然升到最高点,猛地伸手去捂那只被她轻轻拉扯的耳朵,仓促间却连着她的手,一并捂在了自己掌心覆盖之下。
她的脸也有点泛起不明显的红潮,但仍继续保持着语调的温煦,把自己真正要说的话说完。
「可是你的额头,尽管是那样不敏感的地方,很少产生感觉的地方……也能清楚感受到别人的……碰触,对不对?」她使用了一个替代词,换下那令人窘迫尴尬的字眼,可声音仍然无法控制的梗了一下。
「那就代表,你活生生的在这世上啊。你有体温、有感觉、有心跳、有思维,你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活着的……」她仍然放在他膝盖上的那一只手,不禁握紧了他微颤的大手,殷殷的望着他。
「你能听见很多声音,感觉到自己身畔周遭的人,还有这大自然……所以,活着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你能感觉到环境、感觉到别人,也可以碰触别人、和别人沟通,即使输了某一件事,你以后还可以有无数无数的机会把这一局扳回来;如果你赢了,你可以欢喜,可以微笑,可以自己叫好,也可以和别人一道庆祝;如果你恨一个人,我们就去整他,整得他连你自己也觉得他可笑了,可怜他的处境而饶过他这一回;如果你爱一个人,就要好好的去追求,好好的珍惜每一段相聚的时光,因为即使离别后,那些日子仍然是永恒的记忆、永恒的幸福——」她的双眼终于湿润了。她眨着眼睛,命令自己在他面前,无论如何也绝对不能掉一滴眼泪;但是太复杂太复杂的心情,百转千回的都一起涌上了她的心。
「而且,无论如何,你活着,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幸福呵——」她的声调有些颤抖了,从未有过的爱与悲伤,都一齐挤拥在了她的心口。
「你活着,好好的活很长很长的时间,是一件会为其它人带来快乐的事情呵!你以后所帮助的人,会庆幸你活着;你从前认识的同学、老师和亲友,也会庆幸你活着;而且,对于那些很爱很爱你的人来说,他们更会庆幸你好好的活在这世上……你每一天清晨,睁开眼睛时能看到窗外射进屋里的阳光,能感受得到胸口的心脏温柔的跳动,这对于那些爱着你、期待着你的人来说,就是一种幸福,就是一种不需要甜杏仁露的帮助,就能达到的幸福——」他突然伸出手,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她仰起头,看到他动容的神情,和那重新回到他脸上的,温暖的微笑。
「谢谢你,荇湖,谢谢你……」他在她耳边轻声的说着,他温暖的气息吹拂在她耳畔和脖颈上。
「我会好好的活下去的,因为我想要好好的活着了。」他将自己的前额抵着她的前额,在咫尺之间对她微笑。
「一直到六十年,七十年之后,我想我仍会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如果能这么简单,就给别人带来幸福,那我有什么理由不去认真的做呢?」她含泪,嘴角却带笑的,轻轻点了点头。
在生死的面前,虽然也许爱情变得微不足道,但人的愿望、与对于幸福的定义,却变得非常的简单。只要活下去,无论今后还会遭遇什么都好,因为不管是泪水、还是微笑,都是人生里的一部分,是活在这个世界上才会享有的奢侈,一如爱与被爱,或那些所有的,在年轻岁月里流动着的,幸福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