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苏州城郊的一处清雅庄园之外,来往的车马非常稀少,白三哥赶着马车经过那里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将他喊住。
手上空空如也的俊美青年向他招手的时候,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发花。明明还在三十步远的地方,只是眼睛眨一下,人影就到了自己的面前。
看起来清清爽爽的青年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和一双有些丰厚的双唇,人是很漂亮,只是面色苍白,好像生过一场大病。不过只要看到他的笑脸,没有人会注意他的脸色是否有异,满眼满心就只剩下那张灿若桃花的笑颜了。
「大哥,你这马车租不租?」人好看,声音也出奇的好听!白三哥对面前的青年顿时又增了几分亲近之心。
「小哥,对不住啊,我这车被人家包了,过会儿要赶到天寿村去。」白三哥对青年摇了摇头。「违约我可是要赔钱的。」
「这个够不够?」青年从怀里摸出一只黄澄澄亮闪闪的金元宝。
「啊!」白三哥差点没从马车上栽下来。金元宝啊,还是这么大的一只!我赶车要赶几年才能攒下来啊?五年?十年?
「这、这、这太多了!」白三哥拍拍受惊过度的胸口,「小哥,你可以去租上千辆我这样的破马车了,你有这么多钱,不如去找辆好些的车来坐啊。」
「不用,我就要你的车!」青年从怀里又摸出一锭金元宝来捧到白三哥的面前,「大哥,你要是能在明日戊时之前赶到金麟城,我再送你一个元宝!」
有钱不赚那是傻子,两个元宝够一家子人舒舒服服过上十年,有这么好的生意还不做那更是天下无双无药可治的傻子。所以白三立刻、马上跳下车,把青年人扶住,很、十分、非常殷勤地将他扶上车子,拍着胸脯高声说:「您放心吧,我白三赶车赶了半辈子,从来没有误过客人的期。到时候若是我白三不能将您及时送到金麟,您把我的头拧下来当球儿踢!」
青年笑了笑,歪在车厢里轻轻喘着气,看起来很累的模样。白三哥打了个呼哨,手中马鞭声响,马车飞快地向前驶去。
车轮滚滚,鞭声阵阵,隐约中,白三哥似乎听到那车中的青年喃喃自语:「想不到会这么累,希望赶到之前可以恢复得差不多吧。」
八月初八,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金麟城外的南宫世家鼓乐喧天,彩绸飘扬。南宫世家唯一的独子南宫秋实要娶亲了,而且娶的还是东蓠世家的掌上明珠,这亲上加亲,权中结权的姻缘几乎轰动了整个江南,前来观礼相贺的人将南宫世家围了个水泄不通,不但四大家族都派人前往祝贺,就连朝廷也专门派遣官吏前来。
毕竟是独子的婚事,南宫世家看来相当的重视。成礼之处的正厅被红绸装点得喜气洋洋,巨大的贴金「喜」字放置在厅墙,两只儿臂般粗的龙凤喜烛将它映得金碧辉煌。南宫撷英和夫人身穿大红色的吉服笑意盈盈地跟宾客们答礼寒喧着,眼见自己的爱子成家立业,为人父母者没有比这更让人觉得高兴的了。同样高兴的还有东蓠世家的当家东蓠颍夫妇,东蓠夏树的失踪给他们带来沉重的打击,但爱女的出嫁似乎又为一蹶不振的东蓠家带来一线希望。
傧相站在厅中计算着时辰,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吉时快要到了,新娘的攒金花轿正停在厅前,南宫秋实一身新郎冠戴站在厅前,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无欺的笑容。
「吉时到!」傧相高声一唱,四周的人群彻底安静了下来,「新人下轿!」
两个喜娘一左一右,将蒙着红盖巾的新娘扶了出来,南宫秋实上前接过新娘的手,观礼的人群立刻爆发出一声欢呼。上位上坐着的南宫夫妇和东蓠夫妇笑得合不拢嘴。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傧相高声唱礼,身着喜服的一对新人正要相对而拜完成发婚仪的最后一礼。
「等一下!」清脆的声音压过了所有欢欣哄笑的人声,仿佛一盆冰水,将热闹的婚仪刹时冷却。
南宫秋实身上一震,脸上不变的笑容似生出一道裂痕。
「南宫秋实,你要成亲为什么不跟我说?」众人顺着人声望去,厅门前出现一位面色苍白的青年。
「萧若离?」南宫撷英腾地从座上站起,一双厉眼盯着南宫秋实,「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把他解决了吗?」
「解决?」萧若离脸上不怒不笑,面无表情反而看起来更显阴沈,「原来你把我困在苏州的别馆是要等着回来『解决』我。」
「不是的,阿离,不是这样。」南宫秋实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撷英,这是怎么回事?」东蓠颍看看萧若离,再看看南宫秋实,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没事,没事,只是一个跳梁小丑要来搅局,我现在就将他赶走。」南宫撷英说着,眉峰却紧紧锁住。
「小秋,你要是想成亲,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欺骗我,还要将我困在别馆里?」萧若离根本不理南宫撷英,一双眼睛只盯着南宫秋实,「你真的是打算成了亲后再回去将我『就地解决』吗?你这么狠心,难道以前对我的感情都是装出来的?」
一席话说出,人群哗然,所有的眼睛齐齐投向萧若离跟南宫秋实。江湖人都知道四大家族中北堂春望娶了个男人,而东蓠夏树跟个神秘男人纠缠不清,却没想到与他们齐名的南宫秋实竟然也是个好男风的家伙,居然还在自己的婚礼上冒出个男人对他进行指控。这下南宫世家的面子可真是丢尽了。
南宫撷英纵身跃到了萧若离的面前,气急败坏地厉声喝止道:「萧若离,你不要信口雌黄,你一个邪魔外道跟我儿有什么交情,识相点,你快些离开此地,永远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不然的话,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不客气?」萧若离冷笑一声,「南宫老头儿,就凭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你能把我怎么样?」
此话一出,又是一片哗然。谁都知道,北堂、东蓠、南宫、西门四家统领中原武林数十年,各有独步武林的绝学秘技,谁也没有胆量敢说自己是四大家族的对手,眼前这个青年看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口气却狂妄得让人脊背发凉。对南宫世家的挑衅等于是跟整个中原武林开战,这青年人难道真得不想活了?
看着南宫撷英脸色铁青,伸手从下仆手中取过随身长剑,南宫秋实赶紧将他拦住。
「爹,别动气,大人不记小人过,请您原谅他的无礼吧。」
「啐,原谅?!」南宫撷英气得胡须直颤,「如此狂妄的小子,不教训他一顿如何可以。老夫我今天非要把他的双手剁下来不可。」
「小秋,你是帮他还是帮我?」萧若离突然张口问南宫秋实。南宫秋实一楞,抓着父亲的手不觉之间松了下来。
看着儿子的神情,南宫撷英心头一震,无边怒火顿时陡升。原以为南宫秋实对萧若离只是虚以委蛇,但现在看来,自己引以为傲的独子根本是在假戏真做,这还了得!
「小秋,如果你对我并无爱意……那么,把我的信物还来!」萧若离还是只看着南宫秋实,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手。「既然你对我的感情都是假的,那我也没必要把『寒髓魄』交给你。」
「小秋,为什么不说话?东西呢?为什么还不给我?」
「『寒髓魄』?」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西门冬里突然站出来问,「那不是苗疆的圣物吗?传说此物极为神奇,若佩此物,对内力修为大有裨益,据说一年修为可抵数十年。不知道这位公子说的可是那个『寒髓魄』?」
听到此话,人群又开始躁动起来。如果真有这样的东西,那可真是习武之人的无价之宝。无数贪婪的目光立刻将萧若离包围。
「你是谁?」萧若离将目光投向面前那个眼角微微有些下垂,面目却十分俊美的青年。
「我叫西门冬里,是专门赶来看秋实娶表嫂的,不过现在看来,他好像娶不成了。」西门冬里很惋惜地摊手,「婉儿表妹善良又美貌,从小她就很喜欢秋实,你看看,你这么一闹,她一定会很伤心。」
「她那么好,不如你娶回家吧。」萧若离笑了笑。西门冬里他是知道的,或许他是四大家族的继承者中最为纯朴憨直的。以前听东蓠夏树提到过他,萧若离对他的印象还不坏。
「你可别乱说,」西门冬里摸了摸鼻子,「我可是有意中人的,他又凶又狠,如果被他听到你这么说,说不定我会被他用刀削掉鼻子。」
「是吗?真有趣的人。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见见他,说不定还可以跟他学两招。」萧若离笑着对西门冬里点点头,「我现在没空,等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好了,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呃……咦……西门冬里抓抓脑袋,自己好像又惹出什么事了。
「臭小子,还真是目中无人。」南宫撷英冷笑一声,抽出了长剑,「你这个魔障,让我把你清理了。」
「臭老头,我跟你儿子要回我自己的东西,你过来瞎掺和什么!」萧若离大叫一声,震得在场各人耳中嗡嗡作响。
「狮子吼」!这不是少林的七十二绝技之一吗?这青年人怎么也会用?
南宫撷英吼一声,执剑便刺。萧若离轻轻一闪,让过了剑锋,眼睛却还是没瞧他一眼。
「小秋,我的寒髓魄呢?快点还给我!」也没见他怎么动,萧若离的手已经伸到了南宫秋实的胸前。众人一阵惊呼。电光火石之间,萧若离形如鬼魅一般,轻松避开南宫撷英又伸手攻击南宫秋实,轻灵飘乎的身法中原之内从未见过,年纪轻轻竟能有如此高的修为,不觉叫人又惊又羡。
「阿离,寒髓魄并不在我身上。」南宫秋实身子未动,人却陡然向后飘了数尺。看他的身法,竟跟萧若离有几分相似,较其父又高出许多。
「不在你身上却在何处?」萧若离不依不饶,如影随形地跟上去,转瞬间便和南宫秋实拆了几招,「难道你把它丢了?还是说你将它送给别人了?」萧若离突然长啸一声,南宫秋实怔了怔,却没想到萧若离转身扑向呆在一旁的新娘。
「阿离,你做什么?」南宫秋实惊叫。
「啪!」新娘的头巾被一把抓落,露出一张因惊恐而苍白的美丽容颜。
「新娘子别怕。」萧若离苦笑了一声,「你是东蓠夏树的亲妹妹,看在你哥哥的面子上我不会难为你,你把寒髓魄交出来我就走,你可以跟你的新郎哥哥继续快快乐乐地成亲洞房。」
新娘尖叫着,向她的父母奔去,脸色苍白得似乎随时都会晕倒。看萧若离出手袭击新娘,大厅之内顿时陷入混乱。
东蓠颍飞身而出挡在女儿身前,清癯的脸上一片凝肃。
「阁下未免太过张狂,你想跟四大家族为敌吗?老夫劝你回头是岸,早早抽身,不然小心你的性命。」
「哼,威胁我?」萧若离仰天大笑,「今天你们就是一起上来我也不怕。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个个打的什么鬼主意当我不知道吗?难怪夏树他不肯回家,这种家不回也罢。」
「夏树?」东蓠颍的手抖了抖,「他在哪里?你快点说,他在哪里?」
萧若离冷冷看着他:「当初不要他的人是当父母的你们,现在又问他的下落做什么?」
「喂,新娘子,你快点把寒髓魄交出来,不然我会搜你的身,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东蓠紫婉从父亲身后露出头来,定了定神怯怯地说:「我没有那个什么魄的,不过,你真的知道大哥的下落吗?可不可以告诉我们,我们全家都很想他。」
「你别找了,寒髓魄在我手中。」
萧若离回头看时,南宫撷英正高举着寒髓魄向他走近。
「这是神衣教教主的信物对吧。你身为神衣教中之人,见到教主信物还不下跪束手就擒吗!」南宫撷英阴冷着脸,眼中却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萧若离愣了愣,看着南宫撷英好像看着一个怪物。
「怎么样,吓呆了吧。」南宫撷英一手拿着寒髓魄,一手拿着长剑,看起来准备一剑将萧若离刺个穿心窟隆。
「是啊,我吓呆了呢。」萧若离灿然一笑,「真奇怪,我交给小秋的东西居然会落在你的手中,你从小秋那儿搜来的?还是他特意送给你的?」
「老夫寻它寻了几十年,如今终于落到了我的手中。」南宫撷英哈哈大笑,「非但可以得到这个宝物,连苗疆的第一大教神衣教看来也要尽归我手了。」
「做梦。」萧若离淡淡地看着南宫秋实,「怪不得对我甜言蜜语,原来一切只是为了帮你的老爹骗我的寒髓魄。难道你没有跟他说过,就算有了寒髓魄也得不到神衣教吗?」
南宫秋实胸中发堵,面对着萧若离一句话也说不出。
「是啊,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萧若离神情黯淡,让人见了心中不忍。
看着南宫秋实面对指问面有愧色而不辩解,人群之中已有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事实当前,看来是南宫撷英父子因为觊觎宝物而设了圈套骗人骗宝啊。名门大家居然也会做此勾当,不少人对南宫父子渐生不齿之心。
「没出息的东西。」南宫撷英恨恨地骂了声,现在南宫家的声誉是再也无法挽回了,他对萧若离更是恨之入骨。举起剑,南宫撷英发誓要将萧若离刺死于剑下。
「哼!」萧若离冷笑数声,身形一动,在场之人没几个能看清他是如何掠到南宫撷英的面前,又如何伸手将寒髓魄抢下的。众人耳中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等回过神之时已看到萧若离手举着寒髓魄,站在一旁冷笑的样子,而南宫撷英,手捂着面颊,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看着他,一张脸,红得像是可以滴出血来。
「你、你、你、你……」伸手指着萧若离,南宫撷英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萧若离冷笑着,「我不过是拿回自己的东西顺便给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老家伙一个耳光而已,如果你还嫌不够,我可以再免费送你几记。」
「阿离,够了!」南宫秋实飞身挡在父亲身前,「一切都是我的错,请你不要再闹下去了。」
「闹下去?」萧若离凄然一笑,「南宫秋实,对不住,我不小心妨碍您成亲了。好,好,你真是好……」
「秋实,你还发什么愣,那个小畜牲如此羞辱我,你不把他杀了,就永远别再喊我爹!」南宫撷英把自己手中之剑往南宫秋实手中一塞,将他推向前。
「老头儿,伪君子、真小人!」萧若离心中正苦得紧,偏偏南宫撷英半步不饶地逼过来,心中愁苦不觉都向着他爆发,「真是找打!」手一伸,一个耳光又狠狠地在南宫撷英脸上落下。
「不要啊!」南宫秋实跟他的娘亲一起叫起来,却止不住萧若离毫不留情的又一记耳光。
眼见着萧若离的手伸过来,自己偏偏怎么躲也躲不过去,南宫撷英被打的何止是耳光,当着众多宾客的面,他无论是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脸上火辣辣的痛,心里更是火辣辣的痛,一口气堵在胸中出不来,南宫撷英喉头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看着萧若离还要打下去,南宫秋实再在不能坐视不理了。
「阿离,你快点住手!」随着话音,南宫秋实的长剑递了出去。见南宫秋实举剑刺向自己,萧若离愣了愣,却只是这一愣神的功夫,剑尖已经刺破皮肉。南宫秋实大惊失色,刚要撤剑,冷不丁身边的南宫撷英猛地一推他的手肘,只听得皮肉撕裂,金属与人骨相磨的刺耳声音,长剑牢牢地嵌在了萧若离的胸肩。
萧若离退后了几步,而南宫秋实也松开了执剑的手,一时之间,偌大的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阿……离……」南宫秋实向前迈了一步,萧若离向后退了一步。
「你终于还是向我出手了。」萧若离伸手将身体外的剑身一扭,将残剑扔在了地上。鲜血染红了他的前胸,刺伤了人的眼睛。
萧若离看着南宫秋实,眼角渐渐变得潮湿。
「你居然,会动手……」
「不是的,不是的,阿离,你听我解释……」南宫秋实越向前进,萧若离退得越后。
「解释什么?你刚成亲,又亲手伤我,跟我还有什么好解释的!」萧若离突然仰天大笑,笑声震天,体内的血随着笑声流出更多。
「求求你,别笑了!」南宫秋实面如死灰,「阿离,让我看看你的伤好不好?我们找别处好好谈谈行不行?」萧若离的笑声听在耳中,实比哭声强不了多少。
「南宫秋实,我恨你!」萧若离仰天长啸一声,纵身越过众人头顶,掠出了厅门。
「阿离,等等我!」南宫秋实正要跟过去,却被南宫撷英一把拉住。
「孽子,你还嫌不够丢人吗?」看着南宫秋实赤红的双眼,南宫撷英气急败坏地阻止。「南宫世家的脸被你丢尽了,你若跟着那个邪魔走,就永远不要再进我南宫世家的门!」
「放手!」甩开父亲的手,南宫秋实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厅中的众人不知谁发了一声喊,竟然全都跟了去要瞧个热闹,转眼间,厅中便只剩下南宫与东蓠家的几人。
东蓠颍看着南宫撷英,跺了跺脚,把女儿拉过来。
「婉儿,我们走。」
「爹,去哪里?」东蓠紫婉抹着眼泪怯生生地问。
「哼,闹成这样了,我东蓠家可不能成为江湖上的笑柄。我们这就回东蓠世家去,以后跟南宫家再也用不着来往了。」说着,东蓠颍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妻子,带着东蓠家的仆从怒气冲冲地走了。
「孽障!孽障!」南宫撷英气得浑身发抖。「这个孽子,我非杀了他不可!」伸手从身边的家仆身边抄了一把剑,他也跟着冲了出去。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眼前已看不见任何东西,萧若离只是凭着本能和直觉奔跑。胸前的血还在流着,将他的气力和精神一点点带走,除了心在痛,胸前的伤早已麻木感觉不到疼痛了。不要哭、不要哭、不可以为了他哭!心里是这样叫着,可是眼中的热潮却一刻也没有平息过。不知跑了多久,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大脑仿佛被什么抽干,又像被什么充满,空空荡荡却又几乎涨裂。凌乱着脚步,四肢开始变得疲软,从苏州一路赶来,萧若离几乎没有休息过。胸口的血像是快要流干一般,觉得风正在向伤口中钻一样抽痛着,对萧若离来说,精神上受的伤远远要比rou体上的伤严重得多。
第一次觉得这世间生无可恋,萧若离却又万分地心不甘情不愿。或许是因为太过顺遂,第一次被人背叛而且背叛者还是自己的爱人这更让他无法忍受。真是,让人觉得――好狼狈!
「我不值得你去爱吗?还是说,从开始到现在,你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我?」萧若离捂着快要撕裂的胸口大声地问。可是除了风声、水声和山间的回音,没有人回答他。
这里看来为什么会这么熟悉?萧若离踉踉跄跄地扑到眼前的大树下,背靠着树干仰面向天。叶缝中偶尔透过的阳光如一根根丝线落在他的身上,将他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层金光。耳边的水声更加清晰了,那是汹涌的江水以万钧之力拍击着崖壁的声音。不久以前,他好像也曾这么靠在这棵树上听过江水的声音。那是多久以前了?为什么清晰得历历在目却又模糊得如梦如烟?
「阿离!」远远的,急切的呼喊声飘进了喘息着的萧若离耳中。
「不要我,为什么还要追过来?」萧若离捂着脸笑着,笑得浑身发颤,指间却又有泪水不断地溢出。「对了,他要的东西又被我抢回来了,当然要追啦。」
「阿离!阿离!」萧若离总算停了下来,南宫秋实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阿离,你……你没事吧……没事就好!」南宫秋实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萧若离静静地靠坐于树旁,仰着脸正望着天,虽然面色苍白但看来精神还算好,只是胸前的血渍扩散得更大了。心情稍一放松,无力感跟着漫天袭来,南宫秋实用衣袖拭去满头的汗,一步步向萧若离走去。
「你最好别走过来。」萧若离依旧抬着头没有看着南宫秋实,可是说出的话语却比雪山还要冷,「因为我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杀了你。」
「阿离,我只想让你知道,虽然我的目标是寒髓魄,但我对你的感情是真心的。」南宫秋实停下了脚步,「我是南宫家的独子,就算再不愿意,我也必须为南宫世家留下子嗣,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我的父亲要求我替他夺到寒髓魄,要求我为南宫家生下可以继承的后代,这些事情我怎么开口对你说?所以我只能瞒着你,困着你,只等到我的婚事一了,我就可以到你的身边,和你朝夕相对,携手而行。」
萧若离还是仰面朝天,不肯看南宫秋实。
「阿离,我是真心喜欢你,真心爱你。」南宫秋实又向前踏出一步,「父亲要我暗地里将你除去,我非但没有听反而处处维护,我把寒髓魄交给他,又答应迎娶婉儿,这都是为了将来他不会再反对你我。阿离,我只想你明白,我虽然骗了你,但是绝对不是想害你。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的。」
「时间?」萧若离轻声笑了起来,仰起的头终于转向了南宫秋实,那双清澈的眼睛如利刃一样看着他,「给你时间做什么?让你跟你的新娘生出十个八个儿子好继承南宫世家吗?还是百般献媚你的那个老爹让他可怜你,恩准你除了老婆外再养一个男妾?」
南宫秋实哑然,面上的血色却渐渐褪尽。
「你的婉儿表妹真可怜,我萧若离也真可怜。」萧若离哈哈大笑,震得树叶纷纷落下,飘了一地,「你的两全其美我不需要!既然你想左右逢源,那去找别人好了,以你南宫世家的地位和权势,想找多少也没有问题……」话声未落,萧若离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的鲜血汨汨而出。
「阿离!」南宫秋实正要上来,却被萧若离喝止。
「你别过来!」萧若离扶着树干站了起来,身体慢慢向后退。「你刚刚的一剑已经把我们所有的情谊都砍断了,我一生没有杀过一个人,也没有害过一个人,从小到大,我自认过得问心无愧,却绝对不是善良可欺。」
「阿离,那一剑是意外,我并不想伤你的。」南宫秋实心中懊悔不已,却只能眼见着萧若离离自己越来越远而无法挽回。
「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吗?」萧若离目光飘忽,神魂似已远游而去,「你以前对我说过,这里叫做燕子矶,每年都会有痴男怨女在这里殉情。如果一对情侣在这里殉情而死,那么来生他们便可成为夫妻。小秋,你说,如果我们从这里一起跳下去,来生会不会成为夫妻?」
一个巨浪以万钧之势重重地撞在峭立的石壁上,撞得粉身碎骨,玉屑飞扬,白蒙蒙的水雾将人的视线遮住,无法看清下面的景色,只能听见隆隆的水声如战鼓声声击打在人们的心底。
萧若离笑着,笑得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住。
「我忘了,我们不是情侣,来生怎么可能成夫妻?对了,即便我们是,来生也成不了夫妻吧……你有听过两个男人成亲的吗?」萧若离一边笑一边喘着气,身后便是万丈的悬崖,他却好像没看见似地直向后退,直到足跟露出悬崖之外。微一探脚,便有细小的石块跟尘土滚落而下,被水声和雾气遮挡着,半点声息也没有了。
「阿离,你要做什么?!」南宫秋实魂飞魄散,想飞身过去,又怕萧若离真地就此跳下去,「阿离,你先过来,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萧若离悠悠地说。「你看,来给你贺喜的人差不多都过来了吧。」
南宫秋实闻言一震,回身看去,果然见到人影幢幢,正快速向这边移动。
「真有趣,看来无论是在苗疆还是中原都一样,爱看热闹总是人的天性。」萧若离张开双臂站在崖边,江风猎猎,将他的衣角高高吹起,仿佛他随时都将御风而去。「小秋,你猜一猜,如果我在他们面前跳崖死了,你会怎么样?」
南宫秋实面色苍白,一句话也答不出。
「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萧若离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背信弃义,下流无耻!小秋,你在中原武林再也抬不起头了。」
「阿离,不要做傻事,如果你想报复,根本用不着去死。」南宫秋实的心脏快要裂开般痛着,「我可以跟你离开这里,离开中原,你想怎么对付我都可以。求求你,阿离,求求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
萧若离好似什么也没听见,手搭凉篷向远处望着,眼见人群越来越近,隐隐也有人声传来,他的唇边泛起似有若无的笑容。
「时候差不多了。」他轻轻地低语着,「南宫秋实,你永远也忘不了我了。」
转眼间,跟来的人群已奔至南宫秋实的身后,又不约而同地一齐停下,看着崖边摇摇欲坠的萧若离。
萧若离冷冷地扫视着南宫秋实身后的人群,高矮胖瘦,形容各异,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跟上自己与南宫秋实,这些人的武功也算不弱,想来应该都是中原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当目光转到南宫秋实的身上便凝滞不动了,萧若离久久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容貌表情深深地刻入脑海中一样。
「小秋,再见了。」最后,他潇洒地挥了挥手,脸上露出无比灿烂悦目的笑容,这笑容几乎让所有在场的人一时间失了神。
再见了……
萧若离仰天长啸了一声,身体向后一仰,张开双臂,如御风之灵鸟落入万丈深渊。
众人全都惊呆了。好不容易追上了他们两个人,没想到刚停下脚步还没得空喘一口气便看到如此凄美的一幕,刚放下的心立刻又被揪了起来。
南宫秋实楞楞地站了好久,突然发出一声悲啸,人跟着向崖前扑去。
「阿离!」悲鸣声在空中盘旋,惊起林中百只栖鸟,扑楞楞地展翅飞起。南宫秋实的身体扑到崖边,竟半点没有要收势的意思,眼见着就要随着萧若离直落下去。突然,他的腰身一紧,身体被人紧紧地勒住了。
「秋实,不要做傻事!」早已有戒备的西门冬里死死扣住南宫秋实,「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放手!」南宫秋实双目喷火,一掌便向西门冬里头顶击去。
西门冬里头一偏,身体打个转,让南宫秋实这掌落空,可紧抱着他的双手一刻也没敢松开。
南宫秋实发了急,脚踢手推怎么也甩不开西门冬里。
「你别忘了,西门家是六扇门的教头,只要被我抱住,任你有再大神通也别想摆脱我的擒拿手。」西门冬里说道。
「是兄弟就撒手,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南宫秋实红着眼,对西门冬里大声叫着。
「就因为是兄弟才不能撒手,你要真想跳下去,大不了拉着我陪你一起跳!」西门冬里断然拒绝。
「冬里,不要让我恨你一辈子!」
「我若现在撒手,恨我一辈子的人就是我自己!」
吵得正厉害,耳边突然听见有人大喊一声:「冬里,你松手,让这个孽子去死好了。」西门冬里扭头一看,南宫撷英手执着长剑,气喘吁吁地站在人前,须发皆张,目眦尽裂。
「姨父,你这说得是什么话?」西门冬里有些不高兴,原本就对姨父的做法很不耻,现在自己正辛苦地把南宫秋实往生路上拖,他这个亲生父亲反而来此给自己泄气,叫他怎么能对南宫撷英谦恭有礼地说话。「每个人的生命都很重要,再怎么说,秋实也是南宫家的独子,你想让南宫世家绝后吗?」
「这样的孽子留着也没有用处,只会给南宫世家抹黑,让我们颜面尽失,将来我如何跟列祖列宗们交待!」南宫撷英挥动着长剑愤愤地说。
「冬里,听见没有,你快点放开!」南宫秋实发了疯一般使劲掰西门冬里的手。
「不放、不放,我偏就不放!」西门冬里也急红了眼。「有本事你就把我一起拖下去,要死我们死在一起。」
「疯子,疯子,你们两个都是疯子!」南宫撷英跺着脚,嘴里说着狠话,可要叫他真地杀了南宫秋实,他未必能狠下这个心来。毕竟是自己养了快二十年的独子,平日虽然对他严厉,但爱他之心绝不会有假。「冤孽啊,真是冤孽,想不到我南宫撷英一生英名,今天全都毁在这个不肖子身上。」
「姨父,你这话可不对,」一边死死扣着南宫秋实,西门冬里一边对南宫撷英道:「若不是你自己贪心不足,又怎么会让秋实跟人家交往,就算秋实有错,究其根源,也应该是在姨父您的身上,您又有什么资格去怨别人!」
「你、你居然敢对老夫如此说话,简直没大没小!」南宫撷英被西门冬里几句话噎得面色铁青,当着众人老脸也挂不住了。
西门冬里轻哼了一声,乘着南宫秋实不备,举手一掌劈在他的颈后。南宫秋实眼前一黑,倒在了冬里的怀里。
西门冬里将他抱起,向山下走去,经过南宫撷英之际冷冷地瞥过一眼,口中语音虽轻,却也足以让在场的人听得真切。
「我西门冬里做事上无悔于天,下无悔于地,公门中人从来要求实事求是,公道公正,要我因为你是我姨父而扭曲事实,信口胡说,我们西门家的人可做不出来。姨父,您费尽心机得到的寒髓魄已经没有了,不要再把您最珍贵的儿子也弄丢了。」
「臭小子,什么话!」南宫撷英的语气不觉软了一些。
西门冬里理也不理他,抱着南宫秋实快速离开,南宫撷英跟着他的脚步也消失在人前,只留下一群来看热闹的侠义豪杰,名宿大家们交头接耳,摇头的摇头,叹息的叹息。渐渐地,人群慢慢散去,只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燕子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