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皇龙王朝正元三年。

「皇上,新疆乱事又起,高昌国王派遣来使向我朝求助。」

身着绣上五爪金龙的黄色龙袍,威严端坐在龙椅上,独孤焰手一挥,「宣他进来。」

沉寂的大殿上,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及一连串焦急的声音传进独孤焰耳中,他烦躁的攒起好看的眉心,冷然地听着高昌使者说明来意,不外乎是希望他能再派出兵力,助高昌国平乱。

独孤焰蹙着眉,在脑海中迅速搜寻相关记忆。

新疆现任统治者──高昌国王修烈穆尔德,在位迄今十年,前四年铁血征战各部族,中间四年尚知图治,近年则内乱纷起,先是拔迦禄国攻打,现在是乌揭族叛乱,占据渠犁与尉犁两都城。

安国该当先安民,修身方得家齐国治,一个君王若能具备上述条件,自能招徕贤臣缔造盛世。可见修烈王自身也有问题,否则怎会在短短时日内隐患频显。

要不是两国通商已久,而皇龙王朝又需要新疆的和阗玉器和葡萄美酒,怎会任修烈王如此索求无度?再加上神骏的昭苏天马,无论如何,还是得出兵相助。

不过,这次该派谁去?

独孤焰锐利的双眸扫过底下群臣的脸,虽见有人跃跃欲试,想立战功的渴望表露无遗,然却不见得熟悉新疆地域与状况。此种战争,只宜早日解决,不宜拖得过久,看来,还是得派俞平。

「群臣听令。」独孤焰心中已拿定主意,「关于派兵助新疆平乱一事,由俞平出任平新统领将军一职,统掌兵符;任为副将,辅助俞平……」

又钦点了几名能委予重任的将领,独孤焰正待宣布出征之日,却突然被一道声音给打断──

「皇上,臣也要去。」

一道沉着的声音自群臣中冒出,所有人皆讶异的看向声音处,是谁如此礼?竟敢未得皇上同意就擅自开口。

这一望,却让他们心头一跳,不敢再看。

瞧向声音的来处,独孤焰开始觉得有些头疼了。

出声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四皇弟──独孤垣。

这孤僻的家伙,怎会忽然爱上戎旅征战?独孤焰沉默的注视着独孤垣,想在他漆黑的眼中看出端倪。

大殿上一片悄然,所有人的眼中盛满不安,但众人脑中仍是止不住的纷纷浮现宫中的传言。

不受宠的四王爷性格孤僻,拥有一身不下于当今圣上的惊人武艺。没有十八岁少年该有的轻浮不定,他的心沉稳得近乎……深沉,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只要他那双眸子一扫,就压得人透不过气,冷汗直流。

那不是畏服,而是害怕,彷佛无尽的黑幕层层压下,让人只想逃。

看向独孤焰探询的目光,独孤垣面无表情的直视了他一会儿,开口道:「臣要去。」他的语气里带了点强硬。

独孤焰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环着双臂往后一靠,「为什么?」

总是要给个理由,才说得过去吧?独孤焰一挑眉,等着他的回答。

突然,大殿陷入一片死寂。

独孤垣不回话,仍是一径地看着独孤焰,彷佛自己才是在等待答案的那个人。

唉……还是老样子哪。

独孤焰在心中长叹一声,头痛的揉揉额际。这个独孤垣喜欢解释,总是用沉默取代言语,不让人探入他的内心,也让人完全无从得知他的想法。

他的心用了一整面高墙围起,根本没有对外开启的门。

一切的错……全归那已死的老头。

要不是他对谢妃宠爱到几近痴狂的地步,怎会在痛失谢妃后,将所有的罪算在难产出生的独孤垣身上?人不是都会有移情作用,将挚爱女子的孩子当成她遗留下来的珍宝吗?怎么老头就如此异于常人,认为是独孤垣害死自己的生母,而对他不闻不问到了漠视的地步?

宫中的流言流语是无形而残忍的箭矢,将年幼的独孤垣射得千疮百孔,只能关上心门,走进自己筑起的死胡同里钻不出来。

范文晔曾说过,独孤垣与二皇弟独孤扬的不同之处,在于独孤扬懂得找到自己生存的方法,在放下外界眼光的同时,也得到了自由;然而独孤垣却一直处在被孤立的状态下,孤傲的性格让他不愿向人求助,但心中的阴影却鞭策着他不断迎向众人的目光,执着是最大的症结,也是最难解开的结,将他层层捆绑而难以动弹。

整个大殿陷入漫长的寂静之中,群臣如石化的雕像,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动弹,只是有志一同地望着独孤焰,等候他的决策。

独孤焰也是第一次处于两难的境地。

之前就算是独孤扬,也懂得挑没外人在场时闹脾气,但这个独孤垣,却硬是挑这种时候乱来,害他不知该如何找台阶下,不应允的话,他肯定会就这样一直盯着他瞧;应允的话,却又缺少恰当的理由。

就在他开始想找御医来治治自己头痛的毛病时,范文晔踏上前去,适时解救了独孤焰的危机。

「皇上,臣认为四王爷确实可以任此重责。」

看向范文晔,独孤焰的眼神不自觉地转为柔和,连纠结的眉头也因此舒展开来。

他微笑的看向范文晔,「范尚书何以如此肯定?」

「四王爷胸有韬略,且曾在新疆待过些许时日,对当地情势有一定了解,必能成为俞将军之助力。」

怪了,他何时去过新疆了?

独孤垣原本看不透的黑眸,在此时隐隐流泻出狐疑的波光,但他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既然有人要替他背书,就随他去吧。

独孤焰对范文晔所言也有些许怀疑,他可不曾听说独孤垣去过新疆,怎么他会知道?

他定定的看着范文晔的脸,想看出些端倪,可是左瞧右瞧,就只看到他眼中已快盛不住的心虚,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也罢,此中曲折,待下朝后再问吧。

就在范文晔快被独孤焰询问的目光看得想自动请罪时,独孤焰总算开口了:「既是如此,就依范尚书之议,让四王出任右副,任则为左副,一同协助俞将军于三日后领军三万助新疆平定内乱,朕在此预祝诸位将领早日凯旋而还。」

◇◇◇

冬日风寒,昨夜一场初雪让长安城预先领略冬日的刺骨,整个皇城的金色琉璃瓦都覆上一层雪白,御花园里的古松翠柏也在一夜间白了头。

一双人影立在池畔欣赏这场瑞雪所带来的美景,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呼呼的风声作响。

寒风吹起,刺骨凉意让人不禁发颤,较高的那人脱下身上所穿的雪白毛裘,细心的披在身旁身子单薄的人儿身上。

「暖和点了吗?」看向范文晔,独孤焰眼中盛着别人都未曾见过的温柔。

「嗯。」拢了拢还带着独孤焰体温的毛裘,范文晔不只觉得身子暖和起来,连心头也是暖呼呼的。

「若不是你坚持不准我在房外抱你,我拥着你岂不是会更温暖些?」他的声音听得出明显的抱怨,可还是带着三分调笑意味。

范文晔微恼的白了独孤焰一眼,不打算理睬他的玩笑,免得他没完没了到得寸进尺的地步。

不过,显然沉默也无法阻止独孤焰,他径自握住范文晔冰冷的手,与他十指交握。

「焰!」轻斥一声,范文晔想要挣脱他的大掌,以免让其它人瞧见,传出对独孤焰不好的言论。

但是他的力气完全比不上他,还是牢牢地被他握住。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执起范文晔的手,独孤焰在其上烙下轻轻一吻,「我现在只想和自己心爱的人手牵着手,一起在这里看雪景,难道你不想吗?」他勾起一抹笑,带着撒娇似的恳求。

失神的望着独孤焰俊美的笑脸好一会儿,待范文晔回过神后,立即爱怜的踮起脚尖,主动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哎呀!」独孤焰眷恋的抚着唇上残留的触感,打趣道:「你是在色诱我吗?可我是个明君哪,不能因为美色当前,就忘了你今早的谎言。」

范文晔闻言,脸上立刻飞上两朵红霞,他受不了的敲了独孤焰一记,才开口道出自己今早为何替独孤垣说情的理由。

「我想四王爷他只是想要找到自己的存在感,让那些漠视他的人一扫瞧不起他的态度。」

「漠视?」独孤焰疑惑的侧着头,「先皇已死,还有谁漠视他来着?更何况他贵为王爷,谁敢看他不起?」

范文晔缓缓地摇了摇头,「朝中群臣虽都惧怕四王爷,但那是因为他的武艺高超,其实他们心里头对这位自小就没人理会的四王爷根本不怀敬意。他们对四王爷的能力都心存怀疑,在回避他的同时也漠视他,所以四王爷这次会自动请缨,我猜想是希望藉此机会向群臣证明他的能力。」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况且四王爷一直待在这个让他有许多不快回忆的地方,根本无法克服他的障碍,说不定此次去新疆,会有不一样的际遇。」

独孤焰不答话,只是仔细思考着范文晔的话。

独孤垣与其它皇弟的遭遇的确不同,他在宫中几乎没有朋友,但稍与他有交集者,都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藏匿在他那孤僻性格下的好强和不服输。或许他是真的想要立稳自己,傲然睥睨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吧。

若是如此,让他藉此机会正视他心中的阴影也好,如果能因此而有所改变,倒也不是坏事。

「希望如此。」独孤焰轻叹一口气,「若他回来后能够带给我一个稍微可爱点、让人不用心烦的小弟,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

低首踩上白石铺成的台阶,来到一座华丽宽敞的寝宫,只见一个年逾不惑的中年男子,正焦躁的对着旁边的人大声斥骂。

「庸医,都是一群饭桶!」他恼火的一挥手,原本威严的眼变得更加凌厉,「全都给本王拖下去重打二十杖!」

一群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还来不及跪地磕头求饶,就让一拥而上的侍卫使劲地拖了下去。

「该死的乌揭族,本王要让他们一个都不留!大夫呢?大夫都死到哪里去了?」他愤怒的吼声响彻宫殿,让人心惊。

见到此景,被带来的白衣男子也觉得紧张,抓着木箱边缘的手因过于用力而泛白,心跳也乱了序,只是强自镇定的走向前,依礼参见盛怒的修烈王。

修烈穆尔德只是轻哼一声。

「还呆愣的低头杵在那里做什么?快点过去想办法医好我儿的伤势,若你也只是徒具虚名,小心落得和前面那些家伙同样的下场!」

闻言,白衣男子只是抿紧双唇,缓缓抬起头来。

桌上摇曳的烛火照出了一张隐藏在及膝长发下,绝世无双的美丽容颜。

◇◇◇

自长安取道泾阳县,军容整肃的大军浩浩荡荡的来到张掖扎营过夜。

越近大漠,风沙便越大,更因现在已是寒冬时节,冷风更是吹得狂肆。但此支军旅先前已与俞平征战过拔迦禄国一回,倒也颇能适应。

此夜,众人皆在军帐中安眠,盈盈皓月洒落一地皎洁。

俞平掀开帐幕来到外头,见到一个与他同样有玩月雅兴的人。

独孤垣坐在一块大石上,抬头看着独挂在枯残树梢上的明月,是如此孤绝而遗世独立,就连熠熠繁星也无法掩去它丝毫的光亮,一如他心中的想望。

自怀中取出一瓶酒,他独自饮了起来。

「军中戒律是不准喝酒的。」

闻言,独孤垣有些愕然的转头看向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后的俞平,但并不答话,也不道歉。

看着他冷漠的反应,俞平倒也不以为意,只是笑了笑。

「不过,对此良辰美景,不喝酒又糟蹋了。」他朝独孤垣伸出手。

见着俞平怪异的举动,独孤垣有些不解,「做什么?」

哎呀,总算是肯开金口了。这一路上,独孤垣就像个哑巴似的,也不见他与人攀谈,今晚可以算是他俞平的荣幸,竟然能逢此奇景。

「李太白邀月乃是不得已,今日有我这个知音,王爷何必一人独饮?」

俞平一屁股坐到独孤垣身边,也不管他是否想与他共饮。

独孤垣微皱起眉,「在军中,我不是王爷,而是一个官阶低于你的右副。」

「也对。」俞平颔首表示同意他的话,「我都忘了自己现在是个平新统领将军,唉!我们这军队里,向来是不太管这些的。」

「对对对,俞将军说得对极了,那些捞什子的名衔,不过都是虚名罢了。」一道懒散的声音介入两人的谈话,接着趁独孤垣分神之际,一只手不客气的横了过来,拿走他手上的酒瓶。

任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三更半夜不睡觉,还跑到别人帐外高谈阔论,真是吵死了。」他低头嗅了嗅瓶口,原本惺忪的睡眼霎时睁亮,「哇,这女儿红好歹有二十年了吧,真香!」

他说着就要将嘴巴凑上去,却又让一只手给劫走了酒瓶。

「没大没小,要喝也该是我这个领头的先喝。」俞平仰头就灌了一大口,「香、醇!」他大声赞道。

见自己的战利品竟在瞬间被解决掉大半,任可完全清醒过来了,他指着俞平的鼻子又跳又吼:「是谁说不用管官阶的?你这家伙,还我的酒来!」

他气得伸手就往俞平手上的酒瓶攻去,俞平也不遑多让的防守起来,一来一往间,两人已拆了好几招。

俞平身法施展之间是纯然正宗的大家气度,而任身姿优雅飘幻,虽显俊雅,却难与俞平匹敌。

独孤垣只是静静观看着,许久,一阵风吹来了一片云,遮住了月光,将两人的身影遮去一大半,他才突然想起一件事──

这……这酒不是他的吗?

才这么想着,就有样东西朝他飞来。

「接着。」

一个酒瓶稳稳地落在独孤垣手中,独孤垣还未回神,就见任朝他扑来。下意识的一伸手,他不得不与任动起手来。

这下换成俞平好整以暇的在旁边挑了个好位置看起戏来。

「那人是个酒鬼,为了酒可以什么都不顾,四王爷你要小心了。」俞平这个嫁祸者「好心」的在一旁提点着。

真麻烦!

随着任的缠斗不休,独孤垣皱起眉头,他不是打不过,只是不想白白打这场无谓的架。

就在任的手又往他右侧抓来时,独孤垣一个闪身,手一高举,将剩下的酒全往任头上倒下去。

任一呆。

俞平一愣。

又一阵风将那片云吹去,月亮露出脸来,将三人照得清楚明白。

任披散的头发因酒而湿黏不堪,再加上他一脸呆愕,俞平不禁率先爆笑出声。

「瞧你这副蠢样子!」俞平笑得前仆后仰的,还指着任嘲笑道:「酒鬼,这下你可以喝个够了。」

任并没有反驳俞平的话,只是摸摸顺着发丝流下来的酒液,然后舍不得的将手放进口中吸吮。

「好浪费。」任一边品味女儿红在口中瞬间散开的香味,一边惋惜的哀悼着,「你居然如此对待这瓶陈年佳酿,糟蹋啊!我真是为它心疼。」他说着说着就皱起一张脸,眨眨眼竟真要流下眼泪。

看着他一面嚷嚷,一面拼命想将残留在头发上的酒液全都舔干净的夸张反应,独孤垣最后也忍不住失笑出声。

这个人果真是个酒鬼啊!

「你若要喝,我帐中还有几瓶,这就去拿来便是。」独孤垣对任扯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便往自己的帐子走去,打算将那些酒全拿出来。

留在原地的两人一怔。刚刚……应该不是他们眼花了吧?

最后,俞平率先有了反应。「你可要记得提醒我。」他望着独孤垣离去的方向喃喃道:「我等会儿回帐中就马上写信给范老弟,告诉他我们俩的连袂演出奏效了。」

「噢。」任愣愣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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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主的战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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