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鲜血最大的优点,莫过于它美丽的颜色。

***

踏着坚定的步伐走到地道位于城中的出口,夏尔将长长的银发掩藏起来。

夜寻洁白的披风现在紧紧扣在夏尔的肩膀上,他微笑着用厚重的面纱遮去索尔族第一美人的相貌。睨视出口外来往仓促的淙亢兵,胸中涌起奔驰于千军万马中的豪情壮志。

翻身跨上马被,用力一挥马鞭。爱马长嘶一声冲往大街。

此刻街上全是搜捕夜寻的淙亢兵,其他平民哪里敢出门。趁着敌人愕然之际,夏尔长剑出鞘,劈翻两个淙亢兵。

灯光立即集中向夏尔处,他身上洁白的披风使他在淙亢兵中分外突出。

“找到了!在这里!”

众人回过神来,高叫着向夏尔迫近。

夏尔的剑术连封旗都要忌惮三分,哪里怕这些小兵。宝剑连挑,靠近他的士兵立刻溅血抛飞。

一时三刻,居然没有人敢拦阻。

他傲然看看情势,冷冷一笑,脚尖轻轻一踢马肚。爱马长嘶着人立起来,前蹄一落地,放开四足狂奔,杀向前方的小队人马。

剑芒再闪,夏尔连人带马冲入敌人阵中,势不可挡,一时只见血肉横飞,不少淙亢兵纷纷跌下马。

城中已经火光连连,淙亢兵从城中的四面八方潮水一样涌来。但还没有形成包围圈,已被夏尔杀出阵去,直向着同陵城外冲去。

“逃出去了!”

“追!”

……

身后高叫声连连,但敢真正追去的却不多。

一口气冲到城门,登高一望,不由倒吸一口清凉气。

城外整整齐齐横列成阵的淙亢兵,刀光凛凛守住出路。

早料想会是这样的阵势,可亲自面对又是另一种滋味。

心里忽然想起等待在地道中的夜寻。

思绪飘荡千万里,忆起正等待着他们的封旗。

夜寻,我说过要双双回到陛下身边。

可是,不奋力逃出城外,就不可能引走城外的围兵;

不引走城外的围兵,你就无法脱险。

无论如何,我必须闯过这万人之阵。

夜寻,我没有失信。

我等你三日。

三日后,请将我遗体,送回陛下身边……

追兵的高呼已经在身后响起。

夏尔抓起纯白披风的一角,缓缓擦拭染满鲜血的宝剑。

——“索尔族的第一美人,还是穿红衣最好看……”

有人,曾在耳边这么说过。

索尔族的第一美人……

帝郎司的羽圆将军……

“杀!”夏尔高吼一声,从高处向前方的敌营冲去。

一往无回。

夜寻,我已经没有退路。

夜寻,祝你平安。

城外平原上咆哮的风在耳边刮得生疼。

千万双眼睛看着那背上披着纯白披风的人,单枪匹马,闯入千万敌军中。

这就是夜寻?

那个被封旗所爱的人?

看不见厚重面纱下传说绝美的脸,但是,他已经证明,他——有资格被王所爱。

整个淙亢国的阵营都惊呆了。

象被施了魔咒一样,无法动弹地看着夏尔冲到面前。

如斯英勇、如斯无畏、如斯美丽;

被帝郎司帝王所深爱的人……

第一声惨叫冲营中响起,敌人才骚动起来。

虎狼已经入了阵中。

刀林剑雨,对着同一个身躯招呼过来。

夏尔宝剑光芒闪动,眼中射出视死如归的勇毅。

每一挑手,都伴随着一声惨叫。

场中杀声阵阵,夏尔奋力朝着阵外冲去。

冲出阵外,就可以引动大军,就可以救出夜寻!

谁见过这么勇猛的将军?这么不怕死的打法?

踏着尸骸和血迹冲到阵边,夏尔亦气喘连连,臂力不支。

侧前方迎头罩下刀影,夏尔蓦地后退,宝剑右扫,杀退敌人。忽然脑后响起风声,他低头避过,猛地加快马速,刚冲前数步,四五根长枪直刺过来。

夏尔左手扯过一枪,右剑直砍一枪,在马上侧身避过另一枪,刚要举剑再招架,忽然久战力竭,手臂一麻。

眼睁睁看着长枪赫然到了面前,疾刺入体……

肋下一阵剧痛,夏尔悲啸一声,鲜血迅速染红洁白披风。

受伤之余,身形一窒,背上又连中两刀。

感觉鲜血正冲身上的大小伤口中狂涌而出,夏尔心中一痛。

夜寻,我只怕冲不出阵中。

夜寻,我只怕帮不了你了。

陛下陛下,请原谅我。

我无法保护他——那美如天上星辰的,那让你梦萦神牵的,那叫我心中千回百转、尝尽撕心裂肺之痛的夜寻。

勉力支撑着身体,夏尔做着困兽之斗,能挨一刻是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经油尽灯枯,无法再支撑多久。

满眼都是刀光剑影。刺痛不断传来,他记不起已经挨了多少刀,记不起将多少敌人斩于马下。

挥刀的手渐渐无力,夏尔遗憾地望着即将冲出阵外的边界,心中悲愤不已。自知力战无用,暗自打算:宁愿被乱刀砍死在阵中,也不愿被生擒用以要挟陛下。

正要举刀自尽,忽然听见远远传来淙亢兵齐声大喊:

“不许杀!不许杀!”

“抓活的!抓活的!”

接到必须生擒的命令,周围围攻的敌人攻势猛然减轻。

夏尔压力骤减,不由精神一震。

哼,想生擒我?

身上的力气找回了一点,虎威重振。宝剑横挑竖劈,立刻将身边几个敌人砍得血肉横飞。身下相伴多年的爱马仿佛也有所感应,长嘶一声,撒足狂奔。

相反,敌军因为接到禁令,身手不敢放开,连连后退。

又一轮血战,终于被夏尔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阵外。

猛然冲出阵外,眼前再不是密密麻麻的敌兵,豁然开朗。夏尔一阵激动,忽然天旋地转,知道自己失血过多,迟早掉下马去。

再不引走敌军就来不及了。

紧紧拽着缰绳,奋力挥鞭。

爱马神骏,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意,向远处奔去。

夏尔伏在马背上,任爱马奔驰。听见身后雷般响亮的马蹄声,不禁宽心一笑。

淙亢国大军,终于被引离同陵城外。

夜寻,你跑吧。

跑吧。

隆隆马蹄声紧跟不放,夏尔抓着缰绳的手,却无法再紧握。

爱马呼呼喘着粗气,被追上的迟早的事情。

不由苦笑,当日在陛下身边,可从来没有这么丢脸的时候。

陛下,你可知再没有人,可以替代你在夏尔生命中的位置?

“抓住他!抓住他!”

“他快不行了!抓住他!”

“抓住夜寻!”

……

对啊,夜寻。

萦绕了漫山遍野的火光的追兵,多么熟悉。

夜寻,那个时候你在我怀中,暖暖体温透过薄薄的丝衣透到我肌肤上。

夏尔侧耳细听,追兵已经赶上。

他听见敌人的惊呼。

他遮盖面目和银色头发的掩饰都在激斗中失去,刚刚在刀光剑影中也许众人都杀红了眼,没有意识到这件重要的事。

终于发现了吗?夏尔冷笑,可惜已经晚了。

封旗深爱的夜寻啊,已经逃了。他要逃回封旗的身边去,逃到属于他的怀抱里。

后面庞大的敌军好象起了骚乱,夏尔没有力气回头。

一匹马疾奔紧贴身后,一双手伸过来,抓住夏尔的腰,将他打横扯到另一匹马上。

想生擒我吗?

夏尔咬着牙想给他一剑,却骇然发现连举剑的力气都没有。

难道我要受辱于敌前?

转头去看这个将自己抓到马上的人,却刹那间整个惊呆……

夜寻?

居然是夜寻!

夜寻也咬着牙,额头的汗不断滴下。

夏尔就躺在他的怀中,他右手持缰,左手拼命挥打马匹。

追兵近在咫尺,在他们身后,如狼似虎。

夏尔终于知道,淙亢兵刚刚的惊呼,是因为他们看见夜寻——真正的、举世无双的夜寻。

看见他,谁可以不失神?谁可以不丢了魂魄?

“夜寻,为什么?”夏尔沙哑着嗓子问。

他的心悲痛不已。

为什么!我千辛万苦引开敌军,你却……

难道,你在地道答应我的时候,就打定了这个主意?

夜寻不做声,他直直看着前方。

大地在脚下伸展。

他知道他逃不了,战马负着两人,不久就将力竭而倒。

但是他要逃,他的血液已经沸腾,他的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

风猎猎而过,夏尔的鲜血,染在夜寻的胸前。

夜寻也在流血,他的心在流血。

夏尔的血,不也混合了自己的血吗?

如果封旗受伤,我是否也会心如刀绞?

封旗,封旗!

你在哪里?

爱我如斯、爱夏尔如斯,你可听见我们的呼唤?

曾经在什么时候,我也被这样拥抱着,那晚的火光、追兵,就如今夜一样。

拥抱我的是夏尔,追捕我的是你。

此刻,我只愿拥着夏尔,让马儿载我们到你面前。

在这个时刻,我居然有一点——想在你怀中痛哭。

***

离达也门五日路程的地方,封旗在帅帐中猛然惊醒。

冷汗浸湿他的被褥,他摸着狂跳不安的心,独自颤栗。

一股寒流涌上心头。

夜寻……夏尔……

他们在呼唤我……

封旗拔出宝剑,冲出帅帐。

夜空中星光点点,白日为了赶去与达也门城中众人回合而急速行军的兵士正沉沉入睡。

“拔营!”

“起程!”

***

追逐已经到了末尾,夜寻的战马开始口吐白沫,当它曲下双膝倒下的时候,就是夜寻和夏尔的末日。

绝望笼罩在两人脸上,重重的马蹄踏在他们心间。

封旗,你当日不肯让我们出征达也门,是否就想到今日的结果?

许下失去一个必斩另一个的誓言,似乎也没有用处了。

“夏尔,我们宁死不降,好么?”由于激烈奔驰而嫣红的脸蛋。夜寻平静地低头对夏尔柔柔而笑。

身后追兵步步逼近。

夜寻轻轻说:“我好后悔……”

夏尔淡淡道:“我也好后悔……”

为当日的卤莽、为当日的痴怨哀缠、为当日伤了你伤了我伤了封旗;

为曾经桃花下的嬉戏、为你眼角逸出的眼泪、为这到最后才发现的通达和幸福。

“封旗想必也很后悔。”夜寻流着眼泪笑起来。

从前在王宫中受的苦楚,

为了思念怀恋封旗而苦苦压抑的伤痛,

看三人绊在同一条绳索上挣扎着毁灭,

哪一种更让人痛断肝肠?

马儿马儿,若你能载我们回到他身边,那有多好。

“我还是适合穿红袍……”

夏尔的声音愈发虚弱,夜寻强笑着抓起披风一角。

“看,你不就是穿着红袍吗?”

洁白的披风已经不洁白。

鲜红,新鲜的血染成的鲜红。

马蹄声又近,夜寻已经不在意了。

夏尔用最后的力气问:“夜寻,你想见陛下吗?”

“……我想……”

可惜,已经是——穷途末路……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大军又再度骚动。

夜寻抱着夏尔愕然回头,看见一人一马冲进敌军中,挥剑砍杀,瞬间伤了数十人,令敌军的脚程慢下来。原本就要追上夏尔夜寻的追兵又和两人拉开一段距离。

谁人救我?

夜寻继续驰马狂奔,不断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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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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