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时间在流失。

时间的流失,就等于生命的流失——夏尔的生命。

素堂将剑放在自己身边,守着洞口,以免夜寻再有所行动。

夜寻张着空洞的眼睛,抱着膝盖坐在夏尔对面。

夏尔已经醒了,背靠着有点潮湿的洞壁,对望着夜寻。

严重的伤没有足够的药物治疗,只能看着它慢慢恶化。

时间的恶魔,正在掠夺夏尔的生命。那原本应该散发着最绚烂光芒的生命。

“夏尔……”

美丽的丹凤眼一直望着夜寻,听见他的呼唤,露出询问的神色。

夜寻轻问:“为什么,你的眼睛还是那么温柔?”

夏尔笑起来,坚毅俊美的笑容赫然让夜寻留下泪来。

“因为,你就在我面前。”夏尔说:“没想到我们会坐在一起,同样热切地等着王的到来,我就忍不住自己的微笑。”

夜寻有点哽咽:“即使封旗到来,你也支持不住了。”

“夜寻……”夏尔用他惯有的溺爱唤着夜寻,闭上眼睛想了想,睁开眼问:“你认为生命是什么?人活着,要经历这么多的仇恨痛苦、冤屈失望,为什么还对生命这么留恋?”

“生命?”

“我想,我的生命,也许就是为了和你们两人相遇而存在的。”夏尔脸上浮现追忆的恍惚,也许想起了正在千里之外的封旗:“在这么久的纠缠以后,即使失去生命,我也……可以说是毫无遗憾了。”

“不!”夜寻猛然站起来,夏尔的话象死前的遗言,这让他颤抖。他扑到夏尔身边,抬起头望着夏尔熟悉的脸:

“夏尔,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封旗怎么办?你难道不想和我们永远在一起?你真的忍心将我们抛弃?”

“夜寻……”对着悲伤激动的夜寻,夏尔无话可说。他勉强抬手抚摸着如雨中雏鸟般的夜寻,长长叹气。

难道真的不想,永远看着你的微笑?

希望永远伴随在陛下的身边,听他威严的低沉声音。

道不尽的悲伤。

也许随之而来的,将是道不尽的遗憾。

忽然,瀑布外传来人声。

洞中三人的神经立即绷紧。夜寻立起上身护在夏尔身旁。

素堂一个鱼跃,跳了起来,紧挨石壁屏息以待。

“这里可以进去!”不知道哪个细心的淙亢兵发现纰漏,大声叫了起来。

声音传到洞内,如敲响三人的丧钟。

喧闹声立即在洞外响了起来。几个争功心切的小兵争先恐后穿过水帘试探着进洞。

素堂拿起手边的弓箭,簌簌几箭射出,立即有几声和应的惨叫响起。

“有人在里面!有人啊!”胡乱叫嚷着往外逃的淙亢兵声音铿然而断,背心已经中了素堂力透前胸的一箭。

瀑布外想必已经聚集了大量的淙亢兵。

“在这里!”

“找到了!找到了!”

“哈哈,立下大功了!”

即使只依着进入的脚步声推测来人方位,素堂的箭从来没有放空。

簌然一箭,就有一声凄厉的叫声,就有一具尸体躺在狭窄的入口,然后被战战兢兢的同伴抬出去。

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入。

可是,箭在慢慢减少。

即使箭用完了,还有宝剑,还有其他可以使用的武器。

可是,三人心里都清楚,被围困在这里,已经是穷途末路。

唯一的希望——在封旗到来前暂时藏身在这里不被发现,已经成了泡影。

外面的淙亢兵,一定也想着其他的进攻方法吧?

夜寻靠在夏尔身旁,关怀地望向夏尔。

不经意地,碰上那双充满遗憾愧疚的眼睛,里面浓浓的不舍,让夜寻心脏猛然抽搐起来。

“夏尔,你……”

“到底还是无法让你回到陛下身边呢。”夏尔忍着伤口的痛楚苦笑:“我真是太没用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夏尔,求你不要把一切都推到自己身上。”

“没有关系吗?”夏尔眼里出现瞬间的迷离,幽然抬头,望着正在轻松地阻挡淙亢兵的素堂:

“如果当年不下令收集男童献给陛下,你也许就不会被带到达也门。如果不见你送给陛下,你就不用一逃数年。如果不是这么多的前事,你今日又怎么会在这里,无奈地陪着我等死?说到底,是我害你。”

“可是生命,不是象夏尔所说的吗?如果没有这一切,我怎么能遇到你?怎么能……”

夜寻惊讶地遏住差点倾口而出的话,幽幽叹气,他实在不能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最后终于还是轻轻说了出来:

“又怎么会……遇到封旗?”

身边闭目的夏尔,忽然低头,望了夜寻电光火石的一眼。

这眼太锐利,太深邃,太了然,叫夜寻情不自禁地逃避开去。

缓缓地,夏尔收回视线。

微笑,不动声息地爬上他优雅的唇。

“陛下陛下,你的苦心,没有白费呢……”

夜寻张口,想反驳。但是夏尔脸上幸福安详的笑容,让他闭上嘴巴。

沉默着看了看黑漆漆的洞,夜寻道:“夏尔,为什么你不恨我?”

夏尔转头审视夜寻一眼,仿佛这个问题不可思议:“我为什么要恨你?陛下深爱着你,陛下的幸福就是夏尔的幸福。何况我也深爱着你?”

温柔的眼睛荡漾着甜丝丝的笑意,轻道:

“夜寻,你不在的五年,我们好想你。每次看见陛下,我就想起你,我就知道陛下也会想起你。如果你还有机会逃出去,你会给陛下一个机会吗?”

长久的沉默,开始蔓延。

夏尔耐心地等着。

如果,还有机会……

还会有机会吗?

紧紧闭着眼睛,那张英俊自大的脸就会浮现在脑海。

你知道有多少次,我一睁眼就可以看见这张脸。

那上面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我都能感觉出来。

那双握惯了宝剑的手,即使被我深深憎恨着,却轻而易举控制了我所有的感觉。

在小谷的溪边,我颤抖着**出的,居然会是不可能的他。

为什么为什么?

还会有机会吗?

深吸一口气,无力的回答从夜寻优美的唇边吐了出来:

“也许。我想……也许……”

长长的叹息,似乎夜寻本人也无法完全接受这个从自己嘴里钻出来的答案。

为什么有的时候,身体和意志象分开似的。

为什么有的时候,明明心里清楚地知道却还要百般否认。

也许生命,本来就是矛盾的综合。

持续的攻击让时间的流失减缓。

素堂筋疲力尽的时候,夜寻换上去紧守入口。

幸亏淙亢兵没有用火攻,也没有往里面放乱箭,这,也许要感谢淙亢王要生擒夜寻的命令。

弓箭用尽的时候,就是与敌贴身肉搏的时候。

弓箭,已经剩得不多。

还可以熬多久?

封旗!你在哪里?

***

最后一支弓箭已经从夜寻手中射出,又一个淙亢兵惨叫着倒下。

望着象蚂蚁般不断侵入的敌人,素堂和夜寻挥剑勉强守护着入口。

绝对,不被淙亢国生擒!

这么想的时候,眼睛禁不住望夏尔的方向飘去。

夏尔,也必定不肯被生擒吧?

如果会被抓住让人肆意凌辱,还不如就这样壮烈战死好了。

如果夏尔要落入敌手受到侮辱,我也宁愿……

夜寻心底簌然一惊,宁愿?

我宁愿什么?

难道我宁愿夏尔死吗?

我会这么想吗?

宁愿他死也不愿看着他被人折辱?

不不不!宁愿我被人侮辱,受百般的折磨,也不要让夏尔受这样的罪。

夏尔是将军,他是帝郎司最伟大的将军。应该被欢呼和崇敬所包围,应该受着景仰和爱戴。

满载着惊惧和悲伤的眼睛对上夏尔的视线……

“夜寻!”靠在安全地方的夏尔蓦然高叫起来,他挣扎着站起来,又绝望地跌倒,胸膛的伤口,绷出潺潺鲜血。

还不明白夏尔这一叫是为何,几滴温热的液体飞溅在夜寻绝美的脸上。

血……

我的?

“夜寻!”夏尔的高叫更为惨烈,象撕开了心肺的伤痛。

什么地方,在猛烈地刺痛?

夜寻回头,挡了敌人一剑。素堂抢过来,一把扶住他,单手击退疯狂涌来的敌人。

我受伤了……

快要抵挡不住了。

即使有师傅在,也无法保护我们。

全然不理睬自己的伤口,夜寻还在奋力顽抗。

敌人已经靠无数的死伤抢进许多步了。

退开一步,敌人就可以进入洞内,到达夏尔的所在。

快不行了!

念头电光火石间闪过。

绝对,不能落入敌手。

杀戮使热血充斥了所有的血管。

在经历了这么多的羞辱后,怎么还有力量再重新面对被捕捉的结局?

夜寻轻笑。

我的尊严,我的骄傲,原来还不曾被封旗毁得一干二净。

夏尔,让我再看你一眼。

夜寻转头,寻找夏尔。

剑就在手上,只要那么轻轻一抹……

我们一起走吧,既然你认为生命已经达到目的,鲜花已经盛开。

夏尔,我很高兴,这个时候有你在我身边。

虽然知道你我要失去生命,但在这个时候,我心中的畅快无法用言语形容。

象一直飘荡的羽毛,终于落到地面。无论多泥泞的地,都是塌实的故乡。

原来这就是战争……

“不!”夏尔的声音强烈冲击着耳膜。

夜寻却只微微而笑。

战争啊……

夏尔,你达也门的府邸可还安好?我曾经睡过的寝房,那洁白的纱窗还在吗?

岸边的梅花,何时重开?

如果还有机会。

如果真的还有机会,我们会如何地珍惜这个机会啊。

生命不该永远被悲伤和仇恨掩埋,对吗?

花这么多的时间去思考恨和仇,去思考以前的经历未来的崎岖,去思考对错与否,还不如认真地享受可以得到的一切。

爱和宠溺,值得珍惜和珍贵的一切。

如果还有机会……

达也门的府邸,离得好远。

王宫中那阴森可怕的寝宫,为什么在此刻淡薄得没有阴森的感觉。

依稀想起,封旗默然无言地为我穿衣。

原来这就是战争。

素堂察觉有异,大惊着扑上来阻止。

敌人失了顽强抵抗的对手,加快侵入的脚步。

紧紧握着剑柄,就要轻轻一抹……

夏尔睁着眼睛,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切发生……

“铛铛叮!铛铛叮!铛铛叮!”

淙亢国退兵的号令,忽然传来。

最紧急的,任何情况下一定要遵守的退兵令。

听而不即退者,视同叛国。

所有人的动作,在这瞬间猛然停止。

不但淙亢兵,连原本应该趁机追杀的素堂都愣住了。

放弃即手可得的胜利,淙亢兵退得快如旋风。

留下的,是一地的血迹。

花了这么多的人命,却放弃得如此轻易。

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空,已经横在颈边的宝剑斜斜掉在脚边。

夜寻不能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没有绝处逢生的喜悦,什么也没有。

夏尔扑了上来,他银色的长发已经凌乱,但远远比不上他思绪的凌乱。

一巴掌打在夜寻的脸上,夏尔大吼:“你疯了吗?夜寻!你疯了吗?”

夜寻挨他一掌,伸手搂住夏尔支持不住的身躯。

“即使被抓了,陛下一定会救你!为什么要自尽?”夏尔愤怒地问。

“如果夏尔被抓,也会自尽吧?”

“我怎么同?我怎么可以连累陛下?”

夜寻温柔地搂着夏尔,享受这淙亢国所给予的时间:

“你为什么不可以连累封旗?如果你爱封旗,那么让封旗为你做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啊。”

夏尔的身躯微微绷直,仿佛听见不该听的话。

夜寻问:“夏尔,你是不是从来不曾,试探过自己在封旗心中的地位?”

“不肯让他为你烦恼,不肯让他为你伤心,不肯让他失望,不肯给他负累。”

“这样的爱,不觉得太过悲哀?”

“既然敢爱上他,也要敢于让他为你牺牲啊。”

怀里的夏尔,开始微微颤栗。

夜寻终于感受到,被封旗所拥抱的夏尔的娇媚和脆弱。

原来,那样的夏尔,只属于封旗。一直都只属于封旗。

“宁愿自尽也不愿意连累封旗的你,到底怎么看待自己?不珍惜自己的人,永远得不到幸福吧?”夜寻轻轻说:“我不是为封旗自尽,我是为了我自己。没有你的存在,我绝对不想独自面对封旗。我宁愿和你一起,死在这个地方。让封旗到来的时候,看见我们相拥的遗体。”

“不应该是这样的。”夏尔靠在夜寻身上,喘息着说。

“不,”夜寻肯定地说:“应该是这样的。”

“夜寻……”夏尔幽幽地说:“和我死在一起,就可以逃避一切吗?”

夜寻赫然放开手中的夏尔。

夏尔,又变回自信的将军。

“你要我看清楚自己,认清楚自己,那么你呢?”夏尔问:“内心这么挣扎着,恨不得用死去解脱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倔强着不肯承认事实的你,和一直卑微的我有什么区别?”

“我不肯承认什么?”

“你爱上了陛下,你心中的仇敌。”

“不,夏尔,我爱你。”

“不,夜寻,你更爱陛下。”夏尔说:“爱得如果不深,怎么会这么痛苦。”

夜寻怔怔望着夏尔,眼泪忽然间滑落在腮间:“不错,我很痛苦。这一切根本是不应该的。”

“不,”夏尔肯定地说:“应该是这样的。”

他反搂上夜寻,吻着夜寻冰冷的红唇:“如果真有一线生机,让我们忘记所有的一切吧。生命多宝贵,让我们三人相遇呢。”

“如果有一线生机……”夜寻重复着喃喃。

***

虽然知道淙亢军就在外面,他们实在想不到淙亢军会用这样的方法打破局面。

骤然的安静让洞中休息一阵的三人顿觉不安。

强光之射进来,照耀在他们身上。

显然,有大军在上流截断水路。

哗哗的水声完全没有声息。

瀑布,那用以遮蔽隐藏的水帘,居然在眨眼间消失了。

这种感觉,就象猛然被人撤下衣裳,毫无遮掩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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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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