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近黄昏之时,突然自西方卷起一阵旋风。风起得急,带起漫天黄沙,将天空染成一片昏黄。正午还嚣张肆虐的阳光此刻已成强弩之末,没有了半点气焰,只透过沙幕勉强透出一线惨澹的光亮来。
这里原本是中原通向西方邻国西夷的必经之路,西夷是有着丰美草原,肥美牛羊之处,可是要到达那里,还要穿越一大片寸草不生的沙漠。虽说离此还要走十余里才是茫茫沙漠,可是这里已是荒芜没落,除了散居着几十户的苦水镇,方圆几十里几乎没有人烟。若真要形容,只怕也只有「荒漠」二字能将将凑和了。
西夷跟中原的新唐虽然自古以来便零零星星地争执着,不过近些年来边境倒是安定了许多,商旅也不少,原本这苦水镇应该十分繁华,可是自从五年前,新唐与西夷之间另辟了一条商道,经过苦水镇往来两国的商旅便渐渐稀少,现今已几乎绝迹,这里自然一年比一年萧条。除了老人和孩子,年轻力壮的男女们都纷纷背井离乡,四处讨生活去了。
可是偏偏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面向着快被黄沙淹没的官道上,竖着一只又破又旧的酒幡,有些简陋的黄布篷盖下,两张方桌,八条长凳加上一只半人多高的土灶便凑成了一个可供路人歇脚解渴的茶寮或是酒肆。
土灶上,黄铜铸的大号茶壶呼呼地冒着白色水气,覆上一层黄沙的方桌上,破衣烂衫小二模样的少年正趴在上面呼呼大睡,破旧的头巾上也聚了一层黄色,也不知道他趴在桌上到底睡了有多久。
看似八百年也不会有人经过的废旧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之卷起的漫天风尘快速地向苦水镇冲来。伏在桌上的少年微微动了动,将头转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像是做了什么美梦,在尘幕中看不太清晰的唇角牵出一丝微笑。
马儿转眼已到了茶寮前,嘶嘶声响,马上的来客将急驰中的马匹生生勒住,等马儿摇着头上乌亮的鬃毛,打着响鼻安静下来,那人才翻身下马,走进了这个体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茶寮。
黑影罩上少年的身上,可是他还是动也不动睡得酣甜。
「小哥,你醒一醒。」来客的声音透亮,低沉中带着一丝威严但听起来又似乎有几分温和。
少年懒洋洋地抬起头来,背着光,来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在破旧的帆布上扭曲着,暗影中,身形高大的男子容貌并不十分真切,只可看到那如刀削一般深刻五官,黝黑乌亮隐隐闪着精光的双眸。少年手臂一伸,将身体推离了桌子,嘴角自然地弯成了弧度。
「客官,要茶吗?」少年清亮甜美的声音穿透了昏黄的阳光,让人精神一振。
「是的。」男人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一些,又转瞬将眼中的厉芒遮去,一双似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眨也不眨盯在少年的脸上。
「等等哦,马上就来!」少年眯起眼,微微有些下垂的眼角更添了几分柔和的气息。他站起身来,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腰身,然后脚步轻盈地走到土灶边,拿出厚布下盖着的粗瓷大碗。
细长的白练挟着蒸腾的热气注入碗中,壶、碗以及注水的人都被白色的水气笼着,模糊了边界。男人静静地看着少年稳稳地放下巨大而沉重的铜壶,稳稳地端起滚烫的茶碗,稳稳地将碗放在他的面前。
「很好。」男人沉声说着,点了点头。他转身坐下,脸朝着茶寮外面,可以将官道上的情形尽收眼底,也将自己的面貌全然显露在阳光之下。
他的眼光犀利,举手投足有一股自然的气势,虽然他隐藏得还算不错,可是却无法瞒过少年的眼睛。看着男人自额头经过眉骨直到下颌的骇人伤疤,少年轻轻一笑。他的五官很端整,如果没了那条看了让人心惊肉跳的疤痕,他应该也算得上英俊。
「没什么,做的多了,自然也就练出来了。」少年的声音悠然在黄沙风尘间流动。男人眯起了双眼。
虽然是一身破旧的衣服,可是少年的身姿却丝毫未有折损,仿佛他现在身穿的是一件价值千金的锦衣暖裘。虽然脸上沾满尘土,却怎么也掩不住那尘土下温和的笑脸和明澈的眼睛。如果洗去尘土,眼前朴实的少年说不定会成为难得一见的俊美公子。男人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弹动着。
「我不相信,在这种破地方也会有客商来你这儿喝茶。」弹着桌面的手指在豌沿上滑过,「这只碗,只怕有两三年没人用过了。」
少年还是很温和的笑着,看起来很诚恳也很厚道:「怎么会没有人来,客官您不就来了吗?放心,这只碗我洗得很干净了。」
「是吗?」男人不动声色,摸着茶碗却迟迟不喝。少年也不催他,只笑吟吟立于一旁看着。
天又暗了几分,原本昏黄的夕阳泛出淡淡的血色,有些变了形的圆球似乎还在挣扎着不愿被拉下去。
男人盯着茶碗看了好长时间,突然笑起来,端起茶碗将变凉了的水一饮而尽。
「真苦。」放下碗,男人皱起又浓又黑的眉毛。
「这里叫苦水镇,怎么会有不苦的水?如果你趁热喝,苦味还能轻一点儿。」少年双手抱胸,懒洋洋地问道:「还要一碗吗?再往前走,可就没有集镇可以给你水喝了。」
「一碗怎么够?最少再来二碗!」
「好。」少年简洁地应声,伸手拿过茶碗再次续水。
「小哥,这水要多少钱?」男人的手摸着放在桌上的刀鞘,眼睛专注于少年的背影。
「不要钱。」
「嗯?」
「这水不要钱。」少年将添满热水的茶碗放在男人的面前,脸上依旧笑意盈盈。「只要你把你这包裹里的东西让我看看就好。」
少年所指的是男人随身带着的包裹。蓝色的厚布厚厚缠卷着正放在桌上男人的手边。看那外形方方正正,好似一只不小的匣子。
男人眼中精光一现,摸着刀鞘的手改为握紧了刀柄。
「我知道你不愿意。」少年很诚恳地看着他,「我只是要看看,你何必这么紧张?」
「你究竟是什么来路?」男人冷冷地问道。
「来路?」少年咧开了嘴,雪白的牙齿映着残阳,亮色中带着赤金的光泽。「我只是一个对什么都很好奇的人。」
「好奇?」男人冷哼了一声,「好奇的人往往不长命。」
「命不用太长,够过就好。」少年兀自云淡风清的笑。「客官没听说过,朝闻道,夕死亦可。更何况,闻了道又不一定非死不可。」
有意思!男人不知在想什么,眼角竟挂了一丝笑意出来。紧握刀柄的手也略松了松。
「你这个小子倒是胆大得很。」
「过奖了。」少年有些下垂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那,您倒是给看不给看啊?」
男人也笑了,不过脸上的那道疤痕还是狰狞得吓人。
「小子,有本事你自己打开来看。」
看着压在包裹上露出一点寒锋的刀刃,少年叹了一口气道:「我看还是不要自己动手的好,免得一不小心被这把刀子割破了手。」
「自己不动手就看不到了。」男人好象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喝水……」少年端起了茶壶准备给半空了的碗续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激起一串火花。少年手一歪,男人毫不意外地看见壶里的滚热的沸水向自己兜头浇来。男人向身急退,避开了能把人烫得皮焦肉烂的沸水,伸手就去抓少年的手腕。
眼见就要抓上,少年的手腕却突然一沉,右手的铜壶已换来左手,手腕一翻,反而将那男人的手腕抓个了正着。男人心中一惊,按说自己这一抓一般人绝对是避不开的,眼前的这个少年看起来还未到弱冠之龄,非但能轻松避开,还反客为主将自己抓住。
「截脉?!」想将手抽回,却发现体内真气滞涩,右手竟软软的没了气力。看着少年搭在自己脉门处的两根手指,男人失声惊呼。
「你是西门家的人?」
「猜对了。」少年灿然一笑,左手从怀里摸出一只黑色的对象,「既然从截脉手法便可知我的身家来历,不如你再来猜猜这是什么。」
「啪!」黑色物体碰到男人的手腕,寒冷的异物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情人扣?!」男人的声音更显诧异。
「好眼光!」少年笑赞了一声,扣住男人的情人扣的另一端顺手扣在自己腕上。「知道它的名字就该知道你跑不掉了吧。情人扣,天下最难解开的扣,没有钥匙,大罗神仙也打不开它。」
笑嘻嘻地看着男人,少年松开抑着他脉门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腕上的黑色的环扣下牵着细细的链条,黑黝黝地发着阴冷的光,也看不出是什么金属打制的。男人用力挣了两下,却分毫挣不脱,知道这情人扣可以称得上是公门中的至宝,并非轻易可以弄开,所以也就不再挣扎。
「西门世家可以说是六扇门的宗主,听说西门世家年轻一代中最有天分的人名叫西门冬里,不知道你跟他怎么称呼。」
「不才区区正是西门冬里。」少年微微下垂的眼角因为眯起了眼睛而现出二道细纹,潜伏于尘土中的俊秀容貌也因此而隐隐浮出。因为手被扣在一起,所以两人的距离靠得不远,就着夕阳的余光,男人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温和如春风的眼睛,眼睛下高而挺的鼻梁和一张似笑非笑有着淡淡红晕的嘴唇。男人的心头窜过一阵悸动,仿佛有一股电流自脚底窜出,麻痹感转瞬间沿着脊背漫延到全身。
强压下心里的动摇,男人沉声问道:「我既非盗匪,你抓我做什么?」
「是吗?」西门冬里伸手挑开了包裹,「那就要看这包裹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了。」
包裹里,红漆的木盒刺得人眼痛。淡淡的石灰味道飘进鼻中,让人鼻腔发痒。
「有血的味道哦。」西门冬里的眼睛似有所指地瞥向表情凝重的男人。「让我猜猜……莫不是……某个人的人头吗?」
「那你再猜猜是谁的。」男人叹了一口气之后,语气没半分慌张,听起来竟是承认了。
西门冬里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对男人笑了起来。
「我猜对了有什么好处?」
「这种事也可以用来要好处吗?」男人失笑,「反正你是一定要看的,也一定会知道的,现在猜一猜只是为了好玩儿。你猜到了我没好处,猜不到你没坏处……」
「谁说没好处的?」西门冬里张嘴打断了男人的话,「如果我猜错了,我就放你走……还是说,你不想离开我,愿意一直跟我用情人扣这么扣着?」
男人的眉毛动了动。
「好,如果你猜对了,我就老老实实跟你走,不会给你找麻烦。」
西门冬里的眼睛眨了眨,对男人点了点头。
手搭在匣盖上,西门冬里伸出舌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清亮的眼睛盯着男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这里面是个人头。」
男人点头。
「一个男人的人头。」
男人又点了点头。
「一个年轻男人的人头。」
男人的眉梢微微扬起,默默点头。
「是一个……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西门冬里看着男人的脸色变青,眉头紧皱的样子,故意拖长了声音,「长得跟你很像的男人的人头。」
「这个人的名字是——玉面修罗秦怀玉。」
男人低呼了一声,觉得十分讶异。西门冬里笑着揭开了匣盖。红漆木匣内,厚厚一层白色石灰上,一颗保存得很好的人头正瞪着圆眼望着他们。大概是一砍下来就用石灰封住刀口,这人头看来还很新鲜,面上神情如生,原本堪称俊美的脸上,那狰狞的刀疤跟西门冬里身边的男人如出一辙。
「你怎么会知道?」沉默半天,看着西门冬里乐悠悠地将人头重新包起来,男人终于忍不住心头的疑问。
「啊!」两人身边突然响起一声尖叫,回头看时,一位老妇正惊恐万分地盯着西门冬里手中的包裹。然后快速地向镇子里跑去,那腿脚,实在看不出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妇人。
「惨了!」西门冬里摸了摸鼻子。「我们快点收拾东西跑路吧。」
「为什么?」男人奇道。
「为什么?」西门冬里连声叹气,「秦怀玉是纵横西夷与新唐边境的马匪帮头头,你既然杀了他,马匪帮自然要追杀你。」
「勿需担心,那十几个人都已被我解决了。」男人沉声答道。
「这就更糟糕了。」西门冬里有些哀怨地看着他,「难道你事先没打听清楚吗?这个苦水镇住的全是马匪帮的家眷。也就是说,马上就会有一大帮子孤儿寡母们要来跟你我拼命了!」
「什么?」男人睁大了眼睛。
「还说是西夷最顶尖的高手,为什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啊。」西门冬里手抚着额头大声地叹息。眼角却已瞥到挥着锄头菜刀冲过来的老弱妇孺大军。
「快跑吧,风无昧!」
「为什么要跑?」风无昧皱起了双眉。「又不是打不过。」
「傻子!」西门冬里跺着脚,不由分说拉着风无昧就跑,「你难道真想把这些老人寡妇跟孩子都杀了不成?」
「等一下,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为何会守在这苦水镇中?」
「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又为何要用情人把锁着我?」
「别跑啦,先把我们的情人扣解开!」
「西门冬里?」
「喂,西门冬里!你到底听见没有!」
夕阳挣扎了一下,终于沉没于地平线的尽头。风卷着阵阵黄沙,直向眼窝和嘴里钻。风无昧被西门冬里拉着,已辨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身后的喊杀声渐渐模糊,渐渐遥远,最后消失在又冷又利的风中。
到了夜里,温度一下子降了很多。二人好不容易找了一处背风的坡地,才能清理身上那些无孔不入的粗砺的砂粒。说是沙漠,可被风卷起的沙子一点也不细小,坚硬的棱角在贴身的衣服跟皮肤间抵死相争,磨得身上一阵阵发痛发痒。把钻入长靴的沙子倒掉,再将满口涩嘴的沙子吐干净,手与手把在一处的两人这才长吐了一口气,颓然坐倒。
喊杀声是早听不到了,耳边只能听到阵阵风的尖啸,如同哨音一样凄厉而尖锐。漆色的天空看不见半点星光更别说是月亮,一望无际的黄色荒原此刻也悄然隐身于一片死寂的夜色里,分辨不出些许颜色。明明白天还觉得闷热得要着单衣,可一到了夜里,被风钻入的地方就传来一阵阵让人疼痛的寒冷。靠近,再靠近,用不着言语,两个人已经紧紧偎依在一起,借用着对方的体温来获取一丝暖意。
「真的很冷呢!」西门冬里轻笑着,黑夜中,无法看清他的表情。「我以前听说过,沙漠是个很可怕的地方,白天可以热死人,夜里可以冻死人。我本来还想,有哪个地方会差别这么大呢?原来这样的说法是真的。」
「所以如果你想要命,最好不要在沙漠的夜里睡着。」风无味的声音平淡无波,好象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这么一类无关痛痒的话。
「是因为睡着了便再也起不来吗?」西门冬里问,「西夷境内也有沙漠吗?」
风无昧点了点头,也不管西门冬里是否可以看见。
「既然在这里不能睡觉,那我们就坐在这里聊天吧。」西门冬里将身体向风无一昧身上挤了挤,「不然夜长无话,不会太无聊吗?」
「好。」
「……」
「咦?风无味,你为什么不说话?」等了半天,再没听到风无味说半个字,正等着下文的西门冬里忍不住开口问他。
「是你说要聊的,当然应该由你来说。」风无昧抖抖身上的披风,将它拉到身前挡在自己跟西门冬里的面前。
「我吗?」西门冬里的手悄悄爬到风无昧的脸上,「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看看人称「千面离魂」风无味的真正面貌!」
「行!」风无昧几乎没有半点迟疑,如此决断的口吻让西门冬里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
「在你看我真面目之前,可不可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紧接而来的声音让西门冬里松了一口气,原来风无昧还有事求教于他,那让自己看他真面目也未必不是真的。
「请讲。」
「你如何知道在下是风无昧?」
「这个嘛,还要从玉面修罗身上讲起。」西门冬里摸了摸鼻子,「秦怀玉在西夷与新唐边界之处横行了三年,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这些马匪来去如风,想抓到他们谈何容易。所以一个月前,朝廷下了一道密令,要我西门世家协助官府擒他。我父亲觉得我合适,于是派我出来。半个月前,我混入苦水镇,在茶寮等待时机,本想将秦怀玉一举擒获,没想到他却被你给杀了。」
「我易容成秦怀玉的模样,你却为何知道我不是秦怀玉?」
「你认为易容术真地可以将人的相貌完全改变,变得跟另一个人一模一样吗?」西门冬里反问道。
「虽不能十全十美,但我自信足以乱真。」
「千面离魂的易容术当然举世无双,不过再怎么模仿,想要变得跟别人一模一样还是不易的,」西门冬里笑着用手摸上了风无昧的脸。「你知道吗?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你绝对不会是玉面修罗。」
「因为我十四岁的时候见过他,而且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伤疤。」西门冬里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得意,「我们西门家的刀法很特别,伤口外浅内深,结疤的时候伤痕收缩,新肉长出来疤痕会向外鼓起,所以这疤痕的样子会跟一般的刀口有些微差别。我一看便知道你脸上的疤痕不是我弄出来的。」
「是吗?」风无昧挑了挑眉头,「可是我仔细看过,这疤痕的长短,粗细,位置我做得很仔细。」
「再仔细也会有差别,除非你把他的面皮剥下来覆到自己脸上,否则就一定会有破绽。」西门冬里接着说道,「人的相貌一般都会有三五个特别之处,常人只会注意这些地方,我猜你并没有足够地时间去一一研究秦怀玉的细节,只是将他的特征装扮出来。如果我之前没见过秦怀玉,单看你的相貌特征我一定会以为你便是他。只可惜我不只见过秦怀玉,还对他的相貌印象深刻,在我的眼中,你的易容便有不少破绽。」
风无昧其实很好奇西门冬里如何会对秦怀玉的相貌印象深刻,更加想知道他为何将秦怀玉一刀破相,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些问题并不重要,所以也就略过。
「虽然你知道我并非玉面修罗,但如何判定在下是风无味?我们以前未曾谋面,即使见过,我的容貌也变了。」
西门冬里眨了眨眼睛:「因为想杀了秦怀玉,杀了他又要把头颅保存完好,易容本事高超的人,除了西夷国异人堂第二高手——千面离魂风无昧,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怎么说?」
「秦怀玉杀人越货干了不少肮脏勾当,但他最最不该的是去打未来西夷国君的主意。我听说,数月前西夷国太子殿下自我朝归国,因为游兴大发,带了几个随从私自离队,途经边界时与秦怀玉的马匪相遇。那个家伙居然胆大包天想要杀人劫财。正危难时,恰有一位女侠经过,连斩十二个马匪才把秦怀玉吓退,把太子救了下来,可有此事?」
风无昧大惊,这件事情极为隐秘,虽然当日太子遇险之事人所共知,但其中细节所知之人甚少,这西门冬里竟是如数家珍一般信口拈来,就好象当日他也在现场一般。
「那位女侠快要当太子妃了吧?」西门冬里嘿嘿地笑起来,「别奇怪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实在是因为很凑巧,你们未来的太子妃是我的小姨娘。个中长短,她早就第一时间飞鸽传书给我娘亲,请她带话给我的外公。颜家好不容易出了个王妃,怎么可能不大放鞭炮,大肆张扬呢。」
「我姨娘看到秦怀玉脸上的伤疤,便猜到是被我伤过的玉面修罗,所以才会下命令异人堂追杀秦怀玉的吧。而你将首级以石灰护着,也是为了带回西夷去交差,至于会易容成秦怀玉,只怕是为了混淆视听,想将漏网马匪引出来一网打尽,我说的对不对?」
风无昧没做声,却也没反对。
「只是你也太过份了。明明西夷下了国书,请新唐惩办马匪,你为何悄无声息地潜入,还将他杀了?白白让我在苦水镇等了这些日子!」西门冬里有些忿忿。
「既然你早猜到我的身份,却为何又要用情人扣把我扣上?」风无昧此时也有些冒火。
「人已被你杀了,还想将首级带出国境,你叫我如何向上面交待?」西门冬里晃动着手腕,细碎的金属撞击声随之响起,「总之,我要带你回去交差。」
「不可!我要带着秦怀玉的人头向太子复命。当日大王向新唐递交国书后,颜姑娘向太子殿下提出要秦怀玉的项上人头当聘礼,若是被新唐抢先,便不肯做我西夷太子妃。王命在身,风无昧绝不能负。」
「小姨居然要人头当聘礼?」西门冬里张着嘴楞了半天,「她果真……与众不同……」
「可是……说了半天,风无昧难道你还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唉……」西门冬里长长地叹了一声,「你把装着头颅的包裹丢在苦水镇了呀……」
「什么?!」风无昧发出一声怒吼,「你怎么可以把它丢下!」
「不是、不是!」西门冬里连连摇手,「那包裹是你的,你忘了带走怎么可以怪我?」
「要不是你拉着我一路拼命地跑,我怎么可能会把包裹忘在那里?」
「你不要睡不着觉怪床歪,明明是你自己忘了的!」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沈默了许久。
「不然……我们再回去取?」西门冬里喃喃地说道。
「算了……」风无昧手抚着额头轻叹了一声,「现在回去,无异自投罗网。我倒不怕什么,只是那帮妇孺真要拼起命来,却也着实麻烦。等天初亮时,她们乏了一些再悄悄潜回去拿吧。」
「问题问完了,是不是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真面貌了?」西门冬里歪着头对风无昧说。
「行,只要你能杀得了我,我的真面貌你自然可以看得到了。」风无味冷冷地回答。
「喂!你怎么能这样!」西门冬里跺着脚,气急道,「你明明说了回答了你的问题就可以让我看你的真面貌的,大丈夫怎可言而无信?」
「我又没说不让你看,只要你能杀得了我,你想怎么看都行啊!」风无昧转过头不去理他。
两人久久无话,夜渐深了,寒意越来越重,西门冬里不禁又向风无昧身边凑。
「靠那么近做什么?」风无昧皱皱眉头,却也没出手将他推开。
「冷啊!」西门冬里索性伸手将风无昧紧紧搂住,「沙漠的夜晚比冬天还要冷,我们抱着会暖和一点嘛。」
「为什么不运功呢?这样比较下会冷。」风无昧说。
「不知道为什么,你在我身边,我的心静不下来。」西门冬里嘴里喃喃地说,「好奇怪,你的身体软软的,一点不像看起来那么结实啊……喂,风无昧,你身上是不是垫了什么东西?」
风无昧一把将西门冬里推开道:「你少说浑话,再说就别碰我。」
「好嘛,不说就不说了。」西门冬里又将身子凑过来,将头埋进风无昧的胸口,「你身上是什么味道,淡淡的,不过很香呢。」
「你还说!」风无昧叹了一口气。
「抱着很舒服,闻起来也很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睡觉。风无昧,你不想睡一会儿吗?」
「不能睡,这么冷的夜,睡着了会有大麻烦。」风无昧拍拍西门冬里的脸,「西门冬里,你别睡!」
「你睡吧,放心,有我在,什么麻烦也不会有!」
听到西门冬里说这句话的时候,风无昧只好象在漆黑的夜色中看到了一对晶亮的双眸,哪里有半点要睡觉的样子,然后身上一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所以说,越是看起来老实无害的人才越是阴险狡诈,危险万分。风无昧醒过来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风吹在脸上还有些冷,不过今天应该是个难得的好天,因为风无昧睁眼的时候清楚地看到了澄净高远的蓝色天空。天已经大亮了!
西门冬里并不在自己身边,手上黝黑的情人扣自然也不见了踪影。风无昧坐起身来,身上盖着的披风自身上滑下,随着落在地上的还有他用来垫在胸前改变体形的厚棉背心。风无昧咬着牙,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离他不到三步之遥的木匣子,那里装着玉面修罗秦怀玉的头颅。匣子看来完好无损,外面整整齐齐地裹着布包。布包之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张又薄又软的透明皮子,旁边那一头乱蓬蓬的黑色发髻风无昧再熟悉不过,因为几个时辰前,这假发还好好地顶在他的头上。
「该死的臭小子!」风无昧捏着拳头,眼里似要喷出火来。「外表那么忠厚老实,原来内里也是个狡猾无比的狐狸,中原人果然没几个好东西!」
把脚上用来垫高的特制长靴脱下,露出里面轻便的软底鞋,收起自己的人皮面具跟变装用的假发,风无味把装着头颅的包裹系在腰间,翻身骑上立在一边自在打着响鼻的高头大马。那个臭小子虽然可恨,不过他还是挺细心的,知道把马牵来,还装了两大皮囊的水。风无昧双目寒光一闪,俯下身子,两腿一夹马腹,马儿扬起丈余的沙尘,飞奔而去。
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双唇,另一处隐蔽的地方,西门冬里双臂抱胸远远地望着风无昧的背影嘴角扬起一丝莫测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