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按想象来说,象卫小典这样气质迷人的少年将军,自然是比较适合骑白马的,不过当大家看到他骑着一匹额前有颗美丽星形的深红色骏马,优雅地执辔指挥爱骑轻轻转着圈子时,谁也不能说这幅画面有一丝一毫的不协调之处。
“小典也非常喜欢骑马吧?”鄢琪问站在身边的李安楚。
“是啊。他出身将门,自小喜欢骑射。以前在山上的时候,师父师爹送了他很漂亮的短腿马,再陡的山路都可以飞跑,他便一直以为马都是那样矮的呢。后来有一次我带他下山到京城玩,看到突厥贡来的一匹赤骓马,又高又大,他喜欢的不得了,我就求康泰从皇上那儿要来。他现在骑的这匹,就是当年那匹赤骓的后代。”
鄢琪抬头定定地看着李安楚,半晌才道:“你向泰哥要那匹马,他知道你是为小典要的吗?”
“当然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当年麒弘为了想要同一匹马,哭得要死要活也没到手?”
“知道。”
“也就是说,你明知道泰哥是硬生生从弟弟手里夺来的这匹马,还是心安理得的接受下来,转送给自己的爱人?”
李安楚微微一笑:“琪琪,你到底想说什么?”
鄢琪低下头,轻声道:“人家都说结绿公子是天下最温柔体贴的人,可是我却忍不住想,你是不是只对自己所爱的人,才是温柔的呢?”
李安楚深深地看着他:“琪琪,你是不是觉得我对小康,好象有些残酷?”
“难道不是吗?”
李安楚唇角轻轻一扬:“也许吧。我不能对等地去回报小康的付出,但无论如何,还是想做他的朋友。”
鄢琪有些迷惑地抬起头来。李安楚已不再多说,只是用柔和的目光看着马上的卫小典。
轻轻甩一甩头,鄢琪慢慢后退到一棵树旁靠着,安静地思考。
“怎么啦?”一只柔软的手伸过来,暖暖的握着。
抬眼看着才认识两天的朋友,鄢琪问:“安楚、小典,还有泰哥,你了解他们之前的关系吗?”
喻素展颜一笑:“就算曾经失落过,痛苦过,但一切都过去了,太子殿下已经可以坦然地享受做他们朋友的幸福,为什么你还要介意?”
鄢琪苦笑了一下:“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明知道单方向的爱很难得到回报,还是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为什么象安楚那样温柔的人,都必须如此残酷呢?”
“残酷?你说结绿公子?”喻素吃了一惊。
鄢琪将赤骓马的事情讲给喻素听。马场上,小典骑着美丽的红马向这边挥手。
“三殿下……”
“叫我琪琪。”
“琪琪,你所想的,只是你的想法,并不是结绿公子本人的想法。”
鄢琪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比方说,当你喜欢皇后娘娘身边的一件东西,很想要的时候,你是不是会去求大殿下帮你要来?”
“是。”
“但其实这并不是唯一的选择,你完全可以去求皇上帮你要,或者直接向皇后娘娘要,效果是一样,他们也很疼你,会给你的。但你的第一个念头,一定是去找大殿下,因为跟皇上皇后相比,大殿下对你而言,要亲近得多。”
鄢琪沉吟不语。
“以结绿公子的身份,他想要一匹贡马,其实可以直接向皇上提出要求,二殿下还是争不过的。但是由于他虽不能接受大殿下成为自己的恋人,却一直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所以第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便想到要去找大殿下帮忙。这种想法其实很单纯,也毫无恶意,更何况当时大家年纪都小,结绿公子未必那么早就知道大殿下对他另怀情愫呢。”
鄢琪咬咬下唇,把有些发烫的额头靠上喻素肩膀:“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想得太多,只不过总觉得,象泰哥那样的爱,竟然也会得不到回应,所以心里有些害怕。”
喻素拍拍他的背,正要安慰一下,鄢琪的身子突然被人猛力扯开,推到一边,麒弘的声音同时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二殿下……”喻素正要解释,一双手快速伸过来扶住鄢琪被推得差点跌倒的身体,康泰满面不豫之色瞪向麒弘,喝道:“你先说自己在干什么?闹脾气归闹脾气,我有教过你这样对人的?跟琪琪道歉!”
麒弘虽然个性较为急燥,但自小所受的教养极佳,尽管对鄢琪颇有不满,也只表现在言语上,并未曾有一时一刻想过要真的对他不利。只是刚刚看到他与喻素靠在一起,形态亲密,一时醋意发作,动手拉扯,见他几乎被推倒在地时,已知下手太重,被大哥这样厉声责备,脸顿时便红了,梗了一梗,声若蚊蚋般从牙齿缝间挤出一句:“对不起……”
倒是鄢琪,站直了身子后大大方方答道:“没关系。刚才我有些头晕,借贵府管家靠了一靠,二哥请别介意。”
康泰立即用手背试探了一下鄢琪的额头,皱眉道:“怎么会头晕?现在还晕么?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鄢琪心头涌起一股甜意,笑着摇头道:“已经好了,你别担心。”
这时马场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众人转头一看,小典正徐徐收住去势,拔转马头,显然刚刚漂亮地飞跃过栏障。
“你不去试试新买的雪里红?”康泰揉揉弟弟的头,“一直听你炫耀了快半个月了,还没见你骑过呢。”
麒弘看着小典的马上英姿,正在手痒,立时答了个“好”字,回身叫:“素素,把我那匹……”
话没有说完,因为万能管家已经牵了一匹全身雪白无暇,只有眉间一点红的骏马站在马场入口处,鞍鞯齐备,镫边挂着一根长鞭。
“素素果然能干啊。”鄢琪感叹了一句。麒弘早已高兴地飞奔过去,从喻素手里接过马笼头,将雪里红带至场中,翻身上马,小跑起来。
康泰三人站在围栏外,正准备向他挥手致意,脸色却同时一僵。
只见雪里红没跑几步,原本温顺的步态突然爆烈起来,几番狂猛地颠跳之后,发疯般跃过围栏,掠过纷纷逃避的人群,沿着草场,向密林奔去。
这一下变生肘腋,大部分的人都呆住,李康泰以最快的速度跃上身边最近的一匹马,几乎与只愣了一下的卫小典一起飞射而出,追了过去。
麒弘是个骑术极佳的好手,虽然雪里红状极颠狂,但他仍尽力稳住了身子,拉紧辔头,试图让它停下来,可惜效果不佳。
马场边拴着的都是好马,所以李康泰虽是随手牵来,也很神骏,而小典的胯下赤骓,更是百里挑一。雪里红在疯狂状态,所跑的不尽是直线,故而两人一左一右,已渐渐逼近旁侧。相互比划了几个手势后,卫小典解开腰带,乘接近雪里红之时,猛力抽卷向它的前蹄。青萍公子这一击力若万钧,奔马如遭电击,顿时向前跌踣,马上的麒弘因惯性,身体无法稳住去势,眼看要从马头处跌下,李康泰恰好伸手捉住他腰带,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放在自己马上。雪里红翻滚几下,倒在地上,四肢仍不停抽动。惊魂稍定的三人跳下马来,一齐赶到雪里红身边。麒弘与小典都是驯马好手,自然知道这根本不象是寻常原因的惊马,小心仔细地压制住雪里红,把它身上的鞍鞯卸下,查看了一遍,竟在马鞍下发现了一枚菱形的钢刺,骑手一坐上此鞍,钢刺便刺入马身,导致惊马。
这种手法,其实非常老旧,但越老旧的办法,往往越有效,若非小典恰好在场,否则发生这种事故,李康泰是否能救下弟弟,还是一个未知数。
此时安楚、鄢琪等与大批侍卫臣属已纷纷赶来,见到这副景象,都不禁感到吃惊。
“是什么人想要杀你?为什么要杀你?”鄢琪很直接地问。
“不知道。”麒弘抹了抹额前的汗珠,低声回答。
“总不会一点儿概念也没有吧?”鄢琪说,“已经成功出手两次了!”
康泰环住弟弟的肩膀拉他起来,向鄢琪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他的脸色正常,只是表情略略有些严肃。安楚与小典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了解这位脾气温和的太子殿下的人都明白,李康泰已经动怒。
他上一次动怒,是因为卫小典出手杀伤李安楚,结果他把这位名满天下的青萍公子发配到了海疆。李康泰最不能原谅的事情,就是所爱惜的人受到伤害。
麒弘没有受伤,但毕竟多多少少受了一点惊吓,在哥哥臂弯上靠了一会儿,他转头四处张望,寻找自己的管家。
喻素不在附近。
当惊马事件发生的一刹那,王府总管所做的第一个举动,就是派人将在马厩任职的所有人分离拘押查问,对照口述拟出一份在狩猎大会开始后接触过雪里红的名单,并从中圈定嫌疑人。
当李康泰等人回到太子的大帐中时,喻素已经等在帐口,准备报告自己的调查结果了。
年轻美丽的管家提出两项推论:一,这不是一两个单独行动的江湖杀手能做的,幕后有一个势力很大的组织存在;二,在没有达到杀死麒弘的目的前,一定会有后续的行动。接着,他把嫌疑人名单递给了康泰。
麒弘凑在一边只看了第一个名字,就大声叫了起来:“凌扬?这不可能!”
“他有做手脚的机会。”喻素冷静地说。
“凌扬是爱马的人,他到马厩去看各府里云集于此的好马,是非常自然的行动。何况他明天就要跟我赛马了,即使曾在我过生日那天仔仔细细看过雪里红,这种时候想再看一下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素素,你不懂爱马人的心思,对于好马,看多少遍也是不够的。”
喻素闭上了嘴,不做辨解。
鄢琪斜眼瞟了瞟麒弘,忍了忍没说话。
“这个名单,你曾修改过吧?”康泰问道。
喻素点点头。李安楚也点点头,好象是自言自语地说:“没错,名单上的这几个人,行动确有需要解释之处。”
麒弘跳了起来:“我看不出有哪点奇怪,虽然我不想被人暗杀,但更不想因为我的朋友去看过我的马就无端怀疑他!”
帐中众人一齐转头看着他,目光诧异。
过了一会儿,鄢琪轻声道:“泰哥,你真是太娇惯他了,偶尔也该放出去历练一下啊,怎么笨成这样。”
麒弘瞪着这个八字不和的人:“你什么意思?”
“怀疑他们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去马厩看马。比如你的新朋友凌扬,就算他一天去看十次雪里红我们也不会在意。”
“啊?”麒弘怔住。
“因为雪里红根本没有被做任何手脚,问题是出在马鞍上的。”
“不错,”喻素接过鄢琪的话头,“一开始,我以为是马出了问题,所以调查了所有接触过雪里红的人,拟出一份嫌疑名单,很快我得到消息说是马鞍被动了手脚,于是我又进行了第二次调查,修改了这份名单。”
“一个爱马的人去看马很容易让人理解,但他去贮物帐里看放置在那儿的马鞍干什么?”鄢琪耸了耸肩说。
“也许……也许……他担心马鞍不好用……或者……”麒弘梗了梗,最终没有说完。所有骑手的马鞍都是自备,统一放置在一个帐篷中的。自己带来的东西当然应该合用,也不可能是担心被偷掉,而且马鞍与马不同,去观察别人带来了什么样的马是很正常的,但专门跑去看别人带来什么马鞍就有些希奇了。总之,象凌扬那样身份的人去贮物帐确有可疑之处。
大家都开始沉思,麒弘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跳起来大声道:“你们就这样瞎想他为什么到那里去也没用啊,我们不能假设谁有罪吧,直接去问就好了,说不定凌扬一解释,事情就很清楚了。”
众人再次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安楚叹了一口气,温柔地道:“我们现在正在想的,不是凌扬为什么去贮物帐,也不会去问,那样除了打草惊蛇外没有任何效果,因为正当理由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被造出来的。我们现在所思考的,是整个事件最根本的问题。”
“最根本的问题?”麒弘呆呆地重复。
“我一开始就在问你的那个问题啊,”鄢琪不耐烦地说,“杀人总该有个动机吧?有人想杀你,但他为什么想杀你?”
“我怎么知道?”麒弘不高兴地说。
“我们来推测一下,”鄢琪站了起来,“一,是否与二哥的皇子身份有关?”
“不可能,”安楚说,“现在掌权的是太子殿下,杀了二殿下有什么用?”
“二,是不是情杀?”
大家又一齐看向麒弘,他气得涨红了脸,叫道:“没这回事,我从不跟来历不明的女子交往!”
“女人才舍不得杀你呢,”小典凉凉地道,“情杀的话一般都由情敌下手。想想看你最近抢了谁的女人?”
“或者抢了谁的男人?”鄢琪补上一句,麒弘顿时暴跳如雷。
“我会去查的。”喻素很正经地插言,大家都笑了起来。
“三,就是仇杀。”鄢琪继续道,“不过你深居闺中,怎会结下如此厉害的仇家?”
“什么叫深居闺中?”麒弘忍无可忍地扑过去打人,“你这个幸灾乐祸的小子!”
鄢琪躲进大哥怀里避难,却被捉了出来。李康泰摇摇头,微责地叫了一声:“琪琪!”
鄢琪立即乖巧地向麒弘拱拱手,娇声道:“二哥对不起,你别生气。”
喻素则默不作声地在一旁拿纸笔仔细地记录着什么。麒弘没好气地说;“素素,这小子胡说八道的话,你也当真?”
“不,”喻素正色道,“三殿子的推论方法很正确,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种可能的嫌疑。”
麒弘被顶的几乎一噎,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是……又没有确凿证据,你们应该不会轻易定凌扬的罪吧?”
帐内一片静默,半晌后,李安楚方徐徐道:“这是当然……你把我们都想成什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