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忧一分,怨一分,秋叶飘零无定处,残月伴孤灯。

哀一声,愁一声,寒霜飞落清萧冷,风过泪无痕……」

如星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画写着填起词来,又苦笑一阵,喃喃道:「风过泪无痕,有泪却无痕……可是,我还有眼泪么?沈瑶、沈子璋,你当真是我命中的克星,无论你行事是坏或好,都让我躲不开也逃不掉。爱恨交织无法取舍,最可恨的却是我自己,我居然、居然会想着你……」

正当他自言自语着出神之际,忽然一阵阴风刮来猛的吹灭了桌上白烛,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紧接着,一道黑影迅速翻窗进房瞬间便制住了如星。

少年流露出满眼的惊慌与骇然,想要呼救无奈被来者捂住了双唇,想要挣扎却更是无力可施。

「别怕,是我。」黑衣人在他耳畔轻轻说道:「此处不方便,我们出去讲话。」低沉的声音像是一剂定神汤药,瞬间便使得如星放下了心来,他知道,这个兄长似的男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害自己的。

那黑衣人带着他纵身一跃便跳出了窗外,不及一刻钟就将他带到了离客栈不远的一处小树林中,直到站定之后,如星这才惊魂未定的询问出声:「凌大哥!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凌琰面有难色的望着如星犹豫了许久,一直沉默不语。有些话,虽然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必须得告诉他,但当真正站在对方面前,却着实有些难以启齿,全然不知该怎么开口。

「凌大哥?是姐夫让你来找我?」如星见他脸色有异也不好催促,只是试探性的唤了一声,又有些担心的问凌琰是否是沈瑶派来的?他下意识觉得若凌大哥是在为沈瑶办事又露出这般困扰的神情,那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不,当然不。我是悄悄过来的,不然也不会避开沈府侍卫带你出来说话。」凌琰轻轻开口解释着,刚使如星稍稍放下心来,他却又继续说道:「听说你打算回到少爷身边,所以我想先来告诉你一些事情,跟月娘有关的,或许会让你很难接受,但我发誓我所说的都是事实。」

「怎么,难道我姐姐是他逼走的?或者他以前也欺负了姐姐?」凌琰的语焉不详加之联想到沈瑶当初哄骗逼迫自己的卑劣行径,如星自然而然的以为他一定是对姐姐不怎么好。有不良记录的「恶人」便是如此,随意做什么都会让人联想到不好的方面。

「你误会了。」凌琰不得不苦笑着为沈瑶辩解道:「少爷他一直是善待月娘的。我想说的……其实大少爷并不是你真正的姐夫。」

「啊?」如星顿时一怔,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凌琰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看他面色却全然不像谎言,猛然间他又想起当初沈瑶口中对这「姐夫」极为赞赏,而后自己得知「真相」还在暗骂怎会有人厚颜到如此地步,骗人不说还一脸钦佩模样的拐着弯自夸自擂。若真如凌大哥所言沈瑶并非自己姐夫,那他当日的举动也就说得过去。

但是,他却为何要这样骗我!如果只为了寻个留住我的借口,就说出这样不着边际的谎言未免太儿戏了。而且沈家下人口中也没见露出什么破绽,虽然沈瑶有下禁口令谁也不曾在自己面前提及他在京城之事,却仿佛人人都知道「月娘」的存在。还有,最重要的——谁才是姐姐真正的夫君?

「告诉我,告诉我真相!」一时间,如星脑中思绪纷扰,急促的拽住了凌琰衣袖满眼的惊诧却又暗含期待。他此刻早已没了为自己思量盘算的心思,只是下意识的觉得,若沈瑶跟姐姐没任何关系,那自己也就不用这么苦恼了。

既爱又恨何其难受,一走了之永不相见应该是最好的结局。然而,当听到凌琰下一句话时,如星的心境却连「震惊」二字也难以形容。

「月娘确实是由少夫人做主许给少爷,不过……与她有夫妻之实的——是我。」

短短一句话仿佛重有千斤,凌琰几乎是咬着牙将它说出口,如星听后却是半晌无法回神。猛然间,他面色一寒伸手便是一耳光向凌琰掴去。如此情形他也不及多想,当下即认为这主仆二人是合伙欺负了姐姐,俗话说一女不侍二夫,哪有主子纳妾却由侍卫圆房的道理!况且沈瑶如此生龙活虎又不是不能人道!

那一巴掌如星几乎是使尽了全身的气力,重得连他自己手掌也肿痛起来。功夫极好的凌琰却是不避不挡的坦然受了,双眼中只有悲伤痛苦却不见难堪与内疚,看着那神情如星又是一愣,眼眶中突然的盈满了泪水。

「姐姐她欢喜么?」他轻轻一叹,如此问着,言语中再没了敌意。先前如星只是情急中蒙了头,稍一清醒他便想明白了,凌琰的人品秉性谁都清楚,他怎么会陪着沈瑶胡来?多半是姐姐与他先有了情意却还没来得及结为连理又无奈被许人为妾,于是他们便不得已求沈瑶同意,「陈仓暗渡」而已。

「月娘心里是高兴的,虽然狼狈了些,但有少爷帮忙掩饰也没出过纰漏。只是,没想到少夫人她……」凌琰见如星脸色不算太难看不由一阵欢喜,答到最后却又是一滞。那时高兴又如何?毕竟现在已是天人永隔。

「没想到,他竟肯如此忍让。」如星淡淡岔开了话题,又想到那傲慢的沈瑶竟会自己同意戴绿帽,确实觉得有些怪异。

「少爷性子执拗,却也并不是容不得人,他对月娘不曾动心,也就不存强占之意。当然,我们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宽容,若知如此,早些向他坦言也不至于落得今日田地。」凌珠说到此处又忆起往事顿时痛心不已。

「你们,该不会是等到木已成舟才告诉沈瑶?」如星诧异一问。

「确实如此。」凌琰无奈的点了点头:「少爷也怨我们说得太迟,若只是少夫人的提议他坚决不允就是了,可惜,我是一直拖到洞房之夜才在情急之下求他成全。那时,却再没了从中斡旋的余地……」讲到这里,他不由得神色一黯,欠身说道,「抱歉,是我害了月娘。」

「旧事不消再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星抬袖拭去眼角泪痕,忽地淡淡一笑,问道:「那么,沈弼是你和姐姐的小孩罗?」

「正是。」

「那可太好了,他一定会是个忠厚可爱的孩子,之前我就怕他带上沈瑶的虚伪邪气呢!」少年如释重负的轻声一叹。

凌琰却是稍一皱眉,总觉得如星对自己少主的评价有些刺耳,想要为他辩解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犹豫片刻后只得绕回那个最需讲明的话题:「你真的想回去么?如果只是因为弼儿,那大可不必担心。我和少爷有过约定,弼儿只需挂名于沈家,待年岁稍长便可拜我为师一同云游四方,你若心有不甘便无须现在就急着去见少爷,再考虑考虑吧!」

听了凌琰的解释,如星明显一愣,却也没多说什么,只要他暂时先送自己回客栈。此刻他脑子一团迷茫,听了个惊天事实哪还有气力去思索自己的想法,只能先回去歇歇之后再作打算。

「也好,我此刻只是偷偷过来,被人发现可不好。」凌琰点头应了,又取出一张字条塞给如星:「若你不想再见少爷,就到此处等我,不出两年我一定带着弼儿与你相会。」

回到客栈,如星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睡,直到凌晨才浅浅入眠,大清早却又迷迷蒙蒙的被小五拖上了一艘普通客船。这小厮就怕他忽然改了主意,直恨不得一眨眼就能回到杭州,只要能交到少爷手上也就不怕夜长梦多了。

「那么急做什么?好困……再歇一天吧,我还想再思量思量。」如星倚在船舱旁皱眉说着,他夜里没睡好一直觉得有些头疼,不想就这么跟着小五回去,却没精神去跟他争执。

「您边走边想可好?我们路上走慢些,大不了万一后悔了再倒回去也成!」小五如此笑着开解,又赶紧暗示船夫快些启程。心想到,等见了少爷你爱去哪就去哪,可不能在我眼前丢了。

「也好。」如星轻声一允。转身进了船室,草草用过早餐之后便合衣躺在矮榻上闭眼打起了盹,他确实是倦了,躺下没多久就昏沉入梦。在那梦中,他仿佛又见到了沈瑶自信满满的笑容,仿佛又听到他一脸霸道的在对自己说:我就是喜欢你,舍不得让你走。

「不要、不要逼我!」梦魇中,如星下意识的挥舞起手臂呻吟出声,又忽地睁开了双眼撑坐起来,稍一清醒后才发觉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了!」小五听到如星的惊呼赶忙奔至他身前询问起来。

「没事,做梦而已。」他一面回答,一面抬袖拭去额头珠,与此同时唇角划过了一丝苦笑,原来,自己依旧有些怕见沈瑶,怕刚恋上那暖暖的体贴多情,他却故态萌发又施计逼迫自己。

「没事就好。」听了如星的回答小五顿时松了一口气,又说道:「公子是不是不太习惯这种狭窄小船啊?走得仓促也没来得及准备,只好委屈您再凑合一夜。」

小五的话如星只是听听就过,却没想到翌日当真换了大船,乘风破浪的使行程提速不少,眼见着离杭州越来越近,如星不由得更是忧心忡忡,整夜里睡得极不安稳。

这天半夜,如星正迷糊躺着,突然觉得舱门传来些许响动,他顿时一惊清醒了不少,但也没睁眼,只背对着来者静静分辨那轻微的脚步声,发现他正悄然一靠近自己,先是立在床头默默窥视着,而后又忽地伏下了身。如星只觉得自己都可以感觉到那人呼出的气息了,顿时给吓出一头冷汗,搁在枕下的左手下意识地缓缓握紧了暗藏的防身匕首,沈家仆佣不会这样作贼似的偷溜进门,除了歹人还能是谁!

然而,正当如星惊惶不定之时,来人却只是轻声一叹,弯腰为他捻了捻被子,又走到屋角的香炉旁点燃了一支熏香,随即便悄悄出了门。

是沈瑶,那一声叹息分明就是他的声音!如星缓缓睁开眼,愣愣地侧脸望向了紧闭的窗门。他怎么也来了?凭他的功夫,应该听得出我是在装睡吧?为何又这样默默走了?那熏香也有些熟悉,养伤的那一个多月房里几乎每日都点着,有安神助眠之用,他还算是有心。如星浅浅一笑,拉过被褥又闭上了服,心想道,反正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是好,也不急于一时,有什么决定就等明日跟他谈谈再说罢。

清早,如星在宛转动人的箫声中缓缓醒来,他匆匆披上衣物走出舱门果然见到沈瑶正迎着晨曦立于船首,衣衫飘逸神采蔼然,见到如星走来他顿时停下了吹奏,温柔问道:「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有劳姐夫费心。」如星拱手作揖淡然一笑:「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啊,听说星儿打算回家,自然心头高兴,这么一乐不就赶着来接你了!」沈瑶如此笑着解释,突然发现如星面色一沉,他赶紧闭口不再说这些戏言,正色道:「其实,是我接到了圣旨,皇上下诏命我即刻回京,从这里便要改道汴梁不去杭州了。」

「进京?不是还有一年才到任期么?」如星惊讶道。他还没想好是否要跟沈瑶走,居然还不是去近处的杭州而是要远赴汴梁!一个自己一无所知,无依无靠的地方。

「别着急,我慢慢说与你听。来,先用早餐。」沈瑶抬手将如星拉入了坐席,将一碗香粥递入他手中,「我任期虽是三年,但皇上金口一开也只能回去。明里是说我深受陛下喜爱他希望我留在京城,实际上,父亲位高权重也是一重原因。若任由我外出为官独挡一面,容易引起别人猜忌。」

「只是这样?」如星将信将疑的反问道。他总觉得沈瑶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没讲,像他这样的人还会怕别人猜忌?

「哈哈,真是骗不过你呐!」他朗声大笑,敦促着如星用好早餐之后才继续说道:「确实还有些别的原因,不过与你无关,是郓王爷要我同去帮他点小忙。我赶来此处就只想知道,你愿意随我回京么?」

「我……」如星柳似的眉蹙了起来,看着沈瑶一脸期待的神情,他犹豫着,半晌之后才轻声出言,回答说:「我不知道。抱歉……」他确实是不清楚究竟该做怎样的决定,虽然明知道侄子一事是沈瑶在骗自己,但他对姐姐却又是有情有义,若非他帮着遮掩,说不定姐姐当年就与凌大哥双双殉情了!这样的他,不能算坏人吧?

「不用道歉,」沈瑶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没直接拒绝我就已经很庆幸了。凌琰来找过你了吧?我真是一步错,步步皆错呢。」

「你怎么知道?」如星不由得一惊。

「我看着他出门,怎会不知?」沈瑶满脸的苦涩,眼神中有着掩不住的憔悴,「我本想拦住他,可是,就算他不说你迟早也会知道,我又瞒得了多久?最初就不该用沈弼的事来哄骗你。我错了,如星,我知道自己错了,跟我走好不好?我发誓绝不骗你、逼你,就像在竹林中那样,我们也可以相处融洽的,是不是?」

「如果,我说自己不愿意随你去,你会怎么做?」如星并没直接回答他,只是这样试探性的问着,却听见沈瑶说,若不想去京城他就送自己回竹林,再让凌琰带着沈弼同他相聚。看着如此诚恳道歉的沈瑶,如星不由得心一软,心想道:若他存心为难自己,又何需这般低声下气的询问?直接以沈弼相逼不就得了,看来,他真是诚心悔过呐。

「弼儿年幼,怎么好长途颠簸,还是我跟你去吧,无论他父亲是谁,总归是姐姐的独生子,我理应去看看他。」如星轻声一叹,终于以侄子为借口做了决定。他想要再给沈瑶一次机会,希望他不会当真负了自己;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渴望得到一份真爱。

得到如星的允诺,沈瑶终于如释重负的淡淡笑了。在这一刻,他突然忆起了父亲对自己的评价:「心思太重。」从前沈瑶总不明白他所指何意?想不通他为何就因这四个字就不看好自己?想来,大约是指他行事作风不够磊落,今次也是这般拐弯抹角的算计人,却把自己陷了进去,作茧自缚而已。

想不到,与人如此坦诚相特会是这么的轻松愉悦……凝望着如星的俊美脸庞,沈瑶抑不住的春风满面,斜倚船边折扇轻摇,惬意非凡。

画舫一路北上,向汴梁行进。沈瑶一路与如星谈笑着,甚至说起恩科在即问起他是否愿意顺便进京赶考,还说陈素陈先生已经先一步进京正在备考。

「殿试?」正在抚琴的如星先是一惊猛然停了拨弦略有些欢喜,再一思索却又泄气道:「我哪有资格……」

「别忘了我是户部侍郎,早已经抹去你的乐藉啦!」沈瑶得意扬扬的说着。他知道如星隐约存着光耀门楣的心思,甚至想要入朝为官调查他父亲当年的冤案,只是命运弄人一直未能如愿,如今自己有这能力帮他又何乐而不为?全当是博他一笑赎罪。

「可是,我连乡试都还没参加过……」如星望向沈瑶,眼神闪烁着,像是有着欣喜又带有一丝疑虑。

「那有何难?一切就交给我吧,」他自信满满的一口承诺着,又笑着说道:「这么犹豫做什么?是怕名落孙山啊?放心,这次的主考是我一个交情颇深的同年,前三甲没法作弊,但至少可保证你榜上有名就是了。」

「谁稀罕,」如星嗤笑一声,正色道:「帮我进考场就好,其余的我自己能行。若落榜也就是天意,人力不可为。」

「行,就依你,只要星儿高兴便好。」沈瑶朗声笑着应了,又突然一怔,默然的凝望向如星。朦胧月色下,只见画舫飘飘摇摇的走着,桌上晃动的烛光映衬着那张俊美面庞,显得格外动人。沈瑶神色一滞,情不自禁慢慢伸出手,想要轻抚他的容颜,却被如星不着痕迹的偏首躲了过去。

沈瑶埋头握住了扇柄,只觉得脸上有些发讪,心想到,自己才说了不会骗他、逼他,居然又差点食言,确有些操之过急了。可是,心仪的美人正坐于眼前又怎么控制得住啊?他苦脸笑了笑,略转过身抬头看向银辉漫溢的弯月,尽量不让自己再去注意如星。

沉默中,一名小婢走上前来在铜炉中添了一柱幽雅熏香,不多久,清丽的琴音又在身侧响了起来,旋律悠扬流畅,萦绕在耳畔的又仿佛是种淡定闲适的情怀,沈瑶心中的妄念似乎就随着这琴声飘然而去,荡然不存。

「香采幽兰,一缕青烟散。风拂娇红月朦胧,心似水静如禅。

无欲亦无求,情随花影漫。倚船暗享余熏,凝芳迷醉朱颜……」情动之处,他不禁击扇为拍赋词一首,合着如星的弹奏轻声吟诵起来。又望向那抚琴少年,看着他平静的眼眸。沈瑶轻轻一笑,心念道:他不能坦然接受情人似的我。但至少乐于与「君子」的我相知相交,也算不错了,嗯,继续努力就好。

「你知道薛青松么?」伴着如星的琴声,沈瑶看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却使得那少年陡然抬起了头,满面惊愕。

「你是说曾经做过嘉善知县的薛青松?」见到沈瑶点头,如星不由得握紧了拳头。这人,就算是化成灰他也认得出来!当年就是他看上了董家祖传的古琴,求购不成便施计陷害父亲入了冤狱,弄得自己家破人亡!

「正是,一个不学无术只懂溜须拍马的蠢材。他好运的有位做了妃子的表妹,现在靠裙带关系即将升任礼部侍郎——爬得够快哪!」沈瑶晃着折扇阴冷一笑:「星儿,我答应过要帮你报仇,此话纳非戏言,待回京后你就等着看好戏吧。这人是我查某个贪污案子牵出来的,若罪名坐实足够他死两三次。」

原来,他是为这个才定要赶回京城,之前隐而不讲是怕我以为他又借故逼迫自己吧?如星望着满眸关切之意的沈瑶,不禁心中一动喃喃说了声「谢谢」。

「当真感激我?那,你打算如何酬谢啊?」沈瑶移坐到了如星身侧,脸上忽然平添了些许笑容。

「喂,你该不会又想说『以身相许』吧?」如星眉头一挑嗔怪着,却也不是当真发怒的模样。

「也不用以身相许啦,让我搂一下可好?只轻轻搂一下……嗯?」沈瑶又试探性的向如星跟前挪了挪。

「登徒子。」少年嘀咕一声后就慢慢背过身去,却是正巧给了沈瑶一个「下手」的机会。

他偷笑着倚了上去,才刚刚碰到如星的衣衫,却突然听得砰啦一声巨响!他隐约觉得是什么东西撞上了画舫,赶紧猛一转头将如星护到了自己背后。果不其然,某个血满衣衫的男人突然跃身而起跳入沈家大船,跌绊着半跪在了琴桌跟前,直吓得如星一声惊呼。

「兄台……借、借后舱一躲……」那人不及抬眼环顾四周,就这么说了一句之后就想要闯进船舱。

沈瑶沉下脸剑眉一拧,抬扇正欲出手,却被如星轻轻拉出了衣袖,「别,他好像是季大哥。」

「哪个季大哥?」他疑惑的问道,略一思索也没觉得认识什么姓季的年轻男子。

「季文翔啊!上次你送我去嘉善,途中一同遇到袭击的那位。」

经如星提点沈瑶这才恍然大悟,季文翔回头一看也总算松下一口气,躲在相识之人的船上总比陌生人好,沈瑶又是会功夫的,自己这条命应该算是保住了!

入了内室,沈瑶赶紧命人为季文翔包扎伤口又坐于一旁笑道,「怎么每次遇见季兄都是被人追杀啊?上次的事我可查过了,他们的目标只是你一人而已。」

「唉,一言难尽啊……」季文翔长叹一声却设明说,只在心中盘算着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事情告诉沈瑶。他是为官场中人追杀,按说是将这事上报朝廷最为妥当,可他又怕官官相护自己反倒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再一想又觉得沈瑶风评极好,说不定是个可以托付此事的人,如此一来他便试探性的问道:「沈兄既在朝为官,可认识薛青松,薛大人?」

「咦?」如星沈瑶对望一眼,满脸尽是惊讶,万没想到这么快又来个人突然说起他。

「你们都知道他?可有交情?」季文翔心中一怔,急切的想要知道他们与这人究竟是友是敌。

「怎么不认识?这狗官是我杀父仇人!」提起这人如星便是一头怒火,完全忽略沈瑶的暗示直接说了实话。长久混迹官场的沈瑶,自然是不想在还没探清对方虚实之前就掀掉自己底牌,但如星这么脱口而出却正巧应了季文翔的心思,只见他长喘一口气后顿时神色轻松的淡淡笑了。

「怎么,追杀你的是他?」沈瑶低声一问,见季文翔点头之后他忽地双眸一亮,「那么,帐簿是在你手中?」

听闻此言季文翔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没料到沈瑶也知道帐簿之事,不禁以为自己是中了埋伏。

「季兄莫紧张,」沈瑶见他面色有异急忙笑道:「只要东西在你手中我就放心了。薛青松的事我已经调查了一年有余,帐簿确是其中至关重要的物证,你也无须交给我,只要好好保管便是,到开堂审案之时再由你亲手呈上,可好?」

沈瑶这番话顿时让季文翔放心不少,正当两人谈笑着击掌为盟时,船外却突然传来了异样的响动,季文翔顿时面色一凝望向沈瑶。

「可恶,居然三番两次闯我的船,今次就让你有来无回!」他沉声说着又嘱咐道:「季兄有伤在身就别出去了,请帮我保护如星。」

季文翔虽是答应沈瑶守护如星,但也只当是说说而已,不曾认为他当真会放人进入内室,毕竟他这次是举家迁回汴梁人手众多,却没料到刺客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更猖獗。不多久,沈瑶一方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三、五个黑衣人乘机冲进了船舱。

「季大哥!」如星只看到季文翔身形一晃眼前就是一片刀光剑影,他惊惶着向后慢慢挪动着,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躲还是该逃。

「快闪开!」季文翔突然扑到如星身侧推了一掌,他之前站着的窗框处立刻被刀劈出一道深深的豁口。

天啊……如星见状头皮一阵发麻,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逃向几乎没人的后舱,心想道,那些人既然是要追杀季文翔,那自己躲他远点应该就不会被误伤了,反正自己也不会功夫留在那里帮不上忙。「喂,董小弟!」被三、五个人缠住没法脱身的季文翔只能眼睁睁看着如星越走越远,渐渐脱离了自己的保护圈,心中正有些担忧之时,却又突然发现他被某个混战中的沈家下人不小心撞下了河!这,这可怎么办啊?季文翔瞠目结舌的一愣,正想扑过去搭救又被杀手拦住了去路,正巧此刻沈瑶却是边战边退渐渐靠近了如星落水之处。

「沈兄!快下水看看!董小弟方才掉下去了!」季文翔高声一呼,正想着不知沈瑶有没听见自己讲话,就见到他已经折扇一挥翻身下了水……

沈瑶在水中找寻如星,季文翔则在船上苦撑着击退了来犯之人,而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不仅是如星,甚至连沈瑶也不见了踪影。在沈家众人的怒视下季文翔苦涩一笑,心想,若是这两人有个什么意外,不用等到薛青松动手自己就该尸沉湖底了。

正在此时,只见破损的船舷边忽地冒出了一张湿漉漉的脸,他四下望了望,然后才道:「已经结束了么?拉我上去吧。」

「董小弟!你没事?真是谢天谢地!」季文翔心头一阵大喜,急忙伸手将如星带了上来。

「我能有什么事?在江河边长大还能不会水么?我待在河中反而还安全些。他们要追杀的是你,待在你身边不是也一并成为众矢之的么?」如星站在船头拧着衣衫中水珠,一脸的不在意。

「可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回来啊?沈兄他下去找你了!没遇到么?」季文翔有些惊诧的说着。

「他真下河找我?」如星半信半疑的问道。他还记得前年自己投水之后曾大肆嘲笑沈瑶泳姿极差、形容狼狈。那沈大公子当即发誓赌咒的说再也不会为任何人下水。

「那当然,我话还没说完他就跳下去了!都有两柱香功夫了吧?一直没见浮出水面。沈兄他水性可好?这片水域可不太安生啊!」季文翔满心焦急的说着。

闻言如星顿时面色一变,回首出神的望向那漆黑沉寂的水面,突然觉得眼眶一热。最近一段时日,尽管两人相处颇为融洽,但他总是信不过沈瑶,一直觉得像他这样的傲气公子哥不可能真心对待自己,况且,他内心深处还隐约存着一份记恨与不甘,过去的那段往事怎么也无法从脑海中抹去。可没想到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沈瑶却是不加思考的就去搭救自己……是我太窄量了吧?就为了沈瑶的奋不顾身,也该原谅他了。只是,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季大哥,别担心,我就去找他。」说罢之后,如星便纵身跳下了河,随即就沉入水中没了踪影。

***

人,总是这样。只有即将失去才会懂得珍惜。沈瑶潜在那湾黑的河水里,摸索着找寻如星的身影时,他才真正明白自己究竟有多在乎他。

只要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就此再也无法看到如星的笑容,再也不能倾听他那悠扬的琴声……心,就一阵阵的抽痛。随着时间的飞速流逝,沈瑶越来越焦急,他内力深厚可以在水中待上许久无须换气,可是如星不行!迟了的话……若是迟了的话……

与此同时,当如星在得知沈瑶下水长达两柱香之时也是满心的担忧,他怕身为北方人的沈瑶水性不够好,担心他是否会因此溺水,想来沈瑶已是第二次下水救自己了,上一次只是人工湖,今次却是天然河流,这两者是大不相同的!

他不会有事吧?不会、一定不会,他功夫这么好应该不会溺水!如星暗喑安慰着自己,同时一次次潜下水摸索着探询沈瑶的踪迹,每一次都满怀期待然后却是希望落空。直至此时,他甚至有些怨恨自己,恨自己对沈瑶太过冷淡,一次次看着他满眸企盼的接近自己然后失望的离去,就如同今日的自己。

若是今日沈瑶就这么去了,化为鬼魂的他一定也会很失落吧?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没得到自己的原谅,没得到他所希望的甜蜜爱情……

天哪!我在想什么?我怎么能想这些不吉利的东西?他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如星胡思乱想着再一次浮出了水面,那脸上挂着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河水或者眼泪,就那样颓然的漂浮在河中,轻声呢喃道:太上玄元帝,您这是在惩罚我么?罚我不该口是心非……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可以重新开始……我一定会接受他!玄元帝啊!求求您……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不想失去他!不能……失去他……

突然的,他发现在前方不远处隐约浮起了一道模糊的身影,如星欣喜的游了过去,只看见沈瑶突然转过身,同样是一脸的惊喜。

沈瑶……他还活着……如星含着泪如释重负的轻轻一笑,在这突如其来的大悲大喜之中,他禁不住的手脚一阵发软,差点就沉下水去,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就迎上了沈瑶那双满含担忧与喜悦的眼眸,使如星心头不由一颤,那心头暗藏的恨意也仿佛就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既然没了恨,那何不试着接受他呢?他暗暗想着,同时脚下一踩,向沈瑶游去。

是如星!太好了,他没事!

沈瑶一见到那含笑向自己靠近的少年便是一阵狂喜,情急之下甚至顾不得闭气,瞬间便呛入几大口河水,眼前顿时一黑。他心头一慌胡乱刨了刨水,正焦急着却看到如星渐渐向自己游近,熟练的托起自己的下颚顺利将他带出了水中。

浮在河面,沈瑶不住的呛咳着,又断断续续的笑道:「这次,是星儿救了溺水的我哪!」而后,他又突然一脸凝重神色的轻轻抚着如星的面庞,喃喃低语:「我都不知道你水性这么好……会游水的人却选择投湖自尽,这需要下多大的决心……对不起,如星。」

「过去的事,别再提了。」他淡然一笑,在水中的指头轻轻握住了沈瑶的手腕。

「好,我们回船吧。」沈瑶转过头正想要游向自己的画舫。却突然又被如星拖下了水。

水中,四目相望,同样都是满眸深情。如星轻轻揽住了沈瑶的颈项送去一个柔柔的拥抱,同时在他耳畔呢喃道:「再信你一次,可不要辜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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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落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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