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深院
蔡霓怔怔地望着父亲,心里没了主意。
蔡恒安慰她道,“这不是你的过错,不要再自责了。”
蔡霓已是一脸的懊丧,说道,“可是,他好像真的在生我气……都怪我不好,弄还没有弄清楚,就冒然地走了出来,那一声‘桓公子’竟对着个不相干的人唤将出去,纵是他不生我的气,我自己也要羞死。”
蔡恒道,“他刚才那气焰你也都看见的,纵是你不犯错,他也不会平心静气地跟你讲话,就当是一个教训吧。以后你嫁了过去,须得要万事谨慎才好,切不可仍像在家里一样,事事摆出个相府千金的架子来。他当时年纪才只有十二岁,就敢在文武百官面前公然违抗圣旨,更别说对我这个丞相了,他根本是不放在眼里的。”
蔡霓颔,“女儿会谨记的。”
正要退下去时,蔡恒忽然叫住她,问道,“这个,你要不要留下?”
蔡霓见是傅筠录下的那诗,当即就羞得脸都红了,“女儿不要,请爹爹快些派人送回给主人吧。”
蔡恒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这样才是我的好女儿,要给我时刻的记住,你是皇上钦赐的才女,日后就算你的夫君对你不好,也不可以有半点败德的念头。”他顿了顿,又说,“他的父亲桓大将军为父最是敬重的,我不想见到你有朝一日做出有损他门风之事。”
这两句话却说得似有些重了。
原来刚刚蔡恒见女儿盈盈地向傅筠行礼的时候,心底早已经有了忧虑。或者只是多虑吧,却也不能让他完全放心,才出言试她一试。
蔡霓一向是克己守礼之人,莫说她对傅筠的感觉仅仅只是“还算入眼”而已,就算是真有爱慕,她也不会表露出一分半毫,只会藏在内心慢慢地磨杀掉。她自小受过的高级教育会时时刻刻地告诫自己,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名节”二字无论何时都比生命还要重要的。
这正是她与桓义宣最不相同的地方。
蔡霓心情沉重地回到闺中,关了门,真有想哭出来的感觉。
之前一直忧心的事情突然间变得不再重要。她现在最担心的是,日后与义宣成了婚,他会怎生的对待自己?像今天一样,也是不理不睬吗?
越想他的影子在脑子里就越扎得深。
忆起他那双拒人千里的眼睛,好像刻着让人敬畏的东西。他长得英俊,但却不是文质彬彬的那种类型,举止之间英气袭人。他言语并不多,但句句都已切到关键,从不多说半句虚话或者委婉的话。这样的相貌和气质,的确是有将门后代之风,一般人家子弟是做不到的。她想,若是还能对人温情体贴一点,自己就会爱上他了。
可是他偏偏是这样的冷,让她都不敢去跟他对视。才第一次见他,自己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主动。
她暗地里算了一下,离自己的及笄之龄还有短短的数月,心不由得抽紧。到此为止,自己似乎都还没有面对他勇气。真是奇了怪了,自己平日里的傲气全都飞到哪里去了呢,难道是刚才被他那冷冷的一瞥打得荡然无存了么?
这日蔡霓的心情很乱,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的乱过。
而义宣出了相府,知道傅筠要追来,不想跟这样啰嗦又爱卖弄的人纠缠,把坐骑狠狠地抽了一鞭,傅筠就再追不到。
刚才蔡霓对傅筠作福行礼的时候,义宣真的生气了,却死死地藏在心里,不知道为何怕人看了出来。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因为蔡霓而生气,虽然两人定婚早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他却是一直没有当过回事的。就算到时候真的把她娶了回家,怕也只是从此有了一个会跟自己赌气的人罢了。
他知道蔡霓是才貌双全的女子,今日一见她美貌的确是难得,把傅筠迷得够神魂颠倒的。才学如何他懒得去管,就已经知道她必是十分看轻自己的。看不起便看不起,心想世上在背后看不起我桓义宣的人多了去了,就是平日里一起玩闹的那帮公子哥儿,他们哪一个不是打心底里看不起我的?嘻嘻笑笑那都是假的。
就拿这个傅筠来说吧,最惯了要在义宣面前卖弄自己才学的,每作得几歪诗就嚷嚷着要义宣来和韵。义宣也早就习惯,他从来不在这种有虚无实之人面前**笔墨,打心底里觉得会玷污了自己的手。就屡屡对他说自己才拙和不出来,他听了竟也高兴得下巴向天。
走着走着,一不留神竟仿佛是谢闻素的身影从自己的眼前晃过,却倏地拐弯进了一条巷子。他赶紧催马追了上去,却见那巷子是条绝路,巷子的那头赫然是一堵高墙。唯一的希望只能落在旁边的小门上。
门高不过八尺,那老旧不堪的木门,用料之劣,已经生出许多条大裂缝来。
义宣下了马,刚来到门前,突然“嘎吱”两声,门竟就开了。却见得走出来个皱面的半老妇人,还抹了一脸厚厚的脂粉,看着心里都替她了毛。
她一双小小的眼睛看着义宣转了两圈才停下来,便伸手过去要抓义宣的臂腕,一时怪里怪气地说道,“这位公子好生贵气,偏这连门楣都生了虫的破地儿,怎服侍得公子尽兴,不如让老娘我带公子到另个温柔乡里,包能让公子快活得不想做神仙哩!”
义宣早听得毛骨悚然,霍地退开了几步,对那妇人喝了声,“别过来!”
妇人却不听他的,仍是不知收敛地挨近过去,这次是伸尽了双手想要拉住义宣。义宣当下恼极,抬起一脚就向妇人蹿了过去。妇人当即被踢出丈许,差点儿就摔出了巷口,滚在地上又是爹又是娘的喊痛,久久都爬不起来了。
义宣怒目又瞪了她一下,吓得她立马失了声,拼了命地爬将起来奔逃。
义宣感到失望,想自己一定是对她太过想念,所以才会匆匆看见一个与她略有相似的身影就当成是她。
她怎么可能还留在京城呢?这里杀机四伏,不是她应该呆的地方。她应该走得远远的。或许会在路上遇到一个比自己更能保护她的男子,对她很好很体贴,什么事都顺着她,一心只为哄得她开开心心,就像自己想做的那样,最后陪她幸福地过完一辈子。
心里似高兴又似失落,矛盾重重。不知道她如果真的遇到一个这样的男子,可否还会记得我呢?那块玉佩他当时亲口叮嘱她要拿去换钱,可现在却很想很想她当真能把它留在身边。就像替他守护在她的身边一样。他想起那块玉佩就似能感觉到她暖呼呼的体息。
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已经看着不太明朗的天空。他缓缓地舒了口气,转身牵马正要走时,忽然听到柔柔的一声,“桓公子!”
熟悉的感觉撞击了他的心头,不用转身他就已经确定了是她。
谢闻素刚才听见他在打那个黄面妇人的时候,还在犹豫出不出去见他好。她的心里忽然感到一种自卑,就算是曾经刚刚挣脱魔爪一身狼狈地撞上他的时候,她都不曾这样自卑过,只有害怕而已。而现在她心里的不安完全是来自当前的处境,只能暗暗地祈盼着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身所处的是什么地方。
她低头不敢去看他,却很是在意他关心自己。这时义宣已经冲过去将她抱住,兴奋地叫道,“你原来真的没走,太好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
两人同时都怔了一下。仅仅只是一面之缘,仅仅只是当时怔怔对视的一刹那都记住了对方的模样,而如今重逢竟表现得如此热烈。这难道还不叫做缘分,或者是一见钟情么?此时闻素的眼睛里有万种情绪。
怔过之后义宣才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脸热了一阵,想要放开闻素,却被闻素抱得紧紧,感觉到自己的胸前湿湿的,热热的。原来,她早就哭了出来。
“你为什么还没走?”义宣轻轻地问了一句。
闻素抬起了泪眼,竟是那样的含情脉脉,说道,“我不要走,你来保护我,就像上次一样,可以吗?”
义宣连连地点头,竟喜得笑了出来,说道,“可以,我求之不得。”
闻素又埋进他的怀里哭了一阵,之后忽然四顾了下,就拉着义宣进了院门,慌慌张张地把两扇门关了。拉着义宣的手说道,“桓郎,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快跟我来。”
他们离开了院子,向里觅得一间堆放旧物的小屋。闻素又关了门,才望着义宣深深地舒了口气,说道,“桓郎,我很想你。”
义宣道,“我也是,这些时间你过得好么?”
闻素只是点头,并不说话。但她手臂上一条深深的血痕已经被义宣看见。义宣伸手去轻轻地摸了一下,温柔地问道,“还疼不疼?”
闻素摇头,只说不疼了。
义宣道,“是鞭子打的,快告诉我,什么人干的?”
闻素别过头去,片刻才哽咽着说道,“我不认识他们。”
义宣怜惜地搂着她,说道,“以后有我在,就不会再有人敢来欺负你了,就算再有官兵追来,我也照样会把他们杀了的。”
闻素闻言大喜,想到那天他杀人救自己的情景,心里一暖,说道,“桓郎,我的父母都死了,你一定要帮我报仇,好么?”
义宣竟不多想,就说道,“我答应你,一定会帮你报仇的,你放心好了。”
闻素听了,伏在他怀里深吸口气,觉得真的好温暖。
义宣帮她理了理耳旁落下来的头,说道,“我现在什么都听你的,但是,刺杀皇帝不简单,我们要再从长计议好么?”
闻素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我会等的。”
义宣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她甜甜地笑。
义宣忽然间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住在这里?”
闻素听见,慌了一下,才说道,“是父亲一个旧部的亲戚家,他们人都很好,对我……也是极好的……”
义宣大疑,“旧部的亲戚?那刚刚从这里出去的那个妇人又是谁。”
闻素答不上来,只勉强地说了句,“她是过来窜门的邻居,很烦的一个老妇,你打了她也不要紧的。”
义宣忽然抓紧她的手道,要骗我,你父亲的部旧现在也都是自身难保,怎么可能他们的亲戚还肯收留你?而且,你手上的伤是新近才被打的,我看得出来,快跟我说,打你的人到底是谁?”
闻素不语,她不敢说,绝对不可以说的。若是说了,他也许就再也不会理自己了,更别想会为父母报仇。
于是极力地回避他灼灼逼人的目光。
两人一个紧追,一个穷躲,相持了好一会儿。义宣终于忍不住了,把她横抱起来,说道,“你带我到这院子里面走走,我倒要看一看,是谁这么狠毒的打你,而你却不敢告诉我。”
闻素挣扎着要下来,一边呼道,“桓郎!不可,你快些放我下来……”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是谁打了你。”
说完眼睛突然落在她的细肩上。随即皱起了眉头,轻轻地将她放了下来,一把将她搂入自己怀里,扯开她的衣领,不由得惊叫了声,倒抽一口冷气。她竟然满身都是伤痕!尤其是背肩上的那几道,又长又深,还有很多像是被针扎过的小洞,必定是用加了刺的鞭子抽打的。这叫她一个柔弱女子,怎生承受得住?义宣甚至都不敢想象那种惨状,心像被撕裂一般的痛。
闻素怔了半晌,才赶紧自己拉好衣服,一只手抓得紧紧的,不再让他的目光靠近。脸上顿时无半点血色,望着义宣颤道,“求求你,不要再逼我说,我很害怕……”
义宣道,“你不用怕,我只要知道是谁打的你,管他是多有权势的人,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敢找他算账!”
闻素已经嘤嘤地啜泣起来。
心想道,我哪里是怕什么有权势的人?我只是害怕你一旦知道了我的遭遇,就会从此都不愿意再理我了。说道,“我不要你帮我做这些,桓郎,我只想能够每天都见到你,如果连你都见不到,我还能依靠谁指望谁?你就答应我,不要再逼我说了好吗?”
义宣硬不过她的苦苦哀求,可却更加怕她再次受到这样的伤害,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说道,“那你现在跟我走,好么?”
闻素道,“你能带我去哪?”
义宣道,“我带你回家。”
“不行!”闻素惊道,“我现在是带罪之身,你把我藏到家里,是要受到牵连的啊!”
“我才不怕,大不了是一死,总还可以跟你一起死,也是好的。”
“你自己是不怕,可是你还有你的母亲,和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她们肯定不会让你这样做的。”桓义宣跟蔡霓被武帝赐婚的事一时轰动了全城,谢闻素岂会不知?但现在提起来,她自己好像好不是滋味。想道,人家是他的未婚妻子,可我又是他的什么人?凭什么跟他回家,最后还不是要自找羞辱么?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的。
义宣道,“你是说蔡霓才不用管她!你现在就跟我走,好吗?”
闻素忽然生气地道,“你不用管她,也不用管我了么?你刚刚才答应过要帮我报仇,若现在就出了事,你还能不能办到?你不要把说过的话,都当是哄我的。”
宣觉得确实有理,无论如何,说过要替她父母报仇,自己就不能先有事。
闻素知道终于说动了他,才又偎入他的怀里,温柔地说道,“桓郎,其实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会照顾得好自己的。”
“可我担心,”义宣说道,“看见你这一身的伤,我心疼!”
“那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新的伤痕了,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这能由得了你吗?别人要打你,而你一个柔弱女子,怎反抗得了?”
“这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住在这里,他们真的对我很好的,我是刚刚才到这里来住,所以你不要误会我是被这里的人所打。”
义宣看着她的眼睛,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说真话。闻素没有躲闪,迎着义宣的目光一笑,“你这样看着我,是不是我长得很美?”
义宣才松了口气,信了她大半。点头道,确很美。”就开始向她的脸贴近,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还有重重的喘息,但却没有再犹豫。
就在这一刻,她赶紧把眼睛闭上,感觉到他炙热的双唇在自己的粉颊上浅浅地点了那么一下,才又睁开眼睛,吸了口气,感觉真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满意的笑容。
两人就这样无话,并肩坐在一把旧长椅上,也不管上面有多脏。时不时地对视一下,笑一下,又都转过头去。
这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个女子在轻轻地唤,“素姐姐!是你吗?”
闻素慌张地望了义宣一下。
义宣问道,“她是谁,是在叫你不是?”
闻素定了定神,才想好怎么应答,说道,“是这家人的小女儿,叫阿兰,人很好的,当我如亲姐姐一样的待。”
义宣像是信了,“那叫她进来?”
闻素努着嘴说道,“人家只想跟你一个人在一起,你叫她进来做什么?”
义宣说声,“好的。”听见外面似乎已经没有人了,说道,“她走了。”
闻素道,“走了好,桓郎,我要你以后天天都来看我,好吗?”
义宣道,“我当然会来,就算你不叫我,我也会天天都来烦你缠你,你怕不怕?”他笑了,很动情。
闻素跟着笑道,“才不怕呢,只是,我不要你再来这里找我。”
义宣道,对,怎么说我也是杀过人的,目标太大,说不定会被人跟踪。那叫我以后怎样找你?”
闻素道,“这对面有座院子,听说是曾经闹过鬼的,没人敢去,以后每天的傍晚你都在那里等我,我自会去找你,你看可好?”
义宣说,就听你的,只要你喜欢,什么都好,只是,你难道不怕真的有鬼?”
“鬼神之说我从来不信,若是真的有鬼,世间活着的人遭坏人迫害的多的是,何不都去一死,而化做厉鬼再去报仇?可见坏人比鬼还要可怕的。”
义宣笑道,是素聪明有胆识,我都不如了。”
闻素道,“桓郎,快不要这样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大英雄,那天你为了救我,三两下子就把那两个官兵给杀掉,素怕是再活十世,也难找到像你这样肯护我的人了。还有……这块玉佩,我一直都带着的,幸好没让那些坏人给夺了去。”
说着,从怀里取出那块刻有的玉佩,上面有她暖暖的体香。
“我就是拼得一死,也不能让它给坏人夺了去。”
正说间吖”一声开了。
两人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