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在京城的大街上随便拦个人问:「晚上有什么好去处?」

不论是胡子一把的老汉还是虎背熊腰的后生,十有八九都会说:「春风得意楼。」

春风得意楼,京城生意最火的窑子。

一到了晚间,小厮们就麻利地爬上阶梯点起一盏盏茜纱宫灯。远远看去,点点红光一跳一跳,仿佛在心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挠,脚步也跟着虚了起来。

到了巷口,一个个玲珑的女子正倚坐在楼头揽客:

「这位公子,奴家今夜好寂寞……」

「大爷,进来,进来,让奴家陪您喝两盅……」

娇柔的嗓音,婉转得能掐出水来。人还没进门,骨头就先酥了一半,鬼使神差地就往里挪步子。

进了楼,入眼就是一大片一大片桃红的纱帘,飘飘扬扬地飞起来,乐声、脂粉、酒香,都是一片暧昧的蒙蒙胧胧,丝丝缕缕地绕过来,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百炼钢转眼就作了绕指柔。

「这位公子是头一回来吧?哟,瞧瞧瞧瞧,还没说话呢,脸就红了。哎哟!更红了,哈哈哈哈……羞什么羞什么呀?都到了这儿了,还有什么可羞的?」

春风得意楼春风得意的春风嬷嬷着一条束腰袒胸的鲜绿襦裙外披一件鲜红薄纱的大袖衫,摇着美人扇扭过来招呼:「您喜欢什么样的?想找姑娘来我春风得意楼就对了!春风嬷嬷保管让您找到可心的!」

足足刷了三寸厚白粉的脸凑过来,一张涂得血红的嘴一开一合,不由分手就把人往里头拉:「看看,这是翠翠,这脸蛋这身段……这是香香,这胸,这腿,这腰……再看看我们家红红,唱曲儿,弹琴,她都会,最拿手的是吹箫……哎哟喂,瞧我瞧我,哈哈哈哈,公子您不明白?进了房就明白了。红红,快!还不好好伺侯着……公子您要什么就尽管吩咐着!哈哈哈哈……」

笑得用扇子半掩住脸,倚着朱红雕栏往下看,一派紫醉金迷,歌舞升平。

陆恒修站在春风得意楼前,里头的淫声浪语传进耳朵里,不由皱起了眉头,一张原本就显得肃穆的脸好似挂了霜一般。

一动不动地站了半晌,才下定了决心般深吸一口气,举步走了进去。

石青色的衣摆掀开重重桃色纱帘,两边的调情浪态一概皱着眉视而不见,倒是有几位来寻欢的官员一见了当朝丞相,赶紧推开了腿上的女子用袖子挡住脸四处躲闪。陆恒修也不理会,熟门熟路地就往楼上走。

「哟,陆少相您可算来了,都想死姑娘们了。」春风嬷嬷满面笑容地迎上来挡在面前。

陆恒修便停住了脚步,脸色却不见缓和,沉声问道:「人呢?」

「老规矩,天字一号房。」一张热面孔却被泼了一头冷水,春风嬷嬷嘟嘟嘴,没好气地说道。

「嗯。」陆恒修点点头,径自绕了过去。

「呵……」浓妆艳抹的女子看着他的背影笑得意味深长。

在房外就听到一阵乐声,唱曲的女子有一把圆润悦耳的嗓子,合着琵琶的曲调幽幽地唱:「春日游,杏花插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陆恒修在房前站定,伸出手来叩门。

「谁?」里边有人问,是个男声,隐隐带着低低的笑意,说不上是一种怎样的动听。

「臣陆恒修。」房前的人答道,跟神情一样肃穆严谨的语调,还带着点隐忍的怒气。

里边的歌声立时就止了,房门「哐——」地一下被打开。

门后站了个身着鹅黄色锦衣的男子,黑发如墨,一双凤目在尾梢处略略上挑,减了一分端肃,添了几分邪妄。水红色的唇角微微抿起,便是不作声时,也是笑笑的样子。紫金冠饰,翠玉腰配,眼前贵气满身的男子正是大宁王朝登基三年却一事无成,被群臣暗中讽为「庸君」的宁熙烨。

一见陆恒修,宁熙烨脸上的笑就泛开了:「朕就知道你一定会找来。」

陆恒修紧锁着的眉头也跟着放开了,看着他的笑脸问道:「陛下知臣会来?」

「嗯。」宁熙烨点头,笑容里加进几分得色,「每回朕来这里,爱卿不都立马赶到么?」

「这样……」陆恒修依旧静静看着他,嘴角一点一点缓缓勾起来,并不如何漂亮的脸因着一分笑竟生动起来,眉眼还是那眉眼,却褪去了端庄露出一些清雅的韵味来,直叫宁宣帝看直了眼,「那么陛下也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吧?」

说罢,不等宁宣帝回神,就回过身向楼下走去:「太祖皇帝圣明,作《帝策》以训诫后世子孙。烦请陛下御笔亲书几份,明日早朝时赐群臣人手一册,以共同领悟太祖皇帝教诲。几位阁老,并六部官员、翰林院大小学士、太医院各院判及京城中各处部、院、寺、台、府官员,皆诚心诚恳,望陛下切勿遗漏。」

笑容便在脸上僵住了,方才还笑得开怀的皇帝忙跟在他身后哀声祈求:「小修,小修……朕、朕逗你玩儿呢……小修……朕打小就喜欢你呢,朕说过要一辈子喜欢你呢,朕怎么会背着你那个什么呢……是吧?啊?小修……」

无奈,丞相大人是铁了心,一听这皇帝这么没羞没躁地嚷嚷,只把拳头捏得更紧,脸色青得都快跟身上的衣裳一个颜色了。脚步也愈发走得快了,踩得那楼梯「咚咚」地响。

下楼时,春风嬷嬷又扭了过来:「二位是哪位结帐呀?」

掏出只纯金的小算盘拨得「啪啪」响:「酒水、唱曲儿、小吃、三个姑娘、天字一号房、对了,咱家秀秀是陪夜的……」

不等她报完账,陆少相就气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三日后,请陛下御笔亲书《帝策》,十九州地方官自太守起至县衙师爷,人手一册,万望圣上切勿遗漏!」

「小修……」急得满头大汗的黄衫公子还想跟上去,却叫春风嬷嬷死死堵住了去路。

「客官,逛窑子得给钱呐。咱这儿可是公道了,不论贫贱,都是一个价。」复又凑过来在熙烨耳边低声笑道,「这也是与民同乐不是?啊?哈哈哈哈……」

「你……」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半老徐娘却穿红抹绿的女子,宁宣帝狠狠地掏出银两砸进她手里。待急急出了门,却哪里还有陆恒修的影子?

「真是……还真自己掏银子。没见这么多当官的都在这儿呢么?随便找一个结帐不就完了?」拿起银子放在嘴边哈口气,光亮的银子上就映出一张血红的唇,「那么实在,一点花巧都不会。难怪都说是个庸君。」

***

回到府里时,厅堂里的灯还亮着。陆恒修忙抬脚跨了进去:「母亲还没睡?」

「嗯。」堂上满头华发的女子温柔地看着陆恒修,「夜里也要忙?」

「是。」陆恒修退到一边,垂手答道。

「好。我是个女人家,不懂什么家国大事。」陆老夫人凝目看着陆恒修的眼,缓声道,「只是,有一件我还是知道的。就是无论如何,我陆家历代先祖辛苦积下的这份名声绝不许有半点损伤。陆家自太祖皇帝揭竿起义起,就一直随侍君侧。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累死于朝堂之上者有之,直言进谏被杖毙于午门之外者有之,更有如你父亲那般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的。陆家能有今日之威望,君恩皇宠是一条,持身为正更是一条。子孙纵使无能,不能辅政理朝,但亦不可为佞为幸,祸乱朝纲。如有之者,纵天下赦之,陆氏亦决不轻饶。这些你都还记得吧?」

「儿子记得。」恒修答道。

「好,记得就好。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在婢女的搀扶下,陆老夫人缓缓起身,「圣上如何,那是圣上的事。朝政上的事,你要不勤奋着点儿,可就说不通了。也别什么都自己拿主意,多和阁老们商议商议,大理寺的方载道大人、吏部的顾庭筠大人都是你的前辈,凡事都听着点儿。」

「是。」陆恒修躬身答道。

起身时看到堂上悬着的那块「忠顺贤善」的御匾,那是太祖皇帝手书的,陆氏一族无上的荣耀。黑底金字,一派意气风范。

仰起头来看,沉沉的烛火,沉沉的匾额,压得心头又往下沉了几分,艰难得连呼吸都困难。

下意识地往腰间摸,腰带上悬了个碧绿的平安结,捏在掌中磨挲,是丝线平滑的触感,一遍又一遍来回地抚过,好似在抚平自己的心。

睡意是一点都没有了,干脆又出了门。

穿过了白石街往左转,东巷原本就是条清静的小巷,白天人也不多,一到了晚上这个时候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此刻,巷口却晕了一片昏黄,是个小小的点心摊,用破油布支起一角,挂一盏光线黯淡的油灯。在夜里,这一点点微弱的光亮总是分外暖心。

正在炉前忙碌的老夫妻探过头来招呼:「哟,陆大人您又来照顾生意了。要点儿什么?还是一碗馄饨面么?」

「嗯。」陆恒修寻了张板凳在矮矮的小木桌前坐下,手里还捏着那个平安结。

桌椅板凳也是上了年纪的,「咯吱咯吱」地作响,混合着翻锅下面的声响和柴火噼啪的响声。

正下着面条的老伯一边看着锅子一边和陆恒修说话:「陆大人是忙到现在吧?真是的,这会儿都几更了?好官呐……府上都是好官呢……」

「没什么。」陆恒修看着巷子里高矮不一的屋子的影子,淡淡地说,「应该的。」

「这些天忙坏了吧?小的也听说了,南边又发水了,北边的蛮子又来找咱皇上要城,哼,说得好听,该是又要打起来了吧?唉……这年头啊,事儿怎么这么多呢?」

「是啊……」长叹一口气,一件又一件忧心的事就跟周遭黑漆漆的影子一样步步紧逼过来。

三日前接的急报,南方又发洪水了,每年开春时节都是如此,原是没什么的,这回却是十多年来最大的一次,多少人淹死,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多少房屋被冲毁,当地的粮仓已经见底了……奏章一封又一封跟雪片似地飞过来。北边的蛮族又趁机在边界集结,一战是在所难免了。听探子来报,西边的月氏族也不安分,暗里也正蠢蠢欲动,是战是和,都需要早做准备。还有这一年官员的提拔谪贬,盐道上的缺,几个州太守的调任……芝麻大的一点事儿放到了朝堂上也能沾上好几层利害关系,哪边都不能得罪,都得一碗水端平。要是是个勤政为民,或多少有点进取心的主儿也就罢了,偏偏,偏偏现在的当今……真是不提也罢。登基三年,还真跟黄阁老说的似的,一点儿也说不上好,也一点儿也说不上不好。没犯下什么泼天的大错,也没立下什么能名垂青史的丰功伟业。倒像是民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似的,有一日过一日,得过且过。

「您的馄饨面好了,慢用。」

用兰边大碗盛着的馄饨面端上桌,升起腾腾的热气,所有的烦心事就仿佛跟随着热气一同消散在了夜空里,只留下手中平安结的清晰触感。

隔着氤氲的雾气看出去,仿佛能看到许久之前。

那是多久之前?是自己七岁那年吧?作为太子侍读入宫陪太子与二皇子读书。

身体一向冉弱的太子连唇色也是苍白的,更映得一双眼黑石子一般幽静。已经十岁的太子拉着他手亲切地说:「这是熙烨,你们认识的。」

与他同年的二皇子不由分说拽开他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掌中,微微上挑的凤目里华光闪烁:「小修、小修,还记得我吗?你答应我要做我媳妇的!不许说忘记了。」

交握的手湿湿的,不知是谁的手心冒出的汗。只是那手却不抖了,他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记得吗?我喜欢你呐……」

呼吸可闻,心快跳出了胸膛。

***

宁宣帝虽平庸,还好早朝还是日日上的。

底下说,发往南边的赈灾款还未送到,那边的几州太守又来了急报催。另外,原先的银子怕还不够,能不能再加些?

龙座上的宁宣帝便点头:「就按李大人的意思办。」

那边又有人站出来说,北边的蛮族不能再姑息,请求即刻出征平乱。

宁宣帝又点头:「那就辛苦秦元帅。」

复又议到西边的月氏族,是战还是和?有的说,还是和吧,咱两边作战终是太过疲乏。有的却说,一定要战,不然如何彰显我大宁王朝四海臣服的威望?

齐刷刷分作了两派,你一言我一语的,谁都不肯相让。最后都齐齐跪下了要「恭请圣上圣裁」。

宁熙烨眨眨眼:「那就等等众卿家们议出个结果后再来议吧。」

随后又是各州官员的调任,吵得比先前还厉害。有的是自己的门生,有的是自己的亲儿子,还有的是自己的小舅子,再混帐也得腆着脸说「念其年幼,不如再过两年看看。」总之是半点都不许折损到他家的面子。

还都卯足了劲两眼盯着那几个肥缺。扬州还缺个太守,本就是个没灾没难能滋养人的地方,兼之运河上来往的大小船只、盐道上明里暗里的税收、朝廷每年修葺行宫的拨款……等等等等各项账目,只要不是个心肝都是石头做的,一年到头银子就跟运河水似的「哗哗」往钱袋里流,比做个京官还自在。

黄阁老说:「原琼州的太守张大人为官清廉,于民间素有威名,不妨让其调任扬州。」

史阁老抖了抖胡子,冷哼一声:「黄阁老门下的得意门生自是不错的。臣倒以为,青州府的闵大人年轻有为,可担重任。」

「史阁老的乘龙快婿自然比别人强些。」黄阁老这边也不甘示弱,斜着眼睛转过身来,眼珠子直往屋顶上看。

「众臣工一心为公,以我朝社稷为重,黄阁老休要公私不分啊……」

「老臣公私不分,那史阁老叫什么?假公济私么?」

「……」

门生、故交、同僚,朝堂上谁不和谁有些枝节关系?以两位阁老为首,立时又分作了两边,吵吵嚷嚷的,你说我护短徇私,我说你是非不分,多少年前的旧账也能翻出来一并算,还越算越纠缠不清,眼看就能打起来。

陆恒修皱着眉站在一边看,连着几夜批公文累得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一早过来时脑中就隐隐有些胀痛,这时又听他们吵闹,都争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个缘由,还是这么番说辞,方安定了一会儿的痛又开始作怪起来。

撇眼看了一眼玉阶上的宁宣帝,一扫方才的没精打采,正懒懒斜靠着龙椅,勾起嘴角看得起劲。真想拿手里的白玉笏板砸上他那张脸,《帝策》他是抄到狗肚子里去了。

「嗯哼——」陆丞相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

群臣还未有所反应,宁熙烨却听见了,赶紧收起笑意,坐直了身子沉声道:「嗯……众卿家,还有别的事要奏么?」

言罢再转过头来,对着陆恒修露齿一笑。陆恒修垂下眼,只当不曾看见。

下了朝刚要走,宁宣帝身边的灵公公就带着他那张好似随时都能冒出油花来的笑脸走过来请:「陆相留步,皇上正在书房里等着呢。」

恒修揉揉眉头,跟着他往书房走,一路上还得听着他念叨:「虽说没有先帝那会儿那么勤政,咱皇上其实也挺用功的,这不,昨晚就看书看到了三更才睡下。」

他看的是街边小画坊里私印的春宫图吧?陆恒修在心里暗暗问。

从前就有一回,兴冲冲把他召来一起说是有好东西看。摊开薄薄的册子一瞧,赤条条抱作一堆的两个人,再往后看,四个五个一起的也有,床上、椅子上、小河边……要多羞人有多羞人,偏宁熙烨还乐呵呵盯着他的脸看:「咱也试试好不好?」

当场就着蜡烛烧了书甩手走人:「《帝策》,全国上下人手一册。」

一边想着一边就到了书房口,守在门边的小太监忙垂着手通报:「大理寺的方载道大人正在里头说事儿呢,陛下说,陆大人要是来了就请往偏殿里坐会儿,喝杯茶。」

陆恒修说不必了,就站在了门边等。

「哟,陆相在这儿呢。」辰王爷正远远地往这边来,腋下还夹着把油布伞。

「臣见过王爷。」陆恒修拱手行礼。

辰王爷同先帝是堂兄弟,先帝那一辈子息不多,除了这位辰王爷另几位或是长年卧病在床,或是犯了事被流放,也就跟前这个王爷因无心政事才过得逍遥,但也有些逍遥过了头,都过了三十的人了,王妃也不娶,成天游手好闲东游西逛,论起不务正业的本事来,比他那个皇帝侄子还高一筹。

「陆相听说了么?忠靖伯侯府又添了个小孙子,这都是他们家第四个了。」辰王爷是个能用「漂亮」来形容的男人,加上保养得好,唇角一挑,眉尖一动,比二十多岁的青年还能惹动少女情思,「你是不知道,可把我的太后嫂子羡慕得……听说正张罗着要给皇上立后呢。」

陆恒修只觉「嗡嗡」作响的脑中一空,手又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平安结,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问道:「是么?」

「可不是……皇上这一辈比咱这一辈还人丁稀少,熙仲又一声不响地跑了……熙烨再犟也架不住啊……」辰王爷有所感触地叹道。还想说些什么,目光一顿,草草对陆恒修拱了拱手,「陆大人,失陪了。」

陆恒修顺着他的身影看去,眉宇间一股凛然正气的大理寺卿正从书房里迈出来,辰王爷就夹着伞急急迎了上去,隐约听到他说:「天阴,看来要下雨,怕你出门时底下人没带伞,淋雨着凉了可不好……」

怔仲间,就听灵公公捏细了嗓子来喊:「陆大人,皇上有请。」

「方大人来说赈灾款的事儿呢,说什么还没到,暗地里派了人去查,朕给的两百万两到了那边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万。怪不得说要不够,怕朕是不会花钱怎么着?要他们来可着劲儿帮着朕花?」

一脚踏进去,连礼都还没行,书案后的宁宣帝就怒气冲冲地开了口。

「发下去的赈灾银被层层盘剥,这都成惯例了。历代圣上都想过要管,只是之间太过盘根错节,要是彻查恐怕几位朝廷重臣都逃不过干系,太过伤筋动骨。因此,向来是能抓几个抓几个,抓到的抄家灭族以儆效尤,抓不到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恒修缓缓道,「先帝时在这事儿上用刑尤重,故而情况也相对好些。眼下弄成这样……」

恒修闭口不言,只意味深长地看着宁熙烨。

宁宣帝被他一看,便泄了一半气势,背靠着椅子道:「朕已经命了方大人主掌此事,说是已经揪出了几个,正在继续往里查,再过几天就能查出个眉目来。朕倒要看看,是谁这么急着管朕要银子花。」

「嗯……」陆恒修点头,既已被他起了个头,就不免继续思考起来。方载道是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的人,他来查定是不揪出几个大头不甘心的。这一来,一番大的人员调动是免不了了,今天为个地方太守就能闹到打起来,下回为了几个京官的缺还不得吵翻了天。

待回过神时,却见宁宣帝已经从书案后走到了他跟前,一双眼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脸看:「陛下……」

想说什么,宁熙烨却倾身拥住了他,身躯相贴,一时,张口结舌。

「恒修啊……」耳边传来宁宣帝的轻叹,「太后催着朕立后呢。」

肩上搁着他的下巴,连他说话时吐出的气息都听得一清二楚:「朕喜欢你呢。朕原本想着,你不喜欢朕也没关系,朕等着。一年、两年、三年……总能等到你开口的那一天。呵呵,一晃都快二十年了,你说朕怎么就等不腻呢?嗯?……可现在该怎么办?朕要是立了后,到死你也不肯说了吧?朕这二十年不是就白等了?嗯?朕怎么就没想到立后这一层呢?你看辰皇叔不还没娶呢么?……恒修啊……让你说出口怎么就这么难呢?嗯?你看,朕从早说到晚,不是挺容易件事儿么?怎么到了你这边就死不开口呢?啊?」

「陛下……」温热的躯体靠在一起,连神智都跟着迷离起来,陆恒修挣扎着想开口,却被熙烨制止。

「嘘……让朕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二十年,你真当我是铁石做的心肠么?只是……

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家中悬着的那块「忠顺贤善」的匾,沉沉地压上来,气都喘不出来。

『子孙纵使无能,不能辅政理朝,但亦不可为佞为幸,祸乱朝纲。如有之者,纵天下赦之,陆氏亦决不轻饶。』

头疼得愈加厉害。

浑浑噩噩地出了御书房,天色阴阴的,确实是快下雨的样子。

「陆大人、陆大人……」袖子被拽住,陆恒修转过脸来,瞧见一张笑得纯真的脸,左右一边一个酒窝,咧开的嘴里露出两颗小虎牙。

「齐大人。」

齐嘉,是京城里的富商之子,他父亲花了好大一笔钱给他在礼部里捐了个散官。说是个官,其实既无权又无势,天子祭祖敬天时帮着操办个仪仗什么的,官衔也是众京官里最低的。他自己也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人,百官都看他不起,他也不在乎,成天咧着嘴对谁都是张笑脸。宁宣帝闲来没事就逗着他玩儿,「小齐、小齐」地叫着,若被陆恒修逮着什么错事,就一径往齐嘉身上推。齐嘉也不委屈,傻乎乎地说:「没什么、没什么……真是小臣干的。」叫陆恒修左右为难。

「那什么……听说皇上要立后了?」他也不瞧陆恒修的脸色,悄声问道。

「……」陆恒修不答话。

齐嘉却当他不肯告诉,越发压低了声音道:「我、我没想怎么着。就想着问个准信儿,要真有,小的们就得早早备起来,凤袍什么的都得赶着做起来,有些个什么规矩也得先自个儿熟悉着,免得到什么手忙脚乱的。您也知道,小的笨,到时候要闹出了笑话,就丢了圣上的脸……」

说到后来,笑容都没了,一副真做错了事的样子。

恒修只得长叹一口气,柔声对他说:「都还没个准信呢,齐大人先别如此惊慌。」

齐嘉这才又露了笑,忙不迭地点头:「嗯!」

只是陆恒修的脸色又恍惚了起来,只把腰间的平安结攒得更紧。

出宫门时,连自己的老师顾庭筠大人也没顾得上招呼就匆匆上了轿。

「那是顾大人的书僮吧?怎么没见过?嘿,别提,还真耐看。」

轿外有人闲聊,就挑了帘子回头往外看了一眼。

确实是个让人见了不会轻易忘记的人,尤其是一双杏核似的眼,正凝神看着面前的顾庭筠。两个人相对站着说话的情景,落入旁人眼中就说不上是种什么感觉。

放下了帘子闭目养神,轿子一颠一颠地,一会儿就起了睡意。

「哟,陆大人的轿子呢。是刚下了朝吧?哟,真够苦的,大清早的连偷个懒都不成。瞧瞧瞧瞧,人家陆相爷连朝都上完了,你们这些个懒鬼托世的还不快起来给老娘把地擦干净了!吃、吃、吃,除了偷懒就是吃,老娘真是白养了你们这群废物!这儿呢,这儿呢,眼睛瞎了是怎么着,脏成了这样也不知道拿块布头来擦擦!我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哟……」刺耳的女声喳喳呼呼地传进轿子里,不用看都知道那是谁。

不等他伸手,轿帘就被掀了开来。果然,春风得意楼的春风嬷嬷一手掀着轿帘一手执着帕子,顶着张直往下掉粉的脸来问安:「陆相爷您早啊。晚上记得来坐坐呀。对了,替奴家向那位穿黄衫的公子问个安,到底是大人家,出手真是阔哟……呵呵呵呵……以后记得常来啊……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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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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