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雷誉在柳林里细细的搜查后,也来到马车被弃置的溪边,左右查看了一下,见不到小霜,他便猜她可能已经追到对岸,不敢稍有延误,也飞身一纵过溪。
小霜发现那群抓了卓雪雁的歹徒的踪迹时,他们正要把她押上另一辆马车。情急之下,也没想对方有五、六人,功夫是高、是低,一个跃身,持剑接近。
那些歹徒一看来人是个姑娘家,都轻视的狞笑了一阵,然后把她团团围住,其中一个以无耻的音调说:“瞧!这儿还有个姑娘,不比刚才抓到的那个差。”
另一个人也跟着附和,“卖了这两个姑娘,说不定就足够我们一年吃喝了。”
小霜听他们自大的语气,根本不把她手上亮晃晃的利剑放在眼中,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到头来她要他们自己大吃一惊。
“你们想把我们给卖了,打算卖给谁呀?”
“你问我们要把你卖给谁?难道你还要挑不成?”
“当然要挑,太矮太高太胖太瘦的不要,尖嘴猴腮的不要,脸上长麻子的不要;身体臭兮兮的不要,还有不懂四维八德、没半点节操的不要。”
小霜挑衅的语气和人身攻击的批评,令歹徒们气得鼻子猛喷气。
“你这小妮子的嘴巴这么利、等我们兄弟把你逮住,看你还襥不襥.”他一说完,提起手上的刀便往她身上砍。
小霜轻松的一躲避开一击,顺便回身脚一踢,踢中他的手腕,逼他弃刀,接着剑尖直指他的喉咙。
“说,另一位姑娘呢?”
他指指马车。
“把她给放了。”
碍于领头的人受制,闻言有两个人进马车里把卓雪雁抬出来,只见她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她怎么了?!”小霜眼睛注意着他们,难掩关心的问。
“我们用迷药把她送昏了,一个时辰后她自然就会醒。”
旁边的歹徒们见她大气没换一个,两招之内不但把同伴的武器给缴了,剑尖只要再轻轻一送,同伴便要断喉,这才发现他们遇上的是个女煞星,于是一个个跪地求饶。
“女侠饶命。”
“哼!饶你们做什么?居然开黑店抢夺过路旅人的财物,不把你们处理掉,难道留着遗害别人吗?”
“女侠饶命,我们以后不敢了,定会洗心革面老实做生意……”
说话的那人眼神一瞟,等小霜察觉到不对劲时,一阵白雾状的粉末由另一个歹徒手中扬上来。她虽已有警觉,但也不慎吸进了一小口,立即感到手脚有些使不上力。
“小人……看姑奶奶……”小霜勉强提了力,一剑欲刺向眼前领头的歹徒,但却失去准头让他闪开,只伤到他的肩。
药效渐渐发生作用,眼前的人影开始歪七扭八的晃动,她觉得双脚愈来愈使不上力,但是神智还算清楚,她背贴着车篷,面向歹徒,剑横于胸前,知道自己非得全神贯注每一个袭击。
雷誉听到几声铁剑交呜的声音,明白一定是小霜和坏人对峙着。
远远的,他看出围住她的不过是几个身手平凡的毛贼,也就比较放松心情,但后来他发现她的脚步蹒跚,赶紧施展轻功挡在她前面。
“小霜,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普通的迷药,我撑得住。卓姑娘也被迷昏了。”
那群歹徒一见到雷誉的架式,深觉他必定难以解决,就连一个吸了迷药的姑娘他们都打不过,更何况是清清醒醒的汉子。于是趁雷誉正蹲下查看卓雪雁的情形时,纷纷做鸟兽散,逃进柳林里。
小霜还打算追过去,雷誉喊住她,“小霜,不过是一群毛贼,别追了。”
小霜气得头更昏了,靠在一棵树干上让脑子清醒一下。
“你还好吧?”雷誉一把抱起昏迷不醒的卓雪雁,“有没有办法自己走到马车那边?还是我们在这里等一下,等卓姑娘醒过来再过去?”
小霜看着他把卓雪雁抱在怀中,虽有些不快,但她知晓情非得已,只说:“我很好,我可以自己走过去。”
过溪的时候,小霜感到自己已清醒不少,气愤的道:“我要去把那家客栈给烧了,免得他们再利用它来害人。”
“小霜,等一下一起过去……”
小霜一溜烟的马上不见人影,雷誉不禁摇摇头,将卓雪雁放进马车里,驾着马车来到客栈前,只见小霜正燃起数枝火把,住屋角去放火,顿时那栋建筑便成一片火海。
雷誉很不以为然的看着她。
小霜跳上马车说:“你没看那里头机关重重,不放火烧了,难道还留着让他们继续害别人。”
雷誉叹了口气后,随即驾着马车离开,“我没说你不对,只是你为什么不等我一起,一个人就冲进林子里,万一里头还有人埋伏呢?”
原来他是在关心自己,小霜高兴的说:“哎呀!只是一群小毛贼罢了,我才不怕呢。”
“万一他们又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你一个人怎么防得过?”
“反正有你嘛。”
“我赶过去救你,然后再让卓姑娘被劫,我们整个晚上就这么瞎忙一通?”他摇摇头,一脸无奈,“能不能请你以后别再那么冲动。”
小霜终于听出他说了半天,居然是在责怪自己,不高兴的撇过头去。
雷誉在心里头叹着气,以前大家一起护镖,就算她再怎么莽撞行事,总有一大堆人可以看着,现在他总算体会到和她搭档会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任务,下次无论如何都得请师父再三考虑。
雷誉看着月儿的银辉洒在前方的黄土上,反映出如梦似幻的静谧。记忆中也有这样的夜色,可对他来说却暗示着孤独、不安。他微微转过头,瞥了小霜一眼,假如不是她,或许他仍旧过着逃亡生涯。对简家父女以及镖局的长辈们,他真有说不出的感激。
“今晚的夜色好美哦!你的印象中有没有看过这样的夜色?”小霜看着眼前的美景,身边又有他相伴,不禁把刚才所有的不快抛到脑后。
雷誉觉得自己总是跟不上她喜怒哀乐变化的速度。
“你老是这样不吭声的,闷不闷呀!”
他只得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说:“夜色是很美。”
小霜望着他,希冀他能说浪漫的情话。自从爹爹亲口把自己许给他后,她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他。
虽然他们早就被当成一对,但是像这样单独一起护镖还是头一遭,以前在众亲友面前他们必须相持以礼,但是在这片醉人的月光底下,她多么希望他能说些甜蜜的话。
“还有呢?”
“唔?”
“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小霜气恼的又撇过头去。
雷誉等了好半晌都没再听到小霜有任何动静,于是转过头去看她,发现她头靠着马车的木条假寐起来。她的脸被月光照得肤如凝脂,更突显粉雕玉琢般的轮廓,她是他仅见最英武的美人。在江湖上走动时,少年英杰因为她而随队奔走的大有人在,甚至还有慕她之名的王公贵族到镖局下帖求婚,但无论对方人品如何、家世如何,简家父女皆意志坚定的拒绝,对他们父女俩的厚爱,他常觉得无以为报。
雷誉看看天色,估计离日出还有两、三个时辰,而他们离柳林客栈也有一段距离,他猜想,就算那群匪徒想追,应该也不会追这么远,前方有条河,不如停下来休息一下,也好让马儿吃点水草。于是他拉紧缰绳,把马停住。
小霜因马车停下立即醒来,“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还是停下来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赶路。”
“你是不是累了?怎么不说一声,换我来驾车。”
“我倒不累,但是可别把马儿给累坏了。小霜,你就进马车里睡一觉吧。”
“你呢?”
“我牵马儿去河边喝水,然后在那草地上躺一躺。”
“我陪你。”
“你还是在马车里好好的睡一觉,明天就你可以和我轮着驾车。”
小霜想想他说得也对,于是点点头,听他的话进去休息。
雷誉牵着马儿来到河边,心想,这回回家,镖局的人就要帮他和小霜举行婚礼,他明白这是早晚的事,但是他尚未报杀亲之仇,心里总有个重担压着。
他不自觉的吟着,“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末已,何日复归来……”忽然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他随即一跃而起,见是卓雪雁才把刀放下。
卓雪雁听他所吟的诗句里有着浓浓的乡愁,也引得自己悲从中来,于是便将下半段的诗接下去,“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除了小霜外,雷誉鲜少与年轻姑娘相处,于是不觉有些腼腆。
“是何因由,使得雷镖师半夜里望着月儿满心惆怅?”
雷誉幽幽的笑了笑,“为赋新辞强说愁罢了。对了,卓姑娘,你现在觉得怎样?”
卓雪雁不太明白的摇着头说:“只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想来是坐车坐晕了。怎么?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之前她只闻到一阵香味,接着就沉沉的睡去。
他闻言愣住了,原来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歹徒下迷药时,她就已经睡得很沉了,以至于没感觉。
“喔,没什么,只是……这一路上,夜色很美。”
卓雪雁抬起头,看着天上已偏西的月儿吟诵,“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这两句是韩愈因直谏却触怒唐德宗反遭贬官为一个小县令,之后唐顺宗继位大赦天下,他又遭人阻抑未能调任,寄身客栈举头望月之余,作诗自叹命运。
她所引的诗句与他的心情相吻合,令他不禁又叹了口气,颇有感触的接着吟诵,“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间死生。”
这是杜甫因想起生死不明的众兄弟,而将曲折的心情尽情表现的诗句,却让卓雪雁想起被奸人陷害的哥哥卓雪鹏,不禁泪流满腮。
“卓姑娘?”
卓雪雁赶忙擦泪,“我没事,只是子美为手足担忧的心情,让我有些感触而已。想来,雷镖师也有遍插茱萸少一人的遭遇了?!”
雷誉是家中的老么,上面还有两位兄长,那年老奴趁夜抱着他钻过狗洞逃命后,便再也没听过其余亲人的消息。
长大后,他凭着那一点点残破的记忆,曾去寻找当年的老家,然而却已人事全非,不复当年。
“不知道你家兄弟有多少人?”
“三个兄弟、两个姐妹。”
“全都……”
雷誉摇摇头,“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卓雪雁也跟着叹息,“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雷誉惊奇的看着她,倒不是为她的文采,而是她的感受都像和自己有着相同遭遇似的。
“卓姑娘也和手足分散?”
卓雪雁低头不语,半晌才说:“我们只有兄妹两人。”
“那你哥哥……”
“凶多吉少。”
“发生了什么事?”
卓雪雁犹豫的望着他,差点就把她的身世遭遇全盘托出,不过最后她还是三缄其口,以朗诗代替回答。
“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掩在空相向,风尘何所期。”
她的意思是,在这纷乱的时代,谁能预见将来会如何呢?当然她最主要是在表明,在这世上她有可能是孤单一人了。
雷誉由他们刚才以诗喻情来猜测,她的哥哥可能是被佞臣诬告的忠臣烈士,以至于被捕或早已被处决。
他能明白她保密的态度,事实上就连他自己到现在,都还没让万里镖局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世,一开始是小心,后来渐渐的也就没有必要说明了。
“你好像也有相同的心事?”
雷誉只是暗暗叹息没有回答。
卓雪雁幽幽的笑了,“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雷誉因她并不追问他的遭遇的那种默契,而露出惺惺相惜的笑容,“这是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
卓雪雁回以一笑,忽然又忧愁的说:“真的有时清独北还的一日吗?!”
他叹了口气,他又不是天上的神,也不是皇帝,他连自己的生命都不晓得是什么定数了哪能给她答案。
“哎呀!这么好的夜色竟被我们如此糟蹋,尽说些伤感的话题。”
天色已渐渐明朗,也该起程出发。
雷誉的心头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忍不住真情流露的说:“是啊,卓姑娘好风采,哪一天再同你聊风赏月。”
小霜是个练武的人,知觉比一般人还机灵,早在卓雪雁悄悄起身后,她就醒来了。本以为卓雪雁打算故技重施,换个对象要套雷誉的话,于是她便凝神细听。
没想到他们却在夜色下侃侃而谈;而雷誉居然和她惺惺相惜,还约了改天要再聊风赏月!
明明在这之前她跟他谈夜色时,他理也不理人,为何待遇差别如此之大?
“我去把小霜叫醒,该赶路了。”雷誉起身走向马车。
“不用,我早醒了,只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聊风赏月而已。”小霜酸溜溜的说着,没好气的爬出马车,然后动手牵马,分别将它们套在马车上。
卓雪雁听她的语气,好像有什么误会,担心的问雷誉,“令师妹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雷誉觉得习以为常,安慰卓雪雁,“别担心,她的脾气本来就是这样。”
卓雪雁冰雪聪明,再加上和他们相处也有不少时日,她可以从小霜的眼神中看出端倪,“想来,你和令师妹的感情不错。”
雷誉不置可否,但因天性耿直,被人家问起儿女私情时,仍有些腼腆,于是快步走去帮小霜。
小霜却别扭的说:“你跟她聊得挺愉快的嘛,干脆今天我就躲开,让她陪你一路上聊个痛快。”
“小霜,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谁闹来着,我只不过是给你制造机会。”
“你真是莫名其妙。”雷誉把马车调好方向,然后将卓雪雁扶上车。
小霜冷眼看着他细心的照顾卓雪雁,暗忖着,他从没对自己如此殷慧,却忘了是自己太过独立,从不肯向人求助,就算有人对她献殷慧,也会被她不屑的打发掉。
所以,雷誉只是依照习惯而已。
雷誉安置好卓雪雁后,转身看见小霜仍寒着脸,直挺挺的站在原地,试探的问:“你真的不上车?”
“不上。”小霜赌气的说:“我骑马走在一旁。”
说完,当真骑上自己的马,亦步亦趋的跟在马车旁。
卓雪雁眼看着因自己而造成他们之间龃龉,不禁感到很内疚,于是一路上都安静的躲在车里,一句话都不说,并且打算找个机会,和小霜说清楚自己并无意夺人所爱。
他们在太阳下山前抵达一个不算小的县城,投宿在客栈里。
“小二,帮我安排两间上房,我们要在房里用餐。”雷誉吩咐着。
“对了,我姐姐的身子虚,禁不起吵,麻烦找间靠后面且安静点的房间。”小霜补充说。这是他们早就套好的说辞,毕竟两女一男,又都是年轻人,结伴旅行实在太奇怪,容易引起别人侧目。
小二先到后头看了一下房间,随即回来通报说:“客倌,我们后头的雅房只剩梅园还有一间,不知你们是要挤一挤,还是……”
小霜瞧见一旁的掌柜那暧昧的眼神,好像暗示雷誉坐享齐人之福,她生了一天的闷气,正好被引发出来,“你再乱瞄,看我不挖出你的眼珠子。”她把佩剑唰的一声抽出来,那寒芒在掌柜的眼前一闪,把他给吓得愣了一下。
雷誉赶忙拦住她,“小霜,别闹事。”然后转过身朝掌柜抱拳说:“对不起,我们旅途劳顿,舍妹不太能控制脾气。梅园那间房我们订了,另外请再帮我找一间离她们近一点的房间,我也好照应她们两个。”
结果雷誉被安排在一间位在二楼,勉强可以俯瞰梅园的房间。
掌柜等他们都安顿好后,把小二叫来,“你觉得那两女一男真的如他们所说是兄妹吗?”
小二摇摇头。
掌柜不屑的说:“呸!他们要是兄妹,我就是皇帝。”
小二看了他一眼,脸上虽无任何表情,但眼神却问了一下。
掌柜又说:“我告诉你,我在这条街上开店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看过的人、遇过的稀奇事可多了。看他们的样子,八成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爱上江湖人,得不到家人允许,只好带了丫环跟他跑了……
“唉,可是也不对。”掌柜又自问自答,“那个凶婆娘虽然不够秀气,但是衣着、说话的气度什么的,倒也不像个丫环……啊!我知道了,也许那个凶婆娘是那个男人的妹妹,她帮着兄嫂逃逸,可是这也有些不太对劲,假如是这样的话,明说是陪兄嫂省亲不是更简单。”
小二静静的听掌柜胡乱猜疑。其实他是朝廷派出来,潜在民间的密探,毕竟有什么身份比客栈里的店小二更能接触到各式各样奇怪的人呢?而这家客栈的掌柜也格外喜爱东家长、西家短,跟着他,常常能发现许多可疑的人、事、物,然后他再飞鸽传书给主子。他在这家客栈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已经抓了不少可疑分子以及朝廷要犯。
而正如掌柜所说,那两女一男确实透着古怪。
小二利用工作空档,到镇外的一座小林子,把密函系在鸽子的脚,让它飞去送信。而在主子有任何命令下来前,他会趁晚上观察他们,以便得到更多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