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 11-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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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樱走得极慢,又轻又慢的步伐看上去明明没什么异样,可是周遭所有的人都好似被只大锤一下一下重重地击在心上一般窒闷难受。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卷起亭前几片半黄半绿的叶片,带起微量的黄色细砂,卷起了对立的两人的裙角。
西夷摇光身体挺得笔直,下巴也一直高傲地仰着,只有紧握的微微发颤的双手流露出一丝心中隐藏的不安。面前的这个女人,身上传达的气势竟会如此惊人,看似柔弱娟丽的面容隐隐透出慑人的光泽。“这个女人决不简单。”西夷摇光自小生长皇家的敏锐目光捕捉到的是站在前方的樱妃,身上散发出来的竟是与自己当西夷国君的胞弟和让自己倾心不已的新唐天子类似的气息,这不由不让她心生戒备。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西夷摇光!”几乎可以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幽香,西夷摇光惊觉流樱与自己已经相距不到一臂的距离了。靠得越近,压迫感越发的强烈。西夷摇光突然发现原来樱妃其实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自己的身高在西夷女子中不算矮,但和樱妃比起来,居然差了将近三寸,自己须抬头方能看到对方的眼睛。越是靠近细看,樱妃的美貌越是让人不能逼视。与身体的魄力浑然一体的气势反而让人模糊了五官,头晕目眩的时候,眼中能看见的竟只有熠熠的眸光。清澈而寒冷的双眸如有魔力一般,西夷摇光几乎把持不住自己而沉陷其中。心不受自主的狂跳起来。当略嫌冰冷的指尖触摸到自己的脸颊时,强烈的眩晕感甚至让她一瞬间失去了呼吸。
“你长得还算过得去。”当耳中听到樱妃不知褒奖还是讥讽的清冷声音时,西夷摇光在因自己引以为傲的容貌第一次受到如此评价而怒火中烧之际,也第一次感到了无法把握的惊慌。不是第一眼见到樱妃时对其美貌的震憾,更是因为在樱妃身上流露出的敛人心魄的气质。初来之前的强大自信在此刻如晨雾一样在阳光出现后烟消云散。意识到眼前的人可能是自己无法战胜的劲敌后,更为自己轻易为对方气质而吸引感到恼怒异常。
“你长得果然和中土人不太一样。”流樱的指尖将西夷摇光的下巴抬起,以便可以将她的容貌看得更仔细些。凭心而论,西夷摇光可以算得上是个绝色的美人。高鼻深目,五官轮廓细致而清晰,肤色白皙,大概因为西夷人本就是骑射民族,所以西夷族人大多彪悍勇武,西夷国的公主自然与中原女子大不相同,美艳之中充满野性,见惯了中原女子恭顺柔弱的李朝旭想来对这种女子觉得新鲜得很,加上身份地位特殊,能得到皇帝的宠幸当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只是骄横跋扈的作为与态度实在让人感到厌烦得紧。如果是自己的妃子只怕早就被丢进了冷宫了吧。
西夷摇光在流樱的压迫感下,无名的怒火不住地孽生,毫无预兆的火潮窜到了头顶。可恶的近乎讥嘲的冷淡唇线,细长清澈却又冰冷魔魅的轻蔑视线,无瑕无疵近乎完美的神赐丽容以及傲视天下,足以让万人匍匐膜拜的气势,从未有过如此的挫折感与不甘让西夷摇光狠不得立时可以将眼前有如神铸的人毁得灰飞烟灭,就像小孩子见不得无垢的白雪而非要在其上狠狠踏上乌黑的脚印,西夷摇光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毁灭一切的冲动。
“放开!”一手打开流樱扣住自己下颚的手指,西夷摇光后退了一步。从紧紧跟随的侍女那里抢过乌亮的皮鞭,西夷摇光想也不想,狠狠地对着流樱的脸抽了过去。所有的人惊呼起来。乌油油的皮鞭在蔚蓝的晴空中被拉成一道弧线,被急速撕裂的空气发出凄厉的叫声。几乎所有的人都闭上了眼睛,不忍心看着如仙的面容被撕裂而血淋淋的样子。
只有三个人例外。
韩颖叹了口气,一脸的遗憾,可圆睁的明亮双目却分明地透出一副看好戏的悠然模样。西夷摇光也睁大了眼,不想漏过泄忿的每个瞬间,虽然鞭子抽下去时,她也有些后悔,有些惋惜,但在看到被攻击者的眼神后,所有的后悔,所有的惋惜就只剩下一样――恼怒!
流樱竟然在笑。是的,嘴角微微扬起的,极度蔑视的冷笑。勾人心魄的寒眸里,没有畏怯,没有恐惧,更没有祈怜,说不清楚是怜悯还是不屑的眼瞳中,突然闪过了一道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皮鞭呼啸而下,击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没有意想之中皮肉撕裂的声音,也没有痛苦的呼号,惊讶之中的众人偷偷地睁开了眼睛。
“你……你……”过分的惊恐之下,西夷摇光几乎失去了声音。
“你是个不太乖的孩子啊。”悠然而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西夷摇光觉得一阵眩晕。“女人,实在不适合拿鞭子。你的父母,西夷的先王先后是怎么教你的呢!”
“你,想干什么?”就算心中再惊恐,身为王女的教育与尊严还是让西夷摇光挺直了身子,“我是堂堂西夷国的长公主,新唐皇帝的贵妃,你敢对我如此不敬,不怕我杀了你!”
流樱一怔,突然放声笑了起来,紧贴在西夷摇光雪白的脖颈上那尖而利的指甲随之微颤。咽喉上传来指腹冰凉的触感,呼吸也显得迟滞而艰难。
似乎挟着一丝轻叹,西夷摇光的耳畔感受到些微的暖湿气息。“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了啊。”充满寒意的手指在喉间的细嫩肌肤上游移,带着阵阵的惊悚感。“就算你看上去再强悍,但也只是一个女人。我的手只要用点力,你这纤细的脖子就会像树上的叶子一样轻易地折断。”身体几乎贴在一起,强大的压力让西夷摇光喘不过气来,像是西路尔沙漠寒冬的夜晚,只需短短的瞬间,就可以冻透人体的骨髓。
“你怎么也忘记了呢?比起你来,我的来头可也不小哇。”流樱轻声地笑,但西夷摇光听在耳里却涌起了一阵想哭的冲动。
“娘娘,算了吧,给她些个教训就好了,您又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不然,到时候您又得和皇上别别扭扭的了。”与困在身体上的寒意相反,清脆的声音灿烂如暖日,西夷摇光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刚刚与樱妃并立的人。第一眼看过去,西夷摇光没有觉得怎样,只是个长相普通,身材娇小的青涩少女,但再看一眼,就不觉会被这浑身充满阳光气息的少女吸引过去。明明是平凡无奇的面孔,但那灵动的双眸和灿烂的笑容却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可忽视的力量。只是少女的一句话,西夷摇光立时感受到了身上的沉重压力似乎减轻了不少。
少女手中抱着披风,嘴角含着笑,缓步走到了两人的近前,柔声对正卡着西夷摇光脖子的流樱说:“娘娘,你就放了她吧,你看,她的嘴唇都白了,一定很辛苦,虽然脸上还是一副很高傲的样子,但颖儿想,西夷公主的心里一定怕得不得了。”可以用这么轻松与樱妃笑语晏然,这个叫颖儿的少女会是什么人呢?这样想着的西夷摇光竟然都没有发现韩颖对她的称谓,只是个西夷的“公主”,而非后宫的“贵妃”。
流樱摇了摇头说:“不可以,她怎么能伤我的人,就算皇后也不可以轻易来我的雪樱阁撒野,更别说是伤我的近侍,如果不让她受些苦,我又如何能替我的人讨回公道,如果让她们知道我雪樱阁的人如此好欺侮,那这里难得的清静就会不复存在了。”
“也对喔!”韩颖支着下巴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动弹不得的西夷摇光摇了摇头,“这就没法子了,谁叫你不对呢!是你先动的手,如果不受点罪,咱们娘娘心里一定不好受,如果娘娘不好受,皇上也一定会跟着受气,皇上受了气,咱们做侍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总之,你认命吧,以你的地位和身份,我想娘娘不会要了你的命,顶多在你的脸上轻轻这么划上两道,呵呵!”
“你,你是谁?”竟敢用这么放肆的口气,全然没有半点尊卑之分。
“我吗?”韩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诡谲地一笑,“无名小卒一个,只是樱‘皇贵妃’的小小跟班。”想起什么似的,韩颖拍了拍小手,“对了,你这位西夷来的公主,竟不知道我们的娘娘是御封的皇贵妃吗?嗯,我想想,好像这宫里除了皇后,应该不会有比这个封号大的了吧,对不对啊,姐姐们?”西夷摇光身边的宫女们煞白着脸低下了头。
皇贵妃?为什么我不知道!西夷摇光睁大了双眼,没有人告诉过自己,而雪樱阁冷冷清清的院落,稀稀寥寥的宫人,简朴而雅致的装饰,实在不像是个皇贵妃应有待遇。
“看你的样子,想来皇后和那些妃嫔们一定都没有跟你说过吧!”眯着眼,韩颖把脸凑得很近,“但是你一定会知道,我们娘娘是东瀛的公主吧。”
“怎么会不知道。”西夷摇光冷笑了一声,“当今天下,有谁不知来自东瀛的亡国公主。幸亏当年我的弟弟没有娶她做皇后,否则非但对我国没有半分好处,只怕还会落得被别国耻笑。呃……”
放手啊,没法呼吸了。西夷摇光拼命地挣扎,可脖上的手就像铁锁一般坚硬。肺部的空气越来越少,双眼发白,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明天太阳的时候,加诸在身上的桎梏突然消失了。如天赐一般重新获得的喘息机会让西夷摇光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此刻显得弥足珍贵的空气,肺部因此而产生剧烈的刺痛,因为过于惊惧和无措,眼眶中滚落的泪珠噼噼啪啪打在青色的地面,碎裂成细小的水滴。
“娘娘!”阳光般的少女扑向了捂着心口,面色苍白的樱妃。“您怎么了?”没有半点顾忌地,韩颖伸手按在了流樱的胸口上,轻轻揉了起来。无法掩饰的震惊让流樱想也不想推开扑在自己身上的韩颖,却没想到韩颖就像没事人一样又偎了过来。“娘娘,您的胸口又痛了吗?让颖儿替您揉一揉嘛。”身体僵直的流樱看着韩颖对自己眨了眨眼睛,又惊又疑地愣在了那里。
12
“你在干什么!”伴着一声怒吼,韩颖觉得呼吸一窒,突然整个身体浮了起来,等到清醒过来,才赫然发现,自己竟已被人揪着领口拎在了半空。悬着全身重量的衣服紧紧地勒着脖颈和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
“你放开她。”脸色发白,捂着胸口的流樱虽然只是轻轻地说了四个字,但韩颖却立时被抛到地上,坐在那里,韩颖不住地拍着胸口,让勒得发痛的咽喉好好呼吸几口清新的空气。
小气鬼!心里暗自念叨,嘴上却不敢流露半句。拍了拍裙上的灰,韩颖也跟着所有短了一截的宫人一起,跪在了尘埃之上。行色匆匆的皇上看来气色很不好,自己大吃樱妃豆腐的模样又正好被抓包,所以韩颖聪明地闭上嘴,只将目光投入有些站立不稳的流樱。陛下看来气得不轻,说不定会将自己赶出宫去?更有可能是找个理由把自己处理了,来个杀人灭口。心里想着,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明明是危险不过的情况,在韩颖看来却和小孩办家家一样轻松有趣。
李朝旭真得是很想杀人。自接到密报,说西夷摇光前去雪樱阁叫阵,阵阵头皮发麻的同时自是匆忙结束早朝,又马不停蹄地往内宫赶。到得宫内,却又是这般景象。雪樱阁内的宫女太监们惊慌失措地聚集在一起,侍书原本清秀的脸上满是刺目的鲜血,半边脸肿得老高,在侍画侍琴的搀扶下嘤嘤低泣,而人群中央,西夷摇光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目光凌乱。人群中,有如夺目的皓月一般,那人带来的强烈存在感,让李朝旭全部的心神立时聚焦成了点。
流樱!素白色的衣袍衬着素白色的面容,乌木色的柔软长发下,眉头微微蹙起的样子更是牵动了每一分神经。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向坚忍清明的双眸有些涣散,而紧咬的**也因用力过猛而从淡淡的浅樱色变为了朱红。曾经因无法想象的痛紧紧抓着自己的细长手指正捂着胸口,似要挖进去的用力使得指节都发白而微颤了。经历再多折磨也依旧挺直的身躯此刻也因为突如而来的痛楚微微弯曲。强自站立的身影,仿佛轻轻一触即会破碎的洁白薄胎的瓷瓶,宁愿破碎也不肯折弯。
心中被千万条细线紧紧牵着,线的那头汇聚在面前的人儿身上。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自己就如同一只牵线木偶,喜怒哀乐,愁郁念结,悉数归在他的掌握之中。线放得太松,行动便失去了意义,没有了凭借和依赖,就像躯体中失缺了最重要的灵魂,线收得太紧,心被束缚的经络便会满是伤痕,勒得太痛,失去了主张。李朝旭常常会无端地害怕,两人之间的牵绊之线越来越密也越来越紧,沉沦的不只是躯体,在密密匝匝绕起的命运之线中,失落的何只是这些。每每想起当年在濯泠池边见到流樱的震撼与鼓动,朝旭就会仿佛听见命运之轮吱呀旋转的声音,每日每夜,在自己的耳边心中响个不停。就算自己想放手,牢牢粘在一起,早已血肉相融的两个个体又何尝可以分割得开来。
“流樱……”口中无意泄出的低喃就如一道强力的魔咒,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既然命运的安排让我们无法分开,那就让我们靠得更近,近得无分彼此吧。
所以,在李朝旭意识到让自己对扑入流樱怀里的韩颖暴怒而起杀机的原因竟是嫉妒之心远远大于担心流樱身体秘密泄露的惊惧之情时,也不会觉得意外了。就算是未成年的少女,就算是著有功勋的遗孤,就算是无心、无意也,也不可以拥抱他的身体,那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身体。不,不仅仅是身体而已,还有藏在那具美丽躯体下,无人能及的高傲、纯真、坚强的灵魂。
“你,怎么敢……”无视自己的权威,无视自己的专属,去侵犯自己费尽心力夺取,珍藏,保护的神域。被失去理智的愤怒火焰所包围,李朝旭扬起了手。
“旭……等,等一下。”轻微而独特的磁性声线如同天降的神曲,倾刻间便可让亟欲喷发的怒火灰飞烟灰。回眸之处,对映着凝视自己的细长双眸,那里藏着的一切悲苦喜悦都只有自己才可以触摸的到。似乎第一次的对视,自己就心甘情愿地吸引而沉沦,让他对自己敞开心扉是如此的困难,以致于每次在他近乎崩溃之际才会发出的强烈绝望,会让自己体会到直入体内,赤裸裸地触摸藏缩在坚硬壳中顽强地保护自己的流樱时那近乎死亡的快感和冲击。有时是为了体会这种销魂蚀骨的快乐,有时是为了害怕自己陷得太深而迷失了自我,李朝旭清楚地知道,正是自己,不停地给予伤害。“那都是因为,流樱你总是不断地在伤害朕啊。”回荡于心底的声音,无奈地流连于李朝旭的脑中。
抓着李朝旭未及更换的龙袍袖角,看着冠冕下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俊逸面孔,曾经剑刺穿胸口的感觉又再一次让流樱痛苦地低下头。有多少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有多久?摇摇欲坠的身体几乎已到了极限,被突然拥住的身体埋在了温暖而宽阔的身躯中,鼻翼传来的气息让流樱感到几许不安,可身体却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也埋藏入不意而至的酸楚。我多么想,多么想,可以再和你一起,过一段平和的时光,只是你为什么,要连我这一点点小小的愿望也不能实现呢。
“八嘎,你是个……八嘎。”为什么要哭,不是说好了,再也不要哭了吗?即非脆弱的女人,又何必为了那个无聊的女人哭?流樱知道,不是为自己,不是为朝旭,更不是为了西夷摇光,为的,是为时不远的,那个无法确定的……未来。
跌坐在地上的西夷摇光如从睡梦中惊醒,醒来看见站在自己身前,威仪天下的男人,委屈、羞愤、不甘、嫉恨便一股脑儿化为泪水倾泻而出。站起身来,无视自己身上的尘土,直勾勾地,西夷摇光看着眼前俊挺的青年,而努力忽视正被那双强壮的臂膀拥在怀里,雪一样洁白飘忽的精灵。那双臂膀,曾拥抱着自己,渡过因有他而甜蜜却短暂的黑夜。你是让我成为女人的男人,是夺走我灵魂和生命的男人,是只可属于我一人的男人,我怎么可以轻易地认输,怎么可以让别人从我手中夺走。
“陛、陛下。”眼泪就像草原上的勃混奈尔河,流敞不息,只是眼前的男人并没有放半点心在其上。
“你先回去,皇后难道没有告诉过你,这雪樱阁没有朕的特许是任何人也不可以闯入的吗?”吐出淡薄话语的嘴唇明明数日之前还热情似火地在自己的胴体上流连,倾吐着说不尽的甜言蜜语,让自己因为娇羞和喜悦而彻夜难眠。如今,却像隔了一座冰山,明明看得见山的那头,却再也无法去触摸那欺骗世人的温暖。
“陛下!”你不是说过我的美貌世间少有,你不是说过我的身体无人可及,你不是说过可以和我长相厮守,你不是说过我是宫中最好的女人?难道那些话都是床上用来欺哄女子的言语,是春天飘落的薄雪,只要一见阳光就会消失无踪的谎言?!莫非这些只是用来笼络的伎俩,我西夷摇光只是你用作结盟的工具吗?
“等一等。”从朝旭的怀里挣脱开,恢复常态的流樱一脸的冷肃,仿佛前一刻在他人怀中颤抖的人决非自己一般。“这个女人,”右手一抬,指向了脸色发白的西夷摇光,“不但擅闯我的宫院,还打伤了我的贴身侍女,对我又极为不敬,作为皇上,你想如何处置?”明明看起来是个身体柔弱的人,可此前显露出的气势却不比居于高位的男人差。
李朝旭皱皱眉:“后宫的事,本来朕是不欲管的,只是宫里益发的不像样了,难道个个儿连规矩都忘记了不成。摇光,过来,向樱妃陪个不是,此事就此打过,下次决不可再犯了。”
“怎么?要摇光认错,否则,陛下便要处置摇光了么。”冷冷地一笑,西夷摇光挺直了胸。堂堂的西夷公主怎可向敌人俯首,就算此刻与樱妃不是情场上的敌人,为了西夷国的荣耀,身为西夷的长公主也决不可能向他国的公主低头。
“不要!”摇头的竟是流樱。“我不需要她的致歉,若要认罚,就去向我的侍女赔罪。”
“什么?!你竟然要我去跟一个卑贱的宫女低头,你是存心要羞辱我的吗?还是意图羞辱我西夷国?”西夷摇光大怒,“若是存心挑衅,我西夷国雄兵百万,誓要灭了你的小小东瀛。”
“可悲的女人。”流樱冷笑了一声,“你还当自己是西夷国的公主吗?”十指一挥,指着脚下,“西夷摇光,你醒一醒吧,从你一进入新唐的深宫,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什么西夷国,什么公主,你只不是一个女人,一个俯仰由人的可怜女人而已。你的父母从没有告诉过你吗?你的男人是天,是神,是一切。你的生死只存于他的一念,你的快乐只由他施舍,你的荣宠也全由他恩赐。男人是最可耻的,支配女人的一切,要求女人的全部付出,而悭于给予一丝一毫。你以为,会有任何一个男人见到自己的‘其中一个’女人动不动就用娘家来做要胁吗?如果不信,你何不问问他。你的,男人!”
李朝旭双手抱胸,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头疼,你这张只对朕刻薄的嘴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厉害啊,难道你一点都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吗?好歹西夷摇光是朕的妃子,也是西夷国的公主。”凌厉的细长眼眸闪动着不易觉察的光芒,他扬起了嘴角,“还是说,你终于有了身为朕的女人的自觉,在吃她的醋?!”
“谁,谁是你的‘女人’!”听这令人难堪的调侃,流樱原本苍白的面貌立时浮起两朵红云,并非羞惭,而是恚怒。连被李朝旭趁势拥入怀中之时也因震怒而忘却了挣扎。
“不是朕的女人也罢,”李朝旭轻轻咬着流樱的耳朵,用仅有两人可听到的声音说道:“只要确定,流樱你是朕的,只属朕一人。”湿润而灵巧的舌尖贪婪地舔舐着圆润的耳珠,耳侧极是敏感的流樱如遇电击一般,又酥又麻,失去了力气在朝旭的怀里微微颤抖,已成习惯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
“住手啊,住……嗯。”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如此亲密的接触,让流樱又羞又恼,仿佛全身曝于阳光之下,全无了半分隐秘。李朝旭如此狂放肆纵的举动让流樱急得想狠狠给他一个耳光,可以令其清醒,只是此时的身体几乎已不由自己,比以往更加的敏感令到全身酸软,根本使不出半分气力,急切之间,流樱只得放低了身段,放软了声音:“旭,求你。有好多人……不要这样。”
餍足地舔了舔嘴唇,李朝旭有些不舍地放开了流樱,涨红的俏脸加上因气愤和羞惭而蒸腾水气的双眸显得十分的冶艳,被他用恶狠狠地凌厉目光瞪视着,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叫嚣着,张扬着,想将其完全地占有。
在场几乎所有的人都伏在地上,低头顺眼,装做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但雪樱阁内的每个内侍都不自禁地展开了笑容,樱妃娘娘果然还是最受陛下宠爱的妃子,而第一次在人前放下天子神威的架子,展现出有些许无赖模样表达自己的年轻皇帝也是有几分可爱的呢。
“你,怎么可以这样伤我。”轻声低喃着,西夷摇光咬住了下唇。西夷自古的习俗便是一夫一妻,自己不顾弟弟地提醒与劝阻而执意答应新唐的求亲,是因为随使前往新唐朝拜时,对丹墀之上的年轻帝王的一见倾心。为了可以和他长相厮守,自己不惜使用长公主的权威,硬逼着初登帝位的弟弟将和亲的郡主换成了自己。“我的美貌无人能及,我的手腕强势有力,我的国家强盛昌荣,就算他有三宫六院,数不尽的女人又怎样,凭着这些我可以让他成为我一人的专属,我将来一定可以做新唐的皇后,而且赶走宫中所有妄图与我争抢的女人。”自己当初对弟弟夸下的海口至今记忆犹新,可是,错了,错了。眼前一阵晕眩,西夷摇光倒在了地上。
“公主、公主!”西夷摇光带来的侍女慌做了一团,其中从西夷跟随公主陪嫁过来的皆是自小服侍她的贴衣随从,一同在异国后宫生活,感情自是不同。所以当看到流樱走到近前想执起西夷摇光手腕时,都戒备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你们让开,我只是为她诊脉。此时宣太医也未见来得就快。”虽然是皱着眉头说这些话,但那种独特的风情还是让挡在面前的西夷侍女感到一阵心跳狂乱的炫光。
“你们让开吧,樱妃的医术可是整个太医院都无法比拟的呢。”听见立在流樱身后的皇帝如是说,虽然心存疑虑,侍女们还是微微侧身,心怀忐忑地让开一线空间。
令一人将西夷摇光抱起,一人托住其右腕,流樱伸出食、中两指,轻轻搭在了西夷摇光的尺脉之处,凝神听脉。晕厥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实际上流樱的手指刚刚触及西夷摇光的肌肤,西夷摇光已经醒了。睁开双眼,正好迎上流樱直视的双眸。面无表情的五官在阳光的映射下泛起淡淡的金辉,不知怎的,西夷摇光感觉到触在腕上的指尖有些微微地颤抖,而那冰冷的温度似乎已渗透肌里,直达骨髓。尚未及恢复清醒神智的西夷摇光想看清眼前的面容,却总是觉得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指尖离去时,那寒冷的凉意还久久停留在腕上,从手腕直透入心里。
“她怎么样了?”拉住低着头,转身欲走的流樱,李朝旭狐疑地问显然有些不妥的人。“流樱?”触摸到的依然是那低于常人体温的双手,但尚未及将其温暖,就被不着痕迹地轻轻挣脱。
“怎么样了……”仿佛梦呓一般的声音响起,流樱梦幻般不切实的笑容缓缓绽放。“我好像是该向你道贺了。”
感觉有些怪,李朝旭锁起了修挺的双眉。
“西夷摇光。”流樱回身对着睁开眼睛,恍然无措的西夷摇光道,“今天的事儿,就到这里吧,我不再跟你计较。只是,我讨厌的人永远不会喜欢,不想见的人也永远不会去见。从今以后,我不想见你,我想你也应该不想见我才是,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来雪樱阁。如果你再来惹事,我一定不会对你客气。”捡起落在地上的皮鞭,流樱一边笑,一边如同折草棒一般,轻松地将拇指粗的坚韧皮鞭拗成数段扔在她的面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尊严,并不因为你是公主或是贵妃的身份而有什么不同。”仰起头,笑容早已敛去,剩下的只是无边的落寞。“我明白,你恨我,可我对你却恨不起来。我同情你,因为你得不到你最想要的。我不喜欢你,因为你骄横蛮愚而无自觉。我也尊敬你,因为不论如何,每个母亲都值得尊重。”
“母亲?”西夷摇光愣住了,右手不自觉地向腹部抚去。
“现在,你们,请出去!”流樱深吸了一口气,衣袖一挥,背转身去。
“是吗,原来如此!”李朝旭将西夷摇光扶起,温柔地笑着说:“爱妃已有了身孕了,怪不得会晕过去。听太医说,孕妇常会心绪烦乱而致情绪失控,想来摇光必是因为如此才会到雪樱阁来冲撞樱妃的。你回去好好休息,朕自会叫太医准备安胎定心的补药,以后每日给皇后的请安礼也免了罢。你腹中已有胎儿,朕这就命人送你回去。”
一如往昔的温柔话语,西夷摇光咬着唇低下了头。既然心不属于自己,又为何装出温柔表相令自己心生希望呢?
“臣妾,明白了。”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滑落,西夷摇光的双手紧紧护住了腹部。既然得不到你的心,我自会保护好融有你之骨血的我的孩子。这次,我决不会再放手。
脚步有如浮于半空,西夷摇光恍恍惚惚地走在宫中宁静的道上,阳光明亮得刺人双目,微风传送来阵阵混杂着青草气息的花香。宫内的园景是与西夷荒阔旷美的草原截然不同的华丽精致,垂柳千条,繁花连锦,曲径回廊。樱妃说得对,男人是最不可靠的,自己每日拥翠环莺,而要求女人从一而终,这是什么道理。我要,拥有与男人相当的权势,我要,让天下的男人知道女人的能力。
西夷摇光暗暗下了决心,我肚里的孩子,你一定要争气,是个龙子。我的将来,不,这天下的将来,尽皆由你而定。
13
三月一过,天气渐渐暖了起来。樱花盛开的季节又到了。属于早春的翠嫩色彩随着气温的上升而被渲染上浓郁的墨色,失去了轻灵脆弱的羞怯稚色,莺啭雀鸣的林枝丛草变成呛人的绿色。蛰伏了一冬的花草舒展着绽开笑颜,连天上的浮云也尽力地舒卷着,薄薄地铺满了天。脱去了厚重的衣服,人也如同卸下沉重的负担,随之轻松快乐起来。
吹在脸上的风是暖的。沉寂了许久的宫院里重又喧闹起来。行色匆匆的宫人们面上带着微笑,彼此打着招呼。换上艳丽服饰的宫人们松了一口气,精心地描画自己的面容,心中怀着一线希望,希望有一天,无意遇见的君王可以为她稍做停留。
如果你可以去位于僻静角落的雪樱阁,你会发现,此刻的雪樱阁正是诺大的皇宫中最为冷清,却也是最为美丽的所在。名为雪樱,当然是在宫中遍植了樱花。叶片还没有生出,形状优美,精心养护的樱树上云蒸霞蔚地开满了雪白的樱花。纯白的樱花林中间或有几株不太一样的樱树,粉色,绯色的樱花像是无意,也像是精心巧构的杂散在白樱之中。像是肤色白皙的少女泛出的一抹粉色,娇羞而冶艳地藏身于万花之中,诱人一探。微风吹过,樱林沙沙作响,漫天的樱瓣自天而降,如雪花般旋天飞舞。如此的花雪下了三天三夜,将樱林的地面上铺上了层层**,等到花季一过,这些樱瓣便会化为花泥,待到来年再与风嬉戏,与人共舞。
只是,本就鲜少人来访,门可罗雀的雪樱阁门口如今是再也没有半个人影了。不只因为皇上下禁令,更是因为数日前西夷摇光狼狈的“造访”,让所有蠢蠢欲动的人感到了莫名的恐惧。没有一个女人甘心一辈子守着孤灯终老于冷寂的宫中,特别是体味过温暖与恩宠的女子,每日精心装扮后倚门而望,等着那永不会来的薄情君王,回味着从少女变成少妇时,俊美的男子在耳边细数的甜言蜜语,明知道那是虚妄的谎言,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地回想,直到等待的希望化为泡沫在春日的阳光下化为乌有。
所以,当皇后不着痕迹的轻轻几句话而致西夷摇光私闯雪樱阁时,大部分妃嫔是怀着有些兴灾乐祸的心情派出自己最贴心的侍从去打探消息的。对李朝旭的新宠西夷摇光来说,心里唯一的障碍是占据了皇帝经年的樱妃,而对于后宫数百位女人来说,她们的敌人同样也包括了出于西夷皇室的狂妄高傲的公主。这两个同样让她们憎恨而无奈的女人相斗,究竟是谁会胜出,抑或是两败俱伤真是让人一想到就会兴奋得无法入眠。抱着冷眼看戏的心情,绝大部分看客心中其实还是有些倾向的。
来自草原的西夷摇光有着与中原女人迥异的风情,那淡色而微卷的长发,和令人印象深刻的清晰五官与宫内柔和精致的面容截然不同,柔韧而充满弹性的身体健康而有活力,就算没有强大的西夷国力的支撑,西夷摇光依旧是个可以吸引任何男人的美艳女人。自小娇宠而无束缚的成长,注定了她的浑身上下会满是自信与自傲的野性气息。这样的自傲多半也会带来一旦失败时不惜毁灭一切的偏执与任性。虽然她的个性狂傲到令人生厌的地步,但宫中还是很有些人对她怀有几分同情。毕竟从一个自由狂放,可以率性而为的公主,成为宫禁森严,束手缚脚的皇妃,而且还是只能等待一人的几百个女人中的一员,就一向崇尚一夫一妻的西夷国人来说,可以称得上是极大的牺牲。宫中的人都知道,自古以来,帝王就没有过长久的眷宠,如花的娇颜可能尚未凋落,猎奇的君王也许就拍拍手弃如敝履了。毕竟是得过皇上数月宠爱的贵妃,西夷摇光获得的尊衔并不能表示可以荣宠一世。如果没有西夷国的背景,如果不是陛下想借西夷国的势力对北方游族有所牵制,西夷摇光充其量也只是一个长得很美,性格有些暴躁的女人而已。或许此刻陛下便已经失去了对她的兴趣,转而投入别人的怀抱中了吧。
对宫中的人而言,大概只有樱妃,那个来自东瀛的,可称得上是亡国公主的奇特女人才是特别的存在吧。性格孤僻而从不步出雪樱阁半步的女人留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还停留在初入宫时含着醺人微笑而迷醉众人的样子。言语不便的樱妃受封后就鲜少在人前走动,而自从诞下七皇子崇歆之后,冷僻的性格更是将所有人拒于门外。除了年轻的皇帝李朝旭,任何妃嫔,甚至统帅后宫的一国之母,非召也不得进入雪樱阁。这是皇子生下后,皇帝李朝旭亲颁的一道极其怪异的诏令。此后,偶有见到樱妃的宫人总会吓上一跳,远远望见的樱妃就像拥有相同面容而灵魂装错的偶人,给人以一种似幻如梦的错觉。只着素色的衣袍,直及膝部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不施粉黛的素颜却给人以纯净的美感,带着淡淡忧郁的面容,迷惘的眼神出没于漫天樱舞中的樱妃,轻乎的身形就如同迷路的花仙,倏然现于人间。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几乎全部的灵魂也被吸走,落荒而走的人同时也将这个近乎神话的邂逅传遍了后宫的每一个角落。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每个人都知道,那场远赴重洋,损耗惨重的东瀛之战实是李朝旭作为帝王送给樱妃借以博美人一笑的“礼物”。其实,应该说,除了樱妃初入宫一年之间,李朝旭的表现还与一个正常的君王差不多之外,自樱妃临盆后,他的表现就不得不让后宫的所有女人将樱妃恨得要命。不在雪樱阁的日子里,李朝旭宁愿自己独宿也鲜少临幸其他的宫妃,以至于自从七皇子降生之后,宫中再无龙胎育成。默默在孤独中等待的妃嫔们只能细数窗前的沙漏,让时光慢慢侵蚀自己的青春。花无百日红,年轻的帝王总会有厌腻的一天,彼此安慰着,女人们静静等待那日的到来。
是的,没有过多久,就在紫衣侯李朝剡暴病身故的那些天,陛下去雪樱阁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常有巡夜的太监和侍卫私底下传言,在月光皎洁的深夜,在靠近雪樱阁不远的山坡上,会传来嘤嘤的哭泣,也有人偶尔会瞧见,在月光的照射下,有全身素白的披发身影在雪樱阁的宫门外徘徊。人们说,那是失宠的樱妃过度的思念而幻化的精灵。这种诡诞的传言非但不能激起人们的恐惧之心,反而让许多听到的人快意不已。
只是快意并没有延续多久,西夷摇光与樱妃的冲突再一次破灭了所有人的希望。
浓烈的亲吻和占有性的拥抱,皇上再一次当着众人的面,宣示了樱妃不可动摇的地位。未及周岁的七皇子受封亲王,这是新唐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震撼,甚至朝臣们也断言,这尚在襁褓之中的“无齿”婴儿,不久之后就会超越前面的两位皇兄而成为新唐最年轻的太子。
不论是否得过皇上的临幸,宫中的妃嫔们绝望地缩回了属于自己的宫殿。皇后被莫须有的罪名软禁于悔过堂中,罚面壁半年,而祸首西夷摇光因为怀上了龙胎而予幸免。既无皇后地位,更无娘家势力撑腰的众人只有默然放弃。后宫归于一片宁静。
*****
“娘娘,娘娘……他已经在下面站了一个时辰了,您还不让他上来?”
淡淡的青色烟雾散发出或隐或现的甜香,夹着朝露的湿润清气从开启的窗扉间挤入暖融融的空间。陈设虽然简朴,但一点也不觉得寒酸,反而有一种恬淡的怡然。桌上的青玉香薰内袅袅升起的青烟被窗外拥入的风儿推得七零八落。敞开的茶盏里,剩下的半盏清茶映出窗外的朝阳而刺痛了人的双目。流樱躺在窗前的榻上,乌黑的头发随意散落在榻沿,过长的发铺满了榻前散发着原木清香的地板。一本琴谱搭在胸前,白皙而修长的手轻轻放在乐谱的封皮上,随着呼吸轻微地上下伏动。
他这样要到什么时候啊!跪坐在一旁的韩颖手抚着前额,大声地叹气。
西夷摇光大闹雪樱阁之后,韩颖莫名其妙地成了除了那两个小哑太监后唯一的一位可以自由出入后院的侍从。说是莫名其妙,其实真正的原因都放在流樱和韩颖的肚内,既然不予点破,就索性无视到底。对流樱来说,被韩颖发现也未尝不是件好事,隐瞒已久的秘密越被压制,想要发泄的欲望也就越发强烈。无人可以真正沟通的苦闷就像是个健康的人被禁闭在没有光线也没有声音的黑屋子里,无凭无依。既然韩颖是自己选定,可以交付的人,那么这个秘密或迟或早总是要让她知道的。或许是上天的安排,让韩颖此时出现,正是为了要让摇摆不定,踌躇不前的自己下定决心。现在,只等合适的时机了。
韩颖一直很奇怪,应该说,樱妃的表现实在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其实自那天之后,韩颖一直在猜测,猜测自己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从这世上悄悄地消失,或是以什么样的方式闭口。年纪虽然小,可自己还没有天真幼稚到以为发现秘密的事情就会这样结束。可等到自己的耐心也被磨光之际,韩颖终于发现,原来天真幼稚也未必尽会出错。最起码,以韩颖过人的观察力和判断力来说,她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樱妃或是皇上有灭了她的想法,也丝毫没有想要赶她出宫的意思。以樱妃的聪明,放虎归山当然是最愚蠢的作法,只是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半冷战状态下,樱妃又是如何劝说坚毅果决的皇上放过了自己的小命的呢?
说实话,韩颖对流樱怀有的感情越来越有些复杂,有时连韩颖自己也不太能理得清头绪。挂着樱妃名号的那个人的身份,韩颖大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就算自己当年年纪还小,但东瀛皇子送公主来京是何等大的一件事情,街头巷尾的各种传言自己或多或少也听过些,再加上父亲韩剞是远征东瀛的统帅,对于东瀛的事情,韩颖自是分外的留心。不过也才两年多的时间,至今朝堂及民间还在传颂着来自东瀛,那个神秘的岛国的未知公主的美貌与正仁皇子的风姿。
“她”其实挺可怜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落在流樱有些透明的白皙面颊上,朦胧出一层淡淡的金光。张开的双眸无神地盯着天花,细密的眼睫在阳光的映射下清晰而微颤。手肘支在榻沿,细细端详的韩颖发出了无声的叹息。拥有如此特别的气质而不自知,现在韩颖有些明白皇上强要留下流樱的心情了。“如果我是皇上,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的吧。”仅只想像而已,韩颖可不敢脱口说出来。
“娘娘?够久了吧,虽然还没入夏,可日头已经是挺晒人的了,站了那么久要是受了暑气可怎么得了呢。”装做无心的话,眼角却偷偷地瞄着流樱的脸色。无神的眼眸有了丝犹豫,两弯修长而英挺的眉也不易觉察的轻蹙了起来。看吧,还是挂着心的呢,却老是这么强撑着。
“要不,着奴婢去请他进来避避日头?”小心翼翼地试探,韩颖坐势要起身下楼。
“等……等。”
身子刚起了一半,被突然抓住的手臂将身体又带着跌坐了下去。看着眼前欲言又止的绝美眼瞳,韩颖受不了地将手掌捂在了脸上。
“求您了,娘娘,您别老这样看着人家。就算您再怎么和皇上呕气,您好歹也要想想咱们做下人的苦恼啊。明明就是放不下皇上,却总是拧着性子,您不急可要急坏了宫里的奴才们哪。您要不给个痛快话。要见他,颖儿这就下去把他请上来,要不见,颖儿就下去告诉他今天娘娘不见,一会儿他要是闯上来,颖儿可一点儿管不着,能躲多远就多远,决不碍着你们的事。”立着眉,韩颖豁去似地说道。
“颖儿年纪小不懂事,但颖儿知道,在这皇宫里头,皇上的眼里就只有娘娘您一个,娘娘的心里也只放得进皇上一个。在颖儿的心里,也只有皇上和娘娘是最最班配的。”
“颖儿不知道娘娘在想什么,您的心意一向是没有人可以猜到的。但是颖儿知道,每次皇上来的时候,虽然您总是给他脸子看,总是把他气得要命,被他气得哭,但您还是欢喜他来的,因为每次您看他的眼睛都是亮亮的,您每次也会在皇上不注意的时候盯着皇上瞧。既然喜欢,您又为什么老是把皇上推得远远的,难道您真的是希望把他推到别的女人怀里吗?”
十四岁的韩颖可能还不太真正明白情爱的意味,但她知道,如果是自己真正喜欢的,决不会做消极的逃避。就算生命短暂,但只要真实地顺从自己的真心而努力地活动,那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和抱怨的。只要看看自己早逝的父母,就可以知道了。
流樱愣了一下,缓缓收回紧捏着韩颖衣袖的手。
“如果是真的喜欢,就不该有任何的犹豫。我的爹娘当年费尽了辛苦才可以在一起,他们遇到的困难一点不比娘娘您小,可他们一直坦诚地去面对,所以,就算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但他们依旧觉得很满足,很幸福。”韩颖的鼻子有些发酸,声音也不自觉地大了起来,“我娘走的时候很幸福,虽然她让我爹爹形单影只地过了那么多年,但我知道,爹爹并没有遗憾。”
“我爱我的爹娘,所以无论他们是怎样的人,颖儿都会爱他们,敬他们。我也爱娘娘,所以无论娘娘是怎样的人,颖儿依然会爱您,敬您。可只有这些是不够的,颖儿最大的愿望是可以看见娘娘幸福的笑容。为了这个,无论遇到什么事,颖儿都不会放弃!”
“爱本来就无分对错!”韩颖再次站了起来,“娘娘,我去请他!”说完了,就“啪哒啪哒”地跑下楼去。
“韩颖!”急急坐起身的流樱想抓住飞奔而去的韩颖,却抓了个空,耳边只听见啪的一声,放在胸前的琴谱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伸在空中的手仿佛凝结一般,停驻在那里,久久没有放下。
“无分对错!无分对错?”流樱笑了起来,有些苦,也有些涩。“爱是什么,你知道吗?”
看着飞身上楼的朝旭的急切背影,灼热的水滴终于冲破笼枷流了下来。韩颖背过身去,举起衣袖狠狠地擦了擦脸庞。
“真是……笨蛋。放下男人的自尊就那么困难吗?爹爹你说过的不是只要有爱就够了吗?皇上是,娘娘也是。”
“明明那么爱着对方,偏偏要互相折磨。这就是大人相爱的方式吗?如果是这样,那我宁愿永远也不要长大!”
14
黑暗……温暖……
这里是……什么所在?
思想仿佛浮游在破碎的虚空,无边无沿的黑暗和让人安心的温度好像是身处母体**中的婴儿。好温暖,好安适的感觉啊!
想看清楚身边的景物,想触摸温热的源泉,只是思想的渴望终究敌不过身体的怠惰。只是,眼前渐渐亮了起来。就算明明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紧闭的,那种奇幻般甜美的梦境还是清晰地呈现于眼前。
“这是哪里?我在哪里?”不停地问自己,却没有一丝属于不安的惶惑。仿佛盛夏的幽深夜空,可以把人深深地吸入的浓厚色彩,突然在一片朦胧出青色的美丽荧光中浸染开来。好像是,萤火虫?那忽明忽灭的荧光眩惑着我,寂静无声的空间里似乎传来了那种久违了的,令人无限怀念的夏的震动。
好美!我的悠荡的身躯似乎又一次来到阔别多年的幽静院落。空旷的庭院中,那株华冠盛大而美丽的樱花依旧挺立着,繁花落尽的枝条上,苍翠了一树的清香密叶。
“哥哥,哥哥!”清脆而愉悦的笑声比屋檐上悬挂的琉璃风铃还要悦耳动听,黑暗中,浮现出一个白色的小小身影,以一种奔跑的姿态向我靠近。
“你看,我捉到了什么?”那近乎童稚的脆嫩娇声如同长长的丝线一样缠绕着我。我努力想看清楚她的容颜,却除了一片模糊的苍白,什么也看不见。
“你看啊,看啊!”合在胸前的双手向我伸过来,那是一双洁白的,柔嫩的,还属于孩子的圆润的手。手掌打开,伏于掌心的,是数点青色的荧光。荧光抖动了一下,忽尔自掌中升起,原本只是数点,可不知何时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如同一条青色的光流,忽聚忽散,环舞于我们的四周。
“萤火虫哎,有那么多的萤火虫哦!哥哥,你看看,漂不漂亮!”兴奋地笑着,兴奋地跳着,掌边传来温软的触感。“我听母亲说过,一个萤火虫就是一个美丽的灵魂变成的灯笼,是指导迷失的亡魂回到家乡的灯哦!如果灵魂迷了路无法回家,那里会很可怜的。我对宫里的嬷嬷们说了,不许她们捉萤火虫作灯笼,因为那样的话,萤火虫很快就会死的,迷失的灵魂就再也不能找到回家的路了,多可怜啊!”
啊!是你吗?你来看我了?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呢?你讨厌我了吗?讨厌未知了吗?”小小的身影缩在了一起。
不,怎么会,怎么可能,你一直是我重要的人啊!
“雪,小雪!”我喊着,叫着,把她的身体抱在了怀里,她好小,好小。
“噫,正仁哥哥,我是未知啊,不是小雪,你忘了我了吗?哎呀,哥哥好讨厌!未知不喜欢哥哥了!”
抱不住的白色身影渐渐淡去,只剩下我急切的嘶喊:“不要走,小雪,不要走啊,雪!”
“娘娘,醒醒,快醒醒!”
温暖柔软的触感没错,只是,声音怎么变了呢?睁开眼,一片,刺目的白色。
呼,总算醒过来了。韩颖松了口气,抬手拭去了额角的汗珠。从来没见过娘娘这样的模样呢。刚进屋的时候,可真是吓了一跳。
白色的锦被纠结成一团,皱皱地盖在蜷在床角的人儿腰上,散乱的过长乌色发丝铺满了不是很大的床面,发与发的间隙中隐露出的光润肌肤足以勾起无限的遐思,覆着薄薄发丝而微微起伏的平坦胸口上或隐或现的朱红印迹映着屋内淡淡的熏香散发出浓烈的情色味道。本来应该是让人心慌气喘,头脑也热得无法思考的煽情画面,却煞风景地被突然爆发的苦闷呼喊而破坏殆尽。
天可怜见,我可只是个刚刚过了十四岁的待嫁少女啊!有哪家待字闺中的少女一大早就会看到个男人裸露的睡姿啊,而且还偏偏是个有着无敌诱惑力的男人,更别说那一看就知道发生过什么什么事的凌乱和气息。这不是存心要污染人家纯纯的心灵么!韩颖自在心里暗自唠叨,却一下被床上传来的凄苦的叫声惊到。
秀美的脸蹙扭着,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沿着形状娇好的额角滴落,溶入浓密而发亮的乌发中。淡樱色的嘴唇中似乎在喊着什么,虽然怎么也听不懂的语言叫人雾煞煞,但那声音里的焦急、悲伤却清晰地传到了韩颖的心里。做恶梦了吧,看着他这个样子,又怎么能不让人心痛呢。从襟口抽出丝帕,韩颖轻轻拭着流樱眼角的泪。醒一醒,娘娘。请您,快点醒吧!
散乱的眼光渐渐地凝聚,而混沌的头脑也渐渐清明起来。刚想支身起来,全身的骨肉便纷纷叫嚣着发出抗议。无法敌过的酸痛让他轻呼了一声,又颓然倒下。枕边虽然还可以闻到昨夜他留下的淡淡体味,身边的衾褥却已经凉得彻底,召示着主人的早早离去。
“旭,走了?”索性将全身交托给柔软的床铺,流樱以一种近乎梦幻的虚无表情看着帐顶问侍立一旁的韩颖。
“旭?”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的韩颖因为流樱那过于亲密的称谓而轻笑出来,“您是说皇上吗?陛下他一大清早儿的就上朝去了,听说是有什么大事儿要急着去办。”
“是吗?”轻轻回应了一声,觉得疲惫的流樱刚刚清明的思绪又开始昏愦起来。
“娘娘想再睡会儿?”看着流樱难得露出的有些迷糊的表情,韩颖不禁冒起捉弄的念头。似是自言自语,那声响儿却偏偏大到可以让床上的人儿听得一清二楚。“怪不得皇上一大早儿的,特地吩咐我,别吵着娘娘,说是累了一夜……”
流樱的双眸突然睁大,看见床前的韩颖满是兴味的诡谲笑容又慌忙闭上的眼,头转过去,露出一直涨红到底的纤细脖颈。
“娘娘,您好好歇歇。等醒的时候,我去唤小小给您净声。”用最最温柔与诚恳的声音说着,踱着轻快的步伐,韩颖掩上了房门。
大事儿,有什么大事儿呢?
不可以再拖了,只是……
流樱胡乱地想着,渐渐沉入绵长的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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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武六年夏,北方游族觊觎中原沃土,悍然举兵四十万,入侵边境,月余,下城三座,掠民无数。帝大怒,钦点精兵二十万为援,御驾亲征。西夷亦出兵十万相助。过三月,游族大败,被逐离境四百余里。虏首降伏,献子为质,纳银千万。自是,北方靖。
秋,武帝班师回京。
“流樱,流樱!”清静的宫门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在深宫里,胆敢纵马恣意冲行的,除了皇帝还会有谁。宫门口的执事太监来不及跪接,那马儿挟着一阵急风便从眼前窜过。偶尔听见宫女们的尖叫,但一旦看清马背上的身影时,便齐齐捂了口,惊异地看着马儿冲去的方向。
在那僻静的角落。
风起处,白色的纱帐四散地飘动,尽力地挣扎着想飞入风中与之共舞,只是,底部被牢牢束缚在亭角,翻飞的白纱发出猎猎的悲鸣。白纱起处,映出纤长的白色身影。
“流樱!”那是欢喜的呼喊,伴随而来的,是翻身下马,急奔而来,满身风尘的青年。青年大步跨进阔别的小亭,而临池而立的白衣人儿正好转身过来。
“樱!”百余日的思念。
“旭……”百余日的煎熬。
百日如同百年,时间仿佛静止一般,让思念与相见的心情揉和在一起,慢慢地发酵。
四目相接,胸腹相贴,两人截然不同的气息混合,交揉,直到没有半点分别。
“是梦吗?”呐呐地开口,不思议般地抚上未及清理而有些扎手的唇角和下颌。
“朕回来了。”深深地吸入让自己迷醉不已的清香气息,搂紧了让自己午夜梦回千转的纤瘦腰身。“朕,再也不离开你了。”
“好像做梦一样。”流樱轻声地叹息,将头埋入了李朝旭的胸口,“时间,如果可以永远停止就好了。”
“怎么可以停止!”抬起流樱的脸,轻轻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直视着久违的清澈双眸。“我们还要做,更美好的事情,很多,很多!”
拦腰将流樱抱起,向后院的小楼走去,李朝旭被满溢胸口又甜又酸的感觉涨得发疼,步伐也因此变得急促而狂躁。
“你好像轻了些呢!”被久别相逢的喜悦和激情冲得几乎无法思考的李朝旭没有发现,深埋在他胸口里流樱眼里闪过的倏现的痛苦与犹疑,以及,那几不可闻的……
近乎绝望的
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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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月如辉,静静地洒在沉寂的大地上。除了惯于夜出的虫儿们,如此的夜晚,有谁还无法安眠呢?
被门前转来的轻扣声惊醒,韩颖随意披了件衣服光着足下了地。今夜的月色很好,正对月光的门上映出清晰的人影。心脏紧促地鼓动起来,一种奇异的预感充斥着她的身体。抬起手想去开门,却惊讶地发现,一向沉稳镇定的自己竟然微微有些发抖。
“娘、娘娘……”门外,披散着一头及膝长发,赤着足,目光灼灼的流樱正用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表情看着自己。
“天啦!”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韩颖捉住了流樱的手,寒冷,彻骨。“出了……什么事儿?”
“我……”像是久久压抑的火山突然找到了一个渲泻的出口,流樱平静的表情刹那间崩溃,单手捂住的面庞上,顺着指缝流下的不知是不舍、悔恨还是张惶。“终于……”话音因哽咽而无法辨析。寂静的长廊上,只听到阵阵的呜咽在回响。
“还是进来再说吧!”担心惊醒隔壁的侍女,韩颖果断地将恍恍惚惚的流樱拉进了屋里。仿佛失去了魂魄的木偶,流樱愣愣地坐在桌旁,半晌发不出一丝声响。
倒了杯茶放进流樱冰冷的手中,韩颖仔细观察着情绪大异往常的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您,和他吵架了吗?”
缓缓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流樱绝美的脸上露出一抹如幻般的笑容。韩颖暗自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皇上的心中总是最记挂着您的。千里迢迢从边关回来,没有更衣就急急地策马跑来找您,这件事都震惊了宫里宫外了。人人都说,古往今来,都再见不到这样受到宠爱的妃嫔了。”
“那,又有……什么用!”断断续续地说着,流樱似乎也稍稍平静了下来。低垂的头抬起来,直直地看着韩颖。“你相信一生一世吗?”
为什么这么问?韩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认为,他为什么会宠我?”
“这……娘娘是世上没人可以比的……”对自己来说如此,对皇上来说,大概也是吧。
“我……一直不知道!”流樱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我总是想,或许是因为我这张脸。可是小雪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看着韩颖,流樱牵起了她的手,“你一向很聪明,有时甚至聪明得过了头,我不用说什么,我的事儿你都可猜个十之八九了。我是谁,你早就知道了吧。”
心没来由地狂跳起来,口唇也变得干燥,急速转动的头脑也无法判断流樱的想法。反正自己很少难猜得到,索性就相机行事吧。有了这种觉悟,韩颖便大大方方地点了头。
“如果颖儿没猜错,您应该是当年送樱妃娘娘进京的东瀛皇子正仁殿下吧。”
“你倒也干脆,不怕这么直说会被我灭口?”苦笑了一下,说要灭口的人却一点动作也不见。
“娘娘舍不得杀我的,如果要灭口,十个颖儿都没了,哪儿还能在这儿陪您磨牙!”轻笑了声,韩颖扮了个鬼脸。
“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儿,可以答应我吗?”月影摇移,透过窗棂,直射在如玉的容颜上。韩颖突然发现,原本苍白的面容起了一些变化。
“娘娘?”伸手扶住微微摇晃的身子,却发现原本如寒冰一样的身体,却透过薄薄的衣服传来炽热的温度。
“时间不多了!”低咒了一声,流樱一把抓住韩颖的手。
什么时间不多了?韩颖慌了起来。从来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
“我跟自己打了个赌。”流樱笑了起来,目光盈盈,似乎波光流动。“这个赌局很要紧,赌注也比较大。赌的,是我的……命!”
什么?!韩颖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容颜只是一具皮囊,再美的容颜过了十年,二十年,都会是鸡皮鹤发,齿牙摇落。”
“我和他之间,有太多的恩怨,太多的纠缠。”
“现在,该是有个了断的时候了。”
15
你好像瘦了很多,果然,连日的征战是最消耗体力的吧,还是说,为了可能早一天回来见我而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呢?
宽阔的额,秀而挺直的眉,紧闭的眼睑下凌厉而深邃的眸,俊挺的鼻,微微开启,散发着诱人甜香的双唇。我的指尖恋恋地滑过你面容上的每一处我所熟悉的地方,连续没有间断地,轻柔而眷恋着的,就是你吗?
你熟睡的样子是那么美丽,像个纯真的孩子一样,散发着与阳光下的威仪截然不同脆弱而无害的气息。你的气息就在我的指尖萦绕着,纠缠着。你的气息已经包围了我的整个身体,渗透了我的每一寸骨髓。是的,你就是那种毒药,明明知道,却无法戒除的,甜蜜的,剧烈的,毒药。
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你看,窗外的月光有多好。你看,月光现在正在我的指尖上跳着舞。你看,我也正在和月光共舞。你不是说过,月光下的我是最美丽的吗?那么,就如你所愿,让我在月光下与你共舞吧。
你为什么还不醒呢?我等得好焦急。你瞧,月亮已经慢慢要沉落了。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呀!你急匆匆地从遥远的北方赶回来,不就是为了要见我吗?快点,请你快点。
你看,我为了你,脱去了所有华丽但徒具外表的障碍,在你面前的,是最美最真最纯洁的身体,是只有你可以看到,可以触摸,可以紧紧拥抱的身体呀。你为什么还不醒?你不想再要我了吗?还是在怪我,一直不肯对你敞开心门?我只是,只是……在迷惑啊。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只要你肯醒过来,我一定会对你坦白我的心中所想。
所以,请你快点醒过来吧,我的旭。
你是晨间的第一缕阳光,我是夜里起舞的月光。是你把我打入了无边的黑夜,可我又何尝不是把你带入了深渊。只是,没关系了,一切都不重要了。哪怕只是一瞬,在夜与昼的交替时,我可以和你相拥,就可以让我满足了。
满足吗?不,我不满足。我是个贪心的人。是的,一直都是,我所渴望的,贪求的,就是你的“心”啊!我的,已经被你夺去了,所以,请你把你的交给我。一个没有心的人,怎么可以安然地待在这世上呢?
你的身上,好温暖!
朝旭,你什么时候才能睁开你的眼睛呢?用你的那双黑曜石般的双眸,让我再一次沉溺进去,哪怕永不超生。我早就陷进去了,就在濯泠池畔你我初遇的那一刹那。那么,你呢?你有没有陷落,像我那么深地陷落?
我明明是最喜欢清冷的月光的,可为什么今夜的月光让我这么地难过呢?旭,你快点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快要被月光烤坏了。我的心跳得好快,我的咽喉为何这么干渴,我的血液在我细薄的皮肤下沸腾着,我是多么地渴望着你!
快点醒来,快点醒过来!我的旭。伸出你有力的双手,像以前一样紧紧地抱我,张开你的双唇,像以前一样深深地吻我。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月儿啊,求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好让我等他醒来!
我还有……很多的话……想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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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樱阁还是一如以往地宁静,只是这宁静的表相下,一股浮躁的气流暗暗地突窜。夕阳残映,染红了天边的淡淡云霞。来来往往的雪樱阁中的侍女和太监们面色凝重,悄然无息地忙着自己手中的事情,但时而皱起的眉头和散乱无主的眼神却处处透露出不安的意味。
“还没醒吗?”一个年轻的宫女借着擦拭灰尘凑近了一位年纪稍长的宫女。
“嘘!”年长的宫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迅速看了看四周。“春儿,莫乱说,当心被人听见了。”
“听见怎么了。咱们雪樱阁侍候樱妃娘娘的人数可比别宫的娘娘少多了。皇后咱比不了,可是咱们娘娘怎么说都是皇贵妃,比淑妃、丽妃、仪妃她们可还尊贵,为什么咱们这里侍候的人还不到别宫里的三成,连容嫔,常御这些一般的妃嫔都比不上。寒寒酸酸地,难怪别的宫的人会笑话。”春儿嘟着嘴,忿忿地说。
“快住嘴,你这个死丫头。只不过人手紧,让你忙了些,就这么说三道四的。娘娘她爱清静,不喜欢人多怎么啦。别的宫有什么笑话的。但凭娘娘宠贯三宫就够她们眼热心跳的了。没事酸酸嘴皮子,你这个小蹄子也上心。再说了,虽然咱们宫里的会忙些,可是娘娘不爱管事,从不苛责下人,而且皇上的那么多赏赐,哪次不是分给咱们这些个下人。你可别说你就没捞过好处。就上次娘娘随手扔你的那对玉玲珑,足够你在宫外头好吃好住地过三世了。”年长的宫女一边啐,一边放下手上的活,举手就要拧春儿的腮。
“好了好了,春儿不敢了嘛。您就别气了,桔姐姐。”春儿忙堆起笑脸,连连作揖。“好姐姐,我可再不敢了,你也千万莫往心里去。只是这娘娘的病犯得怪异,咱们做下人帮不上什么忙,心里难免焦急,所以就胡言乱语罢了。瞧我这张臭嘴,惹一向温柔的桔姐姐生气,真正该打,该打得紧!”一边说着,春儿一边作势,张着五指,轻轻在自己脸上扇了两下。
“娘娘已经昏睡了好几天了,只有每天月亮出来的时候才会醒几个时辰。可是如果醒的时候皇上不在的话,她就会痛得在床上打滚,还会发出很吓人的叫声哦!”春儿神秘兮兮地凑近桔的耳边贩着听来的消息。“很恐怖的耶。现在好多人都传,说是娘娘怕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哎呀……痛!”
“你还说,不想要脑袋啦!如果这种事被他人听见,或是传到别的宫里去,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给我干活去!”桔声色俱厉,狠狠踢了一下春儿。“今天也就是我在。我什么也没听见,也没看见。明白了吗!”
春儿揉着被踢得生疼地膝盖,委屈地点点头。真是的,连桔儿也这么说。为什么后院里只有皇上和颖儿可以进去,我们都进不去呢?好想进去看看哦!娘娘得的是什么病呢?居然连太医也不给看,可真是稀罕呢!
没有人会注意,金色的月亮,悄悄地,悄悄地,又露出了一角冷冷的,无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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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
所以,每次我醒来,第一个看见的,都会是你耀目的双眼。我的手,也会在你温暖地手心缱绻。
你好像,又瘦了!会辛苦吗?一直这样看着我。
你去北方这么久,想必朝中积了一大堆国事等着你去处理。忙于国事的你,一定也会很疲惫。可是我知道,你再忙再累,一定都会回到我的身边——在玉兔升空之前。这样,我每次睁眼都可以看见你,从这一刻起,我睁开的双眸,坦露的胸怀就都是你的。是的,没有什么再可以横亘在你我之间。没有!所谓的失态,所谓的禁忌,所谓的伦常,什么国,什么家,什么人,什么自尊,什么骄傲,那些对你我来说,都不算什么。
那么,现在的你,我可以独享了吗?
你是我一个人的,一个人的,没有人可以从我的身边夺走你。是的,没有人。除非,我自己!如果有一天你会离开我,不如现在,让我自己离开你。割股,切肉,一点一滴,一丝一毫,什么也不剩地离开你。我不要你在拥抱着别人的时间,偶尔在脑中出现我的影子,认为荒堂地笑看过往的狂乱与激情。
可是,我会痛,我会痛得撕心裂肺,我会痛得魂飞魄灭,我很怕痛的,你知道。
今夜的月光好像也在跳舞,好美,好美。现在的我,是不是也像这无垢的月光般撩人呢?一定是的。旭,你的眼光好炽烈,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烈。对,就这样,就这样用你的烈火烧了我,烧得一点不剩吧!
为什么要哭?你一向很坚强的,从来不在我的面前哭的呀。不要哭,不要哭!你不是这样的。你会在濯泠池边对我笑,孩子一般纯真的笑。你会在我的房门外默默地站着,有时甚至是一夜,然后带着一身的朝露赶去上朝。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好傻,我也在陪着你呀,只不过,你在门外,我在门内。你就不会扣一下我的房门,再一次进来用冷冷地话刺伤我,用粗砺地手弄痛我,用狂乱的眼折磨我吗?
你说得对,这场战争里,没有赢家,不论是你,抑或是我。只是,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
你不要再说“如果没有遇见你,如果没有遇见你”这样的蠢话了。遇见就是遇见,沦陷就是沦陷。你我的身份再如何特别,终究不过是上天手中的一颗小小棋子,上天想如何摆就如何摆。既然我们的位置已经错放,那就让我们错下去吧!
错、错、错,或许也可以杀出一条血路。
我自私?
是的,我承认。我不但自私,还有些卑鄙。我从来就不是你认为的那样纯洁无害。如果是,我不会把雪樱留在你的身边,如果是,我不会毫不反抗地留在你身边,如果是,我不会放弃本属于我的国君宝座,如果是,我不会乖乖地守着这些根本无法困住我的重重宫墙,如果是,我不会逼你出兵东瀛打一场对新唐而言没什么益处的战争。就让我再利用你一次,或许是最后的一次。
让我生?让我死?无论是哪种,对我来说都没有害处。是的,我一直是这样,做着对自己最好的选择。
如果你选择让我死。那么我会死在你的怀抱里,以最美的姿态,让你一生一世也无法忘记我,任何人也无法取代深植于你记忆中的我。这样,没有人可以再将你夺走。我终究是你的唯一,对吗?
如果你选择让我生,那么你就要冒次险,用你最珍贵的生命冒这个险。这样是不是可以证明我在你的心中是特别的,是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我的床前就有解药,唯一可以解我体内之毒的药。月舞青荧,这个名字是不是很美呢?世间绝无仅有的秘药,是用你送我的如果做的,你是不是没有想到。你一定想不到的。你送我的稀世珍果,会用来做自己的毒。
可是,生是有代价的。你会从此忘了我,爱得越深,忘得越彻底。忘记我们的初遇,忘记我们的错爱,忘记我们的相互折磨,忘记关于我的一切。你会选择吗?失去了这些记忆的你,和拥有记忆的我,在这诺大的深宫中,隔着华丽的宫阙,孤独地生活下去。
爱得越彻底,忘得越彻底。所以如果你选择让我生,请千千万万要忘了我,忘得不留纤毫。这样,才能让我不安的心得到安定,这样,才能让我不确定的灵魂可以休憩。让我知道,你真真正正地在爱着我。我才不会告诉你,这药效会有失效的一天,你的记忆会重新拾获。因为我也不知道那会是哪一天。或许一年,或许三年,也或许十年。不过不要紧,我会等你的,就算等到鸡皮鹤发,等到形销骨立,我也会等你。我等着你,再一次握紧我的双手,再一次用你炽热的双唇淹没我。所以……
请你选择吧,我的爱。
是的,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对你说过呢?
我一直,一直,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
我,爱你。
流樱,爱着的,一直都是你,李朝旭。
16
“樱花,果然是夜里最好看。”
月影婆娑,花雨缈缈,夜香溶溶。位于宫墙偏僻一隅,有一片樱花林。时值繁春,正是樱花怒放的时节。杂着众多品种的樱花以白瓣居多,间中或淡粉、或艳红的**亦会随风起舞,纷纷扬扬地飘落,如雨如蔚。现下叶片还未及长出,遥遥望去,满目云蒸雪簇,仿若仙境一般。只是这般的美景,诺大的宫中竟无几人可得见。年复一年,这片樱林竟也只能孤开独败,在这空寂寥落的宫墙里自生自灭了。
“只是,这里越发的寥落了。如今杂草也长了这许多,竟是多久无人看管清理这儿了呢?”幽幽地,自樱林深处传来女子清脆的喟叹。
“这样儿才好。这些樱花才开得自然,落得自在。有时我会和它们说说话儿,这些树儿又安静,又稳重,也不会像某人一样常常与我顶嘴。”悠扬的声音传来,如同七弦拨动,清越绵韵,分不清性别的特殊嗓音听得直叫人每个毛孔都似舒展开来,通泰无比。那声音从耳中进入,直钻到人心窝里,酥酥痒痒地,抓也抓不到,挠又挠不着。
“您又指桑骂槐了不是!”先前那清脆的女音响起,却又多了分娇嗔的味道。“这两年要不是颖儿天天跟您打机锋,哄着您开心,您头上的白发不知又要添几根了。再者说了,您要是成天介地看着旁人胆战心惊,唯唯喏喏地样儿,成天听着奉承话儿,您不早被憋屈死了。所以啊,您摊上像颖儿这样心直口快,又不怕您,还能斗嘴磨牙的丫头那可是您前世烧了多少高香才修到的福份呢!”
“卟哧!”隐隐地,似乎听到了笑声。
“笑了,您笑了耶!”
分花拂枝,从樱林中,缓缓踱出两个人来。走在前面的,一身翠衫,身材玲珑娇巧。翠衫儿手持着一枝刚折下的樱枝,一路蹦蹦跳跳地行在头里,不时回过身与身后的人说笑。行为娇憨可人,一派纯真。一张清水面容看来极普通,可细看之下却别有一番情致,越细品味便越能体味出翠衫女孩儿独有的特殊韵味。这个女孩子好像十分开朗,巧笑倩兮,将人精神为之一振,看似无害的纯厚面容上,只有一对灵动的黝黑眸子偶尔闪过几缕狡黠的精光,一但注意到这里,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躲在暗处偷笑的小狐狸。走在后面的,一袭白衣,宽衣轻轻荡荡,浑若无物般,修长的身材衬着一头随意披散的乌丝,举手投足看似无心,却偏偏有如每一步皆经过细细测算,风摇拂柳般,看得人神驰魂漾。低垂的长发遮住了大半的面容,飞扬的发丝和轻盈的步履却能吸引进人全部的心神。翠衫的女子已够引人注目,偏偏这白衣人一出现,便让人觉得这天地万物间只余此一人而已。不知说了句什么,白衣人伸手随意撩起遮在眼前的长发,微微抬起头,露出了深藏的容颜。那一刹,时间似乎突然凝结了,高悬的明月一瞬失了颜色,纷飞的樱瓣也黯然地散落于地面。难描难画的绝丽容颜略显清减,秀眉微蹙,嘴角却挂着淡淡地浅笑。仰起脸,不应存于世间的容貌在月光下展现无遗。
“唉……娘娘,我知道您是十二万分地美,可是您不要一再地突然将您的绝世容貌展现在我的面前。一来,是让人家自愧不如地直想上吊,二来,您这实在是诱惑我这如花的妙龄少女。一旦颖儿有一天把持不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那可都是娘娘惹的祸。”半真半假地调笑着,绿衫的韩颖揉着手中的**,垂下了眼帘。
“今天的月色真好。”流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直望着高高悬于天际的明亮月儿怔忡出神。
“娘娘,娘娘?”韩颖拉了拉流樱的衣袖。
“颖儿,想不想陪我去阿颜的墓上走走?”月下,流樱目光流动,对韩颖绽开了柔和的淡淡笑容。
“我想,今天的暮颜花儿一定开得很美。”
“好啊!”韩颖神会,也笑着点了点头。“今天的月色很好呢!待会儿,我会采一把暮颜带给摩诃勒。”
点点头。流樱伸手揽住颖儿的腰。“那颖儿你可要抓紧了!”
“好啊!”伸手紧抱着流樱的后背,韩颖将脸埋入他温暖的胸膛。他好像又瘦了些呢,汲着怀抱中传来的淡淡幽香,韩颖在心里低叹了一声。似乎只有这种时候,自己才能和他更靠近一些。身体变轻了,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和衣袂破空之声。韩颖悄悄抬起头,从特定的角度,与以往一样,痴痴地凝视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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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颜很美。长眠于暮颜之下的人,想必也和暮颜一样的美。这遍布暮颜花的山坡是宫中的禁地,没有人靠近的所在,却是流樱以前常常寅夜造访之处,现在,有时也会像这样,流樱会带着韩颖一起来看看,走走,坐坐。山坡之上,花海之中,孤零零地立着一块石碑,无字无图,只是一块光滑滑地发着白色光泽的哑石块。韩颖并不知道这块石碑下埋着谁的遗骨,虽有种种流言,称道与过世的紫衣侯有关,但从无确实。而且以紫衣侯李朝剡的皇家身份,想想也不可能如此草草而无名地葬在此处。只是有时韩颖会看见流樱默默地抱着石碑流泪,对着石碑轻轻地唤“阿颜”。似乎这石碑下不只是阿颜一个人,应该还有一个人陪伴在他的身边,只是那人的身份没有听流樱说起过。
“阿颜,我来看你们了。”
最常听到的,就是流樱说的这句话。所以韩颖经常会在无人地时候在脑中编织着关于阿颜的种种可能性。虽然事实究竟如何无人得知,但韩颖用女人的特殊直觉知道,那一定是段很惊心的故事。能让流樱如此念念不忘,神魂相授的朋友会是什么样的呢?
每次回去,流樱总会采一束暮颜放在沉睡的摩诃勒枕边,渐渐地,韩颖也养成了这个习惯。如果是和摩诃勒有关的……,想起日渐长大而益发彰显的摩诃勒的魔魅美貌,韩颖不觉再次叹息。所以,容貌果然是世间最害人的东西。只是希望以后弟弟韩修可以长得收敛些才好。
那紫色的,娇嫩的细小花叶,迎着月光,翩然起舞,舞碎了一地的银光。
今晚的月光真得很美。韩颖坐在花丛中,毫不介意身下的泥土尘埃。银白的月光如水银泄地,将万物映得纤毫毕现。不远处,在满目青紫的花海中,可以看到那抹略显孤寂的身影,一样乌亮的长发,一样深如寒潭的双眸,一样纤尘未染的雪白长袍。不知何时,韩颖眼中的景致竟与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再次重叠在一起。
“什么都没变啊!”微叹了口气,韩颖双手抱头,索性躺在花丛中,鼻间传来的泥土的气息与淡淡的清香让人整个身心放松下来,心中也清明了许多。“只是我长大了,他也和以前不太一样了。”眼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随之移动。从十四到十七,最高贵的如花年华尽花费在了这个人的身上,韩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想到自己是这世上唯一可以伴随在他的身边,与他倾心交流的女子,韩颖就觉得十分的满足。
“他最近好像瘦了些。”韩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今天早上帮他梳头的时候,在鬓边发现了四根白发。”皱着眉,韩颖拉过鬓角的细发放在嘴里狠狠地嚼。
“他身上的天蚕冰丝罗有些旧了。”
天上繁星点点,每一颗星都代表着一个人的运。那他的星在哪里呢?一定是伴在紫微星的旁边。那我呢?是不是会陪在他的旁边?心中涌起的烦闷无处渲泻,韩颖深吸了一口气,将意图放声高呼的冲动强自压了下来。
“颖儿!”
张开眼,对上的是那双在梦中无数次出现的清亮明澈的双眸,一点犹豫,一点挣扎,一点失措。对,就是这样,没有第一次见面时的冷漠和杀意,其实仔细想想,放下戒备与敌意,他与世间年少的男子没有什么两样,会哭,会笑,会怒,会愁。“只可惜,你的所有情绪都与我无关。”嘴里泛起的是浓浓的苦味,比儿时吃的药汁儿还要苦,又苦,又涩。
“要回去了么?”隐去一时不察险些泄露的心情,韩颖脸上挂出招牌一般甜死人的笑容。翻身从地上爬起,伸手拂去衣上沾的草根泥块,韩颖开始弯腰采摘起紫色的脆弱花朵。
“少采一点,咱们要抓紧时间了。”流樱抬头看了看星空。
“噫,可时间还早……”突然想起了什么,韩颖噤了声。迟疑了会,韩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娘娘,您……又要去了?”
流樱没有回答,低垂的眼睫微微地颤动。
“不能不去吗?既然每次回来都那么伤心……”叹了口气,韩颖别过头去,却再也不忍说下去。
“我……只是想……看看他现在……过得……”轻得几不可闻的细音随风飘散在空旷的山坡上空。
“我实在弄不懂您!”偎进流樱的怀里,握着暮颜的手绕过流樱的脖子,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韩颖闭上眼睛,“像您这么傻的人,我一辈子也弄不懂。”
“懂了又如何呢。”腰上一紧,韩颖立时觉得自己的身体轻了起来,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中,是深植于心中的魔力声线,“有些事,还是不要懂的好……”
不懂就不懂,那又如何。只是,又怎忍心让你一人孤单寂寥,又怎忍心让你一人秉烛无寐,又怎忍心让你一人椎心刺骨,又怎忍心让你一人辗转反侧。
同一轮月光下,乾元殿中,有一人也正辗转反侧,彻夜无眠。月光好像带着魔力,让人心绪烦乱。没有惊动床侧侍寝的容妃,没有呼喊外室的太监,李朝旭披了件外衣,独自走出殿外。近来,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好像,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只是,为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呢?
解开中衣,光洁的胸膛上那刺目的伤口早已淡化。能让自己受这么重的伤,应该会在宫中引起极大的震动,可是,宫中没有记录,朝中没有风声,自己也全然不记得是怎么回事。只是忘了这件事?不,应该不是。没有记录,没有风声,那应该是自己在受伤前安排好的,可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要安排隐瞒?
伤口早已愈合,只是伤口下常常莫名其妙会痛的心房,好像,漏了一角。
三年……了吗?
胸口突发的一阵剧痛,让李朝旭弯下了身体,捂住胸口的手紧紧揪住了外衣。风声骤起,好像有人在身后扶了自己一把,心口的痛随着那轻柔的碰触而雪解。转过身,除了皎洁的明月,寂静的宫殿和扶疏的树影,什么也没有。是自己的错觉?可是那突起的风,那温柔而有几分熟悉的触感……
这是……什么花?雪白而重瓣的美丽花朵,一落在手中就分散飘落的洁白**……空中,似乎还余着一缕淡淡的,常常在梦中出现的幽香。
就是这个,在哪里,在哪里?朕要找的这个,用来填补心中缺口的这个,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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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迷了路了吗?”漫天飞舞的樱瓣中,突然出一位盈盈而笑的绿衫少女,身上散发着那熟悉的,淡淡地醉人幽香。“要帮忙吗?”星眸璨然,笑容嫣然。那一瞬,李朝旭呆住了。
“你是……”有些醺然,分不清是真是幻,李朝旭的心开始快速地搏动。
“您忘了我了吗?”绿衫少女笑得灿烂,“那也难怪啊,颖儿进宫三年多,现在长成大人了啊,皇上记不起我也是当然的。”
牵起细滑的手,那看似平凡的容颜竟会产生如此大的魅力,李朝旭不觉有些恍惚。
“臣妾韩氏,是先靖远侯韩剞之女,现靖远侯韩修的同胞姐姐。”清脆的声音在樱林间萦绕,良久,良久。
“韩颖……”
“你……愿意,随侍君王吗?”
“那您可以答应臣妾,从今之后,您只有臣妾一个女人吗?”
……
“朕……答应你!”
韩颖轻笑,伸手拔下头上的玉簪,乌黑的发丝如瀑而泻,绿色的轻衫也静静滑落。
“那么,请您记住您的话,君无戏言!”玉臂轻舒,勾住了李朝旭的脖项。如兰的叶息吹拂着李朝旭的脸颊。“臣妾,是您的了。”
花落如雨,风过如丝。
不远处,一袭白影悄然隐于树后,下唇,咬出了血,与不断传入耳中的低吟喘息一起,滴落在洁白的落英之上。
“可怜的人。”被拥入温暖的怀中,寒冰一样埋首坐在树后的白色身影动了动。细密的吻落在了发上。“我的身上,现在还有他的味道。您现在,还想抱着他吗?”
蓦然抬首,如火的双眸布满了红丝,抱着膝的指尖剧烈地颤抖。
“您有三年没有碰过他了。”柔软的身体将他轻轻地推倒在落花铺就的天铺之上。他茫茫然地任由摆布。
“那么的爱着他,那么的渴望着他。”衣襟挑落,他疲惫地闭上眼睛。任熟悉的气息缓缓地包围住自己。“他刚刚抱过我,用您最熟悉的身体和气息。”
“想他,就抱我吧。”细密的吻轻轻地落在了身上,被熟悉的气息带动,身体渐渐热了起来,可是心却痛得支离破碎。
樱花无声地飘落,整夜未息。春天,就要过去了。
是年春末,前靖远侯韩剞将军之女韩颖受封颖嫔,聪慧淑敏,贤德端敬,深得君王宠爱,一时之间,专宠椒房,无人可出其右。历九月余,诞下皇子,行十六,赐名崇义,封长乐王。
“陛下,还没睡吗?”放下怀中沉睡的爱儿,韩颖帮刚进门的李朝旭脱下外袍。
“今日朝中之事颇多,所以来得晚了,爱妃和义儿没被朕吵了吧。”坐在榻旁,看着熟睡中的孩子,李朝旭疲惫地揉了揉眉头。
韩颖瞄了一眼,淡淡地笑了笑,端了杯茶递给李朝旭。自侍驾以来,皇帝果然信守承诺没有再召幸过其他嫔妃,也召致了其他妃嫔对自己的极度不满。其实,李朝旭每夜来到自己的殿中,绝大部分时间只是闲聊解闷而已,两人同房的次数实是屈指可数。
不知道他何时才能想起来。笑了笑,韩颖问李朝旭:“陛下累不累?如果不累,臣妾想跟您说说臣妾儿时种的一株很奇怪的花儿。”
“是吗?爱妃且说来听听!”靠在床上,李朝旭含笑点了点头。
“那是一株极柔弱的藤蔓,叫没有攀附,绝活不了。所以它紧紧绕在一株苍柏之上。靠吸取柏木的精气和血脉生活。那藤蔓很脆弱,但开的花却是极美,**是白色的,在花芯处却是艳红,听花匠说,这花叫凌霄。只是那苍柏被它吸尽了精气,等到花开的时候,苍柏也就快死了。臣妾为了救苍柏,所以叫臣妾的弟弟韩修将凌霄与苍柏用斧分开。本以为苍柏可以活得了,可韩修后来告诉臣妾,那凌霄和苍柏都死了。原来它们的血络早已融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少了哪个都是活不了的……陛下,陛下?”
摇摇头,韩颖轻轻为睡着的李朝旭盖上被子。
入夜,凤趾宫中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未几,新唐的皇帝李朝旭蓬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冲出宫门。其后,颖嫔一身轻装,摈除所有随从,跟着皇帝向一个地方奔去。
月光如织,夜凉如水。李朝旭步履散乱地穿行在宫中。远远地,风中传来樱花散落时发出的细微声响。靠近的八角小亭上,褪了色的白色薄纱在风中猎猎作响。轻扣门扉的手在颤抖,嘴唇翕动,眼里隐隐有波光浮动。
门吱呀一声向旁拉开。月光下,记忆中的绝丽容颜对他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朕……朕回来了!”语音哽咽,却清晰无比地从唇间吐出。
“欢迎回来!”温柔地,揽住被夜风吹凉的身体,踮起脚尖,送上了情人最亲密的吻。“欢迎回业,我……等了……好久。”
院门外,韩颖轻舒了一口气。该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呢?
是自己走的时候了。
夜,正浓。
情人的夜才刚刚开始。
漫步在夜色之中,呼吸着夜风吹送而来的阵阵芳香,韩颖伸出双臂,开怀地笑出声来。
怀樱令全篇结束
就是酱,怀樱令全部结束了,没有了,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