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齐天衡说要搬回家后,所有的事便在二十四小时内,距离萧言楚要去医院值班前一个小时完成。
脑子仍糊成一团的萧言楚在无法阻止的情况下,眼睁睁的看着搬家公司的人迅速的打包并运送一件件行李。
由于来搬家的工人和搬家公司老板全和齐天衡熟识,她自然而然联想到「预谋」二字。
但连质问的机会也没有,她只是象征性的踏进齐家大门五分钟,简单的和齐天衡的父母打了声招呼,连他们的长相都还没有记牢,便急急忙忙的出门上班。
二十五个小时后,她又站在这个名为新家但极为陌生的齐家门口,踌躇着不知该怎么走进去。
手上有钥匙,但她实在无法打开那扇门。
虽然她身分证的配偶栏里填着齐天衡的名字,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不具实质意义,他只是对她伸出援手。
说来好笑,她一次都没有到过齐家,从结婚至今的每个年节假日,齐天衡不是在赶稿就是在当兵,别说回家,连电话也没见他打过。
她和他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他当然没有必要带她回家见公婆,现在突如其来的搬回这里,她没有办法当成是搬回自己家中这么理所当然。
这里是齐天衡的家,不是她的,她有什么资格走进去?而且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爸妈。
萧言楚正在苦恼,垂着的右手突然被人握住,她低下头,那是只软软的,只能用可爱来形容的粉嫩小手,顺着那只手看过去,一个穿着小学制服的小女孩正笑望着她。
「嫂嫂,妳回来啦!」
萧言楚正要回话,便察觉女孩的身后有两位老人家,她一时之间紧张得发不出声音。
那是齐天衡的爸妈……
看着呆愣的萧言楚,齐母将她上下扫了一遍。
「杵在门前做什么,怎么不进去?」
齐母的话让萧言楚十分难堪,再看到她直接牵着寄住在齐家的干女儿范青霓越过她身边走进屋里,她更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这时,她的臂膀被人轻轻一拍,她抬起头,那是张慈祥的脸。
「言楚,进去吧。」齐父看着不知所措的媳妇,温和的道。
萧言楚只好硬着头皮进门,但是果不其然,坐在沙发上的齐母还是直瞪视着她,而小女孩则丢下书包,笑嘻嘻的向她跑来。
「嫂嫂,吃烧仙草,干妈说有烧仙草可以吃喔!」范青霓笑着说道。
萧言楚刚进入一个陌生之处,也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摆,只能点点头,让小女孩拖着走进饭厅,坐在桌前与她一块吃着烧仙草。
原本爽口的甜点,因为萧言楚心中忐忑而似乎变得苦涩,难以吞咽。
范青霓一脸不解,歪着小脑袋看着她。
「嫂嫂,妳不喜欢吃烧仙草吗?」
萧言楚摇摇头,舀起一匙准备送入口中时,她的手忽然被人握住,那匙烧仙草便被送进突然出现的男人口中。
齐天衡将它吞下肚,一脸满足。
「嗯,老妈做的烧仙草果然好吃。」他径自把碗端走,用汤匙搅动并吹凉。「不过,妳会觉得烫吧?」
萧言楚急忙摇头。「不会,不会很烫。」
她不想一到齐家就给人一种难以伺候的感觉,让两位老人家对她没有好印象。
齐天衡正皱眉,他身后忽然传来齐母的声音。
「觉得烫就放着让天衡吹,咱们家的男人都是这个用途,不用急着吃没有关系。」
萧言楚觉得齐母的话里满是委屈,似乎是自己特地做了甜点,她却不领情一般,使她好难堪。
正不知所措之际,齐母蓦地在她身边坐下,让她更是尴尬。
「妈,妳不要坐在这里啦,言楚会吃不下。」齐天衡马上开口道,
萧言楚还来不及否认,齐母已经启声。
「娘要坐在哪里,儿子管得着吗?你搬出家里十几年,一声不吭的娶了老婆,还是天印和天诺告诉我和你爸爸,我们才知道你结婚了,三番两次催你把带人回来,你当耳边风,现在难得人家来了,我想好好看看她也不行吗?」
「就是因为妳老是这样,我才不要带言楚回来。」
「我就知道你眼里没有妈妈了,明知道妈妈……」
「好啦,不要念了啦,妈,妳很啰唆耶!」
萧言楚从没有见过这种母子拌嘴的阵仗,听在耳里,只觉坐立难安,里外不是人,心一急,她赶紧开口。
「妈,我不知道您想见我,如果知道,我一定会早一点回来的。」
这些话让齐母眼睛发亮,才要开口,但萧言楚的左手忽地被一只小手抓住。
「嫂嫂,这是印哥做的吗?求求妳,给我好不好?」范青霓看着萧言楚的婚戒大声叫着。
萧言楚看着范青霓正用力想要拔下她手上的戒指,心头又惊又慌,不过范青霓的动作随即被制止。
齐天衡将她的手包住,不让她抢夺。
「小霓,这是言楚嫂嫂的东西,不是妳的,所以不可以给妳。」他温柔但坚定的说着。
范青霓闻言,豆大的泪珠立即从她的眼中滚落,她跳下椅子,往齐母的怀里撞去。
「干妈,我好想印哥,我也要印哥打的戒指,那是他打的……呜呜……」
「小霓别哭,干妈好心疼啊!」
接着,啪答啪答的脚步声响起,是齐父从客厅里赶来。
「老伴,小霓怎么哭啦?干爸『秀秀』,不哭喔,怎么啦?」
齐母用力的打了丈夫一下。
「还不是你生的好儿子,不让小霓看言楚的戒指,把她骂哭啦!」
「天衡,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霓喜欢天印,干什么对她凶呢?」
齐父和齐母的心肝宝贝哭声震天,虽然是齐天衡挨骂,萧言楚却有一种对方正在责怪自己的感觉。
她只能呆愣在原地,傻傻的看着齐父和齐母忙着安慰伤心至极的小女孩,以及齐天衡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戒指给小霓好了。」
方才情况一团混乱,萧言楚无法思考,但坐在房里细思后,她拔下戒指,放在正躺在床上看电视的齐天衡手边。
「这种东西怎么能给她?反正千错万错都是天印那个老粗的错,妳不用在意啦。」他满不在乎地说。
齐家有三个儿子,但齐父和齐母却最疼爱干女儿范青霓,而说也奇怪,那小女孩从小就认定了长她十二岁的次男齐天印,而那个个性和齐天衡南辕北辙的古板男人一发现此事,便逃出齐家。
萧言楚摇摇头。
「我不知道这戒指是天印亲手做的,你提过小霓很喜欢天印,一定很想要拥有它。」
一到齐家,就惹得齐父和齐母的心头肉大哭,她除了这么做,没有别的选择,虽然她的确不想脱下这戒指。
齐天衡知道说破嘴也没用,看着她留恋不舍的眼神,索性直接将戒指套回她的手指。
「反正妳不用摘下它。」
戒指一回到手指上,萧言楚又闭上眼再度忍痛脱下。
「我工作时也不方便戴,就给小霓好了。」
就算她的大方只是表面工夫,并不是真心,还是让齐天衡心里老大不爽快。
「妳知道这个戒指代表什么吗?」
他这个问题令萧言楚红了脸,点点头后,无奈的让他再为她套上。
「不准妳拿下来,知道吗?」
「那小霓怎么办?」萧言楚烦恼的问道。她希望齐父、齐母和小霓不要讨厌她。
齐天衡心一软,将她拥进怀里。
「放心吧,我去瑞典时,顺道去丹麦一趟,向天印那个猪头拿枚戒指回来给她。」
因为齐天衡延毕,加上兵单不明原因迟到,所以齐天印这个次男反而是齐家第一个去当兵的儿子,而且他一当完兵,据说连家也没回,就直飞丹麦了。
后来她总算知道他去丹麦做什么,丹麦的银器工艺技术极为发达,他应该是去学习……等等,天衡要去瑞典?
「你要去瑞典做什么?」萧言楚脱口惊呼。
齐天衡紧拥着她,轻轻笑着。
「唉,我光明正大的放了两年假,如果不是因为我还有点价值,出版社老板早就宰了我,所以明天起我要和琅琅一起去瑞典取材。北欧民风开放,不像东方人对性百般禁忌,我早就想去一趟了。」
她才刚搬入齐家,他就要丢下她一人吗?萧言楚的不安在一瞬间暴增,紧闭双眼,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巡完房,吴淑琳拎着一盒小笼包,来到萧言楚的办公室。
在这种大半夜,轮值的医生除了待命,其实也没啥事情好做,正好可以吃消夜休息一下。
她反手带上门时,惊见卸了妆后脸上明显有着黑眼圈的萧言楚,心中隐隐不忍,她的手立即轻拍了下那张苍白的小脸。
「萧医生,妳是不是没睡好?这一、两个月,妳的脸色比病人还难看,这样是无法让病人信任的喔。」
吴淑琳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小笼包,凑到萧言楚身前,与她一块分享。
萧言楚听了她的话,无奈的一笑。她也没想到齐天衡所谓的出国看看,是为期三个月的行程。
「对不起,护理长,我没做好健康管理。」
由于身在职场,习于使用头衔称呼同事,但萧言楚依赖的口气显示着两人的交情早已超越工作伙伴的关系。
吴淑琳为人严肃,十多年的护理工作经验比起菜鸟医生更让人信赖,所以是年轻的医生们十分尊敬甚至有些害怕的人物,不过萧言楚却很喜欢她冷淡但是正直的个性。
吴淑琳没什么表情,拿起一个小笼包就塞进萧言楚嘴里。
「唉,真不想骂医生,但是,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要不要拿点安眠药去吃?」
萧言楚乖乖的吃着包子,但没有同意她的提议。
「不用了,我不想依赖药物。」
身为医生,最可悲的地方就是无法对药物的后遗症视而不见,她也知道药一吞,什么梦都不作便能睡到天亮,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只是,她已许久没有失眠,这一回,她有些软弱,有些想向安眠药屈服,睡到不省人事。
吴淑琳叹口气,拍拍她的头。
「妳有什么心事,要不要和我说说?」失眠大部分和心理压力有关,萧言楚正是会累积压力的那种人,她早就发现此事。
萧言楚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护理长,妳和婆家相处得好吗?」
吴淑琳一愣,但马上恢复原本的扑克脸。
「说一开始就好绝对是说谎,毕竟来自不同家庭,观念不同,生活习惯也不一样,除了都说中文,我一度觉得对方像外国人,难以理解。」
这些话说到她心坎里,萧言楚点了点头。
齐家两老和小霓都是好人,但就是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对待她永远像是隔了层纱,就像是用最婉转的方法告诉她,她是个外人。
而且,齐母一看到她不是注视着她,不然就是躲远远的,有时接近她,说没三句话就又转身走掉,让她摸不着头绪。
她无法不将齐母的冷淡归咎于她曾经弄哭了她比生命还重视的小霓。
「我很想和他们好好相处……特别是我婆婆……」萧言楚缓缓地道。
毕竟,她是她唯一能喊妈妈的人了……
她不清楚别人,但她对于这件事十分挂心,不太敢回齐家,就算没事也尽量留在医院里,怕一回家得面对那种难堪的情况。
吴淑琳吃着包子,配着茶,将萧言楚的话听完,好半晌没有说话。
许久,她忽然道:「对于我和婆家之间渐行渐远的关系,我后来非常后悔。」
这突然的发言打破了沉重的气氛,萧言楚抬起脸来,看见她脸上满是悔意的笑。
「怎么说?」萧言楚脱口而出,忘了不该追间他人的私事。
吴淑琳淡淡地笑了,「他们是亲人、是家人,不是用来理解,不是用来懂的,是用来爱的,只要爱他们,他们一定回报。老人家和我们不一样,特别的别扭,因为看我不热络,即使心疼我也无从心疼起,连带着孙子、孙女也与他们疏远了。直到现在明白这个道理,我才后悔让两个可爱的老人家这么寂寞,孩子的童年也少了被爷爷、奶奶疼爱的记忆。」
懂归懂,但萧言楚并不知道该怎么做。
「那妳觉得我该怎么办?」
吴淑琳笑而不答,只是拿起话筒拨了通电话。
「喂,陈医生吗?我是Miss吴,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萧医生身体不适,我已经强制她返家……现在张医生还在这边……您要过来吗?真是太麻烦您了。」
收了线,她望向一脸呆愣的萧言楚。
「妳应该回家,这就是妳现在应该做的事。」
萧言楚坐在客厅里。半夜三点,齐家人都睡了,屋里安静得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反正她也睡不着,于是静静的思考着吴淑琳说过的话。
「言楚,妳坐在这里干嘛?怎么不开灯?」
突地灯光大亮,萧言楚好不容易适应光线,便看见明显被吓一跳的齐母捂着心口站在那儿,于是连忙起身。
「对不起,我吓到您了吗?我只是睡不着……」
没听她解释,齐母便转了身个,走进厨房。
萧言楚再度吃了一记闷棍,无数不安的念头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无法克制,让她不禁埋怨起齐天衡来。
那个将她带来这里,却又丢下她的男人真该下地狱,现在的她觉得好无助,他怎么可以不在她身旁。
他对她有责任的啊!
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忐忑,萧言楚抱着膝盖,好想逃跑,逃到不需要喊妈妈的地方,远远的离开齐家。
正胡思乱想时,有个微温的硬物碰触她的手背,她忙抬起头,齐母正将一个马克杯往她手里塞。
「牛奶可以助眠。妳又睡不着了,对不对?」
萧言楚正惊讶,齐母见四周无人,便往她身边一坐。
见她一愣一愣的,眼神充满疑惑,于是齐母开口催促,「怎么不喝?」
听见这声哀怨的责问,萧言楚顾不得烫不烫,忙一口喝下。
温暖的、柔润顺口的液体滑过食道,让她冰冷的身体有了些许热度。
她哑口无言许久,才把话说出口,「这是温的……」
她是猫舌头,但是在她的偷偷观察中,发现齐家个个嗜喝热烫烫、刚离开炉火的东西,汤是这样,茶是这样,牛奶当然也不例外。
齐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妳不是怕烫吗?所以我只有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就拿出来了。」
没有预兆的,萧言楚心头一块坚硬如钢的冰块蓦地融化了,在四年前冻结的情感全都开始奔流。
「妈,谢谢妳。」下意识的言语吐出她的唇,同时,热流也涌出她的眼眶。
闻言,齐母更是不好意思的搔搔头。
「哎哟,妳这孩子,谢什么……咦,妳怎么哭了,言楚,妳怎么哭了?」
那惊惶担忧的关怀语气,让萧言楚更是无法克制,眼泪一溃堤就再也停不住了。
看着她抱着马克杯,一言不发的流泪,齐母连忙一把抱住她。
「妳别哭啊,牛奶还是太烫吗?」人家在哭,她开口安慰是应该的,这下天衡那个死孩子没话好说了吧。
萧言楚闻言,再也忍不住啜泣出声。
齐母怎么会这么想呢?她早就不是会因为牛奶太烫而哭的小婴儿了……只是,她好高兴……
她好想说不烫,可是她说不出话来,喉头梗得难过,她哭得呼吸困难,连气都喘不过来,最后索性放声大哭。
见她哭成泪人儿,齐母心都要碎了。
「哎哟,别哭、别哭,妈妈好心疼啊!」齐母怜惜的道。
萧言楚好高兴!
真的,现在死去也没关系,她终于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值得的了。
她的妈妈心疼她,会为了她而难受……
「妈……妈……」
泣不成声,萧言楚执着的喊着,内心好快乐,可是又好悲伤。
素手轻轻拍抚,将哭得像个小女娃的萧言楚按进怀里,齐母不懂她怎么会哭成这样,但她真想一起哭。
想代替子女哭泣,让他们不再伤心,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心愿。
「哎哟,好孩子,怎么哭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去把老伴摆起来,我们送妳去医院!」
齐母说得着急,正要剑及履及,萧言楚赶紧死命的拉住她。
「妈……我不要再去医院……妈妈……我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回家的!」
齐母听着,心里一酸。
「傻孩子,回家干嘛需要勇气呢?妈好不容易才盼到妳回来,还以为妳不喜欢我们呢!」
儿子再三拦阻,让她心里一百个不愿,但儿子说这个媳妇心里有创痛,她也不敢勉强。
看言楚不亲近,眼里带着惊惧,她和老伴夜夜讨论,为了体谅她,不敢强迫接近她,更不好像宠小霓那么宠她。
她怕只要一抱她,就会不想放手了,因为她一见言楚就喜欢,这孩子投她的缘啊!
萧言楚嗅着齐母身上淡淡的沐浴乳香味,猛地用力摇头。
「妈,不要不喜欢我,不要讨厌我……呜……」
齐母一听,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怎么会不喜欢妳呢?我这辈子生了三个儿子,要不是他们每一个都会替我带女儿回来,我才不想养他们呢!」
她喜欢女儿,软绵绵的可爱女孩儿,可以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母女俩可以说心里话,还可以一起出门逛街,真不知有多好。
但很不幸,她和丈夫努力「做人」却生了三个人高马大,人人称羡,可是她一点也不希罕的儿子。
天可怜见,她多想要女儿啊,不然她怎么会逼姊妹淘让小霓当她干女儿,可是小霓现在还是只能喊她干妈,天底下唯有言楚直接喊她妈妈啊!
萧言楚还是哭个不停,她已经哭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了。
幸福过了头,原来是会带来泪水的。
「妈妈,我要当妳的女儿……妈妈……好不好?让我一辈子当妳的女儿……妈妈……」
阖言,齐母浮现心满意足的笑。
「一万个好!妈妈的宝贝女儿!」
萧言楚扬起了闪耀着泪光的笑容。
齐天衡带她来此,让她得到了此生最渴望的人--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