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微微眯着眼,实在不愿意去回想那时候,可他迟疑了好一会,还是说了。「我三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带着我再嫁,我的继父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多我一个,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对亚历士和霍克来说,多一个新来的,就差很多。」
「所以他们就欺负你?」她牵握住他的大手。
他没有回答,只是抿紧了唇。
他的默认,让她一阵心疼,忽然间,庆幸起自己那天没真的叫乔可攻击他,不由得握紧了他的大手,轻声道:「所以你才怕狗吗?」
「家里因为安全上的顾虑,养了很多杜宾犬。」他看着腿上那只狗,有些僵硬的道:「我不喜欢那些狗,我的兄弟发现这件事后,非常努力的善用它们。」
天呀,他的兄弟到底哪根筋不对劲啊?
她皱起眉头,忍住想咒骂的冲动,柔声再问:「那为什么你不喜欢出去?」
「不是不喜欢出去,是不喜欢公园。」他反手握住她的小手,淡淡道:「我在家里附近的树林里迷路过。」
「没人出来找你吗?」她愣祝
「那天老头子和我母亲出国了。」他自嘲的一扯嘴角,「亚历士和霍克告诉蓝斯和管家,说我人在房里睡觉,我一直到第二天才被人找到。」
「又是你那些哥哥?」她倒抽了口气,不敢相信怎么会有人这么恶劣。
亚当表情阴郁的说:「老头子一共结了四次婚,我们不是很正常的家庭,他平常忙着工作,并不怎么管我们,当时我是家里最小的,所以只要有什么不爽,我就成了他们的出气筒,他们在我床上、鞋子、口袋、书包里,放你想得到的各种昆虫和爬虫类,躲在旁边看我吓得脸色发白。直到后来我母亲遇到空中交通意外过世了,那些恶作剧才停止,我一直以为他们不喜欢我和母亲,但是后来才知道,亚历士和霍克只是想要引起母亲的注意。」
所以他陪她一起晨跑时,才会那么恐惧,他显然不只是怕树林,还害怕那些在林子里的昆虫,难怪他每次回来就非得淋浴好久,难怪他不爱出去,难怪他有洁癖,要是她小时候遇到这种事,大概也会和他一样自闭。
她情不自禁的环抱住他的腰,替他感到难过。
窗外的雨声变大了,亚当轻拥着她,听着淅沥的雨声,开口问她:「你为什么作恶梦?」
她本来希望他能忘掉的。
唐琳心一抽,眼底闪过痛楚,好一会,才有办法张嘴说:「我……以前是替环球杂志工作的摄影师。」
乍听到那杂志的名字,亚当有些惊讶,那是家颇为知名的国际地理杂志,能在之中工作的摄影师,都是那一行其中的佼佼者。
「因为是地理杂志,有时候我必须到较为偏远的国家去。」她垂下眼睫,继续诉说:「年初的时候,公司派我和詹姆士一起跟着一队考古学者到非洲,那本来是很例行,甚至算是轻松的工作,因为是跟考古队出去的,我只需要拍照,帮忙做记录就行了。不像以往,得花时间去安排吃住和交通,光是处理往来文件,就得耗去我大半时间。我多出许多的时间可以拍照,闲暇的时候,还可以到附近城镇的街上晃晃,我用去了大量的底片,那么多年来,真的很久没有如此轻松工作过了,所以,在工作给束后,我和詹姆士多留了几天。谁知道,就在我们要离开的那一天,那个国家爆发了内战……」
她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哑声道,「我们被困在当地将近一个月,情况越来越糟,大使馆自顾不暇,根本无法将我们弄出那个地方。刚好那时詹姆士认识的红十字会人员要运送物资到南方去,我们曾在那国家进出许多次,所以决定跟着红十字会的人从边境离开,冒险离境总比待在首都整天听着那些迫击炮和枪炮的声响,提心吊胆的等着坐以待毙要好。」
亚当听到这里,颈上寒毛都竖了起来,他知道那件事,当时新闻有报导过那国家的紧张情势,他不敢相信年初时她竟然就在那里。
「刚出发那几天,虽然曾遇到些问题,但情况还算好,军队并不会太刁难红十字会的人员,因为南方干旱已久,干旱造成饥荒,饥荒造成传染病和死亡,那个国家非常的贫困,无力解决问题,到最后几乎没有人愿意去到那里。」她低垂着螓首,看着自己的双手道:「我知道南方的情况相当严重,但一直到我真正到了那地方,才知道说严重还算好听,那里……」
一滴泪落在她手背上,她语音哽咽地说:「如果人世间有地狱,那地方就是。」
「我从协…」她咬着唇,抹去脸上滑落的泪水,难过的道:「我从十三岁拥有第一台相机起,就很喜欢照相,我到哪里都带着相机,我非常非常喜欢透过镜头看世界,它可以帮助我表达我的感受,记录下我所看到的一切事情,传达人事物带给我的感动,但是……当我站在那里……那个村落……」
她话音一顿,几乎无法再说下去,只能用双手环抱着自己。
亚当喉头一紧,沉默的将她揽入怀中。
她靠进他怀中,哑声道:「那地方一片死寂,每个村落都悄无声息,没有鸡犬、没有牛羊,孩子饿得和皮包骨一样,有能力走的人,早就走了,留下来的,不是病了,就是饿得奄奄一息……我经过一栋屋子,有个孩子看着我……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眼神空洞的让我害怕……我走进去,发现……」
唐琳泣不成声,却仍断断续续的说下去。
亚当没有阻止她,他知道她需要说出来。
她闭上眼,泪流满面的说:「那孩子的母亲躺在一旁地上,身上发出恶臭,她……早就死了……她病死不知道多少天,却没人处理……」
「詹姆士告诉我……我们应该要拍下那边的状况,多一篇报导,多多少少可以帮助他们。」她无力地摇着头,泪水不断滑落脸庞,「但是我……我办不到……我就是没有办法拿起相机,透过镜头去看那些又病又饿、骨瘦如柴的孩子……我没有办法看镜头,没有办法按下快门……我从那里逃走了,直到越过边境,我都没有再走下车过……」
她无法再说下去,埋头在他怀里啜泣。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拥着她,伸手到床头柜,拿来面纸给她,让她哭。
外头的雨势渐渐停歇,趴在他腿上的乔可不知道她为什么流泪,一脸不安的抬头瞧着她,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大概和那只狗一样,大概是因为同病相怜的缘故,他迟疑了一下,伸出另一只手,学她一样揉揉那狗脑袋,代替唐琳安抚那只狗。
它和家里那些杜宾犬不太一样,那身狗毛比他想像中要软,之前虽然必须带它去散步,但非不到必要,他绝对不靠近它,通常都是牵着狗链尽力离它一尺远。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只狗重新趴了下来,在他怀里的小女人,情绪也渐渐缓和了下来。
「回来后,我曾经试着想再拿起相机,但每次一拿起它,我就会想到那些人,我没有办法再透过镜头去看。」她声音沙哑,凄然的说上我知道自己没办法再做相同的工作,没有多久,我就离职了……但我同样无法想像自己去做别的工作,我拿不起它,又放不下,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像个废物一样。」
亚当安静的听着地说话,这时才晓得为什么她在年初时回来后,整个人会瘦成那样,又为什么老是神情悲伤的盯着那张非洲的草原相片发愣,甚至从此不再去碰那周游列国的行李箱。
她在那里失去了她的工作、她的热情,包括她灵魂中的某个部分。
所以她的笑容变少了、她总是发愣、总是作恶梦,她也不再开心的庆视节日。
「你觉得内疚吗?」他抚着她的肩头,开口问。
「我……」她发红的眼眶又蓄满了泪。
「他们的情况并不是你造成的。」他抬手用拇指抹去她滑落脸庞的泪水。「那不是你的错。」
「但是……」
她不安的张嘴,他的手指却停在她唇上,沉声道:「换做是其他人,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你不需要太过自责。何况相片虽然不是你拍的,你还是写了那篇文章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