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几乎不记得家是什么样子的了,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就连惨死的爹娘,早在他报仇之前,面目就已模糊,连痛与很,都在之后长年的争战杀伐中,变得淡薄。
是她唤起了他对娘的回忆。隐约中,只记得娘似也是汉人,总在月下,和他诉说那水乡的美,说起老家,语气总也带着思念,眼里也同她一般黯淡。
他记得有一天,爹送了娘一只银镯子,宋人的巧匠做的,上头雕有秀丽的兰花,万分精美,娘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当下把那镯子戴上,到死也没取下来过。
“大爷,我识得你,你妻是宋人吧?你有看上哪一样吗?我算你便宜。”小贩没上回那般热切,可也笑咪咪的。
他以往,总把攒的钱,全给了她,无论是卖蜡烛的,或是打零工搬货领的工资都一样。而她总把钱拿去还,或再去买材料,从未买点自己私人的物品,就连她现在用的梳子,都是和阿得借的,不是她自个儿的。
他没有太多的钱,但他想给她些什么,让她留点什么在身边,让她有一把自己的梳子。
他垂眼看着那些精美的木梳,本想拿那在两条水纹上盛开的荷花,却看见旁边有着一把半月形的木梳,上头镶嵌着一朵小小花儿,那木梳虽然朴素,但五瓣的小白花,衬在乌黑的木梳上,看来异常显眼。
他指着那小花的,间。
瞧他像真有兴趣,小贩热络了起来,口若悬河的介绍着:“这是梅,梅花。在天冷的地方才会开的,这儿少见,但咱们那儿多呢,整朵花比一文钱还小,可一开就开满树。在咱们那儿,松竹梅又被称为岁寒三友,文人雅士可爱着,因它耐冷,雪都没融全,就抢着在雪中开了,他们说这花啊,虽小却洁白,不畏寒冻,象征坚忍不拔,很受欢迎的。”这小小的白花,让他想起她。
“这一把,多少钱?”他再间。
“十五文。”
那是他好几天的工钱,可他想要她拥有它,是以仍掏出了钱袋。
小贩瞧着他数着那些铜钱,数了十五枚。当他把钱递过去,身后突然骚动了起来。
他回头看去,只见人喊。
“小偷!小偷啊!栏住他!王八蛋,把我的钱袋还来!”商旅们最很偷人钱财的小偷强盜,人们一听,纷纷要上前阻拦,可那小偷有些武功,身手不错,几个试图拦他的,都被他挥拳打开,那偷儿边跑还边故意弄翻人的摊子,阻止人们抓他,眨眼已飞奔过他身旁,差点撞飞仍在他手中的铜钱。
这儿的人,来此行商,皆要走上千百里,攒的都是辛苦钱,他的当然也是。虽然及时侧身闪过,他已有些恼火,未及细想,他握紧铜钱,一个大步上前,一拳就打在那偷儿脸上。谁知偷儿身手灵活,倏地闪过,还亮出了一把小刀,朝他挥来,试图将他逼退。
这下,教他脸更冷,轻易闪过那锋利的小刀,抓了一个空隙,一脚踹了出去,偷儿被他踹飞到墙边,痛得跪倒在地,知两人武功相差太多,惊慌的爬起身来想再跑,他已一个箭步上前,从后揪住那偷儿的衣领,将他再次抓去撞墙,跟着握拳就要揍下。
岂料,却在这时,看见那小偷惊恐的脸上,烙着一个鲜明的烙印。
奴隶的烙印一
他一怔,迟疑了一下,没真的揍下去,只将那家伙抓在手中沉重的钱袋扯下,松开了他的衣襟,冷声斥道。
“滚!”
那偷儿一怔,瞪着他,跟着没有质疑自己的好运,迅速转身跑了。
他抓着钱袋回身,那苦主气喘吁吁的跑来,他把钱袋交给了那人。
“这位兄弟,多谢,多谢--”
苦主感激不尽的接过钱袋,频频和他道谢,高兴得热泪盈眶。
没被人谢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加上旁边的人,竟一起开始鼓起掌来,只觉莫名尴尬,略微点一下头,就匆匆转身走了。
见事了,人们才散了开来,再次去做自个儿的生意。
他走没多远,发现手里还握着铜钱,才想到梳子还没买,方又转身回到那卖梳子的小贩那儿。
“老板,我要那把梅花的梳子。”他说着,摊开手掌,再次把钱递了过去。
小贩见他又折回,露出了笑脸,一边把梳子拿给他,一边道:“大爷,你身手真好啊,幸亏有你,要不那人的钱袋定也找不回来了。”他沉默着,没多答话。
倒是那小贩低头要接过他手上的钱时,却发现铜板微热,而这大爷厚实的手中,仍印着铜板的形状,可见他方才将钱握得多紧。
小贩见多了人,瞧他这身打扮,就知他不是什么有钱人,可即便如此,还知见义勇为,也没把那钱袋给污了,想想实在难得,便还给了他五文钱,笑着“大爷,你娘子是我老乡,我不赚你钱,这把梳子,十文就好了。”他愣了一下,看着那热情的小贩和他脸上的笑容,黑脸微热,但没有同他客气,只是握着那五枚铜板收回了手,开口道。
“谢谢。”
“甭客气、甭客气。”小贩乐呵呵的笑着,一边摆着手。“下回再要有需要,记得来找我啊。”他朝那小贩点了下头,将那把梳子收到怀里贴身收着,转身走了。
回到屋子里后,他就试着找机会,想把放在怀里的梳子拿给她。
可临到头了,却总也没拿出来,优她不喜欢这样式,又怕她恼他乱花钱。
所以,一直拖到了吃完饭,都还收在怀里。
时光,流逝得飞快。
转眼,寒冬将尽,春风已来。
白日,_日比_日长;黑夜,_夜比_夜短。
冬雪渐融,随着天气变暧,慢慢露出被遮掩一整个冬季的城墙、屋脊、石板、萆地。
他其实知道,该准备离开了,拉苏不太可能就此放弃追杀他。
但这座城、这栋屋,仿佛像个堡垒,不只将风雪,也将那些前尘旧事、丑恶过往,屏挡在外。
在这里,他只是个远从东方来投亲,名叫张扬的汉人,靠着替人做工、贩卖蜡烛为生,但他赚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
在这里,他不是那恶名在外,凶残冷酷的阿朗腾。
在这里,她是他的女人,他的妻。
她为他洗衣、做饭,替他纳鞋、缝衣。下雪了,她会替他拍去肩头的雪;起风了,她会嘱他多添一件衣。当他忙完一天回来,她会迎上前来,替他送上一杯茶。而每当入夜,她总也会和他一起在那炕床上,和他肌肤厮磨,与他缠绵欢爱,然后蜷缩在他怀里悄然入眠。
这是他从来不敢求的生活。
平凡,但简单。
所以,即便风雪不再,天气一日暧过一日,纵然他已能在风中,尝到远方来的风沙,他仍不想离开。在内心深处,他总有一种,若离开了这荒僻的小城,若到了更大的城市,到了更繁忙的地方,她就不会再需要他,不需再这般依靠他他不是个好人,且身无长物,并不是个值得依靠的男人。
他有的,就只有这伤疤满布的身体,和只能杀人取命的武艺,更遑论他还杀了她娘,即便她看来像是不再介怀,可他知道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件事。
而她如此聪明,那样温暧美好。
每当他看着她,就像现在这般,心总不自觉揪紧。
吃了晚饭,洗了碗盘,他同她回到房间,只见她点起蜡烛细心记帐,她好认真的在数那些铜板,一个一个的拭去那些灰尘、油污,万分珍惜的将它们排放在桌上,然后将一半收在盒子里,一半装在钱袋里。
盒子是他拿附近废屋的木材做的,钱袋是她同商人买来的便宜布料缝的。
装盒子里的,他知她每和了五十文,就会串起来拿去给阿得,还那巫女钱。装钱袋里的,她便会让他带着,同他再去买做蜡烛的材料回来。
她总把钱让他带着,一开始他没注意到那是为什么,直到在市集里,材料虽是她要的,她总在和人谈好价钱后,才要他掏钱付帐。
几次下来,他方发觉她把钱让他带着,是为了给他面子,让人知道,他才是那个有钱的人,能够做最后决定的买主。
从来没有人这么做,没人这样为他着想,没人顾着他的面子。
面子不值钱,他比谁都还要清楚,但她这小小的体贴,却教他心口热得说不出话来。
瞧着她小心收拾着那些铜板,胸中那木梳更像是无谓的花费。
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自己很儍。
没脸直接拿给她,他只能趁她去洗澡时,把那梳子搁到她枕上。然后逼自己看着桌上那帐本,不去想一会儿她若见着了那木梳,会有的反应。
他现在已经认得一些简单的字了,两人有空时,她每晚都会指着帐本上的一些文字,告诉他,那个字是什么,然后间他那个字,用回回、波斯、蒙古话如何说,这地区的方言又怎么讲。
她说是要他教她,实则也让他有机会认那些汉字。
如今,他已能轻易辨认她写的数字,从壹到拾,从拾到佰。往常,他总能专注在那些日渐増加的数字上,从其中获得成就感,但今天却始终无法专心,反倒更加意识到在她枕上的那把木梳。
她从不过间他去帮人搬货的收入,那工作也不是天天都有,他给她多少,她就收多少,所以今日当他没把钱给她时,她也没有过间。她甚至也从没检査过让他带着的钱袋。
也许他还是把那梳子收起来好了,现在或许不是什么好时机。
他想着,便要起身去把那木梳收回来,可她却在这时进门了,他一僵,只能继续坐在原地,忐忑不安的叮着眼前那帐册瞧。
她经过他身后,带来一阵香风,他听见她脱下了挡风的外衣挂到一旁衣架子上,然后她坐上了床,脱下了罗袜,跟着往里头坐得更深,她喜欢睡在靠内侧的位置,那儿有个小小的布包,就放在她枕头旁,她上床后会把之前放在靴子里的针线包收在那儿,她同阿得借来的木梳也在那包袱里。
当她往内移时,他听到她突然安静了下来,停下了所有的动作,知她已见着了那把搁在她枕上的木梳。
一时间,不觉将拳紧握,手心微微汗湿。
他等着她叫唤他,问他这打哪儿来的,可她半天也没吭一声,然后他再次听见她话动的声音,他屏气礙神的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耐不住的转过头去,只见那女人坐在床边,拿着那把半月形的木梳子,缓缓的梳着她那头长发。
她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恼火的模样,那梳头的神态,显得万分温婉动人。待回神,他已不由自主的来到床边,心头狂跳的杵在她面前,她抬眼瞧着他,然后将那把木梳,递到了他手里。
“帮我。”她说,眼里有着他不曾见过的情绪。
他喉头紧缩着,握紧了那把小巧朴素的木梳。
他替她梳了头,一次又一次,小心的、轻柔的,将木梳从她额上往后滑过,再由耳边顺下,她的青丝如云,似水,像丝缎般柔滑。
他将她乌黑的发,梳得万分柔亮。
从头到尾,她就这样坐在床边,仰望着他,一双黑眸始终盈着那让他屏息的柔青。
然后,她抬起了双手,抚着他的脸庞,而他不自觉弯腰低头,只为能让她抚摸,为了能得到其他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