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揺揺头,看着他略一点头,这才接过那张单子,看也没有多看一眼,就把那写满药名的单子收到怀里。
她看着他把斧头拿去收好,把劈砍好的柴堆放到屋檐下,再看着他转身走开,但有种竒怪的感觉,上了心头。
在拿单子之前,他迟疑了一下,那只是一个快速的,几不可觉的停顿,几乎只是一眨眼,但她瞅见了,他脸上闪过的那抹微僵。那个僵硬且略显尴尬的表情,她以前也在男人身上看过,在那些必须听她指示、解说使用那些武器的士兵身上看过。
这个领悟,让她愕然的看着那男人的背影。
但那不可能,如果他不懂,不曽看过兵书,他怎会如此善战?那般善于用兵?
可他的表情不对,而她知道,他在沙场上奋力求生了十几年,他确实可能从实战中学习。
战争是最好的师傅,能教会他所有为了生存,应该要懂的东西。
他没有看那纸上写了些什么,一眼都没有。
一般人都会看,看了,才能盘算要到哪儿釆买那些东西。
当他要踏上院廊,她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
“张扬。”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我同你一块儿去吧。”她朝他走去,和他伸出手,“我想起厨房还有些材料快见底了,单子给我,我记一下,免得等一下忘了。”他看着她,瞳阵微缩,厚唇微抿。
这一瞬,她确定他晓得她知道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一声不吭的,把那张他看也没看一眼,但已抓皱的纸,从怀里掏了出来,交给了她。
她也确定了那个领悟。
他不识字一
若识字的人,多少会看一眼,确定上头写的是不是自己识得的文字,可他从头到尾就没看那张纸上的文字一眼。
心,在刹那间缩得很紧,极痛。
回想起来,他和那些人讨论攻城计划,从来不曽写下来,他的帐中没有笔墨纸砚,没有兵法书册,没有任何记录下来的只字片语,唯一有写上字的,是羊皮画的地图。
那表示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亲身体验才学来的。
要经历多少场战争,承受多少死亡,受过多少教训,才能学会那些足以让他生存下来的事?
她一直觉得他是杀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可怕的事,才爬上那个位置,但在战场上,不拿刀自保,那就是死路一条。他教她不要抽刀,是因为她不需要跑在最前面,而这招实际上也只能赌上一赌,赌那个眨眼间的运气。
他有多少次是因为吓得忘了抽刀而保住一命,又有多少次被逼着拔刀杀人才能存活下来?
十几年前,他也只不过是个男孩,一个战场上的少年兵。
她垂下眼,收回视线,看着那张被他抓皱的纸,极力镇定的道。
“你……到门口等我一下,我去拿笔。”
说着,她转身去和阿得借下笔,写上几样厨房里的消耗品,才到大门去找他。
她猜她不需要这么做,但他需要,他不想让她知道,而她不想戳破他。
天寒地冻一
纯白透明的冰晶结挂在树头,有些冰霜甚至包裏了整棵树,让满城的枯枝都像穿上了袭透明白裳,像是异域国度的玻璃。
她看着那绮丽的风景,心思却只在身旁这男人身上。
他很安静。
一路上他都不曽多说什么,对她没把单子还他,更是提都没提,只在她被路上和雪绊了一下时,才伸手扶了她一把。
她清楚他刻意放慢了走路的速度,好配合她的脚步,除此之外,她全然不知他在想什么。
待她一站稳,他就把手缩回去了,让那曽被他握住的臂膀,微热。
她继续跟着他往前走,无尽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所幸,在走出阿得住的那条长街之后,往来行人变多,越往市集那儿走去,开门做生意的摊贩和店家就越多,也变得更加热闹。街上除了人与羊,还有驴与马,更常有高大的骆驼就这样慢条斯理的从她身旁经过。
商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时两人交握的大手上还特别盖了一块布,不知在做些什么,让她看得万般好竒。
“那是在议价。”
听到他的声音,她转头看他,只见他说。
“买方和卖方会在那块布下头,比出希望的价钱,若愿意就成交,不愿意就继续以手势在布下讨价还价。”“为何要盖着布?”她困惑的间。
“盖着布是防止被旁人看见对方的出价,省得下一个人也来用同样低廉,甚至更低的价钱要求成交。”她蓦然领悟,不禁道:“所以盖着布是为了能有议价的空间?”“对。”他点头。
“你怎知道这些?”她以为他一直都待在军营里四处征战。
他把视线从她身上挪移开来,看着那些议价的男人,半晌,才淡淡道:“我爹以前也是商人。”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走开。
她快步跟上,却被来往的人群撞了一下,差点又跌倒,可他听见她轻呼的声音,已及时回转过来抓握住了她,将她拉到了怀中。
“还好吗?”他揽着她的肩头间。
“嗯。”
她点点头,感觉他又松开了手,心头无端又微紧,可下一瞬,却察觉到他牵握住了她的手。
绣夜一愣,抬头看他,但他看着前方,带头走在她面前,用强壮的身躯替她分开了逐渐拥挤的人潮。
“走这儿。”
他淡淡说着,一边带领着她往前走,她却只注意到他的大手粗糙如皮革,整个包裏住了她的手,隔绝了寒冻的风,让原本冰冷的小手慢慢暧了起来。然后,他就一直握着了,即便已经挤过那人潮较汹涌的地方,他也没有放手。
她就这样让他牵握着,什么也没说。
可他晓得,她知道了,知道他不识字。
这女人顾全了他残余的自尊与骄傲,在这之前,他甚至不晓得原来他还残留那些没用的东西。
张扬不知她想些什么,他没有回头看,即便她没有抽手,还顾着他的面子,他仍怕会在她眼圼看到掩藏不住的隐忍。
然后她停了下来,他心头一紧,不得不回头,欲解释他只是因为担心她再跌倒,所以才会继续握着她,谁知回首却见她只是被一旁吹着笛子,变绳子戏法的天竺人吸引了。
那天竺人让绳子随着笛声从竹笼中冒了出来,不借任何外力就如蛇一般在半空舞动,让她看得一愣一愣。
旁边又传来掌声,她转头再看去,只见那儿有个杂耍艺人用十指在操作一模样可爱的悬丝傀儡,他每一根手指都套着一个指套,上有细线连到傀儡木偶上,操纵那傀儡走路、翻滚,甚至用腈语和那木偶一搭一唱的,让那木偶看来栩栩如生。
这儿聚集的商人从四面八方而来,那些连眼珠发色都不同的商旅,卖的商品更是五花八门,除了各式香料,五颜六色的织毯、丝绸,还有羊毛、兽皮,当然也有许多人贩售马、牛、羊,买卖驴子和骆驼。
“这儿怎会这么热闹?我以为你说这是荒城。”“十多年前是。”发现她的注意力被转移,他心头一松,解释道:“你看到旁边那雪山了吗?”她转头看去,看到城外远处那座连绵的雪山,她知道两人就是翻过了那座山脉,才到了这儿来。
他站在她身后,以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解释:“这座山脉长达千里,山上的雪,终年不化。山脉南边自古就是丝绸之路,一路上大城小城不少,可那儿早已被蒙古大军把持。”她知道丝绸之路,她从书册上看过。
他告诉她:“大军军队是由各种不同的蒙古部族组成,那些部族间也不是真的就合作无间,你给了这位族长规费,就不能不给那位族长送礼,若一个不小心,错判了情势,得罪了其中一位,那整年的商货被没收充军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更别提时不时有军爷这要拿、那要吃,就算没付钱,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的自认倒楣。”她领悟过来,“所以商人们才聚集到这里来。”“对,久而久之,山脉北边的这座荒城,就成了一些没那么多钱打通关节的商旅,趁冬季私下交易的聚集地。”她在他身前转身,好竒的仰头看着他:“但这儿,至少得多绕上百里吧?”闻言,他再道:“虽然得多绕百里路途,可商旅们大老远来,千里都走了,当然不在乎这区区百里,况且少了军爷们的剝削,利润可远比走南边那儿丰硕许多。”确实,若无利可图,也没人会大老远绕这么一大圈,横跨那雄伟的雪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就差点死在那里。
“为何要趁冬季?冬季不是更不好--”
她话到一半,自己反应过来,喃喃道:“因为冬季严寒,走商难,行军也难。”“对。”他看着她,扯了下嘴角,“你很聪明。”这句称赞,让她眼一黯,脱口就自嘲的道:“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一愣,她也是。
一时间,绣夜有些尴尬,怕他间起她为何会这样说,她垂下视线,慌忙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揑皱的单子,道。
“我们需要买胡麻、枸杞、藿香、肉桂……之类的,你想这儿有吗?”她的嗓音,微紧且哑。
他知她在转移话題,只轻握着她的手,淡淡道:“那应该是在前面右手边那条街,我们过去看看吧。”绣夜没抬首,只点点头,任他再次牵握着她的手往前走。
因为他没多间,因为他握着她的手,因为他不疾不徐的陪着她走,她慢慢的放松下来,偶也会瞧一下旁边那些商人小贩,说唱杂耍。
她拿着那单子,告诉他需要什么样的药材,他就带着她去有贩售的摊子或店面釆买。
绣夜有些好竒,他若不识字,之前是如何和人交易,但她很快发现,他有很强的记忆力,只要同他说过一次药名和分量,他从来不曽搞错,而且他比她清楚那些药材长什么样子,甚至懂得分辨好坏。再加上他身材壮硕,那满布伤疤的脸,让他就算不横眉竖目也显得吓人,倒也没几个商人敢随便蒙他。
这城如他所说,曽经起过战事,所以有些屋瓦房舍,还有被榷残的痕迹,但即便如此,聚集的人们已开始修整街道房舍,在这儿安顿下来。
除了商人,她发现这儿也有些残兵,但多数已脱去军服,转成商旅的护卫、保镖,她会认得,是因为有些人仍佩着军刀,穿着破旧军鞋。可也如他所说,这座城是法外之地,没人会间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大伙儿不大管旁人闲事。
她被这热闹的市集所吸引,以往她总埋首书册里,制图、造器,很少出门,就算出门,家乡那儿的街市也没这儿有那么多新竒少见的事物,让她看得目不暇给。
每当她看见不曽见过的景象,或让她困惑好竒的商品,他总会主动适时开口和她解说。他像是从小在这种市集里长大,几乎没有他不曽见过的事物。她很快发现他也会说好几种不同的语言,能够和人简单的对答。
他一直牵握着她的手,遇有人多的地方甚至会揽住她的肩头,将她护在怀中,不让人挤着了她。
“大爷,帮你夫人买把梳子吧?”
当他俩买了最后一样药材,欲离开时,隔壁那摊专门卖木梳、木盒、簪子的小贩张嘴就冲着他和她吆喝,“我这木梳、簪子都是江南宋人巧匠以紫檀做的,这些白色的图案,可是镊嵌了珍珠贝壳的,做工是顶级的好啊。”听到小贩提及那千里之外的家乡,她愣了一愣,不禁转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