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压迫胸口的紧绷与沉重,四肢被无形锁链捆绑紧扣,筋骨百骸流窜不歇的刺痛与无力顺著不能自己的破碎呻吟脱口而出,却仍无从稍减其中难捱。
猛力突破链子阻碍,拚死命地伸手乱抓,如溺水者在生死交界处一般,只求得以抓到任何生命之木。
“……啊……救……救……命……”
周遭的无底漆黑阻挡了寻求帮助的视线。
微一闪神,场景竟然转换,远方进出一丝光线,毫不犹豫,拔腿就朝那边奔去。一圈朦胧光环中,熟悉的身影有著打薄而极短的金发,他尽可能走近,想瞧瞧那孩子般的雀斑是否仍在,伸出手,差那么一点,就可触到他了。
金发男孩突然回过头。
“小崴……”
纯真笑容是飞扬著的青春,稍嫌纤瘦的细白手指亦朝他伸来。
火烫而刺目的金光一闪,无从抵挡,他整个人倏地僵住,金发男孩却猛烈撞击身上,力道之强几要将他五脏六腑尽皆撕碎。他跌倒在地,痛楚压迫著所有反应,一时间竟无可动弹,待眼前昏花晕眩稍逝,抬眼一瞧,思绪能力却在恍偬间被抽走,只剩无心无魂的空壳,面对如火色玫瑰花瓣溅洒满地的鲜红。前一刻尚且挂著笑容的脸庞此刻是死白的僵硬,未竟的话语留在那张了一半,再也无法闭合的唇间。
回忆是巨大而永不倒退的转轮,无情地一再辗压愈合不了的伤口。
颤抖的手揽著代替自己消逝的生命,满腔狂暴的愤恨与哀恸在体内横冲直撞,直要寻找出口倾泻。造成喉咙暗哑的嘶喊是否可以散尽自己所有的心酸伤悲?是否可以挽回过去相知相惜的交友时光。
“帕德——————————————————!”
洛崴翻起身,兀自大口喘气,遭受梦魔压迫而冰凉的身躯因窗外斜斜洒落的暖光逐渐回温,然而透彻心扉的寒意却依旧盘旋未去,徒增体内冷热交替的难挨。他试图让自己完好地退出梦境,回归现实,左手紧紧撞抓著胸口衣襟。
抹去即将溢出眼眶的湿润,洛崴望向一片明亮的外头,想起自己今日打算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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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时分,洛崴手提个小包裹,来到岐斌位于林间的小屋。朝门上轻推,他不讶异地发现大门未锁。共同居住的这段期间里,早知岐斌的房门总是为任何人开启。
洛崴缓步进入屋内,窗外唧唧虫声,更显得房屋内的寂静,一切摆设仍未有更动,无声地凝视他这个不请自来的访客。
岐斌,不在家吗?
洛崴的心底虽感失望,却又矛盾地松了口气。
他本打算将包裹留在客厅的桌上,想了想,决定放到岐斌房里,顺便留张宇条。
方走进房内,洛崴便因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之后什么也顾不得,将手中包裹朝茶几一丢,赶忙冲到床边。他弯身伸手抚摸那失去血色,冷汗涔涔的脸颊,语句有著毫不掩饰的忧心。“岐斌,你还好吗?难道……又头痛了?”
因著剧烈疼痛,只能无助横躺床上等待病状减缓的岐斌在意志昏沉之间听见洛崴满是忧虑的问话,死撑著睁开眼睛。“是……洛崴……?”映入眼睑的正是那张天使般的面容,岐斌努力著伸出手。
是真?是幻?只求能以亲手触摸证实。
洛崴紧握住岐斌缓缓伸出的手,心中的著急仍然未减。“是头痛吧?你吃药了吗?撑著点,我去找玫丽过来!”他放开手,起身准备前往玫丽的住处。不料岐斌竟能迅速抓住他的手臂。
“别去了……她不会在的……”吱斌哨著气对洛崴说道。
洛崴回到岐斌身边,抹去他额上的点点汗珠,只希望能抚平因为疼痛而紧皱的眉头。“我该怎么做?怎样才能让你比较舒服点?”
“陪著我……可以吗……?”更加重力道紧握著洛崴的手,重申话语间的请求。
“当然……”落崴有些哽咽。在这种情况下,他怎可能舍得下他一个?
间间断断的虫声鸟鸣,与岐斌沉重的鼻息,时间像是松了发条,停滞此刻,不再向前。唯有逐渐减弱的光源,方透露出光阴行走的毫不留情。
瞧见日色偏黄,打算将窗边帘子掩起的洛崴小心翼翼地将岐斌握著的手抽出,突如其来的声音教他吓了一跳。
“你要走了?”
洛崴转头,看见岐斌已然睁开眼睛。他轻问道:“你醒了?”
岐斌并末回答,反而重述他原先的问话。“你要走丁?”句子里竟然隐含著失落与小孩子般的闹情绪。
“没有,我只是想把窗帘拉起来。”发现岐斌明显地松口气,让洛崴深感讶异。
岐斌撑起身子,虽有些晕眩,但疼痛已然消退,剩余这点微状不算什么。“你今天,为什么会过来?”他对洛崴问道。
洛崴指指茶几上的小包裹,低声回道:“先前向你借的衣服,要拿来还你。”
“那是给你的,不是借你的。”岐斌立刻接道。
“呃……那……”洛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表示。当他扭纹著的手指被岐斌大手握住的一刹那,心头不禁猛烈震撼。
岐斌将洛崴拉近,一手仍握住洛崴,另一手颤巍巍地触摸他柔细脸颊,颤声道:“对不起……”洛崴瞠圆了眼,依旧不敢相信他所听见的话。岐斌深吸口气,重新启齿:“对不起,你能原谅——”
尚来不及说完,洛崴一把抓住轻抚著他脸颊的岐斌的手,不顾一切脱口而出的话是颤抖著嗓音。“你不再怪我了?已经原谅我了吗?”洛崴低语著,不希望自己在此刻表现得如此脆弱,但如逢甘霖般的又惊又喜,让他怎么也无法自制。“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这么骗你……”
岐斌叹口气。他和洛崴两人,好像从同一原点出发却朝不同方向行去,冤枉地绕了个大圈,终是再度碰头。他伸手将洛崴紧紧搂住,低声说道:“你没有错,错的人是我啊……”
洛崴听罢,不断摇头。而后岐斌将他稍稍起,瞧见他左眼依然明显的瘀痕,心底又是阵阵抽痛。一颗泪珠从洛崴眼中滚落,岐斌不舍地轻轻擦去,此举让洛崴整个人震了一震。
爱情的确是没有理由的啊!经过绵延峰谷,山回路转,只要岐斌肯这么拭去他的泪痕,他哪还有什么遗憾?!
冰释之后,所有隔阂皆在同一时间粉碎殆尽。岐斌搂住洛崴的腰,旋身将他翻上床,让两人更贴近彼此,在互享浓情蜜意的同时,聆听对方的心跳。洛崴凝视岐斌深不见底的眸子,只觉自己便像宇宙间的一点徽尘,虽渺小无状,却完完全全被幸福环绕包围,有著无可击碎的安全。
一时情不自禁,洛崴屏住呼息,将自己略微颤抖的双唇朝跟前那张充满性感的薄唇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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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际麻痒的感觉,让洛崴清醒过来,望见岐斌黑似浓墨的跟眸近在眼前,耳朵的搔痒是因岐斌把玩著他的侧边发丝所致。
见他醒来,岐斌牵起嘴角,怜惜地摸摸他的脸颊。“感觉好像重新活了过来一般……”口中溢出的轻叹带有浓浓的满足与欣喜。
洛崴稍稍撑起身,当滑落的被单不再遮住两人紧贴面赤裸的身躯时,他忍不住通红了脸。先前云雨的点点滴滴,像重新放映的影片般再度于脑海反覆,让他起了缩回被单中的念头。
岐斌当然可从洛崴的表情看出他脑袋中的想法,忍住笑意,他轻压住洛崴扭动著想要缩下去的身子,俯首在他耳边轻道;“你再这么乱动,可别怪我又受不了。”
洛威咽咽口水,岐斌在他耳边的低声话语,比任何巨大的声响都来得有份量,半边面颊瞬间产生的麻痒,正开始传遍全身,洛崴一时不敢再动,红云却直达耳根。“这就是当年留下的伤痕……?”神乱飘之际,正巧瞥见岐斌胸口那条明显较为淡色的长条,洛崴举起手指著的同时问道。
岐斌随意点点头,似乎对伤痕并未多所重视。
洛崴的手指随著伤痕的方向斜斜划下。“一定很痛吧?”问句里带著浓浓鼻音。
岐斌笑了笑,再度将洛崴搂住。“早忘了呢!身体的痛,是在伤愈之后便会忘记的。”
洛崴闷闷地说:“我不相信……”
“我并不在意,你也别放在心上。”岐斌在洛崴耳上吹气,希望他在不自禁地起了阵哆嗦之际,忘却这个话题。
洛崴举起双手掩住耳朵,阻止岐斌再这么刺激下去。
望见他手指上的虹色印记,岐斌顿时放柔了眼神,将洛崴的右手轻轻托起,低头便吻上他的中指。洛崴红著脸,问道:“你在做什么?”
“在感谢这记号……”岐斌温柔地看向他。“若不是它,我根本无法确定你的身份……”他轻叹道:“当然……这中间是苦了你……”
洛崴偏过头,将视线移开。“我不喜欢这个胎记……”他说道。“多了这记号,对我设什么特别的,只是徒增烦恼。大家总是对此大惊小怪的。不过……”洛崴忆起从前,转头面对岐斌:“不过我记得你第一次看见时,反应和别人不太一样。”
岐斌弯起嘴角。“我头一次看到它时,的确吃了一惊。因为她——也就是杨懿——也有著和你一模一样的十字印痕。我当时还没恢复记忆,但是脑海里总有著杨懿的身影,所以见到你手上有这胎记时,实在很困惑。”
“真的?!”洛落崴睁大眼睛。世界上怎会这么巧的事情?有人和他拥有一样的胎记,而且—而且还是“她”……“也许冥冥之中,老天早告诉我,谁才是我最最重要的人了。”岐斌轻道。在见到洛崴发愣的表情后,他忍不住低头将无数个吻洒在洛崴的耳廓、颈侧、锁骨……洛崴浑身麻痒;体内另一把却火又在此时燃起。他用手顶著歧斌的双肩,努力想推开他,哪知岐斌这时变本加厉,直接就含上他的胸前突起。“岐——啊!”洛崴才想要开口抗议,但立即被脱口而出的惊呼取代。
一场他无力阻止,反而疯狂迎向的剧码再次上演。
天色昏黄之际,洛崴瘫趴在床上,与凌乱压皱了的被单纠缠著,一点也没有移动的打算,但恐怕是想要动也动不得了。不只因为岐斌这时仍占有地环著他,更由于全身酸疼,实在提不起任何移动的意愿。
“你一这样,我就没辙了。”洛崴将脸半埋在枕堆里,喃喃说道。
岐斌笑著搂紧他。
洛崴努力睁眼看见窗外的天色后,又无奈地阖上眼。“我忘了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岐斌摸摸他的脸,洛崴则累得没办法对此加以反应,只能无力地回道:“雅丝翠昨天离开自治区了,要我今天转告朱恺的……”
“明天一早陪你去找他,今晚什么都别多想,好好休息吧!”
沉默了一会儿,洛崴再次开口:“我还忘了另一件事……”
“还有什么?”岐斌拨开洛崴垂落而遮羞脸颊的发丝。
洛崴的声音依旧相当没力。“晚餐……啊……连午餐都没吃……”
“我以为这么一运动,你已经不会饿了。”岐斌闷声笑道。
“这是不能当饭吃的……而且……我的体力都用光了……要补充……”
“想吃东西吗?我可以去弄些过来。”听他所言,岐斌强忍著不放声大笑。提议说出了,却老半天没得到回应,他俯低了头,才发觉洛崴闭著跟,早已沉沉睡去。
刚才说要吃东西补充体力,难道只是梦话?岐斌笑著摇摇头,伸手将复在涪崴身上的被单拉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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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清晨悦耳的啾鸟鸣叫醒,是件教人心情愉快的事。岐斌睁开眼睛,在听见房内有著沙沙声响时,翻起身子。洛崴穿著乳白色罩衣,正拿起原本置于小茶几上包裹好的纯白外挂,回头看见岐斌已醒,便对他笑了笑:“早安。”
“这么早就起床准备了厂歧斌也下了床,开始梳整。
“曙……”洛崴应道。穿起外挂时,他低声说道:“幸好……”
“你在喃喃自语什么?”歧斌挑了挑眉。
洛崴看向他,脸上浮起淡淡红彩。“幸好昨天拿这些衣服来,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昨日所穿的衣服有的散落地上,有的则与单缠在一起,早被压得皱巴巴的了。
梳理完毕,洛崴坐在床边,看著岐斌在黑色劲装外再罩上一件黑袍。
“如果你在夜里出门,一定会把人吓著,以为只有一颗头和两只手在空中飞舞。”洛崴突发奇想。
岐斌微微一笑,未置一词。
“为什么?”洛崴偏头,把老早产生的疑问说出来。“你为什么都穿得一身黑?’
“没多想过,就像是种习惯罢了。”岐斌低头将袖口扣好。
洛崴吸了口气。“你就是‘墨焰’吧?”
岐斌的肩膀僵了僵,脸上的血色稍稍退去,但很快又回复冷静。怎会这样认为?”
“我想起雅丝翠扮男装在自由市都告诉我那些关于‘墨焰’的形容了。现在在‘火神’旁边的,也只有你最符合。”洛崴老实回答。她说,‘墨焰’之所以得到这个名号,不但因为他向来隐藏暗处,最主要是他惯穿黑衣黑袍,而且发色和瞳色也如墨般浓黑。还有,‘墨焰’,其实不应称为‘焰’,他虽然拥有火焰一般的威力和魄力,但少数见过他的自治区士兵都认为,他散发出的寒意,足以冻僵所有人的胆量……”
“是吗?她是这样形容的啊……?”岐斌轻轻叹口气。他静默片刻,而后苦笑道:“如你所想,我是‘墨焰’没错。过去会这样称呼的只有朱恺和他的几名亲信,这名号也是从他们口中得来,一般士兵完全不知道。雅丝翠知道这件事,看来她倒是颇会运用自己的能力。”岐斌转而看向洛崴,眼神中带著忧伤。“对于被称作‘墨焰’的那段日子,我其实是不太愿意去回想的。我和朱恺在军事上的合作只有初期间隔不到半年的两场战争,而且原本并未打算造成对方那么多人的伤亡。尤其是在抵抗帝国军时,原以为包围主力后他们在无可反击的情况下全数投降,没想到……”他忍不住闭起眼睛。无数霸宇帝国船舰在受困下以自爆方式毁灭自己的骇人场面再度袭上心头。以当年反对势力常用这种方式毁灭自己与敌人,进而达到目标的恐怖方式,早该猜到那时他们亦会下此决策,只怪他一时昏了头,竟没想到这一层。
“不是你的错!”洛崴突地开口。
闻言,岐斌睁眼看他。
“我很清楚,两场战事都不是自治区主动发起,你们原本就只是在被动的抵抗罢了,该为此负责的是那些以军事行动达成自我野的人。星际联邦早成了历史名词,瀚海联邦还自比为正统继承,决心讨回所有失地。这种可笑不通的主张,竟然还有许多人盲目听从,真教人不敢相信。至于霸宇……”洛崴回看著岐斌。“军事行动是我父亲唯一会采行的方式,他完全不看重下属的生命,大家只是他所利用的棋子罢了。但他善于操纵人心,所以每个人仍是心甘情愿为他效命,没想过自己只是他迈向自私理想的垫脚石。”说到此处,洛崴的喉咙梗了梗:“我虽这么不同意他的做法,但他毕竟是我仅存的亲人,我实在不太敢在他面前明目张胆地做出违背他的行为,只希望能逃离那些是是非非。”他苦涩地说道:“说来说去,现在我会做的,只是逃避而已。”
岐斌走到洛崴身边,同样坐在床侧。伸手从洛崴的额间轻轻划下,沿著鼻梁、鼻尖、双唇。温柔若拂面薰风的眼神将洛崴牢牢吸住。
“你有权利选择自己希望过的生活,不是吗?”岐斌浅笑。“如果愿意的话,我们找个时间就动身吧!”
“动身?去哪儿?”洛崴满腹疑惑。
“去找你梦想中的星球。”岐斌捏捏洛崴的鼻尖。
洛崴怔怔说道:“我以为……我以为你已经忘了。”
“我告诉过你:我记住了。不是吗?”岐斌搂住洛崴,满足地轻喟:“绕了这么一圈,我们总算在一起了。但愿从今而后便能与你共度……”
洛崴忍不住哽咽,喃喃说道:“……生愿共度……死不独死……”
岐斌伸手遮住洛崴的嘴,让他不再继续说下去。“傻瓜,别说这么不吉利的字眼,我会倾力保护你,你可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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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并肩出现在他面前的两人,黑白对比的穿著更吸引著旁人的目光,尽管他们单一人便已拥有出众之姿。朱恺笑眯了眼,说道;“你们言归于好了?”
岐斌挑了挑眉,洛崴则对朱恺微微一笑。
朱恺眼睛骨碌一转,笑道:“我有个疑问——岐斌有没有对洛崴道歉啊?”
洛崴转头看向岐斌。岐斌双手抱胸,对朱恺无聊到问这种问题,不置可否,发现洛崴询问他的意思时,对他温柔一笑。
“我只是好奇而已,没有其他意思的!”朱恺实在好奇,尤其发现岐斌现在看洛崴的眼神充满情意,毫不掩饰,不由得心痒难耐。
洛崴再看了岐斌一眼,而后对朱恺点头。
“是吗……”朱恺转头看向岐斌,跟睛骨碌碌地转著。
“有什么不对吗?”岐斌不以为然地看著朱恺的反应。
朱恺嘻嘻一笑。“做得好!”他在歧斌背部用力一拍,猛烈的力道教岐斌差点岔了气。
岐斌回身钳住朱恺来不及缩回的手,却又教朱恺滑溜地挣开。岐斌皱眉道:“你讨打吗?”
“哈哈!我怎敢?”为著自己逃过一劫,避开皮肉之痛,朱恺正自鸣得意得很,并且聪明地快速转移话题。“好啦,也别多说了。喝茶!喝茶!”他很快地将自宅内随时准备好的茶真端出。
其他两人对朱恺的举动无可奈何,便依著他的意思坐下。胜过店内所售茗茶的清淡茶香扑鼻而来时,洛崴更是等不及想要拿起面前逐渐斟满的小茶碗。
朱恺近洛崴面前,当洛崴喝茶同时抬头看向他,便嘻嘻笑道:“怎么,你终于看到歧斌身上的伤疤了?”
洛崴含在口中未吞下的一口茶,就这么为了朱恺一句话无法控制的喷出来,连带呛到气管,面红耳赤倒不知是因为呛到,或是害羞。岐斌一面拍著洛崴的背部平抚咳嗽,同时狠狠地瞪了朱恺一量,暗地里却也无法不服了这个表面看来大而化之,实际上心思细腻的很的家伙。
打翻了的茶碗在洛崴洁白的外挂上印上一片渍迹,岐斌看了看,说道:“我去处理一下。”
洛崴将外挂交给他,看见岐斌的眼神,知道他要自己找机会告诉朱恺雅丝翠离去的消息,而岐斌离开房间之前,忍不住瞪了朱恺一眼。
岐斌才刚踏出房门,朱恺便迫不及待说道:“对了,洛崴,这些天你有没有看见雅丝翠。我到处找她,都找不到哪!”
好巧!
“实际上……这就是我今天拉著岐斌一同来找你的原因……”瞧见朱恺专注的表情,洛崴小心翼翼地道:“嗯……朱恺……雅丝翠前日要我告诉你,她已经……她已经离开自治区了。”
“什么?!”朱恺整个人忍不住站起来。“她离开了?她会到哪里去?!”
洛崴有些犹豫,是否该将雅丝翠在自由都市的实情告诉朱恺。由于自由都市有著反其名的众多限制,一点也不自由,人民来往更有诸多困难。“翔”的人民虽可到方德西雅克观光做生意,但自治区的人民却几乎不可能前往自由都市。雅丝翠回去自然一点困难也没有,但若让朱恺知道她在何方,又不顾一切地硬闯的话,只怕会对他的安全造成威胁,自由都市对于私自闯人的人向来不加留情。
最后,洛崴终于决定说出实话,但绝对要将朱恺留下不可。他正要开口,汉料到朱恺性子太急,早不耐洛崴这番犹豫,在他声音出口之前,便倏地起身。“不管了,我非找到她不可!!”声音尚在房间回荡,速度超快的人已转身跑得不见人影。
洛崴急得追他出房门,但左看右瞧,四下半个人影也没,根本不知道朱恺是往哪个方向跑。
“怎么了?”歧斌声音从侧边冒出来。
洛崴转头,看见正从边厢回来的枝斌。“朱恺没等我说出雅丝翠的去向,就冲出去说要找人了……”他头疼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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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朱恺的住处用过晚餐,岐斌与洛崴坐在前厅,前者沉默不语,洛崴则注意阿彪派出寻找朱恺的手下不时回报。当然,结果都是做了白工。朱恺真要跑走,他们这群人说什么也没辙。
“唉……老大也真是的。”阿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几名刚回来的手下亦默然点头表示同意。
“不!不好了!!”
所有的人被这声突如其来,惊慌的呐喊吓了一跳,将目光转移至朝他们冲过来,不时绊了脚步的中年男人。阿彪上前一步,原本沉思中的岐斌抿起嘴,将手臂交在胸前,只有洛崴不知道陌生来人是市政厅的官员之一。
岐斌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
那人跑至面前,若非阿彪及时扶住手臂,只怕会跌个不雅观的狗吃屎。他一口气尚未回复,便迭声惊颤道:“帝国——霸宇帝国至少上百艘大型舰艇,上千艘小型战斗船舰直朝我们这儿进逼而来了!”
众人尽皆大惊,异口同声喊道:“什么?!”
“是进攻吗?理由呢?现在距离多远?”岐斌站起身,立刻沉稳地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先了解情况再做打算,也可避免不必要的惊恐。
那个人抖著嘴唇,话说得片断破碎:“以——以他们前进的速度,大约、大约四十八小时后会—会到达距离我们不到一千光年的地方。”这表示对方的速度快得惊人,时间上非常急迫。“由——由对方传来的说法是,霸宇帝国圣帝的儿子被自治区扣——扣留软禁,他们因——因而挥军前来救援。”那人接道。
“什么?”洛崴惊愕地站起来,却又摇晃朝后连退数步,脑袋所有的功能全部搅在一块儿。他虽有事前预料到帝国可能的进攻,却竭力避免心下认为自己会成为父亲派兵进攻的理由。雅丝翠说的一点都没错,而他最糟的打算就在此时此刻无情地成为现实。
“还没找到朱恺吗?”岐斌伸出一只手,撑在洛崴的身后,并横眼看向阿彪,后者摇摇头。他接著问道:“各处首长已经会合了吗?”
市政厅官员回答:“是的,大家接获通知,现在已经聚集到总部了。”柏莱斯是自治区的首府,市政厅旁边另一栋宏伟建筑即是方德西雅克的总部所在。
洛崴恍恍悔悔地看著岐斌镇定地与众人商讨,眼前每个人的嘴巴一开一闻,但他耳中却丝毫未有听见任何声音。在父亲眼中,他水远只是个筹码吗?他用力定了定神,要自己回到身处的现实之中。在众人纷乱杂口之间,洛崴轻声启齿,却教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让我过去见父亲吧!”
歧斌立刻回过头,僵硬的话语从齿间进出:“你在胡说什么?”
同样没想到洛崴会说出这种话的阿彪亦好言劝道:“岐先生说的没错,这很明显就是陷阱,他们就是要用这招数让你动侧隐之心,如果你现在过去,不是自投罗网?”
“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让我去跟父亲说明白,或许就可以避免这插战争了。”洛崴提出自己的想法。
“你只是这插战争的借口,洛崴,不必要拿自己冒险。”岐斌说道。
“父亲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洛崴依旧坚持说道。
一边是他仅剩的亲人,另一边则有自己的挚爱,别说任一会否发生伤亡,光是见到立场对立,互相残杀,都教他情何以堪?他固执地咬著下唇,眼睛直盯歧斌。
仅仅三、四秒后,岐斌垂下睫羽,无可奈何地微牵嘴角。瞧这小子的死硬脾气,想是完全不顾自己不愿他涉险的担忧。他抿抿嘴,而后眼望洛崴,坚定地说道:“我只给你半天的时间,如果半天一过你没有消息,可别怪我会有什么举动。”
洛崴立即用力点头。“就依你。”
岐斌暗自叹口气,接著转头说道:“阿彪,你先去自治区总部与各地首长会合研商,看能否尽早找到朱恺。我和洛崴到第二舰桥,让洛崴借朱恺那部微型航机一用。稍后再到总部。”
阿彪用难以置信的跟神看看答应让洛崴前去的岐斌,但立刻不敢持反对意见地应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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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忆起抚上航机操纵盘的触感,熟得不能再熟的动作接续不断。航机缓缓升起,随舰门开启,连人带机便送人了无垠太空。洛崴深知,无法看见的背后,有著火热的视线相连,直到他离开自治区最外层的透明防护罩。
心中犹记著登上航机之前,男低音在耳边的絮絮叮嘱:只给你半天的时间,如果半天一过你没有消息,可别怪我会有什么举动。
望著点点亮光缀饰的宇宙,以及肉眼无法瞧见,只得以由操控盘上获知的目的地,洛崴深深吸口气,在熟练的驾驶间,脑海中再次想起他盖上前罩之前,岐斌紧抓他手臂,急急说出的话;“要好好照顾自己,安全至上,知道吗?”
自己方才是怎么回答的?他轻轻一笑。不甚记得了,但必定是轻松地回复:”你别多担心。”这一次,他得要自己掌握命运。若父亲能够讲理,以他的口舌该能胜任。若不讲理,他也要让父亲瞧瞧自己的决心。
或许自己身为圣帝之子的消息已经传遍,也或许他们早已预料自己的行动,洛崴独自驾驶单人微型航机从自治区直至降落帝国人军总指挥舰舰桥的这段过程,完全没有遭受任何阻止。他跃出航机,斜上方透明罩后操控舰桥升降,以及周围忙碌预备战机起飞的人员全部恭敬行以军礼。洛崴视若无睹地穿过众人身边,跟随引领的军官前去。
经过曲折通道及舱门,行至宏伟坚厚,钛金属复上白金的冰冷门前,军官行礼退开。洛崴走进随他脚步移动自行开启的门。
显示所有帝国战斗武力配置的巨幅荧幕矗立眼前。洛崴先是瞥了瞥笔直堑上侧边,在他进入时抬头望他一眼的克里斯,以及几名戎装军官,接著正视背对著他,杵于荧幕前方的男人。
掺有银白,梳整服贴的发,壮硕依然的笔挺身躯将固执冷硬的脾气表露无疑。洛崴上前一步,轻道:“父亲。”
局傲身躯丝毫未移,男人不以为然地冷哼:“小崴,你还知道要回来?”
洛崴不做正面回答,只是冷静地询问:“为什么?”
洛耘转过身,刚硬的脸庞挂有微蹙的眉头,大手轻抚下颚,锐利若刀刃的眼神直逼洛崴,沉默不语地静待独子继续说明自己提出问句的理由。
“为什么举兵进攻自治区?既有和平有何不好?更何况是以我被强迫留滞那儿的理由进攻,这未免违背实情?我是自愿待在那儿的,克里斯难道投有说清楚吗?”洛崴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说话。
“自愿留在那儿,你心里在想些什么?看来把你丢在自由都市几年,也把你的心弄得野了。”洛耘轻蔑地哼笑。“有什么会比你的未来、帝国的未来更为重要?我安排的一切岂可因为你的任性毁于一旦?更何况我是为你好,把你招回来,以免你在战事中遭到无妄之灾,白白受伤,甚至送了命。而你竟然在我面前大言不惭,说那什么孩子气的话?自愿待在那儿?你这孩子到底有没有在用心思考?”
洛崴不服气地说道:“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也懂得该怎么做对自己最好。留在自治区是我的希望,我也不会让帝国用军事行动破坏那儿的美好!”
父亲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却又冠冕堂皇地将一切归于对他的好。他为何总是如此固执己见?为何总胸怀所谓伟大的蓝图远景,实际却充满嗜杀的毁灭性?为何不睁眼瞧瞧另一个真正可被称为美丽的世界?为何将自己紧闭在可怜复可笑的自我空间中?
不!这回绝对不妥协!他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破坏自己渴求已久,终于稍可碰触到真情与幸福,即使阻挡在前的正是自己的父亲!
“这场战事策划已久,你要怎么制止?更何况你人已经在这儿了,恐怕也由不得你任性而为。”洛耘言辞的严厉中带有得意。他头对恭敬站立一旁的克里斯命令道:“克里斯!”
克里斯服从地将头点了一下,接著上前扣住洛崴的手腕。
“你做什么?”洛崴微眯眼,翻过掌脱开克里斯的接触。后者显然因他轻巧的手法而吃了一惊,他压低声音说道:“小崴,圣帝这么傲是对你好,你为什么要违抗?”
洛崴不屑地经笑:“对我好?恐怕只是对他自己好吧?话都是他在说的,我可完全不这么认为!”
言听于此,洛耘怒不可遏,满腹气愤随著一声怒吼而出:“放肆!”他接著厉声下令;“把这小子拿下!”
他这一喝,几名军官立时跃上来,洛崴屏住气息,在有限空间中闪躲多人的擒拿,思索应该如何脱出那道已然紧闭的坚固防护,以及走出之后要面对的戒备与关卡。就这么一失神,克里斯手中会发出电击的装置撞及手臂,如细针般又刺又麻的痛楚借由手臂窜入,霎时侵占四肢百骸,扯去他的应变能力,洛崴闷哼一声,数名军官趁他动作稍缓时一拥而上,分别扣住他的双臂与肩膀,教他动弹不得,只能虚弱地盯著满脸怒意的父亲。
“你乖乖留在这儿,等战事过去再放你出来!”随著洛耘冰冷的话语,洛崴再度感到一阵无从抵御的麻木。在意识消逝的前一刻,克里斯狠著心,却又带有歉意的表情深印在脑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