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听闻甯醉雨竟转到自己原本的身体里,医护人员并交代最好不要移动他的身子,莫笑月忍住心底的惊骇和伤口未愈的疼痛,不顾医护人员同样的反对,坐上轮椅由伦斯飞快地推往甯醉雨所在的病房。
一眼看出半坐起身迎接他的甯醉雨实际上正逞强地抵抗自己的虚弱,莫笑月哽着喉咙,他可以从甯醉雨无法掩饰的疲态中了解到那副身体是处在多么糟糕的情况。
不再是像轻风浮云一般难以捉摸的飘不定,现在的甯醉雨仿佛被折了羽翼的天使,原本属于莫笑月的那张面容是如此的空灵离尘,更衬托出甯醉雨现今的柔弱。
“醉雨,醉雨……”莫笑月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一遍一遍重复同样的句子。
甯醉雨奋力地对莫笑月伸出手臂,而莫笑月见状,冲上前,环住他抖得彷若风中落叶的双臂与身躯。
很安稳地躺在莫笑月的怀中,甯醉雨朝莫笑月微微一笑,说道:“我从没想过,会有这样被你抱在怀中的一天…”半阖上眼睛,甯醉雨试图专注起精神来聆听从莫笑月那儿传来阵阵规律而有力的心跳声,那是让他感到安心的声音。“或许你从不知道,但对我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亲密,最亲爱的人……我好喜欢中国话里头的‘缘分’一词。我们之间这样的缘分,是求也求不来的。”
感觉到莫笑月的手臂更缩紧些,甯醉雨又轻轻说道:“我本来以为我们会永远这么在一起呢!现在这样的感觉好奇怪,明明处在一个身体里,却又不属于自己,我想,我稍微可以体会你的感受了。”
“不,不应该这样的。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找出来,再把我们交换过来!”
莫笑月低喊道。
“不用交换了,莫莫。”甯醉雨轻笑着唤起杀手仲介ALADY为莫笑月取的昵称。
“现在这一刻,现在这样,就已经完成了我最大的希望。”甯醉雨轻轻挪动身体,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轻道:“被你这样保护在怀中,享受着纯粹的安全感,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求得自己的幸福……”莫笑月哽咽道。
“我已经得到了,就在和伦斯结合的那一天。”你也感受到了,不是吗?在同样的身体里,你也同样能够感受到那种满溢出来,教人几乎忍不住要啜泣出声的幸福。
顿了一顿,甯醉雨续道:“其实你的幸福就在垂手可得之处。我知道伦斯对你的心意……你还拥有父亲,还有哥哥,好吧,或是弟弟……我知道他们都可以好好照顾你。
但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其实你不一定需要他们的照顾,你一直很会照顾这个身体的,不是吗?”这时甯醉雨轻笑了声。“说到这儿,若让这身体自己选择,大概也会希望是由你来做为身体的使用者吧?我总是让它淋雨,让它受寒感冒……摇着头,莫笑月很想叫甯醉雨别再说下去,也别再绽出令他心疼心碎的笑容。但他却又担心没了笑容安静的甯醉雨会带给他更多因为无力挽回一切所产生的悔恨。
“不要再当杀手了,这些年来,我知道你将所有完成任务的报酬都存起来,用‘甯醉雨’的名义,似乎有了不少,足够你几十年不干活都可以享用不尽。”甯醉雨转了个话题。“用这些,却追求你自己的梦想吧。”他像安抚小孩子一般,战巍巍地伸出手,拍抚着莫笑月。“活得更快乐些。”
见到光是像身手这样一个小动作,都让甯醉雨仿佛用尽浑身力量之后的喘着气,莫笑月不忍地制止甯醉雨的举动。“我并没有活得不快乐。”只要你能快乐。
甯醉雨笑了笑。这时,他侧了侧头,望向站在一旁的伦斯狄尔。他伸出手,见状,伦斯朝他走近了些。
“伦斯,希望你别怪我……你是个好人,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让我感到温暖,被呵护,但那并不是对恋人的喜欢……我很抱歉前些天利用了你,利用你给予的温暖,驱赶沉沉压在心底那抹黑暗恐惧……”
伦斯不知该说什么,喉咙像有什么梗着,他只是坐在床边,轻轻握住甯醉雨的手。
“伦斯,我是个胆小鬼,若非很多时候由莫笑月在后头推一把,或是他借由我的身子去完成,有很多事情,实际上我都只敢想,却不敢做。”甯醉雨微侧着头。“但和你结合的那一次,却是我鼓起勇气主动追求到的……我好高兴……你给我的温柔,就像梦一般……”
望着甯醉雨的眼神就和动作一样温柔,伦斯小心翼翼地将一缯垂落下遮盖住淡淡粉颊的发丝拨到甯醉雨的耳后,他的举动在听见甯醉雨突然说出的话时,停了一下。“答应我,要给莫笑月幸福,如果他愿意接受的话。”
仿佛交代遗言一般的句子,令听者的伦斯与莫笑月心中都大感震撼。
“别这么说。”莫笑月的声音带着哽咽,甯醉雨不意外地看见棕眸中不断打转却固执得不肯落下的水珠。
“我宁愿拥有幸福的人是你,你值得最好的。”
微笑着,甯醉雨摇摇头。“当你希望成就所谓‘我的幸福’时,大概没想过,我实际上的幸福,就是像过去这几年一样,拥有你的保护,你的支撑……”“如果你希望,我还是会保护你,支持你的……”莫笑月低喊道。
“你不打算继续和我共用一副身体,想要回到这个奈特先生说过不能再使用的身体里,这样的你,还能承诺永远保护我吗?”
闻言,莫笑月震了一震。难道,就因为他的一念之间,使得甯醉雨感到遭受背叛,而决定离开?
然后他听见甯醉雨更小声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其实,应该是我太胆小了吧……我无法想像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要如何过下去。与其让你离开我,不如由我作那个先离开的人……”
这是甯醉雨表现得最为无助的一刻,莫笑月觉得鼻头很酸,酸得模糊了他的视线,接着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无法清楚瞧清眼前的甯醉雨,忙地伸手擦去眼眶阻碍视线的液体,却只是徒劳无功地使更多液体取而代之。
“都是我,如果不是我希望--”
“不是你的问题,莫笑月,从一开头就不是,你别有任何自责的念头。”甯醉雨伸手捧住莫笑月的脸颊,在他的额间轻轻吻了一下。“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主动献吻给我最心爱的人……”
他调皮地笑了笑,然后用颤抖的手先轻触自己的唇,再转而将冰凉的指贴在另一张唇上。
“别用那个身体作那么恶心的动作……”
原先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的泪珠终于落了下来,一滴又一滴。
这是那双棕金色的美丽眼睛头一次像关不上的水龙头般泪流不止。并没有打算拭去泪水的甯醉雨只是维持温和的、棉柔似絮的微笑,然后当那双臂膀再次主动将他搂住,紧得如同抱着自己最为珍爱不忍割舍的东西,甯醉雨加深了脸上的笑容,漾起最为幸福的笑容。
那年的冬雪下得特别晚。但也就在雪花终于纷飞飘落的同时,并没有机会度过生命中第十九个隆冬的甯醉雨在莫笑月的怀抱中,在伦斯狄尔的陪伴下,安静地阖上眼睛,从此不再张开。
他悄悄地放手离开那两个他最心爱的人,前去和幼时给予他最温暖回忆的贺伯特神父及虔莫尔村民相聚。
按照甯醉雨的遗愿将他葬在距离虔莫尔村旧址最近的一处墓圆后,在过程中一直保持沉默的莫笑月直到最后都没有再掉半滴眼泪,似乎泪水已在那一天流淌殆尽。
他只是一直维持着坚强的表情。
得知伦斯狄尔打算暂时离开当地远走他方沉淀心情,毕竟心爱的甯醉雨的离去对于他的打击同样甚为巨大。虽然他也邀了莫笑月同行,莫笑月却不愿用这种方法舔舐彼此的伤口。
于是他们在慕尼黑机场暂别。
当飞机远去,看着眼前明显消瘦而使原先便不壮硕的身形更显单薄的黑发青年,瑟帕斯奈特轻轻叹口气,开口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贯穿德国拜扬州的南北,有一连串乡间小镇,充满悠闲的田园风光,以及中世纪的古堡古城,是德国相当著名的一条观光路线,称之为浪漫大道的终点,是邻近童话城堡--新天鹅堡的阿尔卑斯山麓小镇富森起点则为于符兹堡--拥有巴洛克式主教宫殿的文化之都。
符兹堡是二次打战期间被轰炸得非常严重的城市之一,时值今日,在当地的教堂、宫殿中还可见到当年满目疮痍、看不出建筑原样惨状的纪录与照片,以及利用原有砖瓦一步步进行重建的艰苦过程。
再现建筑艺术原貌的符兹堡西方靠近城郊的一隅,有片宽广的草坪,一条约可容两辆汽车并行的笔直柏油路将草坪一分为二,路的一端是个由玫瑰花藤穿梭编织成的拱门,另一端则延伸到极遥远的一个小黑点,据曾经前往的人提及,那个小黑点是一栋媲美主教宫殿气派豪华的大宅邸。
但是听说宅邸里的人并不多,只有一个老人、一位服侍老人的妇人、以及忠心耿耿的管家、园丁和厨子,总共就五个人而已。
或许还要加上那位服侍老人的妇人的儿子,他是个俊美的金发男子,一度是符兹堡女性的梦中情人。然而几年前他离开符兹堡后,每每隔了许久才返回那座大宅邸,将些许热闹和笑语带给那位老人和妇人。
今天并非什么大日子,只是隆冬过后,万物复苏的春色降临,只是主教宫殿东面的意大利式花园与南边的维也纳式花园全都缀满盛开而艳丽的花朵,铺上一层缤纷的色彩。
然后路上行人睁大眼睛,看着那位大宅邸中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被妇人与充作司机的园丁协助抬下擦拭得晶亮的黑色轿车。妇人推着老人的轮椅,从轿车的停车处--符兹堡车站的正门口缓缓进入车站内。
并非是非常繁忙的时间,然而车站内的工作人员,以及来往的当地居民,见到老人与妇人,都主动与他们举帽招呼致意。老人带着安详的表情,偶尔抬抬手回应人们的招呼。发色全是灰白的妇人则静静地待在老人身边。两人都在等待着。
然后他们听见自慕尼黑前来的列车进站的广播,老人战巍巍地伸出骨瘦嶙峋的手,与妇人长了粗茧厚实的手紧紧交握。
没隔多久,他们英俊而成为符兹堡女性梦中情人的儿子,金发的瑟帕斯奈特出现在靠近站内的月台边,但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眼中唯一看见的,是随在瑟帕斯之后第二个从列车上跳下,差点绊一下却一把拍开瑟帕斯扶持的手,那个瘦削的,拥有一头丰厚黑发的年轻人。
“见鬼的你不要动手动脚!”黑发青年的声音即使隔着月台隔着厚实的门都可听得清楚。
“很活泼的孩子呢。”打今晨开始,妇人头一次开口说话。
“是啊。”老人微笑着点点头。
很快地,两人的身影出现在车站与月台连接的那个走廊,而后瑟帕斯推开厚实的门,来到等待着的老人和妇人面前。他朝老人恭谨地行了礼,然后温柔地朝妇人望了一眼。接着瑟帕斯转身对跟上了的黑发青年,介绍道:“这就是你的父亲,以及我的母亲。”
老人和妇人看见黑发青年表现出极为短暂的羞赧,但是短暂得连一眨眼的工夫都不到,也因此他们甚至以为方才只是错觉、只是眼花。
黑发青年开口了,低沉带着磁性的嗓音:“是我们的父亲,和我们的母亲。”他的棕金色眼眸闪着亮光。
就和他记忆中的眼睛是一模一样的呢!水意顿时浮上老人本已干涩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然后他微笑着,一直到他们返回了草坪另一端的大宅邸,老人的微笑仍久久未褪。
享用过厨子特地为庆祝这家人首次团聚做出的丰盛晚餐之后,黑发青年独自来到在夜幕垂落后沁着凉意的后院,没有太多灯光的点缀,仅能依稀见到院内修剪整齐的枝叶,和眼前一条不知延伸至何处,泛着淡淡白光的碎石子路。
莫笑月并没有独处太久,不多时寒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回过头,穿着日耳曼传统服饰,看来比平时更为俊帅挺拔的瑟帕斯正将后门轻轻掩上。
并没有刻意对着瑟帕斯说话,莫笑月仅是以类似自言自语的方式,轻轻说道:“没想到我在间隔了四十年后一下子得到父亲和母亲。”低沉的嗓音飘荡在寂静的夜晚,他拨了下头发,眼光再度望向远方。“虽然中间有二十五年对我来说几乎是空白的,而更之前那十六年的记忆也已经相当模糊……”
瑟帕斯静静地走到他身边,并没有出声打断或应和他的话。
“我已经习惯了接下任务东奔西跑的生活,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的打算。这回莫笑月倒是直接对瑟帕斯说道。
凡事都有第一次,你不妨尝试看看。”瑟帕斯微微一笑。
“我会的。”至少会让诺可先生达成养胖我的心愿。一想起晚餐时分顶着啤酒肚的厨子发下“豪语”,瑟帕斯也不由得扬起淡笑。“然后呢?”他问起黑发青年接下来的计划。
莫笑月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句,只是沉默着,抬头凝视那片闪着星芒的夜色。良久,他用很轻很淡的声音说道:“我很少有闲清逸致去仰望天空,无论是晴空,或是夜空。但这阵子,我似乎养成了这个习惯。总觉得抬头看天,似乎会有什么意外的、令人惊喜的事情发生。尤其是清朗没有一片云彩的蓝天,更令人期待……不过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情,希望,总是一次有一次的落空--”
“别再说了。”瑟帕斯忍不住伸手捉住莫笑月的臂膀。直到看见那张脸庞上平静的表情,才缓缓放开手。
虽然知道是错觉,但他犹感到自己的确看见那双眸子泛起晶莹的泪光。
并没有针对瑟帕斯的举动表现出任何异状,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莫笑月仅仅垂下头,再抬起。“或许有一天,我会去中国,去看看母亲的出生地。”他从父亲胡德奈特处得知亲生母亲在移居美国认识父亲之前,曾在中国居住过一段时间。
停顿了片刻,莫笑月忽又想起离开慕尼黑之前,收到伦斯狄尔从亚洲寄来的一封信。几个月来,未曾间断的信笺来自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地方,仿佛寻找着过去的轨迹,字里行间隐去写信人心中的遗憾,也稍稍抚平他每当独自一人时袭上心头--那蚀骨般令人难以忍受的情绪。
“然后我会去位在中国东南方的那个岛国,伦斯来信说,他的母亲就住在那个岛上…”微微牵起唇角,黑发青年又约略道出他的想望。
此时教堂钟声传来,隔得远了,到院内只剩下轻微的嗡嗡声震动着空气。
瑟帕斯静默地站在旁边,而后听见莫笑月仿佛自问般说了句话:“然后呢…然后要做什么……?”
胸口一阵紧缩,那是期待答案,又害怕听到答案时的反应。瑟帕斯猛地转头看向莫笑月,并意外地看见他竟也注视着自己,一双承袭自母亲的漂亮瞳眸不知是否反射着从宅子里透出的光线,显得特别晶亮。
瑟帕斯并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莫笑月并没有太多徵询他的意思,他的意见也不会对他的决定造成什么影响。
而他揪紧了心,回看着他头一次望见时便已为之沉沦的眼眸,不晓得自己将听见何种抉择,仅是屏息以待。
突如其来的晚风将原本勾在耳后的一缯发丝拨弄到额前,莫笑月微眨了下眼睛,避过发丝的拂搔。并没有在意身上衣衫的单薄,以及随风而来比透凉的夜晚温度更低了些的冷意,莫笑月反而偏过身去迎向风袭来的方向。
视线没有一刻离开那张偏侧过去的娇好的脸庞,瑟帕斯发现自己的心在一瞬间忘了怎么跳动。
那是自从拥有纯蓝眸的天使离去后,生气与对未来的向往再度回到黑发青年的身上。飞扬着,他的背后仿佛也展开一双剔透的羽翼,就将乘风而去。
就当瑟帕斯猛然想起即使早知会徒劳无功,也要尽力挽留那个从不让人知道心放在何处的人时,好似故意吊他胃口地,缓缓阖上眼帘的黑发青年处,传来一阵低语:“……要走什么呢……我得要好好相处…”
然后低沉的嗓音温柔地隐没在空气中,不复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