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一灯如豆。

小轩窗内,女子安坐软垫上,查看家仆送来的新帐。

一捆捆的竹简,成堆叠放在她裙边,她专心记着帐,并以毛笔,简洁的在竹简上,写下交代管事的嘱咐。

身着玄衣的小丫鬟安静替她送上新的茶水。

热茶,冒着冉冉白烟,然后,凉了。

她没有注意到,只是将左手边的竹简一一摊在桌案上打开,批注回覆,再卷起堆放到右手边。

子时已过,眼看就要到丑时了。

跪在桌案旁,替她倒茶磨墨的小丫鬟,早己忍不住掩着小嘴呵欠连连,她却依然没有休息的打算,精神奕奕的持续处理着如山一般的书简。

当另一个小小的呵欠出现,女子抬起头来,停下了手中的笔。

小丫鬟吓了一跳,立刻闭上了呵欠连连的小嘴,脸色发白,紧张的挺直了原本己打弯的背脊。

原以为会得到她的责怪,未料,却听见她开口说了一句。

“你先下去歇息吧。”

小丫鬟眨了眨眼,但没有多加质疑自己的好运,和女子微微躬身俯首,跟着便赶紧悄悄从旁退了出去。

看着那无声退开的身影,女子深深的,吸了口气。

窗外,明月己过中天,斜斜挂在云边。

她轻握住冷凉的茶杯,吸了口冷掉的茶水,正欲低头继续俯案赶工,眼前却突然凭空出现一个女人。

女人躺在地上,衣着特异。

她清楚记得,刚刚那里的地板上,并没有别人,丫鬟才从那里离开而己,但此时此刻,就在方才那一眨眼,那里就多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熟睡着,呼声大作。

荼蘼握着茶杯,瞧着她。

眼前情景太过怪异,反倒让她变得镇定,她抬眼,缓缓从左,看到右,再慢慢从右,看到左。

一室寂然,除了那乍现的怪异女子与自己,屋子里没有任何其他旁人。

慢慢的,她放下茶杯,右手仍握着笔。

夜半,已三更。

那女子,是人?抑或是鬼?

这念头才闪过,屋外远处,灯火在竹林间隐现。

然后,她看见那个男人,提着灯,悄然而来。

男人身形顺长健壮,不似文士书生瘦削,一袭深衣不需衬垫,便己饱满有型。

虽然有一段距离,她只一眼,便认出是他。

握笔的手,不由得一紧。

这女子,是他的玩笑吗?抑或是他从南蛮异国,带来的另一名家奴?

他跨入门槛,走了进来。

她瞧着他迈步朝她而来,脚步不急不缓,似不见那躺在地板上的女子,他瞧也没瞧那女人一眼,直接来到她跟前。

她放下笔,起身离开桌案,跪到一旁,将双手摆放于膝,俯身恭迎。

“爷。”

男人眉头微拧,瞧着她:“我十年前就说过,这些礼数,都可免了。”

“礼,不可废。”她继续垂眉敛目,俯首沉稳的道:“爷是爷,荼蘼是下人。若然乱了礼数规矩,士族商贾皆会瞧轻铁家。”

男人低头俯视着她,眼角微抽。

他放下灯笼,将火掩熄,弯身在桌前软榻上坐下,盘起腿,深吸口气,揉着额角,淡淡叹了口气。

“你说这些,可是存心气我?”

那语气,带着深深的疲倦,教她心头莫名抽紧,她粉唇微抿,眼睫依然低垂,恭敬如常。

“荼蘼不敢。”

“不敢?”他自嘲的扬起嘴角,“算了,就当你不敢。既然不敢,这里没有外人,你要行礼如仪,等有外人再说。”

没有外人?

不自禁的,她偷偷瞄了那依然躺在前方呼呼大睡的女人,此刻那人蜷缩熟睡着,睡到连口水都从嘴角流了出来。

他没注意到那女子?

几不可闻的叹息,再次传来。

她终于忍不住抬首,男人刚硬的脸,被烛光强调了深浅,如刀凿刻。

男人的脸上有着疲倦的痕迹,他一手支在桌案,揉着额角,一手则随意的翻看她刚刚处理完的书简。

“爷深夜来此,找荼蘼有事?”她将冷掉的茶壶,提至一旁的暖炉里加热。

今晚稍早,他才刚从外地回来,出门月余,她清楚他已经累了,还特地让人替他备好盥洗的热水,以及清淡的晚膳。

原以为,他梳洗用餐后,早该睡了,未料他竟深夜上门。

听见她的问话,他没有回答,反问:“市里的总布又增加了?”

“是。”她将小炉的火,重新扇起,边回道:“市令月初已明令公告,我已派人打点好了。”

男人一扯嘴角,没多说什么,国家要打仗,强征税收,身为一介商贾,除了乖乖缴税,还能如何。

她的字,还是像以往那般简洁秀挺,没有一丝多余。

他看过一卷,伸手再拿一卷,摊开来,看见上头她的加往,交代道:“巴蜀近年气候较稳定,今年多和那儿买些粮,把原有的数量加倍,屯着也好。”

“已经加了,这批,是后加的。”

他一愣,抬眼,只见她将加热的茶壶,提了过来,跪在他身边,替他倒了一杯热茶。

茶香扑鼻,白烟冉冉。

她白哲的容颜近在咫尺,近到他能嗅闻到她发上那淡淡的馨香。

“近来情势不稳,怕又有战事。”她将茶水倒了七分满,再把壶搁置一旁,然后抬起他方才看完,随手放在桌案上的书简,仔细卷起。

“你如何得知?”铁子正瞧着她优雅的动作,好奇开口询问。

“燕地恺甲又涨,丹砂、金石,市价亦升,胡马也有人大举引进,许是有人在暗中收购,往年屯兵买马收粮,皆为战事。战事若起,粮价必会飞升,谷雨刚过,秧苗己栽,若等爷回来决定,怕己被人订走,所以我才自主请人加购,和当地农户事先买下今秋粮作。”

她将书简卷好,抬首见他凝神望着她,心头不由得再一跳,但这回,她没有闪避他的目光。

“爷,觉得荼蘼多事?”

这个问题,有点多余。

这些年来,在内务上,他不曾插手过她决定的事。

多年相处,他原以为,她已经不畏惧他。

敬他,但不畏他。

还是,她依然会感到害怕?

“不。”铁子正看着眼前的女子,柔声道:“你做的很好。”

心头,莫名怦然。

她垂眸,将卷起的书简以绳绑好。

眼前的女子,没有表情,垂下的眼眸,也让他看不见她眼底的情绪。

她为他的称赞,感到高兴吗?抑或,只是为此松了口气?

这些年,他虽然放权让她主事,但也只管内务。他没想到,她光是在城里,从市集买卖交易之间,就能从中,掌握周遭情势。

或许,对她来说,当铁家的内务总管,是大才小用了,毕竟,她是齐商之女,虽是巫儿,从小也习商务。

轻轻的,他握住她垂落身前的乌黑长发。

握着书简的小手,微微一僵,紧握。

不是没有察觉到,她的紧张,但他依然,握着那缕仍带着她身上余温的黑发,轻轻以指腹摩挲。

“爷,夜深了,您该回房歇息了。”

他抬眼,将视线,缓缓从指间柔顺的发,往上移到她的脸。

她依然垂着眼,可淡淡的晕红,上了她的颊面。

所以,她还是会在乎的。

是恼极,还是羞极?喜悦,抑或厌恶?

又或是,不得不忍?

这数年,他总无法自制的臆测着,眼前女子的心思。

他拉近她的长发,凑至鼻间,悄声问。

“你这是赶我?”

纤纤的小手,收得更紧,将竹简压出了细微的声响。

“荼蘼不敢。”

又一个不敢,好一个不敢。

他闭上眼,唇角难掩苦笑。

然后,松了手。

乌黑柔亮的发丝,从他指间滑落。

他起身,没喝她特别为他加热的茶水,也没去注意,她是否因为他的放手,而感到放松,只开口交代。

“晚了,别再弄这些帐务。”

他转过身,迈步离开,临到门边,又停了下来,回身看着那跪坐在桌案旁的女子。

她依然维持着那拘谨有礼的姿势,两手也依旧紧握着那卷书简,就像一尊陶土做的人偶。

“荼蘼。”

“爷,还有事?”

他注视着她,几乎想命令她抬起头来,不要那么循规蹈矩,不要那般一板一眼,不要那么……像个下人。

他几乎就要开口,但最后,却仍忍了下来。

“早点睡。”

他说,然后转身离开。

荼蘼微讶抬首,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头浮现难以言明的情绪。

这男人,忘了他提来的灯,也没有回答,他深夜过来,究竟是为了何事;这些书简,不急着在夜里查看,她清楚,他知她不会误事,才让她接手内务。

所以,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倏忽间,眼角,蓦然有了动静。

她朝那儿望去,看到了那名女子,一时间,荼蘼小小的吃了一惊。

方才被他这么一搅,她竟忘了,这个异族女子的存在。

他似乎从头到尾,没有注意到这女子,看起来也不是故意闹她,也就是说,此女恐怕……是非人?

原本熟睡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她瞪大了惺忪的睡眼,以手撑起了自己,有些慌张的打量着四周,似是不知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当她视线和自己对上,荼蘼看见她脸色微微发白。

两人相看无言,黑夜里,一室寂静。

在那寂静的片刻,荼蘼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没有影子。

烛光映在她身上,但她身边的地板上,没有任何应该存在的阴影。

就在这时,那女子有些迟疑的,开了口。

“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睡迷糊了请问,这是哪里?”

荼蘼将手中的书简,堆放回原处,思索着是否该理会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孤魂。

很小的时侯,她曾听族里长老说过祖灵之事,她是巫儿,早有会遇见祖灵的准备,但打小却不曾见过,直到现在。

这女子,衣着奇特,怎么看,也不像是齐人打扮,更甭论是刀家先祖。

荼蘼抬眼,瞧着她。

眼前的女子,脸上带着微微的迷惑与困窘,和些许的慌。

不知怎地,她让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个被迫离乡背井的自己。

所以,荼蘼开了口,解答了她的疑惑。

“这里是楚地的郢都。”

“楚?”她一脸的呆。

“楚,位于淮水以南。”

荼蘼开口提醒她,但那女子依然满脸的茫然,像是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这女子看起来如此迷惘,她忍不住开口说:“算了,这也不是非常的重要。”

“怎么可能不重要。”女子瞪着她,脸色苍白的咕哦着:“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荼蘼凝视着她,问:“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女子一愣,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这女的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然后才听到她张嘴道。

“渺渺。”她揉着疲倦的睡脸,叹了口气,重复着:“我叫华渺渺。”

这一切真是诡异得紧。

报上自己的名字时,有那么一瞬,渺渺以为自己睡昏了头,还在做梦,但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真实。

形制古老的灯架,原木厚实的桌案,结实平滑的木头地板,粗大的梁柱,雕工细致的窗棂,沿墙堆放的捆捆竹简,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像真的。

甚至连眼前那个女人,都真的不能再真。

她是梦游了吗?

或许她不小心误闯了人家拍戏的场景?

她困惑的再次看向四周,却找不到其他应该存在的摄影机,片场里,不是应该有很多线路,很多灯光,很多架子,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吗?

因为什么杂事都接,她也曾经实际到过电影片场。

除了镜头前的场景,实际上的片场,其实并没有如此梦幻,那里并不像这个地方,如此真实。

不安,充塞心头。

然后,眼前那个穿着古代长裙的女子,站起了身,姿态优雅的走到她面前,在她身旁,跪了下来。

她跪下前,甚至不忘将裙摆稍稍轻拉整平,手轻摆,就让宽长的衣摆如蝶翼般,往外轻扬,然后在膝上搁好。这女子所有的动作,都十分从容而自然,非常好看,像是早已习惯这么做千百回了,而非为了拍戏才演练出来。

“渺渺,你好。”女子看着她,轻言软语的开口。

“呃,你好。”她慌张调整了自己乱七八糟的姿势,不由自主的,也跟着跪好,当然过程没她那么的优雅。

“我是荼蘼。”

女子的声音,十分悦耳,她的面容秀丽,但她真的没什么表情。

“荼蘼?”她傻傻的重复。

“我的名字。”荼蘼看着她,“荼蘼。”

“喔。”眼前的女人,给人一种奇怪的沉静。“OK,我知道了。”

“渺渺,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荼蘼说。

“什么事?”

“恐怕,此时此刻,你已经往生了。”

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后抬起手,以掌心对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子。

“等等。”渺渺拧眉,轻问:“你所说的往生,和我知道的往生,是同一个意思吗?”

“你知道的意思是?”荼蘼问。「群聊社区」

“就是我已经挂了。”她简洁的说。

“挂了?”古装冰山美人挑起了眉。

“死了。”渺渺挤出两个字。

美人看着她,一脸漠然的轻启红唇,“就是那个意思。”

所以,原来她还是把自己搞死了?

可恶!

“如果我死了,你为什么看得到我?”

“或许,因为我是巫儿。”

“巫儿是什么?女巫吗?你会通灵吗?”

“巫儿是负责祭祖的人。不,我不会通灵。”

“我为什么会跑到这个地方?”

“不知道。”

告知她已经挂掉的讯息之后,那个女人又回到了桌案边,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笔墨和竹简。

当渺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晃过去,追问她这些问题时,她的手边连停都没有停下。

她捆好所有竹简,将笔洗净,收好砚台,点燃灯笼里的火,再掩熄灯架上的,然后提着灯,走了出去。

“你不是巫儿吗?”渺渺匆匆跟上,不死心的问着。

“巫儿只是负责祭拜宗祖,并非万事皆晓。”荼蘼提着灯,缓步穿过庭院,回到自己的房间。

“况且,你也并非荼蘼先祖。”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渺渺开口。

“你穿着奇装异服,不是楚人,也非齐人,更非中原人士。”

“说不定你家祖先,就有异人啊。”

荼蘼在房门前,停下脚步,转头瞧着她,问:“那么,你是吗?”

“咦?”渺渺愣了一下。

“我家先祖。”荼蘼开口提醒。

她眨了眨眼,有些哑口,然后老实回答,“不是。”

“你既不是我家先祖,就不归我管。”荼蘼看着她,淡淡道:“夜深了,我得歇息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从哪儿来,就从哪儿回去吧。”

语毕,荼蘼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那是很明显的逐客令,她应该要识相一点。

只是……

渺渺转过身,看着黑漆漆的子夜、陌生的庭院,心里有些茫然。

她该去哪里呢?

以前曾听说,死去的人,会见到一道白光领路,不然至少也会地上开个大洞,把她给丢到地狱里。

可现在这状况,到底是怎样?

明月,在云间忽隐忽现。

她看着那如银盘的月,怔忡着,久久。

当云掩月,子夜如墨。

荼蘼点上了灯,掩去灯笼里的火苗,回身欲掩门,却见那女子,仍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茫茫无所适。

原以为,和她说了状况,她便能有所归,但这女子,显然还是不知该何去何从,她甚至在得知自己已往生时,也没有太大太震憾的反应,没有哭闹,也无忿忿不平的咒骂。

是她不知道回家的路?还是……

家,太远了?

因为太远,即便成了魂魄,也回不去。

城中的市集里,偶尔,有些外地奴隶,远从千万里之外,被人带来,当成商品买卖,那些奴,甚至说不清,自己的家在哪里。

瞧着那显得有些迷惘,带着些许淡淡哀伤的脸,荼蘼还未及思忖,已然张嘴。

“你若无处可去,就进来吧。”

女子回过头,杏眼透着些许的微讶。“你确定?”

她并不确定,她从来不曾收留过孤魂野鬼,但眼前这女子的遭遇,几乎也有可能是她的。

那一点,让她无法就这样转身不管。

所以,荼蘼侧过了身,看着她,开口道:“进来吧,或许明日,我能试着想点办法。”

看着那个外貌冷若冰霜的女子,忽然间,渺渺知道,这女子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她走进温暖的屋子里,回身看见那女子,合上了门。

“小隔间里有床,你可以暂时睡在这里。”荼蘼转过身,领着她穿过小小的厅室,走进内间旁的小门,掀开一道布帘,给她看。

渺渺晃到她所说之处,小室里有床,也有窗;床上有着铺盖,桌边还有着灯架。

看着身边那个收留她的女人,渺渺开口道谢:“谢谢你。”

荼蘼淡模的眼里,兴起一丝异样的情绪,随即消逝无踪,她没多说什么,只放下了布帘,转身回房。

渺渺晃到了床边,缓缓躺下,蜷缩起来。

这一切,都像是梦,布帘很薄,且十分轻透,她可以看见,那女子活动的光影,落在其上。

荼蘼回到自己床边,宽衣解带,只着轻薄的单衣,熄灯上了床。

她已倦极,但一时片刻,却无法真的歇息。

半晌后,她听见隔室悄然的话语。

“之前,我一直以为,死掉后,或许就能看见已经先走一步的家人……”

暗夜里,渺渺悠悠的话语,悄声传来。

“但原来,还是只剩自己一个…”

荼蘼心头微微抽紧,她瞧着罩床的纱帐,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邻室,再无声息。

她怀疑那华渺渺是否还在,抑或已经决定忘却前尘旧事,回转黄泉,她没有起身查看,因为怕,撞见哭泣的魂魄。

她清楚,想家的思念。

缓缓地,荼蘼在黑夜中,合上微热的双眼,试图回想那记忆中的家园,却想不起来太多的细节。

反而是,那男人执着的双眼,悄悄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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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蘼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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