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耳鬓厮磨了一会,两人才收起玩兴,迅速出发。
大雨过后的路面不很好走,但秦仲尧抱着李汐施展了一段轻功,进程也便快了许多。到了晌午,已见人烟,相信不多时就可进城出关。走到这里,李汐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觉得追兵大概是赶不上来了。
因为两人出门都十分匆忙,所以一点干粮也不曾带出,至此,已是近十几个时辰粒米未进了。秦仲尧担心她的身体会受不住,便接受了一户农家老太的热心邀请,到这独居地老人家借食一顿。
“哇!好香哦!”李汐盯着一桌子异常丰盛的农家菜肴,肚子早已不听使唤地咕咕叫个不停了。
“姑娘别客气,老太我多年未见你们这般登对的娃儿了,巴不得你们不嫌气乡下人这点手艺。”老人笑眯眯地道。
“嗯!”李汐动作虽快,但举止之间仍不失大家风范,只是下咽时偶有几次因过急而不甚顺畅。
“慢点儿,别噎着了。”秦仲尧一边为李汐夹菜,一边轻轻地为她拍背顺气。
“人家饿嘛!”她含糊不清地撒娇。
“就是饿久了才要你慢些吃,省得你待会儿闹腹疼。”他轻揉她的头。
“哦。”她照吃不误地点着头。
他们这亲昵地一来一往间,老太的眸光有了一瞬的变化,她不禁问道:“你们……不常出门吧?”“老太好眼力,汐儿是首次出门,我虽惯于云游四海,却还是首次叨扰人家。”秦仲尧回答道。
“嗯。”老太点了点头,又道:“怎不见你动筷?莫非菜色不合味口?”
“不是。”他敛了敛眉,端起碗筷,朝老太恭敬道:“在下秦仲尧,今日之恩,来日必定相报!”不欠人恩是他的一贯原则。
闻言,老太闪了闪神,眉头紧蹙。她发觉自己对“秦仲尧”这三个字并不陌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听过。
“你呀,说了老太太也不定知道你是谁呀!还不如直接把名号一抬,还更吓人呢!”李汐戏谑地瞅他,后者则是淡淡一笑,继续吃他的饭。
“啊!我记起来了!”老太忽而往桌上一拍,使两人受惊不小,“你是冱的师弟秦仲尧!”她指着他喊道。
“冱……你是说二哥江冱?您是……”秦仲尧放下了碗。他没听过二哥还有什么亲人呀!
“他是我亲孙儿。”老人叹息,“这孩子性烈,始终不肯原谅我相公抛下他爹的事,十数年来亦不认我这阿婆,我还是托江湖上人左打听右打听才知他的现状是否安好,唉!”
秦仲尧这才想起儿时二哥一说到爹亲被扔的事就横眉竖目的,骂着什么‘再奸劣的人也不会为了省几口饭而扔自己孩子’之类的话。原来,他还是有亲人的。
思及此,秦仲尧起身欲跪。二哥的亲人便是他的亲人,岂有不敬长辈之礼?可他才一屈膝,立刻感到内力虚软,几乎整个人都跌在了地上。
江老太刹时一脸惨白,“天哪,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竟害了孙儿的师弟!”
“你在菜里……下了毒?”他一脸森冷地撑起自己的身子,嘴唇苍白。内力如洪水开闸般的向外狂泻而出,几乎令他无法站立,他迅速锁住自己周身大穴,这才控制了一些流势,但底气已大不如前。
“仲尧!”李汐在先前的一愣后,忙起身扶住他,小脸上满是焦急,“你怎么了?”
他没有答她,径自瞪着江老太,咬牙道:“为什么?”
“他、他们说,你们男……男盗女娼,要我协助抓捕,重、重有赏。”江老太忽地呜咽,“若不是为了有钱可以去看看冱……呜……他非怨我一世了……”
“男盗女娼?”他一时气急,冷不防呕出一口血来,吓得李汐差点哭了出来。
“你到底下的什么毒?快帮他解毒呀,”李汐恨不能一刀把这愚昧的老太婆斩了,钱钱钱!她知不知道她能给她多少钱?!竟为了这种东西而伤害她心爱的人!
“是软功散。”他喘息着回答,“有内力者服用后两个时辰内内力尽失,五脏受损,无药可解。”
“那……”
“乖,你不会有事的。”是他的疏忽!竟忘了追兵可能正由前面的城中布下陷阱。
“我不怕有事!我担心的是你!”他的眷顾逼出了她的泪水,小小的身子不住地蛔抖着,“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你忘了带剑!是我害你停下进食!是我!是我!都是我害你的!”
“傻丫头!”他动情地抱住她,“你不明白我的心吗?!好了,不哭,我们快走吧。”此地绝对不可久留,局既已布,追兵定至,届时恐怕难以脱身。
“想逃?没那么容易!”一记闷踢,门扉已飞,百名天朝精兵在一个统领的率领下蜂涌而入,门外依稀可见数名排列整齐的弓箭手严阵以待。
“杨统领?!”李汐双眼圆睁,他不是父皇的爱将之一吗?怎会站在宁王一边?
“尊贵的公主殿下,许久不见,您似乎消瘦不少。”他恭敬地向她行礼后掏出一包银子扔给早已吓傻的江老太,“拿了你的赏金快滚!”
“为什么叛变?为什么跟着宁王那种暴虐不仁的人?!”李汐失控地大吼,“将盛世搅乱的游戏很好玩吗?!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你不是父皇最器重的年轻将领吗?!天朝何曾亏待于你,使你如此恩将仇报!”
“为了您。”他单膝点地,双眸中炙烧着狂热的激情与坚定,“皇上赐予臣的一切皆可放弃,而臣惟一想要的,他却不肯赐予。公主,您可知,梁启可以为了爱您而死,而微臣可以为了爱您而生。”他直视她,激狂代替了卑躬,“只要能得到你,我不惜颠覆一切!即使为万人唾骂!即使死后永不超生!我也绝不言悔!”
“你混账!”李汐红了眼眶,“先有国,而后有家,生存大义也无,你连女辈也不如!”
他涩涩地笑了,“无所谓。除了你,我什么也不在乎。”他的眼神在触到秦仲尧紧搂住她的手时倏地阴狠,“放开你的脏手!公主是你可以碰的吗?!”
“他当然可以。”她鄙夷一笑,“你的手才脏!只为一己私利,而不惜苍生受苦的人我最看不起!还妄想我嫁你?梁启都比你强数百倍!你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公主,”他无奈地笑了,“总有一天你会懂我爱你的心。而现在,我只想先拥有你。”他右手握剑,左手缓缓抬高,发令道:“不许伤公主一根寒毛,但一定要抓住她!至于这个男人,”他冷岭地瞥向秦仲尧,“杀无赦!”
话音刚落,兵士们正蠢蠢欲动时,秦仲尧已搂着李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施展轻功从屋顶冲出,瞬间消失无踪。
“快!快给我追!一定要带回公主!”杨统领气急地在原地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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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匆匆赶了数里路后,秦仲尧终因体力不支而虚靠在树上。
“傻瓜!还说什么对不起,连累你的人是我!”她红着眼,心疼地轻抚他苍白的脸。
“说好要保护你的。”他以微颤的指尖抚开她额前的细发,眼中充满懊悔,“为什么会这么无能为力?为什么还会让你这么狼狈?汐儿,我们是相遇得太早,才会让缺乏江湖经验的我无法守护你……”这是他此生最爱的人哪!他怎会在她面前如此的无能?!满胸的沉郁层层聚集,只感到喉中一腥,一口血吐了出来,染红了他的前襟。
“仲尧?!你怎么了?哪儿痛?你要不要紧引”李汐蓦地哭了出来,将头埋入他的怀中,“你别吓我!仲尧,求你,不要有事!我爱你,别离开我!”这个死鸭子硬嘴的男人会这样,表示他是真的受了很重的内伤。
“乖,”他抬手抚摸她的长发,轻声道:“汐儿,我没事,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你别担心。”
“骗儿你不要安抚我了!”
“听我说……”
“不听不听!仲尧,你别再说了,休息一下,我们再一起走!”
“汐儿,听我说!”他费力地扳正她的脸,目光如炬地直视她,“不许任性,仔细听好我的话,我们的时间已不多了。”
“不多了……是什么意思?”她静了下来,只是豆大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掉。
“听着。”他没有答她,径自继续道:“我们走到这里,有两条岔道。”
她环顾四周,而后摇头,“明明只有一条路啊。”
“扶我到那边。”他就着她的身子,走到一颗巨石前坐下,“这岩后有一条隐道,因长年渺无人际,以至杂草丛生,才掩盖了它。”
她探身一看,却只见一片疯长的灌木。
“记住,这是条捷径,一直往北走,千万不要回头。这儿离内城已经很近,最多半日便可走到……李镇远的军队出了关便可找到,那时若有拦阻便可出示金牌,宁王也鞭长莫及了。”
“那,你呢?”她是有预感的,只是未经他口,怎么也不愿肯定。一起走到今日,他们之间,谁又能潇洒地舍得下谁呢?
“我?”他像松了口气似的淡淡地笑了,“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只要你还好好的,我就一定会回到你身边,嗯?好好走以后的路,不要太相信人,我的汐儿会很幸福的。”
“仲尧!你别敷衍我!”她紧紧地搂住他的颈项,哭喊道:“没有你的日子没有幸福!我不要离开你!不要你为我……”她怎么也无法说出那个“死”字,只能不断地哽咽,“我们一起走好不好?我们到海边,盖一座宅子,生孩子,没有公主!没有天朝!我什么也不要了!只要你……”
“很抱歉我无法陪你到最后。如有来生,我一定要在更有担当时再遇见你,绝不再让你受苦,要好好地保护你。”他很温柔地搂住她,如同哄着一个哭闹不休的孩童。
“没有来生!不要来生!我们今生就在一起!仲尧,我不会扔下你一人的,是生是死,我们都不分开!”
“别闹,”他的口气倏地严厉起来,“你忘了自己的使命吗?‘先有国,而后有家’,这句话不是你说的吗?我秦仲尧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不希望自己爱上的是个懦弱的女人!走!快走!去做你该做的事!”
“仲尧……”她的头脑现在才清醒了一些,是啊,她昏头了吗?父皇母后,乃至整个天朝的安危均系于她的一念之差,她怎能退却?
“乖女孩……”他心痛不舍地将她又搂回怀里,哑声道:“相信我,不会有事的,等我去找你时,可不要一脸狼狈。”
不远处,他已听到了大批追兵前来的声音。
她泪眼朦胧地点头,“我会等你,一辈子都会等你。这生,我李汐只嫁秦仲尧一个人。”
“乖,”他好想再紧抱她一次,好想再深深地吻她,想再看清她那张绝美的容颜。可是他已没有时间。只有心一狠,抬手将她推往岩后那条布满荆棘的险路,殊不知他的心比她的身体更痛上百倍。
本来,只差一步就可以看见幸福的……
“仲尧!”
“快走!”追兵将至,他已不能再让她暴于危险之中。
直到看着她含泪地转过身,如一片坠地的白云消失在丛林深处,他才撑起自己形同废弃的身子,慢慢地向原来的路上移去。
再往前,只有断崖。
他想,他真是爱惨了她,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他的怀中一片虚空,久含的泪水一颗颗地下落,落在他的胸口,扎到酸疼。
他还记得初见时她那如火的眼睛,美到令人炫目,那么骄傲,那么不屈,令他的自负如山颓倒。他也逃过,她也退却过,他们之间有一道鸿沟,本以为已跨过,却还是落了进去。
身后,是云集的兵士。他听到那个同样深爱着她的男人在咆哮。
他已经不想说话。他的话已对一个人说完,他不想再对任何人再投以任何的一瞥。
山风四起,已至崖边。
汐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说过的那些承诺,只是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还有那个海边的梦想……
他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他要为她争取时间,却又不甘死于人手,惟有这样。尽管生存的希望是那么渺茫。
汐儿,原谅我……
他看到杨统领手中的弓箭已蓄势待发,看到那些士兵们步步逼近。
他没有笑,也没有惧怕,只是缓缓地放下身子,往后倒下。
长箭如林破空而来,鸟兽尽绝。
天空一片蔚蓝,蓝得像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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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半日,李汐已走出林子,来到城门口,污浊的脸上一片凛然。
到了这里,她便安全了。毕竟此城距镇远军甚近,宁王的人还不敢大张旗鼓地对她动手,最多是暗地做些动作。这也是为什么杨统领要选在她人城以前没埋伏的原因。
他大概以为她一定手到擒来,也带了城中大批的兵士去吧。可惜人没抓到,她现已站在城门口,而城内宁王的人不但不多,更是散兵无主,她自是可以放心大胆地往里走了。
“出示入城证!”两名守城士兵挥矛拦于她身前,一脸凶恶状。
是因为她现在狼狈得就像个乞丐吗?李汐冷冷地笑了,道:“这是何日何人颁布的规定?镇远将军可知?”
“大胆婆娘!竟敢直呼将军名讳!此法自是由皇上颁布,以维关内外秩序!”那士兵在提及“将军”与“皇上”时表现出一脸崇敬的模样。
看来,他们应该不是宁王的叛军,宁王至今仍是假借着父皇的名义来主控天下。换句话说,至少父皇仍平安,否则早朝不见君王,举国必将大乱,父皇只是受控于宁王而已。
宁皇叔啊,于皇叔,你殊不知壮士之举应如雷霆之势吗?在自己权势不及时便蠢蠢欲动,却又不够迅速果断,不是留人反扑之机吗?如同他者,即使坐上王位,也必不持久。
她轻叹一口声,诧异于心底那股疼痛与惆怅从何而来。为什么仍隐隐不乐呢?她的目的不是快达到了吗?身后的路,她要全部忘掉!否则,她又怎能逼迫自己活下去?
“滚!滚!没入城证就别杵在这碍老子的眼!”那士兵见她失了神,便呵斥着赶她。
“天朝的守城兵,就是这么对待百姓的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占据一片土地,先要笼络一方百姓。而百姓不懂什么社稷大局,他们爱戴或反抗的原因都很简单,于是兵士们的纪律和举止就变得非常重要了。
“去!你这婆子懂个屁!老子的天是将军皇上,百姓算个什么东西?!”
是了。有为皇族而战的士兵,而又有几个是为天下百姓面战的兵士?这世上有一种是没有道理的道理。人们会为信仰而付出一切,有时却难以理解所谓的大局。这,便是皇族的权威!
城门口风沙四起,人烟浩渺,而两人间一来一往的“谈话”声却惊醒了一名正蜷缩在城墙角浅睡的一名乞儿。只见她瞪着李汐瞧了半天,瞧到眼眶也红透了,便哽咽着冲过来跪下磕头。
“公主!是公主吗?我是文秀啊!文秀!”
“……文秀?”李汐看着比自己还憔悴脏污的侍女,半天才认出人来。
她闻言猛点头,哭倒在李汐脚下,“公主……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受了什么苦啊!”
“我没受苦。”她一直都被呵护得好好的,“倒是你……”
“我被……救出来后,知道公主若遇天佑便必会来此,于是一路行乞……公主,文秀以为此生再也无缘与您相见了,彤欣她们都……”文秀已是泣不成声了。
“我知道。”她单手扶了她起来,无奈地摇头,“逝者已矣。”
“说什么呢?乞丐婆子!快滚快滚!小心被抓去以大逆不道之名斩了……”士兵的话蓦地消声,因为他看见了一枚亮澄澄的御赐金牌。
“天珍公主要见镇远将军,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