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台北的冬天不会下雪,但那因为潮湿气候所带来的寒冷,真让人心头直打颤。
晓颜回台中已经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来她没有跟任何人联络,也拒绝任何人的接触。
但尽管如此,仲翊还是每天一通电话,从来不曾间断。
这天,仲瑶约了钟珩和仲翊见面。
仲翊本来坚决的拒绝,但仲瑶以晓颜的消息做为利诱,他也不得不妥协。
“你还好吧!”仲瑶看着迟到将近半个钟头的仲翊,他憔悴忧郁的样子和以前健康开朗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先恭喜你们,听妈说你们下个月要订婚了!日子定了没?”
“大概是圣诞节吧!订婚而已不会太铺张。”仲瑶一直心疼的看着他。“你呢,最近还好吧!”
“都很好,你说……有晓颜的消息?!……”他还是心系于她。仲瑶看看钟珩,示意由他来说。
“晓颜已经决定到法国去进修,最快可能后天就走…你看要不要约她见个面?”
仲翊没有特别的喜怒哀乐,他静静的听,像是别人的事。
小哥,她后天就要走了,这一走,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才会回来,你难道一点行动都没有吗?至少……见个面谈一谈吧!“仲瑶似乎比他还着急。
“没有用的,她现在连我的电话都不接,更别说是见面了。我想她的决定一定是对她最好的,我更不会去挽留她,为了我她已经失去太多了,我不能再自私的求她为我留下或是做任何事。”
“可是……”
钟珩阻止仲瑶再说下去。
其实仲翊早就知道晓颜要出国念书的事,只是他没想到决定得这么快。
表面上他装着不在乎,装着对这段感情已经释然,但是他身边的人全都看得出来他只是在极力压抑着满溢的思绪,少了晓颜的他就像是少了翅膀的海鸥,永远不能展翅飞翔。
晓颜比原定的日期早了一天起程,到机场送行的只有父母和晓季。
在一个全新的国度里,她寻找着生命中新的支撑点。她刻意的过着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生活,虽然有朋友,她尽量让自己独立生活,说着别人的语言,适应不同的生活习惯,每天除了上课就是画画,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只有在因为寂寞而大哭的时候,她才确定自己还活着。在渐渐习惯适应之后,日子也就在不知不觉中飞快的过着。
在法国半年多的日子里,偶尔她还是会因为过去的恐惧而从梦中惊醒,在这不算短的日子里,仲翊从来不曾在她的梦中出现过,她从不去追究原因,有时她会觉得或许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爱他,有时她觉得是自己变得更强壮了。
在一个清晨微雨的星期五,学校的课已经告一段落,她淋着小雨徒步走在校园里,一个同画室的男孩叫住了她,他有着令人熟悉如阳光般的笑容,晓颜几乎不太敢正视他,只是低着头和他并肩走着。
“我刚才经过办公室时看到有你的信,原本想拿到画室给你,却正好在这碰上你!”
他说着说着又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
“谢谢你,多亏你帮我拿,否则我可能要等到下个星期才拿得到。”
他耸耸肩,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对了!前两天我看到你未完成的作品,画得很不错,只是……太灰暗了!好像少了点什么……你自己有没有发觉?”他的直率令晓颜有些不自在,但是他的批评却引起她的好奇心。
“我的意思是……一种充满爱恋……幸福洋溢……的感觉,而你看起来好像有很多心事?”
她没想到自己竟一眼就被一个外国人给看穿了。
“常常微笑,渐渐的你会快乐起来!记住!我先走了!”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原本以为早已平静的心,竟然起了汹涌的涟漪,开始动荡不安。
自己竟会为那几句无心的话而开始犹豫起来。
回到分租的公寓之后,有好几个小时,她只是远远的看着放在书桌上的信,照常做着自己的事,她强迫自己把信的事忘掉,她逼自己不许回头,因为那封信是通往过去生活的唯一一把钥匙,她和自己坚持着,她非常害怕再去触及那伤痛的过去,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心底总有一份割舍不了的眷恋,眷恋着她和仲翊一起生活的日子。
她心神不宁的做不好任何一件事,最后她不得不妥协,还是把信拆开。
仲瑶的字还是整齐的排列着,那是她一向的作风和习惯。
晓颜:纵然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你说,提起了笔,还是写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好久没有你的消息,我真的好想你,日子遇得习惯吗?大家虽然都挂念着你,但是却不忍心要你回到这个伤透你心的地方。
我和钟珩决定在年底结婚,我真的希望你能回来,距年底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会在这段时间内说服你的。
考虑了很久还是没有把你的地址拿给小哥,我知道他想写信给你,却一定没有勇气提笔,我不忍心再这样煎熬他。或许你会认为我在帮他说话,但是你一定比我更明白,他是真的爱你的……
法国的天气如何?
***
台北的天空仍旧是灰蒙蒙的,不遇偶尔下遇雨之后还是会有阳光和蓝天的。最近下雨的日子多,一向强壮的小哥已经病了一个星期,医生说他有轻微的肺炎,让他住院他死都不肯,你骂我卑鄙也好,说我不够义气也罢,我大胆的奢求你回来看看他,就算是普通朋友而已……
先在此停笔,如果你不想回信,打个电话给我好吗?至少让我知道你收到信了!还有,爸妈要我跟你说声抱歉,我也是!
祝你生活快乐顺利仲瑶笔于1993.6.6看完信之后,她小心翼翼照着原来的痕迹折叠好放回信封里,她努力使自己恢复原来的情绪,回到她刚到法国时的心境。
三年了,她和仲翊共同生活了三年,她始终任性的依附着他,在他为她建造的城堡里无忧无虑的生活着。她享受着他为她无悔的付出,从来她就不曾想过感激;对她而言,仲翊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她吝于对他说一些贴心话,甚至连“我爱你!”她都害羞说出口。
她不知道仲翊是凭借哪一点可以对她这样付出,可以一直一直爱着她。突然间,她觉得满脑子里都是他们俩的回忆,像空气一样紧紧缠绕着她,满满的,不曾消失过。
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自己无法再依靠着回忆生活下去,每个人所需要的生存方式不同,而她所需要,所渴望的,只是小小的虔望,能在仲翊的身边,和他相爱生生世世,直到永远。
她立刻决定回台湾。她不知道该找谁商量,这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有多么孤独。
在法国的最后一天晚上,她在整理好最后一箱行李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
站在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同画室的法国男孩。
“嗨!你忘了这个!”他把晓颜遗忘在画室一幅未完成的作品特地送了过来。
“谢谢你!进来坐一下喝杯咖啡!”
“不了,我朋友在楼下等我。听说你要回台湾了,我会想念你的。”他露出阳光般的灿烂笑容。
“我也是!谢谢你。”晓颜无法表达对他的感激。
“记住!常常微笑你会更快乐的,没有什么东西比得上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更重要,这里很美,但是不适合你,你早就应该回到那个让你会真正快乐的地方。”
晓颜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更加想念仲翊,她甚至认为他是天使,那个带着迟来的幸福再回到她身边的天使。
第二天一早,她和来的时候一样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她把所有的书和画具都留给同寝室的同学,但是她的心情却是和那个时候完全不一样。
在飞机上她始终无法合眼,她无法去思考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她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对她和仲翊而言,过去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这是第一次,她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在下飞机到回家之间,她不敢浪费一分钟,手上握着那分离之后唯一带走的东西--钥匙,就是通往幸福未来的唯一通行证。
晓颜强烈的感觉到一股力量催促她加快脚步奔何仲翊,大步奔向他的深情怀抱里。想听他的温柔细语轻声的哄着她,想再感受他指尖轻触她身体的甜蜜,她一直想一直想,满脑子都是的温柔体贴和那像大海一样的拥抱。
她听着自己巨大的心跳声,一种晕眩的感觉让她觉得彷佛置身梦中,她从开门到进到屋里都还不能确定自己真的回来了。
看着屋内一成不变的摆设,还是那耀眼透明的湛蓝,还是那像海浪般的蕾丝窗帘,桦木地板,半开的落地窗,吹着午后微凉的风。‘只要熟悉这间屋子的人,可以很深刻的感受出仲翊极力的维持屋内的原样,在客厅的桌上还放着一束新鲜的香水百合,它浓郁的香气飘散在整间屋子里,太多的回忆让她几乎不能自己,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她刻意选了仲翊不在的时间,只为了可以好好的享受独处回忆的时光,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着属于她的记忆,她放心大胆的在屋子。随意走着,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会有人在。当她毫不犹豫的打开房间的门大步的走进去时,看到趴在床上熟睡的仲翊,她吓的像石头一样动也不敢动。
但他似乎真的睡得很沉,对晓颜无意发出的声响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站在那看他,床头的小木桌上放满了各种的药包、药水和玻璃杯,他的习惯还是没变,拿了杯子总是会忘记拿回厨房。
而整间房间除了桌上的凌乱之外,其他的都很整洁。
她仔细的端详他的脸,看着看着便忍不住责备自己,和仲翊在一起生活三年了,她从来没有如此清晰的注视他的一切,一直以来总是他先哄她入睡,他总是呵护着她、宠着她,现在她才明白自己对仲翊而言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负荷。
她再也没有像现在明白的知道自己究竟追求的是什么?渴望的是什么?她不但要留下来,而且还要用生命中所有最美好的去爱这个男人,她恍惚间好像看到另外一座新的爱情城堡在风沙中筑起。
晓颜想给仲翊一个惊喜,她要在他未醒之前准备好一顿丰盛的晚餐。正当她打定主意转身离去时,仲翊不知怎么的突然惊醒过来,他跌跌撞撞的跳下床来向她跑去,二话不说的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这不是梦境,真的是你……是的……这就是你的气息,我永远都不会忘的。“他含混不清的喃喃自语。
他终于相信也承认自己是懦弱的;当他意识到必须因为自己不齿的罪行而承受失去晓颜的惩罚时,他才知道自己是活不下去的他不知道在晓颜离开他的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他锁上记忆,锁上一切思绪,让自己的感情随波逐流,因为他害怕那被依恋紧牵制的思念,他怕因懊悔而刺痛的心无法再愈合。
他终于支持不下去,只因一个小小的感冒,他就被击倒再也爬不起来。仲翊用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抓着这得来不易的恩赐,他深深的相信,这是上天怜悯他的。在他怀中的晓颜终于忍不住哭了,在他面前一向软弱、备受呵护的她,只有在他怀里才能尽情的哭、尽情的笑……
你知道我多么不敢相信,真的是你回来了!“他帮晓颜拭去脸上的泪.”不管你用什么理由,我不会再让你走!“
他虚弱的身体像个巨大的岩石慢慢的压在晓颜身上,趁着他还没完全倒下,她用尽全力把他扶上床。
我去煮点东西给你吃,你先睡一下好不好!“她想让他躺下,他却怎么也不愿意,就这样恍恍惚惚的坐在床边。
“我答应你我真的不会走的。”晓颜像哄孩子一般哄着他,可是他摇摇头,就是不依。
他试探性的伸出手去触摸晓颜,从她的额到她的眉、眼、直滑落到她的唇,仲翊像个瞎子一样好奇又惊喜的轻触着,确定那不是梦,他便有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吻她,正想俯身,却又想到自己的病而作罢……
晓颜看着他,拉起他的手深深的在自己的唇上印着。她用手勾着他的颈子,不顾一切狂热的吻着他,刹那间在他们之间那片冰封的墙融化了,仲翊再也无法掩饰自己汹涌奔腾的思念,狂烈的激情像大海的潮浪一波一波的向他们席卷而来,淹没之后又再度飘浮起,直到金色的光芒遍洒在整个碧蓝的大海上……
仲瑶坐在白色梳妆台前不断的端详自己,她一直强迫自己忍住笑,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来走去,一直无法接受穿着白纱礼服的自己。
“我真的快受不了了,到法院公证不是简单得很,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她拉起拖在地上的长裙摆,没有耐性的发牢骚。
“你可不可以坐下来休息个十分钟,我从来没有看过像你这样的新娘子。”大容跑进跑出的忙得昏天黑地,但她似乎乐在其中。“”你到底在忙什么,去帮我看看我哥和我嫂子来了没有好不好?“
“他们已经来了,我去帮你叫他们进来好了!”大容才开门要出去,仲翊和晓颜正好走了进来。
“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快闷死了!”她好像找到救兵似的心喜不已,“怎么,检查结果如何?!”
晓颜微笑着点点头。
“真的!几个月了?”她高兴的大叫,抓着晓颜问。
“快两个月了,医生说有可能是双胞胎。”仲翊露出他那一口整齐的白牙高兴的笑着,面对这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感情,除了毫无保留的付出之外,他只有更加珍惜。
“真的!”她兴奋的叫得更大声,“我要赶快告诉老爸老妈,他们一定会高兴的跳起来!”
仲瑶把晓颜的手紧紧的握着,“你回来真好,这些幸福都是你应得的。”
这时有人在门外催促着,钟珩也开门进来。
“我要出去了!祝福我吧!”她把晓颜的手交给仲翊,“这是我第二次把她交给你,好好珍惜她……”
“我用生命向你保证,这辈子就算她不要我,我还是会死赖在她身边的。”说着就把晓颜揽进怀里。
仲瑶很满意的点点头,看到钟珩,她像是想起什么的拉着他。就看见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他拿在手上,不知该交给谁。
“这是我一个在美国的朋友寄来的,两个月前兆琪住进了当地的疗养院,其实早在她大学的时候就已经接受过治疗,只是她掩饰得太好了,身边的人都看不出来她有什么不对。”
仲翊伸手先把信拿了过来。“在那里她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不用为她担心。”钟珩看出晓颜的忧虑。
门外又在催促,一对新人匆匆忙忙的走了。
晓颜想把信拿过来看,仲翊却阻止她。“让它过去吧!我们是无能为力的,这是她自己选择的方式,不是谁的错。”
“我只是觉得……”
“我懂,你的想法我都懂,但是没有人能主宰别人的生命,或许当她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时,已经来不及回头了。”仲翊把晓颜眼角的泪轻轻拭去,“今天这个日子是不能哭的,不只是今天,只要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不会再让你流泪的。”
晓颜微笑允诺。门外的音乐已经响起,仲翊紧紧的牵着她的手。“走吧!只要陪着我走……”
她的目光有些迷蒙,但是她已不再害怕,牵着他的手,她将有无比坚强的勇气去面对未来。
和他肩并着肩,即使是面对狂风暴雨般的巨浪,他那宽阔的肩膀会支撑着她一直走下去,在那时,她已经看不到任何风雨,她的眼前只有在海面上如钻石般闪烁的金碧辉煌,日月星辰一起见证他们的爱情,和天地共存,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