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真的封天了。

那一天,全世界起了共同的雷鸣,电光闪烁许久,南北两极的极光明亮到可怕,像是最后的回顾。

然后,长空云去,深蓝色的天空荡荡的,像是突然被抽去灵魂。科学家讶异的发现,臭氧层的破洞,居然无声无息的愈合了。

但是这些异象,自然有科学的、理性的解释,已经彻底隔绝神秘的人类,遗忘了神与魔,大部分的人,都没受到什么影响。

封天之后,各式各样的犯罪突然升高,精神异常患者的数量悄悄地增加,但是人类还是认为,这不过是社会文明的副作用而已。

只有伯安和檀茵知道,并不是这样的。自从神明撤离人间之后,向来被保护得好好的他们,也见识到了另一个世界。

迥异于神或魔,流荡在人间的,还有人魂与妖异。这些没有形体、徒具魂魄的妖异,大部分都没有什么伤害,但是有一小部分,很少的一小撮,却因为对“生”的强烈渴望,在失去神明的镇压和管束之后,开始疯狂地寻找“容器”。

被附身的人类经受不住这种疯狂的“贪念”,往往精神破碎,成了精神病患;也有些怀有恶念的人虽然没被附身,却因为妖异的诱引,所以杀生、疯狂。

拒神符只能抗拒愿意讲道理的神明,却没办法阻止这些失去理智的妖异。原本不愿意离开竹路镇的檀茵,因为伯安被“暴民”袭击,吓白了脸,决意要离开了。

“阿茵呀,”何必问很舍不得,“你干嘛非去台北不可?伯安只是被一个疯子敲了一下,台北坏人更多咧!警察有在抓了啦,你是在怕什么?”

檀茵咽了咽口水,有些庆幸她的父亲什么也看不到。小小的房间,已经塞满了各式各样贪婪的妖异了,他们发出可怜又可怖的声音,伸出透明却固执的手,呼喊著:“给我……给我……将你的身体给我……我要生命,我要生命……”

这些声音日夜吵嚷,她已经快要崩溃了。“爸,我跟伯安北上看他奶奶,顺便让他养伤,没事的。”

“你脸色很难看啊!”他忧虑的摸摸檀茵的头,原本围在檀茵身边的妖异,突然畏惧地往后退出房间,有些来不及避走的,哀叫著粉碎后消失。

为什么?

“呼,终于可以进入了。真是乞丐赶庙公。”四个小小的小孩冒了出来,火速地在房间里安下简单的结界,“塞得满满的,反而把我们挤出去。”

“阿茵?”何必问担心地看看她,“你没事吧?”

“爸。”她定了定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真的不要紧。你先回家好了,今天会很多人去问明牌,不用担心我啦,赶紧回去。”

等把爸爸送出大门,那四个小孩皱著眉看她。

“你们是?”檀茵吃了一惊,“你们不是地基主吗?为什么没跟著神明一起回归天庭?”

四个小孩面面相觑,苦笑了一会儿,“我们不是真正的神明啊,只不过是存在久一点的人魂,天庭给我们的神职只是荣誉职。”

小孩乙满脸的无奈,“对啊,就像荣誉博士、荣誉爵士那样没半点好处。”

小孩丙没好气地说:“哼,连薪水都领不到,更不要说福利啦!最少也给个劳健保之类的。”

“死都死这么久了,要劳健保能干麻?看牙齿喔?我看你的牙齿早化成灰了。”

“我还剩个几根骨头,谁像你只剩一撮头发?”

“这也值得吵喔?惦惦啦!”小孩甲扬声,“饭碗都要砸了,还劳健保啊?抱歉抱歉,管教不严,管教不严啊!欸,巫女,你别哭啊,我们不吵了,不吵了啦!尽管灵力低微,我们还是会尽量保护你啊,拜托别哭啦,我就是怕女生哭……”

“没关系,我、我……”身心俱疲的檀茵呜咽起来,“我只是……很高兴你们还在。”

四个地基主一起低了头,有些抱歉地开口:“巫女,若是可能,我等也希望保你们平安。这些年来,也受了你们多少香火,可叹我等灵力低微,勉强维持这样的结界都很吃力了,时间一长就没办法维持。你等医生清醒,就速速启程吧!”

“已经很好了。”檀茵擦去泪水,“我离开后,还麻烦你们照看我爸爸。”

四个地基主互相望了望,沉重地叹口气,“巫女,你父亲的力量,恐怕在我们之上哩!刚刚也是靠他才驱除了所有的妖异。说来惭愧,要驱除他们,我们是没办法的。

“请你记住一件事情。所谓妖异,其实不能造成你任何物理性的伤害,他们只能攻击软弱的人心,只要够坚强的话,是拿你们没办法的。坏就坏在,要坚强,只有一个办法:绝对信仰。”

“什么是绝对信仰?”清醒过来的伯安声音微弱地问,檀茵赶紧过去扶住他。

“彻底的信仰,信仰到看不见任何妖异。”地基主们异口同声地说,“信仰什么都行,坚决的信仰反而可以拒绝一切妖异的影响,甚至,信仰‘不相信’这件事情,都可以避免妖异,但是你们……”他们犹豫了一下,“你们是真正‘看’得见的,所以很容易被影响。至于你爸爸,他的信仰够虔诚,虔诚到可以阻止所有妖异的现形了。”

“对妖异来说,最可怕的是不被‘承认’。因为没有感应、不被承认,他们就失去‘存在’的意义。”另一个地基主苦笑了一下,“其实人魂也是,我们仰赖的只是稀薄的香火,有了这种‘承认’,我们才拥有了很微弱的灵力……”

“别说了,快不行了。”他们四个聚到伯安和檀茵身边,“我们缩小结界,可以送你们到火车站,之后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随著日子渐渐过去,妖异们原本还有所忌惮,等确定神明的确封天,欣喜若狂,到处寻找适合的“容器”,而檀茵他们,等于是第一目标;就算集合竹路镇所有的地基主和土地公,还是保不了啊!撑了这些天,已经是极限了。

檀茵和伯安忐忑地上了火车,地基主们愁眉不展地望著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巫女离去。他们的时代,真正结束了,愈来愈没有人祭拜他们,他们的灵力,也随著「承认”的消失,愈来愈薄弱。

“我们会留守到真正消失那天为止吧!”

这些阴神们相视苦笑。

“最糟也不过是去投靠都城的管理者。”

他们都沉默了。深深的束缚在这片上地上,他们这些阴神,又真的能去哪儿?

“只能希望巫女平安吧!”地基主喃喃,“只要她还记得我们,大约消失的那天就可以迟一点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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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逃难一样上了火车,檀茵和伯安交握著手,希望给对方多一点的勇气。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他们像是手无寸铁的孩子,突然被扔到狼群中。

空气愈来愈沉闷,像是氧气一点一滴的被抽离,他们垂下眼睛,不敢去分辨在他们身边的到底是人类,还是妖异。

“哇啊啊!啊啊啊啊~~”原本坐在后面沉睡的乘客突然站了起来,嘴角满是白沫地扑向他们俩,口齿不清地说:“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啊!给我……把你们的生命给我……我要活、我也要活啊……”

他那样的狰狞把檀茵吓得尖叫起来,整个车厢的人却都陷入昏睡中,没有人动弹,负伤的伯安连忙将那人踹开,将檀茵保护在他身后。

此起彼落的,昏睡的乘客,一个个站起来,喉间发出低低的吼声,眼见就要扑上来了……

“吵够了没有啊?老娘都不用睡觉吗?”一个丽装时髦的美女霍然站起来,忿忿地举起手上厚沉沉的稿子,一个个朝著脑袋敲下去,“靠夭啊!我审稿已经审到火气旺,出差出到长痘子啦!你们还吵三小?吵三小!没见过坏人吗?要搞怪到旁边去!在我管九娘面前吵啥?班门弄斧吗?”

神奇的是,她敲一下,就有一道白影恐惧地飞出去,乘客又瘫回座位继续昏睡,她气势十足的往玻璃窗一拍,“管九娘在此,诸妖异可以滚了!”

像是一阵狂风刮过去,原本的窒凝一扫而空,突然可以呼吸了。

檀茵和伯安互相看了看,满心惊讶。

她,看起来是很像人,但也只是很像而已。

“管小姐,谢谢你的解围。”檀茵小心翼翼地道谢。

“别跟我说话。”管九娘将眼睛垂下,不耐烦地继续看稿子,“我的麻烦够多了,不需要加上你们这对超级大麻烦。”

“但是你救了我们。”

“我没有!”管九娘大声叫起来,“我哪有啊?我只是不想被打扰而已,哪有救你们?我只是个普通的编辑,别烦我,离我远一点!”她很厌恶地挥挥手,像是在赶小鸡小鸭似的。

“她是普通的……‘狐妖’编辑。”仔细观察管九娘好一会儿,伯安悄悄地跟檀茵说。

檀茵点了点头,那位“普通的编辑”,隐约可以看到狐尾和狐耳。

“别看我,死人类。”管九娘含含糊糊地抱怨,“妈的,坐个火车也有事,实在很苦命!”

管九娘不想理他们,他们也不敢多嘴,一路上还算是平安,两个人精神紧绷好久,难得有人守护,也就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他们才刚睡熟,却被人猛力摇醒,一睁开眼睛,居然是管九娘紧张的脸孔,“你们要去哪儿?”

檀茵和伯安这才惊觉自己已经离开了座位,走到摇摇晃晃的车厢连结处,颤巍巍的几乎要摔出去了。

管九娘大力地将他们拖进来,表情阴晴不定,“妈的,我不是奶妈啊!现在又有个大家伙来了……”

火车一到新竹靠站,她将他们一起拽下车,“这班车不能坐了。”

“为什么?”两个惊吓过度的人跟在她后面小跑步。

“这列火车要出轨了。”她瞥了他们一眼,“好了,脸孔不用这样惨白。我不会让这列火车真的翻了,我还赶著回台北呢!听好了,你们先离开火车站,不停的往前直走不要转弯,任何人叫你们都别回头,也绝对不要回答。一直往前走、往前走,看到的第一间旅社,不管是多么破旧或者不正常,住进去就是了。天亮搭第一班的火车到台北,明白吗?”

管九娘不耐烦地在他们背后画符,用力一拍,“走!”

看著他们走远,管九娘叹了口气。真是超级大麻烦!原本她是不想管的,但是这两个人前生与她有宿缘,现在相逢了,不帮上一帮也不忍心的。

她媚眼微闪,身形瞬移到已经开走的火车。满车的人部在昏睡,空气沉闷得像是充满了瘴气。

在檀茵和伯安坐过的座位上按了按,尚有微暖。她原本就是吸食人气的妖怪,虽说为了躲避天敌化身为人安分了许多年,但是借用稀薄的人气幻化人形,倒还是简单的。

有人昏沉地清醒了一下,看到两个座位都是空的,又阖目睡去,但是看在妖异的眼中,那两个人都还在座位上沉睡,反而那个碍事的狐妖不见了。

悄悄地隐蔽自己的气,管九娘默默地坐著,希望这样的欺敌之计,可以引走大部分的妖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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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安和檀茵紧紧的握著手,惨白著脸孔,低头一路疾行。

虽然已经十点多了,但是新竹的街上也太静了些,路上连个行人也没有,鬼哭似的风声,白得发青的路灯凄惨地亮著,像是睁著眼睛的夜。

“等等,等等呀!”他们背后传来管九娘的声音,“等等我!那些妖异找上我了,救救我呀~~”凄厉的呼救声划破了恐怖的夜晚。

伯安想回头,却被檀茵紧紧的拉住,死命的往前走。

是走了多久呢?为什么就是看不到旅社的招牌?不,不只是旅社的招牌,根本没有任何招牌,只有阴幽的公寓,一栋又一栋,一栋又一栋。

“阿茵……是爸爸啊,你不要走那么快,爸爸刚刚受伤了,好多鬼在抓我……”何必问哀哀的声音响起,檀茵愣了一下,换伯安将她拖走了。

“你怎么不管爸爸?”何必问的声音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爸爸辛苦把你养大,你怎么不管我?阿茵啊……”

“……”檀茵突然头昏,想要回头看看。这声音是爸爸,是爸爸没错!

伯安突然将她拖过来,匆匆地吻了她,不让她发出声音。

这个吻让她清醒了。管九娘说,不可以回头,也不能够回答,这些都不是真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这条路却这样笔直,笔直而遥远。他们已经走到腿酸脚软了,但还是没看到旅社的招牌。

要走去哪里?檀茵看了看手表,额头滴下汗。他们已经走了三个小时,新竹市有这么大吗?

他们身后的声音不断地变换著,有时是他们的亲人,有时是他们的朋友、邻居,甚至连檀茵死去的妈妈、伯安早逝的双亲都出现了。

这样的呼唤、这样的恐惧,简直要被压死压狂了,他们却只能低著头不住地往前走,走到双腿没有感觉为止……

终于,在冷清凄惨的水银灯光下,出现了一排明亮的、红艳艳的灯笼,上头写著:嘉宾大旅社。

怎么看,都像是做“黑”的宾馆,但是现在的他们,却欣喜若狂地奔进这家脏脏小小的俗艳旅社。

半倚在柜台上抽烟的老板娘,眯起她徐娘半老的媚眼,自言自语著:“怪道一路鬼哭哩,这麻烦可大了。”她掏出客满的牌子,“不好意思,小店客满了,客官别处打尖吧!”

这样古典的用句让人毛了起来,但是想想身后死咬不放的种种呼唤和阴森,这里不啻是天堂。

“拜托你……”檀茵哀求起来,“是管九娘要我们来的。”

“死丫头!日子就在难过了,惹这种麻烦让我搞!”老板娘气得吐出一口烟,很是无奈,“我们这里有小姐叫的,是做生意的地方,你们夫妻哪儿不好住,来我这儿?”

看了看他们两个惊惧的眼神,老板娘又喷了口烟,拢了拢头发,扔了把钥匙过去,“二0七。没浴缸的。赶紧圆了房,我们这儿是作‘那档子’生意的,你们不圆房,我们这儿的小姐一时不察,摸到你们那边……可是对不住了。”

“姥姥,有客吗?”古老的珠帘一掀,一个穿著纯白薄纱睡衣的少女似笑非笑,神情恍惚地“飘”出来,像是没有骨头,就要往伯安身上倒过去。

“小倩,你有种就碰管九娘的人好了。”老板娘冷冷地说,特别在“管九娘”三个字上面加重语气,“别说我没先告诉你。”

那位叫作小倩的少女,居然蒙著脸惨叫一声,飞也似的奔回珠帘后面,珠帘居然连颗珠子也没动。

这对倒楣情侣心里一起打了个突,只是齐齐低了头,拿了钥匙,没说话。

“记得啊,赶紧圆房。”老板娘又更重的叹口气,看著他们俩上楼了,“小倩,你躲在里面要死啦!门口一堆等超渡的,你去打发打发。唉,今晚生意做不成了。”

小倩余悸犹存地发著抖道:“我怕管姊姊。”

“你不去打发,你的‘管姊姊’会来拆你的牌位。”老板娘的声音大起来,“我告诉你呀,你的神主牌拆了就拆了,我这家店还做不做啊?不怕你就尽管躲!”

小倩“呼”地一声飘出来,“我去、我去,别跟管姊姊说。”

她无限幽怨地走出大门,足不点地的,“你们……好坏,管姊姊知道,会骂我的。”

一看到这个跟狐妖共居的艳鬼,店门口满满的妖异都倒抽了一口气。这个艳鬼的道行恐怕在场的妖异无人可及,更不要说她采补修炼了几百年。

这艳鬼采补,生冷不忌,连妖异也轻松下肚的!

老板娘懒懒地又点了根烟,幽幽地叹口气。

妖类与魔族算是远亲,不过是选择人间的亚空间生存,自成世界。上神封天,下魔绝地,本来跟他们这些人间讨生活的妖族无关。

时代不同了,人类早就绝了神秘,早就知道会有这天了。他们这些艰苦讨生活的妖类,不过是做点小买卖,吸点人的阳气,也不作兴吃人了。

“移民”还是得尊重“原住民”不是?

只是三界之内,又不是只有神魔人妖,还有个无形无影空有贪念的妖异呢!门口这些杂鱼,还可以将就著打发,若来的是“冥主”呢?光想到就头痛。

唉,她只是本本分分的妇道人家,在这人间依足一切人间的臭规矩,税她也照缴,保护费也没敢慢过,可怜黑白两道都打点完了,现在还得打点起妖异了!什么命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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