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为了明天的事情,唐羽声比平常晚睡,他跪坐在中庭的木制走廊上,闭目养神。
忽然间,他心头一悸,沉痛地使他无法呼吸,呼吸不顺,他脸色苍白地靠着梁柱,大口大口换气。
听到他声音的卫子风连忙冲至他身边,紧张不已,「羽声,怎幺了?」
倒在卫子风怀里,唐羽声感觉好些,慢声回道:「我没事……只是突然心悸而已,我没事。」看见他为自己紧张,他的内心泛起阵阵温暖。
卫子风这才吁口气,「那就好。别吓我了。」
「让我起来……」让卫子风拥抱,会使他误以为自己像宝物一般珍贵,所以不能去习惯,否则一旦失去,他将会无所适从。
「要不要睡了?」他担心他的健康,于是没发觉他的异样。
「不了……」父亲还没回来,他放心不下。
「少主!少主!」一阵敲门声后,是老管家的声音,听起来很紧急。
「怎幺了?」
老管家急迫的声音和刚刚的心悸使他突然迸出不好的念头,那一念头飞快地闪过他的脑海,一时间他愕然了。
不会的!
绝不会……那幺巧!
察觉唐羽声身体的僵硬,卫子风也觉不妙,搂住他的腰,防止他昏厥。
「馆主他——」
邢一声馆主,让唐羽声猛地推开卫子风,踩着重重的脚步,奔到房门口,用力拉开门,「我父亲怎幺了?」
「馆主他……在医院。」
是真的!
那阵心悸竟是预兆,不!
卫子风倚着墙壁,拼命提醒自己现今的身份,他不能在此出状况!
「老管家,备车——」
「是,少主。」老管家应了声马上离开。
「羽声……」
晓得他在伪装,卫子风好不心疼,难道自己还不够做他的后盾吗?他宁愿自己承受也不愿靠在自己怀里,他真的还不能信任他?
卫子风一声声的呼唤也进不了唐羽声的心中。听不见任何声音,唐羽声失神地往前门走去。
这当头,他心里的只剩下医院的父亲。
无论唐羽声的心再急、车速再快,结果,当他赶到医院时,仍见不了父亲最后一面,只看见一条白布盖在冰凉的尸体上。
唐羽声体内的血液瞬间结冻成冰,他缓缓拉开白布,看见父亲生前的容颜仍在,不在的是怕的血色和他的笑容。
他应该痛哭失声的,却怎幺也哭不出来。
「你们统统出去,我想和『馆主』单独聊聊。」他冷淡的声音驱除在场的所有人。
原本的哀伤在静谧的空间里更显哀凄,两个人,却只有一个呼吸。
唐羽声双腿一屈,跪下。
「妈妈死的时候,我没哭,现在我也不会哭,你也去找妈妈了,我想祝你们幸福……不要担心我,我会做得很好,绝对不会让你丢脸,妹妹和唐门馆,我都将以生命相护,你放心地去找妈妈……馆主!」
约莫五分钟后,他起身,为唐老盖上白布,然后朝他深深鞠躬。
再抬起头,他脸上的温和之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严肃的面容,和下定某种决心的坚定。
「馆主,我向你保证,唐门馆,我唐羽声誓死护卫。」语毕,他闭目,转身离开病房。
「少主!」
在病房外等候的有陶云悠、卫子风、四馆的人和一干警察。
他冷冷的眸子里没有任何色彩,只看得见陶云悠。
「云悠,跟在日本的大小姐联络,要她尽快回到台湾;召集四门之尊为馆主举行追悼会,追悼会后我要正式接任唐门馆第五代馆主之位,还有,我要知道是谁害死馆主。」唐羽声严厉地指示。
他再也不退让了。
警察说父亲的车被人由车后撞至山下,任谁都清楚地绝对不是意外车祸,而是人为造成的。
父亲晚上去了哪里,他大概猜得出,但他实在没想到那个人竟会痛下杀手,既然他不仁,就别怪他不义。
他唐羽声该狠心,也绝不手软。
回到唐门,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你还好吧?」
「我没事,医生。」
「这种情况,为何不让护卫待在你身边?」言非夜向来只说重点,不该说的,他不会多说一个字。
既然是唐羽声的父亲身亡,就必须由他独自承受才行,任何人都帮不了他。
「没那个必要,再说,我只想安静。」他的声音完全没了平日的生气,平板地像个机器人。
「那幺,我先离开了。」言非夜起身,作势要走。
「医生,你会站在我这边吧?」唐羽声语出突然。
言非夜楞了楞,回道:「我自然是站在你这边。」
「谢谢。」他慎重地致谢。
当言非夜离开房间后,他的房间又回到原先的静悄悄,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无神的眼对上一轮明月,仍显孤寂。
不知过了多时,他的眼前多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从以前就很佩服你,老是能够来去自如,这样的功夫改天也教教我。」唐羽声笑道。
「你为什幺不哭呢?你以为你变成这样,大家就会觉得你很坚强了吗?若是你现在不哭的话,你将再次承受你母亲身亡时的痛苦,你知不知道?」
他的双肩让人按住,听见「母亲」两个字,眼前模糊的影子愈来愈清晰,终于,他看清楚了,是卫子风。
他一脸怒容,在气什幺?
死的是与他非亲非故的唐门馆之主,他有什幺好气。
「不要封闭自己,你该面对自己的情绪,而不是一昧的隐藏……」卫子风说道。
在医院时,当他听见唐羽声该称自己父亲而没称呼时,他便发觉他在隐藏自己的情感,极力的封锁起来,不让外界发现他的苦、他的痛。
他想一个人独立撑起所有的责任。
一夕之间,父亲的死让他更加成熟,也更加孤独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远了。
「羽声,看着我!不要让自己走上绝路,你母亲不是死在你面前吗?那时候你有哭吗?」
母亲——两个字重重利入唐羽声还不及防备的心房里,伤口顿时冒出温热的血液,一波一波地往外流。
母亲住后的死状又回到他记忆里,他好恨!好恨当时没有长大,没有能力保护她母亲,他好恨!
焦距锁上卫子风,唐羽声愤恨地揪着眉,「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来管,放开我!你给我出去。」
他心中的伤心地,绝不容许有人来践踏!
「为什幺不哭?你明明很痛苦、很难过,为什幺都不发泄,你这样,馆主也不会高兴的……」
「够了——」一声怒吼,唐羽声突然攻击卫子风。
面对一连番的猛烈攻势,卫子风只是闪躲,没有反击,他是存心让唐羽声好好发泄,不要将全部的压力又放回心底。
情势愈演愈烈,最后卫子风在只闪不攻的情形下,被唐羽声狠狠撂倒在地。
唐羽声得意的笑声回荡房内,神情激动地问:「你现在还认为我是在压抑吗?」
他的身体承受不了太大的压力,而陪他一路走来的正是不服输、不放弃的性格,若不是因为有着舍弃不了的自尊与责任,他唐羽声早就垮了。
卫子风紧紧握了他微热的手,「你知道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身后,如果你愿意,统统告诉我,不要独自承受,看见你这样,我比死还难过。」
唐羽声落寞地收回手,站起身子,「那你就别看……我的狼狈样子。」
父亲的死,让他一瞬间彷佛像是跌入万丈深渊,找不到出口。
这样的他还不狼狈吗?
他唐羽声,不过尔尔。
站在月光的洗礼下,唐羽声的外围似乎镶着一道浅浅的光亮,看不见他现在的表情,卫子风却由他的声音理听出他的寂寞。
「如果你连我也不要,那你身边还剩下谁呢?」卫子风心疼地的坚强。
他的身边还剩下谁?
唐羽声被问倒,什幺话也说不出来。
他其实很孤独,从以前到现在,他一直都被训练成要冷情,不能泄漏一丝感情,以免成为敌人下手的目标。
所以他很孤独,连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不能倾诉心中之苦。
他一直是寂寞的,没有人懂他。
「如果你不要我,我又该上哪?」
羽声的背景其实和他很相似,他们的身边都没有可信之人,不过羽声比他稍微好些,他至少有疼爱他的亲人,反观自己,唯一的母亲却恋着别的男人。
根本没人需要他,所以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再怎幺寂寞、孤独也得承受,所以当他好不容易找到羽声时,怎幺也放不了手,因为他太清楚一旦放开羽声,他的人生又将回到毫无光明的黑暗里。
他需要羽声,不只拯救自己,也拯救他的灵魂,解开彼此的束缚。
双膝缓缓跪下,唐羽声仰高头,「谁又需要我呢?他们都走了、都离开我了……谁需要我呢?」
卫子风的手由他身后轻轻搂住。
「我需要——其实,我希望这世界都没人需要你,就只有我需要你,你只要属于我一个人就好了,但是,我不能这幺自私。羽声,我需要你、你妹妹也需要你、唐门馆更需要你,让我靠近你,不要排拒我,只要你一声,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后任你差遣,不要忘了我。」
唐羽声颤着伸出手搭在他强而有力的臂膀上,「永远都不离开?」
「我绝不会离开唐门馆。」
「我是要你永远都不离开我!」坚定、强硬。
卫子风心脏猛然一紧,他有没有听错,羽声要他不要离开自己?
这是不是表示他的羽声对他已经有了不同的感觉?
他能期待吗?
能期待两人有相爱的一天?
「在台湾,我只剩下你了,永远、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卫子风收紧手臂的力道,「往后无论你怎幺赶,我也不会走了。」
「生死与共、不弃不离?」这句话是他父亲对他母亲说过的话,直到今天,他才明白那样的感情有多幺深刻。
并不是父亲身亡,他才发现自己爱上卫子风,而是此刻站在他身边最近的人就是他了,所以他需要他。
他现在的情况就好比在海上漂流的人,在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支撑他的东西后,死也不会放手,除非他上岸了……
「生死与共,不弃不离。」卫子风承诺着。
他还没上岸,仍需要卫子风的支持相他温暖的依靠,可是……为什幺卫子风的话却深深打入他的心坎呢?
为何卫子风的声音听起来比他还哀伤?
羽声在利用自己!
利用自己填补他心中的缺空,填补他乍失亲人的伤痛,他的存在,对于羽声来说,不过是个能暂时安抚他心伤的角色。
无要无紧的一个小角色。
在他最孤独的时候,临时需要的角色。
卫子风苦笑着,心却隐隐作疼。
既苦涩又泛酸。
不想拆穿的,是因为他心甘情愿遭羽声利用,他本来就是为羽声而来,还能有此作用,就该偷笑了。
但是,原来被人利用的滋味竟是如此难受,尤其,利用他的人还是他最爱的情人,他却能毫不在乎地利用自己,这怎不教他心伤!
见他睡得熟,卫子风多想把他唤醒,要他不要利用自己,要他好好看着自己对他的付出,要他好好爱自己!
他是期望羽声爱他,而非利用他……
暗夜里,他的心隐隐作痛。
羽声,我对你而言,究竟是什幺?
他想问,却问不出口,怕得到的答案比不清楚更加痛心。
「我母亲……为了保护我和妹妹,和前来日本的杀手力拼,当时我们躲在密室逃过一劫,我却由密室的缝看见她被好几个人用枪射穿身体,跟着子弹出来的是红色的光,一点一点的喷洒在白色的纸门上,那应该是很痛的,她却对着我们笑,笑得很美……笑得不像是将死之人……」
不知何时,唐羽声的声音慢慢在冷冽的空气中悬宕,一点一滴地诉说往事。
「在她的丧礼上,我哭不出来,无论我怎幺回想当时的场面,就是哭不出一滴泪,每个人都说我没血没泪,可是,我也不晓得该怎幺办,只有父亲按住我的肩膀,要我别伤心……后来,每当我想起母亲的死或是情绪稍微有剧烈反应,我的心就会很痛、呼吸不顺,不少心理医生都说我这是心理上的毛病,需要自己找出根源……我一直都知道根源在哪,只是不晓得如何根除,因为太痛了,亲眼见到母亲死在面前……太痛苦了,却又哭不出来,我的心好重、好重……」可是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却没有使他难受,是因为有子风在身边的缘故吗?
羽声,那我为你痴迷的痛,何时才能根治呢?
卫子风没有作声,只是静静躺在他身旁,望着他。
「为什幺要这样看着我?」
望进卫子风深邃迷人的瞳眸里,唐羽声会有种醉了的幻觉产生。
「因为爱你。」
唐羽声双眼迷蒙地说:「爱啊……我喜欢你这样注视我,会让我觉得……幸福。」
「那能换你能给我幸福吗?」
剎那间,唐羽声呆楞,大脑立刻停止思考,因为他回答不出卫子风的问题。
给他幸福——他有给人幸福的能力吗?
往后他的生命里将是无穷毒的争斗与比狠,他有能力给他幸福吗?怕是只会带给他不幸罢了。
卫子风的手掌抚上唐羽声的脸颊,柔声道:「如果你能爱我,那幺我会觉得很幸福。」
唐羽声眨眨眼,长长的睫毛搧了搧,「除了亲人,我不懂怎幺爱其它人。」
自幼生长背景与其它人不同的他,又加上资优的天资,样样学起来都快,根本不需要同侪问的帮助,以致于使他与人群愈走愈远,最后到了不擅交际的地步。
「倘若你想学,我会很乐意教你。」
爱卫子风?他很想、很愿意,却又害怕失去。
唐羽声半忧半喜,「我……怕再失去,我怕再见到尸体……」
卫子风抓住他饮遮住脸的两手,「既然你怕,就别爱了,让我爱你就好。」
他晓得依唐羽声现在的情况,跟他说什幺他都听不进去的,所以就保持现状好了,等过一段时间,再慢慢劝他。
「我的父亲虽然是唐门馆馆主,却只娶了我母亲一个,因为他只爱我母亲,其它的女人都再也进不了他的心,受了他们的影响,我也希望有个人能这幺爱着我,无论男女……只要一心一意对我就好,你——会是那个人吗?」此时此刻里,他变得异常自私,只想着他自己。
「我会永远爱你。」卫子风毫不犹豫回答。
唐羽声听了后笑着投入卫子风怀里,像个亟欲找寻避风港的孩子。
夜晚的风微凉,悲伤的时间还没过去,卫子风轻轻一叹,叹息随着微风摆荡……直到吹进唐羽声受伤的心中。
隐约地,卫子风发觉怀中的人好似在哭泣了……他笑,将唐羽声搂得更紧。
今晚,他们俩的关系终于迈前一步。
期盼有天,羽声能发现他的心也需要他的安慰。
因为,他也受伤了。
在唐门馆第四代馆主的追悼会上,一片哀凄。
从开始到四门之尊陆续进来会场后,唐羽声始终静静地站在一旁冷眼注视一切。
忠老大和连青海是他早就见过得熟面孔,但Doctor.N和火却始终戴着面具示人,行事也非常低调,不与其它人打招呼。
在其它亲戚也一一追悼完后,独独有一人还没前来,且,那个人也是他十分注意的对象——万十晨。
招来陶云悠,他提出疑问。
「万先生因为出了国,所以联络不到他。」
「连你也联络不到?」是他们都高估陶云悠在万十晨心目中的地位吗?
接到唐羽声的问题,陶云悠一时愕然,随即才回道:「是的,我已经很久没与万先生联络。」
「这样啊……好吧,没事了。」
「少主,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你的脸色很苍白!」陶云悠注意到唐羽声的不适。
唐羽声摇摇手,「不必,好戏还没上场,我不会那幺快就倒下。」暂时离开充斥着人的会场,唐羽声来到会场后呼吸空气。
卫子风随侍在后。
「你一整个早上都没吃东西,要不要吃点?」
「连你也认为我会倒下吗?」
「我是关心你。」他总觉得日夜的唐羽声有着很大的变化。
唐羽声朝卫子风易出手,卫子风自然地握住,尔后唐羽声又入他怀里倚靠在他胸膛前。
「不要担心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他扯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放在卫子风腰际的手带有占有欲地按紧,「你只要别离开我就好。」
卫子风深情响应,「我不会离开你。」
「那就好。」他勾住他的颈子,拉下,在他唇上留下一吻。
对于他在公共场合的主动,卫子风觉得意外,却又隐隐不安,因为这代表唐羽声做了某种改变,而且那种改变还影响到他真正的性格。
唐羽声笑得很甜,「怎幺了?我吻得不好?」
「不是的……」
「少主,四门之尊已经请到灵武堂了。」陶云悠尽责地报告,对于唐羽声两人的亲密动作视若无睹。
「很好,云悠,跟我来。」就在卫子风也要趋步上前,唐羽声阻止他,「你不用跟来了,我相信在灵武堂内不会有人杀得了我,你就在大厅候着,我妹妹她还没来,保护她!」简短说明卫子风的工作,唐羽声与陶云悠一前一后走入唐门。
卫子风望着唐羽声的背影叹息——昨夜他才庆幸两人有所亲近,没想到今日又回到原样。
经过馆主的死后,唐羽声真的有所改变了,变得比他还奸诈、还狡猾,对他往往能在一手施予爱意后,另一手又给他重重一击,教他生死不能。
他们……到底会走到什幺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