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两年前。
荒芜的官道上,一行六辆大车的队伍缓慢地行驶着,由车行速度和两旁的护卫的数量可以看出,车上的物品定然不少,更准确一点地说,是贵重的物品定然不少。
烈日当空,这条官道所处位置极是偏远,少有人迹,一路更见不到茶棚之类,马上的护卫大约赶了不少的路,面上都有隐隐的困倦之色。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清脆的大喝平地炸起,道旁的树林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猛地跳出来,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手中亮出的木棍比他自己高了老大一截。
车队起了短暂的骚动,一马当先似是护卫头领的中年男子哈哈笑起来,“小子穷疯了吧?毛还没长齐就学人抢劫?不知死活!”
“唉,家教不严,让人看笑话了。”
随着悠悠的叹息,又一个人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是真的就那么闲庭信步一般地走出来,拨开草丛的动作优雅如拂开珍珠帘幕,几分自在几分慵懒,白色的缎袍宽袖长带,二十来个护卫眼睁睁看着他一直走到路中央,竟是谁都忘了说话。
“宣桑笨蛋,谁叫你说的那些蠢话?”温良玉一抬手,夺过少年拿着——或者说是“抱着”的长棍,随便往地上一顿,气势立即一变,要多嚣张有多嚣张,偏是半点不惹人生厌。
“啊?那不是抢匪的四句真言吗?”温宣桑茫然地看他。
“真你个头!”手腕一转,棍头由上轻敲向他后脑勺,“这是官道,你开的?这么本事回山再开一条给我看看。”
“大家都这么说嘛。”他小声嘟囔。今天是他第一次出来抢劫,事先找了很多人吸取经验,想一鸣惊人让大哥刮目相看的,不过,好像又失败了。
中年男子这才回过神来,虽然对方又多了一个人,不过看着明显也是软脚虾一类,大概能经得起他一拳就不错了。于是傲睨的神气不改,“喂,小子你的毛也没长齐了吧?”
这话侮辱意味甚浓,换到江湖上去,一般就可以作为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的开端了。那首领说完这句话,心里也同时起了戒备之意,防着对方突然发难,他虽看不起对方,毕竟也没当对方是死人。
温良玉眨一眨眼,却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微笑道:“抱歉,有关于这个问题——只有我老婆才能知道,如果你是男扮女装,我倒可以考虑先透露给你。”
温宣桑扯扯他衣袖,“恶,大哥,就算他是,你连这种货色也能接受?”
护卫群中有窃笑响起。
中年男子被这一句话噎得几乎发昏。他活到三十多年,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招人“调戏”,听着身后笑声一时脸都青了,“你——”
温良玉很有耐心地等他下文,但对方所受的刺激显然过大,“你”了半天也没接下去,倒是第二辆车厢里探出一颗苍老的头来。
“赵校尉,你磨蹭什么?还不赶紧收拾了,老夫等着赶路。”
“校尉吗?”温良玉摇摇头,“果然是树大根深的尚书大人,被革职回老家了,还能劳动正规武官一路护送,真是——”唇角勾起炫目的笑意,“不抢你都觉得对不起你啊。”
“好像是只大大的肥羊呢。”温宣桑跟着附和,摩拳擦掌,“捞完这一票我们能休息很久了吧?”
“一年半载应该绝对不是问题。”温良玉回答他,“谁叫尚书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带了这么多礼物来拜山。”
这两人一搭一唱,赵校尉怒然拔出剑来,“就凭你们两个?”
“啊,被人嫌弃人少了呢。”没奈何地耸肩,温良玉一个响指,“兄弟们,出来壮壮声势吧。”
呼啦啦——
车队众护卫目瞪口呆。
赵校尉直了眼,觉得拿剑的手有些软。这、这么小的树林,怎么能藏下这一百多号人的?虽然看上去质量有点优劣交杂。青年笑颜很诚恳地道:“其实本来不准备让他们跟来的,这里离我们祁连山有点远,来来回回的不怎么方便。不过后来想到,尚书大人挖了朝廷的墙角这么多年,不知道攒下多少家当,我一个人不好拿,还是多带点人来的好。”
探出身来的尚书大人白了脸,“赵、赵校尉?”
“你们是祁连山的?”赵校尉的脸也白了。若只是普通绿林还好说,祁连山的恶匪出了名的难惹,连朝廷都不敢轻易招惹,他怎么会这么倒霉?!
“原来我们还没有自我介绍?真是失礼了——”
温良玉话说到一半,扶住身旁的少年,“宣桑,怎么了?”
温宣桑抓着他的手,定了定神,“我没事。”
温良玉眯了眼,挣开他的手摸上他额头,盯着他,“没事?”
温宣桑心虚地转开眼珠,“那个,有一点不舒服。”他强调,“只有一点点!”
“真不该带你出来。”没辙地叹一口气,手指滑到他太阳穴轻揉,“笨蛋就是笨蛋,才晒一会儿也能中暑。”
那语气那动作说不出的疼宠,敌我两边一百多人就站在烈日下看着两人上演兄弟情深,千秋寨一方人马面不改色,似是司空见惯;反观另一边,显然就没这份镇定功夫了。
祁连山的劫匪都这么与众不同吗?赵校尉瞪着眼勉强找到理由,那接下来要怎么办?打还是不打?
他在这边挣扎,那边温良玉按摩完毕,道:“你到树林边呆着,别在这里凑热闹了,等会事完了,我再给你去找绿豆汁。”温宣桑满心不愿,但头实在晕得厉害,心里也堵得欲呕,只得扯了他的袖子撒娇:“还要酸梅汤。”
“得寸进尺。”温良玉翻他一个白眼,“知道了,还不一边呆着去?”
目的达成,少年手遮在额上,这才乖乖地往之前藏身的树林走过去。
温良玉的目光下意识地追过去,便是在此时,赵校尉咬着牙猝然发难。
左掌在马鞍上一拍,身形借着那一拍之力腾至半空,剑势凌空而去,幻出三朵剑花,此人剑法竟是不凡。
“惑敌之术,不能一击奏效,白费力气又有何用?”看似没在意他突袭动作的温良玉上半身蓦然后弯,背后披散的黑发滑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手中长棍不避不躲直直迎上他锋利剑刃,一击之下,非但未断,反倒完全消减了对方人在上方的优势,出口的话气息绵长,字字清晰,不受半点影响。
“好帅……”路边的温宣桑痴迷地捧了颊,看大哥打架真是种享受。
但作为被打的赵校尉却显然没办法欣赏,完全不是对手!脑中恐惧地掠过这样的觉悟,却已经停不下来。他被那长棍一拨之下虎口剧震,险些连剑都丢掉,勉强撑住,心里却已经再清楚不过,打不打都是输,现在不过是一个过场而已。
算了,反正那老头也被罢官了,自己何必替他这么卖命。一有了这种想法,赵校尉的出手顿时懈怠起来,温良玉看出他的敷衍,也懒得多结冤仇,很合作地在第七招上点中他门户大开的胸前要穴上,没下辣手。
“好啦,还有想护主的一起上就是——这么想找死吗!”懒洋洋的腔调一转为犀利,脚尖踢起赵校尉先前掉在地上的剑,两指捏了剑刃扔出,两个动作连贯得一气呵成。在旁人看来,真真只是眼前一花而已。
原来是有个护卫见温宣桑一人倚在道旁树上,悄悄摸过去想抓了他威胁,还差着五步远,温良玉的飞剑追上去,生生将他的肩胛骨钉了个对穿,余势不歇,带着他的人直向前撞去,温宣桑急急想躲,到底差了一步,额角被那人肩头透出的剑尖划出一道血痕来。
温良玉盛怒之下出手,忘了计算之后的冲力,这时情知不好,身形一闪已冲了过去。
“宣桑宣桑,你怎么样?”
“大哥你好紧张——”温宣桑皱着细致的眉看他,“我没事的。”呼,不过还是有点小痛。
温良玉深知他性子,见他没哭,知道是不怎么严重,心微定下来,小心拿下他的手,“给我看看。”
额角的血痕极细,看样子显然也不深。温宣桑拍拍他的手,“没关系的,这点小伤很快就会好,大概连疤也留不下来的。”有点惋惜呢,第一次的抢劫生涯,都留不下什么纪念。
温良玉看他眼中神色已知他在想什么,没好气地拖着他回到大道:“没良心的小子,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最好给我收起来。”
温宣桑吐吐舌头,他只是想想嘛。
“还有谁想上吗?”温良玉微笑着,看对面被适才变故惊得变了脸色的众人,眼底却见不到半分笑意,“尽管来,我心情不大好,正巧想找点事做呢。”
官兵虽不见得一定怕死,却素来看自己的命比别人宝贵些,现在眼看着赵校尉都被制住,再看那人的惨状,胆已吓破了一半,互相看看,一齐下了马,走到路边去了。还有一些下仆婢女之流,早吓得腿都哆嗦了,哪里还敢抗争什么。
“你们、你们怎么能——”车厢中的林尚书气得手指乱颤,“你们这群废物,就这样弃老夫于不顾?”
温良玉挥挥手,“还等什么?开工吧。”
便有十几人兴高采烈地冲过去,林尚书先被粗鲁地拖出来,扔在地上,看着这些人竟是要连车一齐抢走,心痛得几乎晕过去。
“你、你们——你们这些强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不怕老夫报官剿了你们的老窝?”
千秋寨的众喽罗忙着推车,没人有空理他。
温良玉悠悠然走过去,微俯下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尚书大人,你也配说这八个字吗?你做的那些事,有几件是能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亮出来的?不要太心痛了,这些东西本来也不是你的,你抢别人的,自然就有别人来抢你的,想开一点,很正常的事情不是吗?”
一番话以循循善诱的口气说出来,如教训无知幼童,林尚书多年心血一朝全化流水,禁不起为他人作嫁衣的刺激,再听他一番歪理,眼一翻,终于晕了过去。
“不是吧,这样就不行了?”温宣桑惋惜地凑过来看看,“本来还想找他聊聊呢。”
“聊什么?贪污心得?”温良玉斜睨他一眼,“等你做了官再来研究这个不迟。”
“我才不要做官。”温宣桑笑嘻嘻地巴上去,甜蜜蜜地道,“人家只要跟着大哥。”
“做一辈子山贼也无所谓?”凤眸波光流转,透出浅淡笑意。
“当乞丐都可以。”他更加起劲地巴上去,“大哥,有没有一点感动?我对你不离不弃哦,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嫌弃你的。这个世上,绝对没有任何人可以拆散我们。”
“原来你对我这么一往情深?我想不感动都有点难呢……”话尾渐渐模糊,距离不知何时近到咫尺,直直盯视的墨黑的瞳眸闪着晶亮的光,有意无意,一片勾魂之色,“此情当真无以回报,为兄以身相许如何?”
刻意低哑的嗓音,温热暧昧的气息直扑上耳廓,天上艳阳高照——是太艳了吧,才会让他的头又昏沉起来。
“……你还真脸红了?”青年无比恶劣地大笑起来,伸手扯他的脸颊,爱不释手地捏来戳去,“宣桑,笨小孩,我才小小释放一下魅力你就受不了了?你不会真爱上我了吧?唉,这也怨不得你,谁叫你没见过比我更完美的人。好了好了,我原谅你,不要惭愧了。”
“……”温宣桑被玩得险些吐血,愤愤地扯开他的手,“大哥,我生气了!”
“都说了原谅你了——”见他眼睛圆溜溜瞪来,当真有些着恼之色,但衬着红红的脸颊偏又是可爱到不得了,心里不知哪个角落,如信手拂过琴弦,铮然一动。
温良玉兀自笑着,照心中所想,低头就往他脸颊上亲了一亲,“谁叫你先来招惹我,不知道从哪场戏里学的白烂戏词,意思还不知道,就往我身上乱套。”
不等温宣桑说话,他忽然低声笑出来,“宣桑,那校尉有句话倒是说对了,你还真是乳臭未干呢,身上还有乳香味——”变本加厉地凑近,脸过分地几乎埋进他的颈间,呢喃着,嗓音沉醉出不尽的慵懒迷离之意,“你好香。”
温宣桑怀疑地提起衣袖,用力嗅了嗅,“哪有?我只闻到汗臭味。”顺势扇了扇,“好热哦。”
温良玉一头栽在他肩膀上,“笨蛋,正经勾引你倒是什么也不知道了。”拳头打在棉花上,最是吐血。
“我就算不笨早晚也会有一天被你叫笨的——”知道抗议无效,这句只是认命的自言自语。温宣桑推推他,“大哥,你站好了,我有个问题问你。”
“嗯?”懒洋洋侧首抬眼看他,头依旧大咧咧地搁在他不算宽厚的肩上。
“那个——你要老实回答我的。”
“我不老实怎么样?你要逼供吗?”半闭着眼眸,“问就是了,嗦什么开场白。”
少年的脸有些红,稚气尚存的面上神色十分认真,外带着三四分尴尬,“大哥,你、你是不是——”他顿了顿,接下来的四个字低得几乎听不见,“喜欢男人?”
晴天霹雳——
天塌地陷——
江河倒流——
也比不过这一刻的震惊,“你、谁告诉你这种事的?!”
他一手拉扯大的笨小孩,从头到脚连名姓都跟了他的,纯洁美好得笨蛋一样的小小少年,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竟然会知道这种事情了?是哪个向天借了胆的混账敢污染他?
心里飞速滑过山寨厚厚的名册,片刻间筛选出可疑人选,正想着回山后要如何动用酷刑逼出罪魁祸首,冷不防温宣桑一声大叫:“难道是真的?”
“……”一口血险险就这样真的喷出来,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是啊,你今晚就来给我侍寝好不好啊?”
纯洁无瑕的眸光回视他,“侍寝?什么意思?”
万丈怒火回落下去,“你不知道?”温良玉站直了身,认真看进他眼底,只见一片纯澈坦荡。心里这才松了好大一口气。这小子,大约不知哪里听了只言片语,自己糊里糊涂地瞎揣摩,其实还是什么也不懂得。不过,不对——
“你根本都不懂,从哪里得出我性向的结论?”温良玉拧眉看他,“谁告诉你我喜欢男人的?”恶,提到那个词都一阵恶寒。
温宣桑讪讪地,隐约明白自己又闹了笑话,脸上红晕不减反深,“那个,我听说书的说,分桃断袖什么的,大哥你好像都做过。”
温良玉满脸黑线,拼命抑制住发痒的手,“我什么时候做过那些白痴事了?”
“你不记得了?”清秀的脸容无视他扭曲的表情,竟是有些失望伤心的样子,“去年夏天,有一天中午我们一起睡午觉,后来你先起来,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身下压着断的半截袖子。拿去问大哥你,你说怕吵醒我才——”分明就是那个故事的完整翻版啊,一丝丝都不走样的!
不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男人之间也会有那个、那个感情,前些天从说书的那里听说后,想到他和大哥之间的种种,愈想愈是不安,仗着今天自己受了伤——呃,好吧他承认,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伤,不过反正大哥一样紧张嘛,这时候问,就算说错什么话,大哥也舍不得罚他。
“那是因为那截袖子上全是你的口水!”早知道就不借手臂给他枕了,毁了他一件衣服不说,死小孩,还给他联想到这种事情上去!“后来的说法不过是随口哄哄你罢了,你还真信了?你睡着了就和猪一样,打雷都照睡不误,我怕吵醒你?少肉麻了。”
“啊?哦——”眉毛垂下来,被沉重打击了。
“老大,东西清点完了,用处不大的也扔掉了,这些人怎么办?”一个喽罗凑过来问。
“全捆了扔树林里,官兵捆紧点,反正他们迟早挣得开。”他头也不回地扔下话,继续问,“那个‘分桃’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
“等等,你不用说,我想起来了。”温良玉恍悟打断,一时啼笑皆非,“那个桃子是你从我这里抢走的好不好?谁和你分了?我没抢回来就不错了。”
温宣桑怔怔问:“抢走的不算吗?”
“当然不算。”温良玉有些无力地答他。就算算又如何?也不代表他喜欢的就是男人吧?望文生义,断章取义,全被他占全了,“你以后少去听那些歪书歪戏,我有空替你找些正经书来看,省得你再半懂不懂地胡扯。”
“我不要——”垮了脸,他好讨厌看整篇整篇的之乎者也,全是大道理……呵,再多的大道理又有什么用。什么圣人之道,全是糊弄人的,人的本性该是怎样还是怎样。
“想到什么了?”没错过他眼底一点倔强的冰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没事。”把脑子里讨厌的事甩出去,那些东西才不要记着,有大哥就好了。他乖巧地眨一眨眼,“那大哥,你真不喜欢男人?”
原本温柔地摸着他的头的手抖了一下,屈了指,当地敲下去。温良玉咬了牙笑,“别的臭男人我不喜欢,不过如果是宣桑你的话,我倒是可以屈就一下,怎样?考虑一下,是不是就这么从了我?”想他聪明绝世睿智天成,究竟是怎么会教出这种笨蛋的啊?
大哥大概不知道他这种表情非但不可怕,其实还很好看的吧——生气与无奈混合成一点也不掩饰的容忍,斜睨的眼神因压抑了情绪而分外的亮。
是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表情啊,换作别人,大哥什么时候知道“容忍”这种词了,些微不爽,一早一顿暴扁上去了。
心里因为这个而暖暖的,对他说出的话倒没怎么在意。少年顾自有些羞涩又十足认真地道:“大哥,你喜欢我是可以的,不过不能喜欢男人。”
“你——”
用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住弑弟而后将他曝尸荒野的冲动,他的教育真是彻底完全地失败。听听那是什么话吧,连最基本的逻辑承转关系都搞不清,果然——是笨蛋啊!
“省省吧,我不是恋童癖!”这小子——其实也确实还不能算男人,充其量是个半大的孩子罢了。
“啊?”一颗萌芽的少年心裂成两半,温宣桑未及问别的,先前的喽罗又跑来,“老大,全办好了。我们可以回山庆祝了吧?”
温良玉闻言,四顾看看,道上已清理得和先前毫无差别,放了一堆粽子的树林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五车物品精简成了三车,遂点点头,“那老头怎样了?”
“嘿嘿,老大你有注意到啊?”还以为与三当家说话没看见呢。喽罗咧嘴笑道,“没什么,就是用二当家做的特殊黑墨,在他全身都留了些记号。兄弟们学问有限,就画画乌龟打个大叉什么的。老大你要不要过去留一下墨宝?额头上留了一块给你哦。”
说得眉飞色舞的,不知可怜的尚书大人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温良玉摇头,“算了。”估计那老头也见不了人了。
“半年洗不掉的那种?”温宣桑兴致来了,眼睛发亮道,“大哥不去我去。”说着兴冲冲地跑进树林里。
温良玉一笑,也不阻止,站在原地等他。不一会见他甚是得意地蹦跳着回来,便问:“你留了什么?”
“坏人!”头一扬,得意洋洋地大声道。
喽罗忍俊不禁,哈哈笑出来,“三当家,小孩子才这么骂人。你不会别的吗?要不要我教点你?”他们是山贼耶,怎么能连骂人都不会?
“不用。”温良玉轻描淡写地看过去一眼,“只不过这两个字的笔画少点,所以他碰巧都会写而已。”
被看的人缩了缩脖子,威风灭了一半。大哥真不给面子,就算是事实也不用这么明地说出来吧。
温良玉不再理他,一挥手,“回山!”
众喽罗兴高采烈地押车上路,待他们走了一段,温良玉方慢慢跟上去断后。
“大哥,我们就这么回去了?”温宣桑跟在他身边,觉得不太真实地问。
他第一次的抢劫生涯啊,如此伟大而具有纪念价值的第一步,居然就这么结束了?心里空落落的摸不着底,没有他任何的表现机会,额上的一点小伤痕还是躲不开大哥的飞剑才留下的,说出去非但不具备勋章的光荣意义,反倒是证明他反应迟钝的耻辱。
呜——好不甘心。
“不然怎样?你以为挑一次没有危险的抢劫是件很容易的事吗?”温良玉懒懒答道,他费了不少心思的好不好。
温宣桑一呆,“啊,你是故意的?”
“有意见?不知道是谁在毫无危险的行动中都能受伤。”
轻飘飘一句话,立马把温宣桑刚冒出一点小苗的不满掐断。
摸摸鼻子,讨厌的官兵,刚才应该也在他脸上留点纪念的!
“宣桑……”低声唤,生平第一次,温良玉的声音中出现了迟疑之意,淹没在前方的车辕声笑闹声中,竟有了一丝说不出的萧瑟,“刚才问我的那件事,你是不是很排斥?”
“当然!”少年斩钉截铁地答,怎么能不排斥,大哥要是喜欢男人,他怎么办?
“……我知道了。”
些微怅然的叹息,很快在烈阳下蒸发成虚无。
傍晚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山寨。
安置好了战利品,天色已完全暗下来。
众喽罗勾肩搭背地笑骂着去后山的溪流里洗澡。有一个看见温宣桑一身汗地往厨房的方向跑,笑道:“三当家,你又不和我们一起?要是嫌挤,大不了我们让个宽阔点的地方给你嘛。”
“就是,回房多麻烦,还要去厨房拎热水。”另一个加入劝说行列。
温宣桑捏着鼻子后退两步,他要怀疑自己被闷在巨大的腌菜坛子里了。难怪大哥说他身上香,和这些人一比较起来,他倒真成香的了。
温宣桑瞪过去一眼,“我怕长针眼啦。你们要去就快去,熏死了。”
“长针眼?”喽罗憨厚地反问,“我们有的三当家又不是没有,怕什么啊?”
另一个接道:“大不了小点嘛——”
温宣桑脖颈都红彤彤的了,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你你你——你们都给我滚去洗澡啦!”郁闷郁闷,他为什么要和臭男人讨论这种事情啊!
两个喽罗见他动了真气,一片好心被糟蹋成驴肝肺,委屈地低着头抱着衣裤走了。
温宣桑无力地吐出一口气,对着天上繁星翻了个白眼,呼哧呼哧地继续跑去厨房拎水了。
温良玉身为寨主倒没他那么多讲究,但,要他和一百多人挤在一起下饺子那也是万万不成的。武功在这时发挥了独特的效用,寨主大人拿了衣物,施展轻功,半盏茶的工夫已赶到了溪流的上游,痛快洗去一身沾腻。
众喽罗自然不可能想到,他们此刻洗的已然是别人洗剩的洗澡水了,也自然,温良玉对此不会有半点愧疚。
神清气爽地回了寨,温良玉不经意看到桌角放着的金创药,心里迟疑了一下。
算了,宣桑额头的伤虽然不重,动用金创药有点小题大做,不过那小子体质弱得很,万一处理不慎,脸上留下伤痕总不是什么好事。
这么想着,他信手捞了药瓶在手,推门出去。
隔了五步远,见着陈旧的窗纸透出朦胧泛黄的烛光,温良玉微蹙眉,宣桑不会是在浴桶里睡着了吧?烛火暗成这样,也不知道要剪一下。
加快了悠哉的步子,已是提前抱了“那个笨蛋睡着了”的想法,温良玉没多考虑别的——事实上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考虑的,就算给他看见不该看的,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好避讳的,于是直接加力推门。
山寨里没屏风这种奢侈品,他一推开门,就见到那个他以为睡着了的人。不过,室内灯火昏黄,雾气蒸腾缭绕,能见度其实极低。
而以温良玉的眼力,也不过只能看到木桶里背对着的单薄白皙的双肩,隐隐约约的,那线条极是优美婉转,甚而有几分惹人可怜的意味。心里突地一紧,莫名地竟觉得不敢再看——偏偏眸光定在那里,脑中再如何觉得不妥不妙,居然硬是移不开去。
像是——着了魔一般——
他推门弄出的动静不小,温宣桑大骇之下早已转过头来,见着是他,一时也怔住。但旋即回过神,惊吓得整个人沉进了水里,张了嘴,吐不出声音,试了几次,终于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来:“……大哥?”
声音低哑,大约是在水里泡久了,乍然开口还有一些些晦涩,于此时同样暧昧难解的室内听来,别有一种陌生的天真的魅惑——
他真是疯了!
雾气里对上那双澄然惶恐的眼睛,温良玉不自禁倒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脚跟悬空到了土阶上,他一无所觉,又退了一步。
一脚踩空,直接落到下一阶的脚底震得微微发麻,昏眩的神志终于清醒过来。闭上眼,上前把被他蛮力推开的门重新砰地关上,收回的手忍不住地颤抖。
室内一片沉寂。
温良玉怔怔在月光下站了一会,猛然转身发力往山寨外奔去。
出了寨门,他足下不停,施了轻功在山林间穿梭。一轮圆月银盘似的挂在树梢上,亮晃晃洒下银辉,照得脚下崎岖的路几乎如同白昼一般。
真反常——反常即为妖——
反常——即为妖——
真气一滞,脚下踉跄了一下,刻意不去控制,也不试图停下,自虐一样直直撞上前方坚硬的胡杨树身上。
头一阵剧痛,接着更加昏沉,满天繁星全绕到了他眼前。
身上的燥热没有丝毫减退,心头堵得喘不过气来。
怎么会这样——
抬起手,用力按住眼睛。
终于,终于不能再骗下去了,终于不能不承认了,也——终于回不去了。
费了多少力气,明知道是自欺欺人也决不肯承认,压下所有隐约的蠢动,拼了命告诉自己只是兄弟之情。催眠一般反复,告诉自己只是笨小孩太可爱,什么都不懂,那样只一心信任他,随时随地缠着他,所以忍不住要时常去逗他宠他,故意忽略心底真正的心思,把所有对他做出的亲密举动都贯上“纯洁”的旗号——
但终于到了,骗不下去的一天。
他竟是连自欺都不能了——苦苦地笑,对那小鬼,他到底放了多少心思下去?
不该放任的,一时自欺的后果导致他一陷再陷,终于再也回不了头。
刚才问我的那件事,你是不是很排斥?
当然!
当然,当然。
连自己都觉得恐惧一直不敢承认的事,难道还指望那小子会有别的反应吗?
好多余的一问,好多余的奢望。
他一定是病得不轻了吧,对一直天真唤着他“大哥”的少年生出那种心思的自己——一定是疯了。
顺势滑坐在树下,捂着眼睛的手指更加用力按下去,到连眼珠都觉出酸胀疼痛,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才露出个缝隙。
真是自虐了——却一定要做点什么,一定要借着另一种更强烈的感觉才能压下心里那股害怕,和,那压着的只有一点点然而一放出来能将他生生吞噬的不甘心。
因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前路断绝,做什么不做什么结果都一样,他想要的那个人就是要不到,就是不会是他的,他只能失败。
好不甘心——
但是那小孩什么也不懂,单纯当他是大哥赖着他,几番刺探,不是不情热,有时候狠了心,真恨不得就这样勾了他陷下来,横竖他什么也不懂,自己说什么信什么,真要了他,他大概是连反抗也不会的。但是,但是——温良玉终究不是这样卑劣的人。
他终究办不到。
不屑用了别种手段,不是因了那小孩真心,他不能,也不忍要。
再不甘心……也只能是不甘心而已。
就这么一直坐着,自己也分不清梦里醒着,只不知什么时候,迟来地觉出全身酸痛。茫茫然放下了手,眯眼看去,东方已吐出了鱼肚白。
他竟是在这里坐了一夜了吗?
扶着腰有些吃力地站起来,想了一会,举手抹了一把脸,仰头长啸一声,啸声绵长在群山间回荡,他自带着一身夜露袂然下山。
一月后,无故失踪的温良玉重新回寨。
只是自此,再不出现在温宣桑三尺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