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卢有睿正在吃早餐,自从他必须靠轮椅行动之后,咖啡机、烤面包机、微波炉、电磁炉、饮水机,全都从高高的流理台被移到较矮的餐桌上来,以方便他使用。

这天早上他烦闷得没什么胃口,脑海里一直出现昨天白湘芸含恨的眼神。

他自问:难道他做错了吗?

因为心疼白湘芸吃苦、担心自己的行动不便拖累了她的幸福,所以他忍痛选择离开,以为这样对她最好,可是昨天见到湘芸后,他发现,她似乎过得很不快乐。

她像一朵孤独的白玫瑰,眉宇间锁着忧郁,看起来一身傲骨却又带着刺,仿佛想将身边的人全都给刺伤似的。

卢有睿边喝牛奶边想着关于白湘芸的事,突然,一个皮肤黝黑的小男孩跑来敞开的门边。

“米稣。”卢有睿一见是隔壁邻居的原住民小男孩,便对他招手。“要不要进来吃烤吐司?叔叔这里有巧克力酱可以涂。”

小男孩走到餐桌旁,腼腆一笑,接过卢有睿递给他的烤吐司,然后拿起巧克力酱在吐司上涂了厚厚一层,一口咬下,一脸满足。

卢有睿控制电动轮椅扶手上的操控杆来到冰箱旁,打开冰箱,倒了一杯柳橙汁给米稣,问道:

“你来找我有事?”

米稣边吃边点头,口齿不清地说:“好像有人要来找你。”

“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找我?是谁?”

米稣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是谁,可是刚才我坐在货车后面跟爸爸去下面的果园采柿子的时候,看到很远的山路那边有一辆黄色的车子往我们山上来,我记得以前也有看过一模一样的车子停在你家门口。”

米稣的话让卢有睿大为震惊,他忐忑不安,不由得要去猜想那会不会是白湘芸?

卢有睿急急地问:“你在什么时候看过一样的车子?”

“第一次是大姊姊和大狗狗一起来的时候,第二次是那个大姊姊自己来,可是你不在家。”

卢有睿听了冷汗直冒,着急不已。

没错,是白湘芸!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立刻拨给住在隔三间房子远的阿辉。

“阿辉!”卢有睿难得失去冷静,慌乱地吼着。“快过来!”

“唔……干么?”阿辉还在赖床,声音懒洋洋的。

“快过来帮我把轮椅藏好!”他不想让白湘芸看到他坐轮椅的落魄模样,他承认自己这样很幼稚,但是,他就是想在她面前维持昂藏稳重的形象。

“干么要藏轮椅?”阿辉没有要移动身躯下床的打算。

“湘芸她要来了!”

“嗄?谁啊?”

卢有睿咬牙解释着。“就是昨天我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女人!”

吓!闻言,阿辉的瞌睡虫全吓跑了,倏地冲下床,穿上拖鞋赶往卢有睿家里。

关于那位白小姐的事,昨天在回程的车上他全听卢大哥说了,听完之后,他好难过,替卢大哥和白小姐觉得惋惜不已。为何命运要这样捉弄人呢?如果白大哥没有因为腰椎手术而行动不便的话,他们早该是一对幸福的夫妻了。

当阿辉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来时,卢有睿已经靠着手臂的力量将自己的身体从轮椅移至椅子上。

“阿辉,快!”卢有睿催促着他。

“好好好,别急,我来了。”阿辉推着轮椅,手忙脚乱地在屋里头转着,一会儿推到房间、一会儿推到厨房,完全拿不定主意。“天啊!到底要藏哪儿啊?”

“藏在楼梯下方,然后再去找一张帆布盖起来。”卢有睿指挥着他。

终于,一阵慌乱后,阿辉把轮椅藏好盖住,他这才吁了一口气,问卢有睿。“接下来呢?”

是啊,接下来呢?怎么做呢?白湘芸这么一大清早上山来找他做什么?他毫无头绪。

他拧眉说:“静观其变,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你们先回去。阿辉,你的手机要开着,有什么事我才能随时call你。”

阿辉猜测着问:“她会不会是为了狗的事情来找你算帐?”

“她要找我算帐的事恐怕不只这一件,是我欠她的,不管她想要怎么算帐,我都会依她的。”卢有睿苦笑着。

***

白湘芸把车停在卢有睿家门口,她从车窗往屋里头看去。

门没关,卢有睿坐在餐桌前,手里拿着报纸,那模样像是很悠闲地在吃早餐。

白湘芸看得怒火中烧,她气恼他怎么可以过得这么惬意自在,而她却是黯然神伤地过日子。

她提着行李下车,砰地关上车门,挺直腰杆,目光犀利地往屋里头走去。

卢有睿早就知道她来了,他强自镇定,假装没发现她,很专心地低头看报纸,天晓得,报纸上到底写些什么他完全没看进去。他心乱如麻,默默数着白湘芸的脚步,直到她在门口站定。

“早,还真有闲情逸致啊!”白湘芸道了声早,然后潇洒地把行李抛到一旁的藤椅上,双手交叉环胸,双腿分开与肩同宽。她背着光,光线在她身体周围形成一圈光晕,使得她的姿态骄傲得像是……来讨债的。

“湘芸?”卢有睿愕然抬头,本来是设定好想要假装不知道她会来而刻意摆出吃惊的表情,但是现在他不需要假装便觉得吃惊,因为此刻的白湘芸看起来像一团火,只不过不是热情的火,而是一团蓝色的冰火。

“怎么那么突然?”

他心疼地看着她眼底下的阴影、浮肿的眼皮、布满血丝的眼球,看起来像是哭了一整夜似的。

还有,那行李是怎么回事?她打算住下来吗?

“是很突然没错,我只是想来问你一件事。”她走到餐桌前,自顾自地坐下来,目光无惧地看着他。

“你说。”他觉得很心痛,明明在他眼前的白湘芸看起来那么骄傲,但是……他看得出她正极力用骄傲掩饰脆弱,他感觉她像是随时会崩溃大哭似的。

“你曾经委托萧律师,说愿意过户给我任何我想要的东西,这件事还算不算数?”

“当然。”他点头。只要是给得起的,他绝不手软。

“当时我只要了一棵樱花树,现在,我后悔了。”

“嗄?”卢有睿愈听愈不明白。

她宣告道:“我要这间房子。”

“你要房子?”他很吃惊。

“后悔了?给不起?”她挑眉,一副存心找麻烦的模样。

“不,我只是很意外。”卢有睿摇头。“既然你想要,那便给你。我会尽快联络萧律师来办理过户,过户费和赠与税从我这里支出,等我找到落脚处之后,我会搬走,到时你再搬来吧,这里全交给你处理。”他不争不辩,任由她索求。

一听到卢有睿居然那么轻易就答应她的胡闹要求,白湘芸忽地喉头一酸。她咬牙瞪他,气他为何还是那么样的温柔,居然连过户费和赠与税都帮她设想好了。更气的是,他说要搬走!

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奢想他的任何财产,她只是想报复他的不告而别,才故意这样任性胡闹,可是他却什么都无所谓。

“湘芸?你……还好吧?”她隐忍着委屈的模样让他的手情不自禁地覆住她搁在餐桌上的手,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白湘芸低头,迷惘地看着被卢有睿覆住的手,接着又抬头,目光询问地看向他,她被他弄得好混乱喔!

他到底是爱她?还是不爱?

分手得那么突然,现在却又关心得那么温柔,但是又说要离开,他到底是想怎么样?

白湘芸察觉他的手心在冒汗,她看着他,想在他眼里读出一点端倪。

因为实在太想弄清楚了,所以她忽然开口说:“我只说我想要房子,但我没说你必须搬走。”

“呃?”这下子换卢有睿迷惘了。

“我要房子,从今天开始我会住下来,但你不必因此离开,你可以留下来。”

卢有睿张口结舌,想说些什么,但舌头竞像是打了结似的,说不出话来。

半晌之后,他确认地问:“你的意思是……你要跟我一起住在山上?”

他的反应让白湘芸疑窦满腹。搞什么?为何露出这么惊讶担心的表情?莫非……这房子里藏了什么秘密?是关于他突然分手的秘密吗?还是,他说没有劈腿另交女友是骗她的?他其实在这儿金屋藏娇?

“不行吗?”她逼问,急于弄清楚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反正离家前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了,当失去了一切后,她也就不在乎无谓的自尊了。

是的,她愿意抛弃自尊,承认她还深深爱着他,那种又爱又恨的情绪紧咬着她不放,让她好苦好苦。

当然不行!卢有睿在心里喊着。

如果他和白湘芸同住一个屋檐下,那么她便会知道他行动不便的秘密!

“湘芸……”他哑着声,企图说服她。“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搬出去了,房子的产权也过户清楚后,你再搬进来,届时,这房子随你爱怎么弄都行。”他何尝不想与她同屋共处、朝夕相对,但是,若是让她知道真相后,她可能会怪他不该隐瞒事实真相,然后执意要照顾他,那么一来,岂不是枉费了他当初狠心使计逼她离开的用意?

卢有睿愈是推托,白湘芸愈是怀疑。

她眯眼观察他脸上的变化,忽然,她倏地站起来,一脸杀气腾腾的表情。

“湘芸?”卢有睿吓了一跳。

白湘芸二话不说,冲进一楼的浴室。

“你想上厕所?肚子痛吗?”他不能移动,只能坐在原处关心地问。

“不是!”她吼回去。

她朝浴室里探头,发现洗脸台上的牙刷只有一根。

白湘芸又打开一楼的房门,发现里头的用物齐全,像是有人常睡在此,她愣了一下,跑出来客厅问卢有睿。“一楼的房间不是你父母以前住的吗?现在谁睡在那儿?”

“我。”他行动不便,无法上二楼,自然改睡在一楼。

“你?”OK,既然他睡那儿,那么那个房间的嫌疑最大!

白湘芸于是又跑回一楼房间里仔细搜寻,尤其留意床单上是否有遗留下来的长发丝,衣橱里是否有其他女人的衣物,可是……没有,一无所获。

她走出来绕到厨房,东翻西找,还是没有,没有一丁点儿女人逗留过的迹象。

“湘芸,你到底在找什么?”卢有睿的眼睛跟着她焦急的身影四处打转,摸不清她在寻找什么?

他心惊胆跳,怕她胡乱去掀开楼梯底下的那块帆布。

白湘芸不理会卢有睿的询问,迳自奔上楼。她先去找卢有静的房间,空荡荡的,像是有一阵子没人来住过,于是又去开卢有睿的房间,门一开,眼前的景象让白湘芸傻怔住,她愣在门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下一秒,再也不受控制,泪水潸潸滑落脸庞。

卢有睿的床上还挂着当初的那个蚊帐,他知道她皮肤嫩,舍不得她被山上的小黑蚊叮咬,为了她特意去买来的蚊帐还悬挂在天花板上,像是……等待着她回来这儿过夜似的。

“湘芸?湘芸?”

等在楼下的卢有睿发现楼上久久没动静,他忧心她,大喊着她的名,但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可让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掏出手机,想叫阿辉代替他上楼去瞧瞧,正要拨号,眼角瞥见米稣在屋门前好奇地探头,马上叫他进来。

“米稣!快!帮我去楼上看看阿姨发生了什么事?”他急得满身大汗,巴不得自己能插翅飞向二楼去亲眼看看白湘芸。

米稣很听话,点点头,光着脚丫子,咚咚咚地跑上二楼。

白湘芸正默默垂泪,听到后方传来的脚步声,回头,瞥见搞不清楚状况的米稣正对她咧齿一笑,并且拉了拉她的衣角。

“阿姨,你怎么哭了?卢叔叔很担心你。”

倏地,悲伤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她颓然跪坐在地板上,掩面嚎啕大哭。

在楼下的卢有睿听见了哭声,听得他的胸口剧痛不已,他的眼瞳幽暗阴郁,好恨好恨地瞪着自己的双脚。他心爱的女人正伤心地泪水潸潸,而他却连想要走上前去安慰她都不行。

卢有睿愁容怏怏地听着那一声声饱含委屈的哭声,每一声都如利刃划过他的心脏似的,他双手紧握成拳,承受着这一份痛。

一直以来,他情愿自己痛也不要白湘芸痛,所以才选择了放手,那样处心积虑地呵护着她的心思怎么会收不到效果呢?反而反而好像把她推入了苦痛的境地里似的。

一会儿后,米稣下楼了。

“阿姨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米稣耸耸肩,说:“我也不知道,她只说了两个字,然后就一直哭个不停。”

“哪两个字?”

“蚊帐。”

“蚊帐?”闻言,卢有睿惊讶地瞪大眼。

米稣摇摇头,一脸不解。“对啊!好奇怪喔,蚊帐有什么好哭的?”

米稣不懂,但是卢有睿懂了。

他知道白湘芸是触景伤情,想起了以前他帮她挂蚊帐的情景。

“米稣,麻烦你再上楼一趟,告诉阿姨,请她先在我的房间里休息,睡一觉,等中午吃饭的时间你再来帮我叫她下来好吗?”

米稣点头,跑上楼去传达卢有睿的意思。

***

楼上,白湘芸躺在卢有睿曾经睡过的床铺上,流着泪,用棉被蒙头盖住,呜咽着。

她边哭边自问。

这一年来,她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不是说遇上真爱后,幸福便唾手可得吗?难道,卢有睿不算是她的真爱?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她的梦里总是有他?

楼下,卢有睿拨了一通电话给萧律师,表明要将房子的产权过户给白湘芸,挂上电话后,他眼巴巴地看着楼梯口,心里奢望地想着——

这世上还有奇迹可以相信吗?如果有的话,请赐给他一个可以再度站起来拥抱白湘芸的奇迹吧!

因为平常卢有睿可以坐在轮椅上,利用餐桌上的微波炉为自己打理三餐,但是今天因为白湘芸突然出现,所以把轮椅藏了起来,他无法像往常一样自力烹饪,只好打电话请阿辉的母亲多煮两人份的午餐,再由他来支付餐点费用。

阿辉于是趁着白湘芸下楼前,端着母亲准备好的午餐过来,顺便偷偷查探情况。

阿辉好奇地探问刚刚发生的细节,听完后,他悄声问道:“你说她在楼上哭啊?”

“好可怜喔!先是你不理她,然后死了妈妈,接着又死了小狗,难怪会哭。”

卢有睿听了,眼眸黯然,沉默了半晌后,拿起筷子开始把餐盘里的清蒸鱼挑去鱼刺,然后挟了块肥嫩的鱼肉到白湘芸的碗里。

他对阿辉说:“去帮我叫她下来吃饭。”

“我才不要!”阿辉急忙挥手拒绝。“我最怕看见女人哭了。”

卢有睿瞠他一眼。“算了,那帮我去隔壁找米稣来叫她。”

“不用了,我自己会下来。”白湘芸的声音忽然插入。

卢有睿和阿辉同时抬头看向楼梯口,发现白湘芸就站在那儿,他们俩互相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彼此都在回想着——刚刚有说了什么不该泄漏的秘密吗?

白湘芸走到餐桌前,眼睛因为哭着入睡而浮肿,但也因为小睡了一会儿,她的精神比刚来的时候好些,情绪没那么激动,思绪也清晰了些。

她睁着浮肿的眼看向卢有睿,这时才开始产生疑惑。“为什么你不自己上楼去叫我?”

仔细回想,他早上也是委托小男孩当跑腿,方才又要阿辉代劳,怎么他不自己上楼去叫她呢?是心虚面对她,还是厌恶面对她?

卢有睿被问得语塞,脸色青白交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呃……”这样对峙的情景让阿辉紧张,他怕自己因为慌张而一时说错话,决定速速离开此地。“我……我看我还是先回去了,卢大哥,有事再打电话叫我。”

白湘芸转而看向阿辉,问他。“你们感情很好?”

“当然!”阿辉心直口快地说:“因为卢大哥的脚——啊,靠!”他忽地住嘴,并且啐了一句脏话。

厚!就说他还是速速离开的好吧?果然坏了事!

“脚?”白湘芸的视线立即移到卢有睿的双脚上。看起来很好啊,没有什么异样。

卢有睿额角沁着薄汗,不安到了一个极点,他抿了抿唇,眼神飘忽,说着谎话。

“我上星期在茶园里跌倒,扭伤了脚,所以无法上楼去叫你,这些天都靠阿辉帮忙。”

“对对对!因为这样,我来帮忙他,所以感情才变好。”阿辉连忙点头附和,边说还边往门边加快步伐,临走出去前,他回头问白湘芸。“听说你要住下来啊?”

白湘芸点头。

阿辉往外走的同时却摇着头,自言自语地喃喃低声抱怨着。“那样要怎么做事啊?很不方便耶……”

白湘芸还是听见了,阿辉走后她问卢有睿。“他很讨厌我?”

“不是,他只是……”只是要在不被你发现的情况下避开你帮我做事,对他而言有点碍手碍脚。

他没明说,在他还没搬走之前,白湘芸若是在这儿住下,他势必无法自由地坐着轮椅活动,届时,什么都要靠阿辉来帮忙他,而偏偏帮忙的同时还要顾忌不能被她发现起疑,真的是很难做事。

“只是怎样?”

卢有睿摇头。“没事,阿辉只是喜欢碎碎念,快坐下来吃饭吧!”他把筷子放到白湘芸面前的碗上头,催促她。

白湘芸拉开椅子坐下,低头看着那碗白饭,发现白饭上头放着一片已经挑去刺的鱼肉,这让她好迷惘、好混乱。

干么呢?这么样呵护备至。他对她到底是什么心态呢?残忍?还是温柔?

白湘芸端起碗筷,默默地吃着饭,那鱼肉的鲜甜混着饭香,甜着她的味蕾,却酸着她的心。

以后,他还有可能这样为她挑鱼刺、替她挟菜吗?

见她吃完鱼肉,卢有睿又挟了一个荷包蛋进她碗里,叮咛着。“多吃点,你瘦了好多。”

他的关怀举止反而激怒了白湘芸,她啪地一声放下筷子,含怨地瞪他,吼着。“你到底是想怎么样嘛?”

“呃?”卢有睿傻看着她。

白湘芸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不在乎面子、不怕羞地问:“你究竟还爱不爱我?”

如果不爱,就请别对她那么温柔,她会禁不住去奢想,企盼着两人之间还能再爱一回。

问出口的同时,心跳如擂鼓,仿佛等着被判刑的犯人似的,她多怕听见他说出否定的答案。

卢有睿惊讶着她突如其来的问题,他看着她良久,表情坚定地说:“爱。”

听见他的答案后,白湘芸的心情像是坐云霄飞车似的,倏地降落平地,身体松懈了,但是心脏犹然剧跳着。

她又想到什么,继续问:“所以你没有劈腿?没有带别的女人回家过夜?”

卢有睿先是一愣,后来忽地明白了,他笑着,不答反问:“天啊!所以你早上那么慌乱地四处寻找,就是为了找我是否在屋里藏了另一个女人?我昨天不是说过了,我没有新女友。”

一阵红潮窜上白湘芸的脸,她扭捏着,嗔他,一副“你敢笑我就试试看”的表情。

卢有睿心情大好,现在他百分之百确定了,虽然经过了一年的分离,虽然她早上出现时的气势很怨怼,但是从她此时的表情来研判,白湘芸还深深爱着他。

他突然燃起一线希望,有没有可能当初是他想太多了,自以为离开对她才是最好的,也许她不是那么懦弱庸俗的女人,不会觉得跟他在一起是拖累、是包袱、是耽误……

“谁叫你欠我一个分手的理由!”她把错全往他身上推。

“我不确定我的理由是否该让你知道,我只要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愿伤害你。除了你以外,我没可能去爱其他女人,至于理由……给我一些时间,以后我再告诉你好吗?”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犹豫思忖着。该不该明说呢?把真相说出来后,她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他一方面私心地希望能再次拥抱白湘芸,但另一方面又挣扎着,深怕会耽误到她,她一直过得很不开心,不该再这么辛苦地跟着他。

白湘芸的视线随着他移动,也看着他的脚,难掩关心之情地问:“怎么会那么不小心跌倒呢?”

听见他说依然爱她,她的心瞬间解冻,不再武装冰冷,她起身走到他身旁,蹲下来,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低头审视着他的脚。“伤到哪里?”

卢有睿的语气很不自在,扯着谎。“只是脚踝的韧带扭伤了,目前无法走路。”

因为深怕她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他脚上,卢有睿赶紧转移话题。“湘芸,仔仔的事……我很抱歉。”

一想到仔仔的死,白湘芸马上泪涌眼眶,她一股脑儿地把委屈诉尽。

“我母亲过世时我有多悲伤,仔仔死了我有多心痛,昨天我父亲把樱花树给砍了时我有多沮丧无助,而你好过分,都没有陪在我身边……”

她嘤嘤哭着,双手交叠搭在卢有睿的大腿上,脸埋着,倚偎着他哭。

她的热泪让卢有睿好心疼,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情难自抑,手掌搭在白湘芸的头上,轻轻抚过她的发丝,拍抚着她因哭泣而颤动的肩膀。

“对不起。”他说,为自己没有在她低潮脆弱时陪她感到内疚。

白湘芸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泪沾眉睫地看着他,鼓起勇气哽咽地问:“有睿,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卢有睿听了,心揪得好疼。

问得好,这问题他也想反过来问问她,但前提是,他必须多加一个但书,那就是——

如果我终身必须靠轮椅活动,那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嗯……”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含糊地低喃着。

白湘芸听见了,破涕为笑。

这是这一年来,她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

白湘芸从厨房里端出一盘刚烤好的巧克力饼干放到客厅的茶几上,接着又搬出整套茶具,沏了一壶茶,然后她边把手放在围裙上擦着,边朝一楼的房间门口喊道:“饼干烤好了,你要出来吃还是端进去吃?”

这是白湘芸在山上的第三天,自从前天和卢有睿说开了后,她就这么住了下来,然后开始忙里忙外,亲自下厨做家事,努力弥补过去那一年分隔两地的遗憾。

她决定相信卢有睿,不主动去逼问当初他决然分手的原因,只要他说还爱着她,那么她便相信。

她同时也相信,他们一定可以回到以前,两人在一起,找回最初的幸福。

卢有睿在房里回话。“端进来吃好了,你这么娇弱,扶不动我的。”

“好吧,看在你现在不方便,暂时让你当享福的大老爷,我亲自端进去服侍你。”白湘芸找来托盘,放上一小盘饼乾和热茶,正要端走时,眼角瞥见米稣和几个山地小孩从门前走过。

“米稣。”她唤住他们。“你和你的朋友要不要吃巧克力饼干啊?阿姨亲自烤的喔!”

一群小朋友一听有巧克力饼干可以吃,全都露出一脸期待,但是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去索讨,只能彼此互望,腼腆地笑着。

“不用客气,阿姨拿给你们吃。”她转身走回厨房,找来一个纸袋,把剩下的巧克力饼干全倒进袋子里,拎着纸袋,走出门外交给小朋友。

小孩子们很单纯,很快地被巧克力饼干收服,进而对白湘芸热络起来,与她说着话,其中有一个好奇地问她——

“阿姨,你是来照顾里面那个坐轮椅的卢叔叔吗?”

白湘芸一听,有些愣住,反问他。“小朋友,为什么你会说里头的叔叔坐轮椅?”

这几天她没见过卢有睿坐轮椅啊!都是阿辉过来帮忙背他,虽然他伤了脚的韧带,但那是暂时的吧?不需要为此而大费周章地买一台轮椅吧?

“对啊!”另一名小朋友也点头附和。“卢叔叔的轮椅还是电动的喔!手把那里有遥控器,靠一只手就可以让轮椅转来转去,好厉害耶!”

白湘芸愈听愈吃惊。

电动轮椅?干么呢?据她所知,电动轮椅一台要价十几万,卢有睿何必为了单纯的韧带受伤而花这笔钱呢?除非……

除非他无法走路的情形将是长久的!

白湘芸如同被人迎头棒喝,脑门嗡嗡作响,完全无法消化方才突然跃入脑海的讯息。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跟小朋友们道再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屋内的,直到她听见他的声音响起——

“湘芸?怎么了?不是说要端饼干进来?”

白湘芸神情愣愣的,端起餐盘,像机械人似的,面无表情地走入卢有睿的房间里。

卢有睿原本在上网,听见她进来的脚步声,笑着回头,那笑容却在看到她脸上苍白的神色时僵住,他一眼便看出她的不对劲,担忧地问道:“湘芸?你还好吧?”

白湘芸先把餐盘放在一旁的桌上,因为太过震撼了,所以没有考虑到要修饰用词,她单刀直入,直接挑明问题来问:“你的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瞬间,坏预感充斥整个脑中,也压迫着卢有睿的胸腔,他连呼吸都不敢大口喘。

卢有睿不语,定定看着她,他是料得到这事早晚会让她看穿的,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

“到底怎么回事?”白湘芸全身发抖,卢有睿的不语让她愈来愈相信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外头的小朋友说你坐电动轮椅?为什么?”

知道再也瞒不住,卢有睿决定不再说谎骗她,他眼眸黯淡,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说着。

“我的腰椎在健康检查的时候发现长了一颗肿瘤,幸运的是,肿瘤是良性的,不幸的是,肿瘤压迫到腰椎神经,不得不开刀。手术过程中为了摘除肿瘤,伤到神经,从此,我的双脚失去了知觉,必须依靠轮椅。这些天你来了,为了怕你知道,轮椅被我藏在楼梯下。”

他以为自己会说得很悲伤,但想不到隐瞒了这么久之后说出来,竟觉得一阵空虚。

他其实明白这份空虚感从何而来,因为,他有预感,他将再次失去白湘芸。

白湘芸不想哭的,但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落脸庞。

她一脸挫败,问他。“这就是你突然分手的理由?当初你不是去大陆,而是去动手术?”

卢有睿沉痛地点头。“我已经变得没有能力照顾你了,相反地,甚至会拖累你,你勉强跟着我会很辛苦,所以不如由我主动提出分手。”

白湘芸拚命摇头,难以置信。

她往后退了一步,奔出房间,冲至楼梯下方的储物区,果然看见一块帆布,她用力一扯,唰地拉开,一台电动轮椅映入眼帘!

白湘芸全身血液瞬间冻结似的,顿觉冰冷寒颤,她无法思考,脑中唯一出现的念头就只有——不可能,这绝不是真的!

她心乱如麻,很慌张、很绝望、很想逃离这个让她感到痛苦的地方。

抓起车钥匙,她不加细想,跑到停在门外的车子。

“湘芸——”卢有睿喊她,担心她在情绪激动下开车会出事。

白湘芸没听见,坐进车内,发动引擎,很快地开车离开。

卢有睿着急不已,他赶紧拨电话给阿辉。

“阿辉!快,湘芸知道所有事,她开车走了!你跟去看看,我怕她会出事。”

阿辉很快赶到,骑着越野摩托车,风驰一般地驶在山路上。

他依着卢有睿所提供的地址,推测从茶园到白湘芸家里可能行走的路线,沿路留意是否有交通事故发生。

***

几小时后,阿辉回来了,他摇摇头,说:“没有看见她的车子,我也去问了最近的消防队和警局,他们说没有接到通报交通事故的电话,她可能已经回到家了。”

“嗯……”卢有睿闷着声,心情很沉重,感觉像是一大块铅块压在头项上方似的。

“卢大哥,你还好吧?”阿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你不是说这事她早晚会知道的,现在她知道了,我们也不用天天提心吊胆地想着要怎样瞒她了。”

“嗯,我没事。”卢有睿对阿辉扯出一抹涩笑。“阿辉,麻烦帮我把轮椅推出来吧,反正也不用藏了。”

阿辉推出电动轮椅,卢有睿靠手臂的力量撑起,让身体从椅子移到轮椅上。

他控制轮椅出了房间,来到客厅,看见椅子上丢着白湘芸脱下的围裙,他拿起来,看着印在上头的白手印,心想那是方才白湘芸在做饼干揉面团时留下的,他又看着茶几上白湘芸来不及带走的手机,再看向餐桌那边,幻象浮现,他仿佛看见了三天前的那一幕,当时白湘芸蹲在地上,头枕在他膝上,哭着问他还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她只不过来了三天,但这屋子里却处处充斥着她的影像,不需刻意回忆细想,便自动浮现在他脑海。

他自问,什么样的感情最捉弄人呢?那就是原本以为失去了却让人奇迹似地突然拥有,但在拥有的瞬间,却又被狠心地抽离,如同溺水者正欣喜着抓到一块浮木时,大浪又卷来,无情地把那块浮木给冲走了……

***

白湘芸开车离开阿里山,一路上眼泪狂流,遮掩了视线,碰巧前方有一个大回转的山路,她的心情太慌乱了,方向盘没控制好,只差一点点就要撞上山壁,她猛地踩煞车,车身刚好沿着山壁擦出一道长长的刮痕,除此之外,车子没事,人也安全。

她大口喘着气,眼泪还是没停止,方才的惊吓让她的情绪彻底崩溃,歇斯底里地狂哭出声。

后头传来催促的喇叭声,让她知道车子挡到了山路,她用手臂抹去眼泪,重新发动车子开车下山。她没回白家的豪宅,而是前往汽车旅馆投宿。

在没开灯的汽车旅馆房间里,白湘芸瘫软在床上,身体累极,脑子却异常清晰,她回想着当初与卢有睿相识、相恋的点点滴滴,愈想愈不甘心了起来。

这个卢有睿会不会太看轻她了呢?

什么叫做怕她跟着会吃苦,所以主动提出分手?她不怕吃苦的,况且她也不觉得这样跟着他有什么好苦的。

她在心里骂着:傻瓜卢有睿!干么只替我着想?怎么不为自己设想呢?

他行动不便又一个人住在山上,那岂不是要吃更多苦吗?相爱的两个人就是要彼此扶持啊!他这样把她推开,自个儿去面对问题,让她好不舍。

她霍然起身,打开电灯、打开旅馆房间附设的电脑,到浴室冲了澡,让自己心情冷静下来之后,来到电脑前坐下,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输入“复健”两个字。

等搜寻的结果出来后,她拿纸笔抄下资料,接着又打了一通电话给卢有睿的姊姊卢有静,然后出门去,准备将心里想的计划付诸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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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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