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为了感谢香阪馨一，式部功介决定邀请他在公司附近的甜点专卖店喝下午茶。

并肩在榉树林荫道上走了几分钟，终于来到目的地——彩虹森林。

这是一家由前外交使节住宅改建而成的咖啡店。

花草茂盛的庭院深处，优雅地伫立着一幢白色的欧式洋房，气氛静谧宜人令人犹如置身欧洲。

面向花园的木造露台上放了几张桌子和大型遮阳伞，树干上还挂着雕工精细的铜制鸟笼，毛色亮丽的鸟儿不时还会展现嘹亮的歌喉。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穿过白桦树，叫得出和叫不出名字的鲜艳花卉开得满坑满谷，木造小桥底下还有一个小池塘，上面漂浮着色彩艳丽的莲花类植物，英国品种的绿头水鸭惬

意地在池畔休憩，优闲地享受午后时光。

很难想象，在东京这个大厦林立的现代都市里，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世外桃源的存在。

式部功介在靠近水池的位置坐了下来，看他自在的神情，似乎经常来光顾这家店。

香阪馨一刚入座，一个绑着马尾的金发外国人立刻端着矿泉水、两个漂亮的玻璃水杯，以及迷死人的笑容走过来。

年轻的外国服务生对第一次见面的香阪馨一点头微笑之后，便开始和式部功介交谈起来，用的是香阪馨一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好厉害——

那是法语还是意大利语？香阪馨一听不出来，他只知道，简直就是帅呆了！

式部功介流畅的语调和从容自若的表情，自然得像是在使用母语交谈，这对总是得花许多功夫练习英文，却只能得到不成比例的回报的香阪馨一而言，实在是太令人尊敬了。

听见他们应答如流的对话，好像整个环境的气氛都变了，香阪馨一不知不觉产生一种身处异国的浪漫心情。

注意到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正在看着自己，式部功介转头看了他一眼，才又对着服务生说：「他是香阪馨一，我的朋友。这位是店长安德鲁。」这一次，式部功介用的是香

阪馨一熟悉的语言。

「初次见面。」安德鲁用标准的日语说。

「你的日文说得好标准喔！」香阪馨一像是发现大宝藏的小孩发出惊呼。安德鲁笑了，式部功介很不好意思地用手扶着额头。

「谢谢你的夸奖，我很高兴。」安德鲁的灿烂笑容一点也不比午后的阳光逊色。

在安德鲁的介绍下，香阪馨一点了蛋糕吃到饱的套餐，还有一壶阿萨姆红茶，式部功介则是点了一杯茶搭配一块抹茶蛋糕的基本组合。

安德鲁一离开，香阪馨一立刻迫不急待地对式部功介说：「刚才，好像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在跟安德鲁说话，超帅的！」

式部功介露出一个优雅的笑容，被香阪馨一这么直率的称赞，心里忍不住产生一种虚荣的优越感。

「是喔，怎样的人？」

「好像是英国贵族的绅士，我是说气质很像，虽然我知道你们用的也不是英文。」

「你说的太夸张了吧。」虽然有点用话把香阪馨一顶回去的感觉，但是式部功介的嘴角始终是上扬的。

这时，蛋糕端了上来。

「请挑选你喜欢的蛋糕。」安德鲁把放着各式蛋糕的托盘放到香阪馨一方便挑选的高度。

「这些……我可以统统要吗？」香阪馨一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安德鲁问。

式部功介下意识地瞄了一眼他纤细的脖子和平坦的腹部。

统统都要？

「吃不完是不可以打包的喔。」式部功介提醒他。

「我会吃完的。」

「大家都这么说。」安德鲁说着，用优雅的动作把托盘上的蛋糕一一放在香阪馨一的面前。

香阪馨一的眼神散发出五彩的光芒，简直就和面前摆了一堆珠宝的女生没有两样。

「待会，还有果冻和布丁类的甜点，有需要的话，请尽情吩咐。」

「谢谢。」

香阪馨一用二十几岁男人不应该有的甜美笑容向安德鲁表达感谢。

有好几秒，安德鲁用手摸着自己的胸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香阪馨一，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之后，安德鲁赶紧向式部功介行了一个礼，又用香阪馨一听不懂的语言交谈了几句

之后才离开。

也难怪安德鲁失了魂，连式部功介都差一点招架不住……

香阪馨一孩子般无邪的笑。

「怎么办……我要先吃哪一个？」香阪馨一犹豫不决地看着每一个制作精美的甜点，没有注意到式部功介的视线。

从香阪馨一盘子中首先消失的，是黑森林蛋糕，接着是蒙布朗栗子酥派。

这只是揭幕的序曲，之后才是本文，下来还会有终章，最后应该还有个尾声或是后记之类的吧。

式部功介一边欣赏他吃蛋糕的模样，一边暍着香草茶，一边想。

此时，香阪馨一正拿着发亮的叉子准备对取名「天堂」的焦糖洋梨塔下手，他瞇起那双迷人的瞳眸，用愉悦的表情把它放进嘴里，大口地。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式部功介发现他吃甜点的表情很煽情，感觉好像在偷窥他的卧室，正巧看到他在进行私密行为的幻觉。

「真是太好吃、太好吃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棒的甜点，好幸福喔！我爷爷说好心会有好报，就是这个意思吧！」

香阪馨一伸出舌头，舔着沾到嘴唇上的焦糖酱，粉红色的舌尖勾引出令人遐想的弧度，随后又隐没在双唇之间，百分之百是限制级的演出。

然而香阪馨一表演起来，却是那样的浑然天成，一点也不做作。

「我知道你很高兴，但是你吃东西能不能正常一点？」否则，我的眼睛都不知道要看哪里了。考虑到这句话可能衍生的意义，式部功介硬是把话吞回肚子里藏好。

「我这么吃哪里不正常吗？还是你觉得我应该用手？」香阪馨一把叉子放下，用手抓起包裹着新鲜草莓的天使卷心派，将直径四公分的卷心派一口气往张大的嘴巴里送。

看见香阪馨一张嘴含住卷心派的动作，式部功介瞬间有一种想要流鼻血的晕眩感，那是早已过了十五岁的他久违的血气方刚。

式部功介在心里直呼不可思议的同时，他已经抢过香阪馨一手中剩下半截的卷心派放回盘子上。

「我看，你还是用叉子吃好了……手才不会弄脏。」

「喔，是喔。」香阪馨一点点头，嘴角都是奶油。

就在香阪馨一正打算伸出舌头的瞬间，式部功介已经拿湿纸巾帮他擦了起来。

「真是的，都这么大的人了，吃东西还这么不小心。」

真令人羡慕。听见附近传来说话的细碎声音，两人不约而同的追着话来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对年约六十多岁的老夫妻，隔着中间的桌子，坐在另一端的位置上，对着一脸问号的两人微笑。

直到式部功介匆忙把手收了回去，香阪馨一才弄懂那句话的意思，他们一定是误把式部功介和自己当成一对情侣了。

「真令人羡慕。」香阪馨一一边把重奶酪蛋糕塞进嘴里，一边说。

「你干嘛学人家讲话？」

「如果能够像他们一样，即使年过半百，还可以和情人一起到这么浪漫的地方享用美食和惬意的气氛，难道不令人羡慕？我也很羡慕式部先生的情人喔！你一定经常带她到这

里来约会吧？」

式部功介没有说什么，注视着香阪馨一的脸好一会儿。

「他不喜欢吃甜食，也不喜欢来这里。」他说。

「为什么？」香阪馨一夸张的表情，简直就像在说「太不可思议」了。

不等式部功介回答，香阪馨一又接了下去说：「该不会是怕胖吧？运动就好啦！」那口气彷佛在说太阳是从东边升起一样的自然。

要是优吾也这么爱吃甜食就好了。式部功介脑袋里闪过这个念头。

「为什么不喜欢这里？气氛好得就像是在欧洲一样，在这里暍上一杯茶，心情就会像到欧洲度假一整天耶！我以后一定要常来。」

「他说外国人太多了，而且，他也不喜欢我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说话，感觉很疏远。」

「啊？可是式部先生说外文的样子超帅的，为什么她不喜欢？要是我，根本就崇拜的五体投地！」

香阪馨一眼睛里闪烁着无数光点，看起来就像是漫画里憧憬王子的少女，式部功介忍不住想笑。

「我是很认真的！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如果想要在外务省谋得一份工作，能够混到清洁工做就很偷笑了吧？要是让我这种才认识几个英文单字的人担任邮件收发，那恐怕……

不，是一定会天下大乱！更何况，式部先生是『官员』而非一般庶务性的职员，而且还是可以接待外交使节的高级官员，天吶！你要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很了不起，那你就更了不

起了！」

香阪馨一的口气尽管夸张，但是一本正经的神情证实了他并不是在恭维。

今天早上，正要出门工作的香阪馨一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那是式部功介打来要请他协助，将稍早遗留在玄关的重要文件送住外务省的求救电

话。

依照指示抵达外务省的香阪馨一巧见式部功介正在外务省大门口的加长型豪华礼车前和一名外国人交谈。

香阪馨一记得，那个戴着眼镜遗留着小胡子、体型微微发福的外国人正是前两天抵达日本访问的意大利政府官员，因为长得酷似快餐店门口常见的白发爷爷，所以印象深刻。

亲眼见到每天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居然可以和外国官员，而且还是代表某个国家的政府使节谈笑风生，用的还是对方的母语，香阪馨一受到很大的冲击——实在是太了不起

了！

西装笔挺的式部功介站在外国官员面前不但不腿软，反而散发出英姿焕发的光芒，这样的式部功介看在英文成绩永远都是低空飞过及格边缘的香阪馨一眼里，简直就在仰望心

目中崇拜已久的偶像一样感动莫名。

偷偷问了一旁的警卫才知道，原来式部功介是外务省的高级翻译官。

外务省的高级官员，那是多么了不起的工作！

起初还以为个性孤僻的式部功介老早丢掉了自己的名片，没想到他不但留着，而且还真的派上用场。

香阪馨一庆幸当初厚着脸皮把名片硬塞进他的口袋，确实是明智之举。

要不然，两个人就不会有机会像现在这样，气氛融洽的面对面坐在一起喝下午茶。

当然，也多亏了被式部功介遗忘在家的公文袋，香阪馨一才有机会得知式部功介的职业、看见他工作的帅气模样，也看见他冷酷外表下自在舒坦的真实面貌。

总觉得两个人的距离稍稍拉近了一点。

「难怪你有那么多外文书，你一定去过不少地方吧？我是说海外。」

「嗯。」式部功介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茶。

「一定有很多好玩的事吧？可以说给我听吗？」

「嗯。」式部功介终于吃了第一口蛋糕，嘴角仍然维持着上扬的弧线。

被香阪馨一像个小孩子般兴奋不已地崇拜着，式部功介意识到久违了的虚荣心被一口气涨得满满的。

那是在讨厌自己公职的深川优吾面前绝对得不到的认同，而眼前这个用极度引人犯罪的甜美表情，意犹未尽地一口接一口品尝甜点的男人……

仔细端详才发觉……

香阪馨一。

拥有异于深川优吾更令式部功介动摇的特质。

如果说，深川优吾吸引人的是那张没有任何人可以挑剔的美丽脸孔，那香阪馨一的绝对优势，就是他自然不虚假的个性了。

不是因为被他满足了虚荣心才这么想的，式部功介对产生疑窦的自己做了澄清。

当香阪馨一吃下第一口蛋糕，露出幸福荡漾的陶醉模样时，式部功介就打从心里被他诱人侵犯的可爱表情深深吸引了。

「我看，你干脆当我的情人算了。」

香阪馨一愣住了，手上的叉子掉在玻璃盘上发出清脆声响。

式部功介不像是会随便开玩笑的人，经他这么一说，有一剎那，香阪馨一几乎要认真考虑这件事了。

大概是发现自己并不适合说那种轻浮的话，式部功介立刻澄清：「开玩笑的！谁叫你，心情都写在脸上，所以忍不住想逗你。」

真的是在逗他吗？式部功介也很怀疑。不过，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台阶了。

「喔，原来是这样。」香阪馨一回过神，有一点像是松了一口气，又有种疑似怅然所失的空虚。

香阪馨一把最后一块水蜜桃蓝莓起酥塞进嘴里，用它来填补这股无法形容的空洞与矛盾。

但是他越是这么想，那个缺口却越像唱反调似地，肆无忌惮地扩大。

「……我才不是会把心情写在脸上的人。」

要不然，康明也不会跟我分手。想起梶原康明经常抱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香阪馨一的情绪就禁不住往下直落。

当表情完全从香阪馨一脸上消失时，式部功介似乎看到了他的内心深处。

那毫无矫情的素颜，透露出香阪馨一深藏在心底的苦涩。

察觉自己的话意外触碰到香阪馨一尚未结痂的伤口，式部功介有些不知所措。

「别当真，我只是顺口说说而已，你就当作是不好笑的冷笑话，听过就算了吧。」

「喔、是喔。」

香阪馨一停顿了几秒，突然嘿嘿地笑了出来说：「那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冷欸！」然后，他的视线以很快的速度又回到盘子上，用叉子戳着翡冷翠果漾幕斯。

式部功介第一次看到他用这种方式笑，又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谁会想到，两个人竟然可以像老朋友一样气氛融洽地轻松交谈着，而不是鬼吼鬼叫地吵架，也不是自己一面倒地发着连自己都已经听腻的牢骚话。

这个瞬间的和谐气氛，直叫式部功介感到不可思议，不禁产生希望时间走慢一点的想法。

「式部先生到目前为止去过多少国家呢？」

说着的同时，香阪馨一正准备对第六块蛋糕展开攻势，他一边品尝着香槟巧克力蛋糕上的葡萄，一边问。

「没有仔细算过，大概有二十个国家吧。」

哇噢、哇噢，香阪馨一发出羡慕的欢呼，嘴里还塞着满满的蛋糕，让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为哪一件事欢呼。蛋糕？还是二十几个国家？

在意别人投射过来的眼光，式部功介很不好意思地摇摇手，拜托他别这么夸张。

喝了一口茶帮助口中的食物快快进入胃里，好像不把握机会表示不行似地，香阪馨一急忙接着说：「式部先生才大我几岁就已经去过二十个国家，我只去过夏威夷，就让我崇

拜一下嘛！」

拗不过那张酷似孩子的纯真表情，式部功介双手一摊，随便他了。

接着，第八块、第九块和第十块蛋糕也在转眼间消失了。

香阪馨一以和吃第一块蛋糕时相同的期待和热忱，一边品尝甜点的同时，一边聆听式部功介讲述出国趣事，不只味蕾，就连精神都陶醉在香甜浓郁的丰富飨宴里。看着他幸福

洋溢的笑容，式部功介也跟着幸福起来。

「很好吃吧？」

在香阪馨一吃掉最后一块蛋糕后，式部功介心满意足的说，那口气好像他也同时吃掉等量的甜点似地。

「嗯。」香阪馨一像个小孩子一样点头如捣蒜。

式部功介看着香阪馨一，努力要把现在的表情永久保存在记忆中。这么一来，每当他忘记关灯或是打扰到自己清静的时候，想起这幅画面，或许可以让自己变得宽容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