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家里来信了
英子在插队一年多后,第一次收到了家里的来信。
信的地址是家里的,可是那笔字却不是哥哥的。也决不是戴梅的字。英子急忙打开信。叫她大吃一惊的是,写信的人竟然是路燕。
路燕在信里告诉她,她没有去偏头他们老家去插队。“你哥找到了我,他非要我跟他,那意思你应该明白,就是跟他结婚。他一说把我吓一跳,我才多大啊就结婚,可你哥他说他喜欢我,再过两年只要我过了法定年龄我们就可以结婚了。我考虑再三,觉得这事还是跟你说一声好,所以我就给你写信了。你哥他不让我给你写,说你不是这家人,说你心特硬,说你从来就没关心过他这个哥哥。可是我觉得还是写好,我真要是成了你的嫂子,那你将来回来探亲,咱们不还得见面不是吗。那时候你肯定要怨我不早给你说了。”
整封信里都是直呼英子,再没出现过一个姐字。那就是路燕已经把自己当作她的嫂子来看了。
英子想不明白路燕原来要死要活想尽办法要去怀柔偏头老家插队,可现在怎么一切又突然改变了。是她自己不愿意去了,还是偏头不愿带她去了,还有哥哥是怎么找到她的,他们之间到底生了什么,英子实在是想不明白。英子看着那封信,心里说路燕看来我还要感谢你了,这样提前知道了,总比哪天回去,一进门才现路燕已经是那个院的女主人要来的好些。
英子曾经想过自己的嫂子是什么样。她理想中的嫂子是戴梅那样的,温柔贤惠识大体,懂得体恤关心爱护她这个小姑子,她哥浑不懂事,摊个好嫂子也是她的福气。反正不管什么样,决不是路燕那样的。更叫她生气的是安玉海,这么大的事连个招呼都不打,不管怎样,她是他妹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啊。她能想象她的离开,给了那两个人多大的自由空间。没有她的日子里,人家俩人还不想咋样就咋样,谁都管不着了。
归根结底,是他这个当哥哥的压根就不希望她回去。
一想到这,英子感到寒心。这个世界上唯一血脉相连的哥哥,对自己插队一年多的妹妹竟然连一封信都没有,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却让路燕那个臭丫头草草写封信通知她,让她知道,我们要结婚啦。这是什么哥哥嘛,简直连两姓旁人都不如!
刘毅的妹妹已经来看过他两次了。第一次来,给他背了一大包吃的东西。饼干、炒面、花生、牛奶糖。刘毅表面上说他妹妹乱花钱,把生活费都花光了,实际上特高兴,那两天脸上总是亮堂堂的,叫英子好生羡慕。还有什么比亲情更叫人眼热的吗?同样是兄妹俩,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的哥哥,真是有天壤之别。
刘毅的妹妹叫刘嘉,比刘毅小两岁,也在山西插队。她说她要转到他们这个公社来,还说她哥哥从小就不懂得自己照顾自己。那神态自然不做作,好像她是刘毅的姐姐而不是妹妹。
刘毅的妹妹来了以后就和英子住在一起。队长的女儿小霞已经出嫁,嫁到山里,给队长家换回了十八块钱。走的时候穿的是一条破裤子。队长说破裤子就不错了,总比光着腚强,到婆家就是婆家的人了,婆家会有裤子给她穿。
英子真的很喜欢刘嘉。这个干部家庭出身的女孩,坦诚大方泼辣,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揉造作。小小年纪承受了过多的苦难,却从不流露出一丁半点幽怨的神情。“英子姐,我总是想,人活着就得好好过,高高兴兴地过,要不就太对不起自己,咱们到这世上走一圈可不是叫我们来哭的。”英子觉得刘嘉说的对,就点点头。“我问句不该问的话,那你不想你爸爸妈妈啊?”刘嘉说:“刚开始也想,受不了。后来就不想了。因为没那么多的时间和功夫去想,我们还得想办法好好活啊。其实我有时候挺恨他们的。”听到这话,英子问:“为什么?”刘嘉扬起头看着屋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谁让他们自杀的。他们一死,让我和我哥受了多大的痛苦。每次造反派叫我们去收尸,我们都受不了。我爸先死的,他是从楼上跳下来的,脑袋碰到下面的水泥台子,摔个稀巴烂,像个摔烂的西瓜。叫我和哥哥去认的时候,我们都吓坏了。我哥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是我看到爸爸的鞋子才确认是他的。那一晚我们都没睡觉。我哪敢闭眼睛,一闭眼,就看见我爸流着一脸的脑浆。谁知道,没隔多久,我妈又死了。真是的,他们俩走了,走的那么干脆,那么狠,就好像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没有,好像他们是无牵无挂的人,说走就走了,我爸前脚一走,我妈也紧跟着去了,可是他们忘了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呢。我爸妈生前可疼我们了。可是说到底还是疼他们自己,受不了痛苦就走,留给我们那么多的痛苦。我妈割腕被人现的时候没有咽气,听抬我妈的人说,我妈临死的时候跟那个人要一个枕头。我一开始不相信,我一再问我妈临死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那人一个劲地摇头,说:‘没说别的,就要枕头来着。’英子姐,你不知道我们俩那会儿活过来有多难。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对自己誓,我一定要对我哥好,像爸妈活着的时候那样。而且我以后要是有了小孩,我决不会像我爸妈这样,把他们扔下自己走了。”
刘嘉说着,眼圈红了。停了一下,刘嘉看看英子,长吁了一口气,说:“不想是假的。可是与其想他们,还不如做点实际的,对活的人好点,我就这么一个哥哥了。”“那你哥对你好吗?”刘嘉使劲点点头,说:“好。我哥那人有什么事不往外露,心里藏事。他对我好,可是不表露出来,那才是男子汉呢。”英子想起她在火车上看到刘毅哭的事,想了想,说:“那你以后打算咋办,真的想转过来?”“当然了,和哥哥在一起插队多好。再说你也这么好,我特别喜欢你,英子姐。”说到这,刘嘉笑了,笑的很真诚,她的笑容,像一只温暖的暖水袋,软软乎乎,浑身哪都挺温暖熨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