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我……我想回家。”梁雪坐在赵寒疆对面的沙发上,不安的嗫嚅。

“回家?”正在看报的赵寒疆,放下手中的报纸,交叠双手,静静地看着她。

“回……回我……和爷爷的家……”梁雪低下头小声地说,不敢回视他专注的眼眸。

“怎么突然想要离开这里?”他轻声问道,眼神异常柔和。

他温柔的语调,令她心酸得想哭。

“我……我想要好好静一静。昨天……昨晚……”她结巴了一下。“总之,在我理清我的心之前,我不该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弄得这么复杂。”她试着对他、也对自己解释离开的原因。

她一直思考着前几天的清晨在花园中的那场对话。

那个一直不肯承认是她哥哥的神秘人一针见血的警告,让她开始逼自己正视自己的感情。

也许,她可以像这两天一样,当个鸵鸟,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假装她和他最近才相识,假装她父母的意外和他无关。

但是她非常清楚,她和他之间的问题,就像已有细菌侵入的伤口。

漠视它的存在、忽略它的疼痛,结果一定会逐渐肿胀、脓化、溃烂。

除此以外,他的身份太不寻常,尤其是她曾目睹他的亲族间不择手段的挑衅与斗争,也可怕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知道了。你想去哪里,我都送你去。”赵寒疆叹了一口长气。

十三年前无心的意外,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明白她的苦楚,了解她的挣扎。

体贴她的唯一方式,就是别拦下她,放开手让她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拦下她,只有徒然增加她的为难。

“寒疆……”唤了一声,梁雪也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地望着他,晶亮的水眸含着千言万语。

彼此的心意毋须太多的沟通,便已相知相怜。

“我先去开车,你去准备准备吧。”赵寒疆若无其事的向她温和的笑了一笑,站起来向门外走出去。

梁雪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大门外,才叹了一声,也站起来向楼上走去。

“雪雪小姐。”叶伯不知何时出现在客厅里,在楼梯口拦下她。

“叶伯,什么事?”她有些意外。

“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老迈严肃的声音,藏着不舍和期待。

“我不知道。突然知道我父母的意外死亡,竟然和寒疆有关。我总觉得来到这里,是他和爷爷布好的陷阱,等着我跳下去。我总觉得……他是故意要骗我爱上他似的……我真的没办法冷静的待下去……”梁雪烦乱的摇头,摇乱一头的鬈发。

不能确定他对她的感情真假,也是让她矛盾不安的来源。

“感情是彼此选择的。当初你也曾经有过别的追求者,不是吗?少爷没有逼迫你爱上他,是你自己的心选择他的。”叶伯严肃的反驳。

“我……”她动容地望着叶伯,眼里闪烁晶莹的水泽。

她想起初来赵家时,曾对她表示好感的何冠达和何冠言兄弟。

当时,她曾经迷惑过,自己为什么对热情追求、年龄相近的男生没有感觉?却偏偏对一天到晚碰不到面、只吻过她一两回的赵寒疆魂牵梦索。

是她自己先爱上他的吗?

“小姐……我希望你能早日回来。少爷在家族里,一直是孤立无援的。他没有任何的朋友,所有的亲戚全是他的敌人。少爷寂寞了很久,对他来说,你就是他的世界。这些东西,是少爷长年珍藏在他书桌里的。请小姐离开后好好的看一看,体会少爷对你付出了十三年的用心。”

叶伯递了一包厚厚的纸袋给她。

“叶伯……我……我真的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她低头接过纸袋,没有留下任何承诺。

一股荒谬的感觉从心头生起。她这一阵子拿到装着重大秘密的纸袋数量还真多。

她无奈的一笑。

“我只能告诉小姐,十三年前的过错,非少爷所愿。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依少爷的个性,他会宁可死的是自己。其实,这些年来,他身边的暗杀从没停过,却屡屡奇迹似的数次从死里逃生。他会活到现在,不是他不想死,而是老天爷不让他死。”

“什么?怎么可能?这是一个法治的社会啊!”她张大眼睛,对于听到的消息震惊不已。

“哼,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钱,‘法’根本不必看在眼里。”叶伯不屑的嗤之以鼻。

“这倒是。”她虚弱的一笑。

“活着,对少爷来说,已经是个折磨。我照顾了少爷十几年,头一次见到他凛然的挺身面对威胁,不准那些人再轻举妄动。他是因为你,才生起对抗的念头。否则,我一直担心不知道哪一天少爷的好运会用完。”叶伯举起手揩了揩眼角。

“叶伯……”她的鼻头酸酸的,感觉心中的天平又开始摇晃,逐渐倾斜不定。

该走、不走?

“小姐不是要整理东西吗?我帮你吧!”叶伯眨眨眼,眨掉老眼里不听话的水气,然后刻意轻快的转身先上楼去。

梁雪抱着厚厚的纸袋,满心的愁绪更加的化不开……

黑色的轿车,在灼亮的阳光下往前奔驰。

望着车窗外,她突然发觉天空竟然一片澄蓝,一点也不像她乌云密布得几乎要下雨的心境。

外面的天气好得不得了,好得就像她在山路上第一次遇见他、搭他便车那天的天气。

这样的好天气让她难过,她就要离开他了,老天爷却像很高兴似的。

“该死!”一声低咒打破车中低迷的气氛。

“雪雪,立刻绑上安全带抓稳坐好。”赵寒疆突然出声,嗓音异常紧绷。

“怎么了?”她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劲,紧张的转头问道,小手不忘配合的迅速扣上安全带。

“有人盯上我们了。”他不停观看后视镜的眼眸危险的眯紧,怒火隐隐喷射而出。

“盯上我们?”她担忧万分的倒抽一口气,想起黑衣男人和叶伯都曾说过,他身边一直有人想要他的命。

赵寒疆咬牙切齿的用力抓住方向盘迅速向左一旋,趁着变灯的一瞬间,闪过车流冲过路口。

一辆车也迅捷的紧跟着他们左转,千钧一发的避过对面车道一涌而上的车流,让赵寒疆更加确定他的猜测。

可恶!他还以为他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足以压下赵氏里的反动势力。

“还是有人听不懂我那天的宣告?好,真有种。这一次,我绝不再饶恕!”他咬牙发誓道。

他们要对付他,尽管冲着他来,他都不怕。

偏偏他们竟选在梁雪也在的时机,让他怒火中烧,再也无法压抑。

只要他们让梁雪遭到一丁点的波及,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绝对不放过那批连梁雪也胆敢伤害的人。

在脑海中冷静地选好了路线,他猛然踩下油门,车子顿时疾射如飞,向郊外的方向奔去。

后方车子的驾驶,技术显然与他不相上下,不论赵寒疆怎么甩,后方的车子依旧紧追不舍。

“砰!”

“吱——”

闷爆声在街道上响起,车子瞬间打滑,赵寒疆猛力踩下煞车,车胎在柏油路上同时擦出刺耳的鸣声。

“啊——”梁雪惊吓得尖叫出声。

“抱住头抓紧!”赵寒疆急吼道,双手拚命的抓住失控的方向盘,努力推持车身重心,双眼一刻也不曾从路面和后视镜中移开。

梁雪照着他的话做,将自己的身子伏低,然后发现她上车后放在座位底下的那包叶伯交给她的纸袋,受到车体强烈甩荡后,脆弱的纸质从腹部撕裂了一个大口,里面的东西全部摊洒在她的脚底下,几乎要淹没她的脚踝。

瞬间,她震惊得忘了现下令人魂飞魄散的追车杀机。

她弓伏着身子,瞪着脚下的东西,双手捂住唇,泪水一滴、一滴,又一滴,静静的、直接坠落在一张张的纸片上。

她的脚下,全是她的照片!

泛黄的、新亮的、哭的、笑的、生气的、沉思的、漂亮的、脏污的、专注的、不经意的……全都是她!

他……几乎收集了她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没有一丝遗漏。

有些场景,甚至已经不在她的记忆里,竟然也完整的保存在他身边!

十三年来,他的眼,一直放在她的身上从没移开过?

叶伯说她是他的世界,指的就是这个?

突然间,她下了决定!

她决定不要离开这个男人!

她明白了,如果她坚持离开,他不会阻止,而她,会活在一辈子的憾恨里。

她已经很寂寞了,不希望世界上再多一个因她而寂寞的人。

她伸出手,想拾起照片,车子却在此时猛然一偏,她毫无防备的身子猛地撞上车门,再下一秒钟,车子的左边一阵强烈撞击后,便停了下来。

“噢……”她昏眩不已的呻吟出声,感到额际、肩膀爆出剧烈的疼痛。

“雪雪,你有没有事?”赵寒疆的声音穿透过迷雾到达她的耳畔,同时伸过一只大掌,抚上她的额头。

“没有……”她勉强摇头回应,努力压下眼前一阵阵的迷雾。

他的手怎么又湿又黏的?昏昏沉沉间,她在心底疑惑着。

“赵寒疆,不跑了?”清清淡淡的嗓音在车门边扬起。

“女的?”赵寒疆讶异的看了那女子一眼,随即抿唇笑了一笑,毫不顾忌女子手里直指着他脑袋的枪,缓缓地解开安全带,用力踹开扭曲变形的车门,绕过另一边车门,确定梁雪没有大碍后,才帮助虚弱无力的她下车。

他的动作,有着不自然的迟缓。

“女的又怎么样?”那女子漾出一抹不属于杀手的甜美笑容。

“真没想到。你刚才死追猛打的气势真骇人,我还以为我遇上了不要命的佣兵杀手。”他轻松自若的和她聊着天,身躯和眼眸却是紧绷戒备的。

女杀手怔了一下。“我是不要命。”

她飘忽的低喃一声,然后又抬起头,疑惑的盯着他。“要不是你很惜命,我还真制不住你。不过,为什么人家告诉我,你才是最不要命的?”

当猎物为了活命而逃的时候,由于顾虑多,很轻易就被猎捕。

相反的,当猎物不在乎是否活命,只是依本能奔跑时,反而难以掌握,有很大的机会全身而退。

昏昏沉沉间,梁雪听见了那女子的疑惑,猛然想起黑衣男人对她说过:“在危急的时候,你肯定会成为他的包袱,不是你拖累他,就是他殃及你。”

她是他的包袱?

“是我……是我拖累你了?寒疆?”她恍然大悟,虚弱地倚在他身上颤抖。

“胡说什么?你永远都不可能拖累我。亏欠的人,是我!”他紧紧搀着她,沉声说道。

为了她,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寒疆……”梁雪想说什么,却身躯突然一厥,倒进赵寒疆怀里。顿时失去重心的赵寒疆竟然撑不住梁雪,抱着她一起跪跌下去。

“雪雪!”倒在地上后,赵寒疆的脸扭曲了一下,然后冒出冷汗,异常苍白。

角落中黑影一闪。

女杀手不动声色地用眼尾向角落瞟了一眼,冷然一笑,悠然转身背对角落,举起枪指向地上的两人,轻轻扣住扳机。

她的神情与其说是不在乎那道黑影,倒不如说是欢迎还来得更贴切。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悄悄闪过一抹期盼死亡的奇异光芒。

“等一下。”赵寒强倏然开口。

“怎么?”她微笑地问。

“求你别伤她。”他为了怀中的女人抛下尊严低声哀求,只求为她保住一线生机。

她耸耸肩,表示默许。反正等一下她就在“那个男人”的手里解脱,女孩的死活她也管不到了。

“再见了。”她从粉唇中吐出轻柔的道别,眼里浮上一层安详的笑意。

赵寒疆放心而认命的闭上眼,看来他身上的幸运已经全用光了。

“砰!”

数秒之后,赵寒疆发觉身上没有任何剧痛,倏然张开眼,竟然见到一名黑衣男子蹲在他身边,单手检视着梁雪身上的伤势,直到确定了她头上的血不是她的后,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而另一手上握着一把还冒着硝烟的枪。

躺在血泊中的,不是赵寒疆,也不是梁雪,而是那名女杀手!

“你……”赵寒疆不敢置信地瞪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救命恩人。

黑衣男人研究了散落在车边的照片后,漠然的转头看他。

“要不是刚才撞车时,你拚命将方向盘向右打,让自己撞上树干,我会等她打死你后再出手救雪雪。”

赵寒疆眯眼瞪了他一会儿,突然明了他话中的涵义,神色也恢复漠然。

“梁雪是我的女人,我绝不会让她受到伤害。”他强忍痛楚努力坐起来,让梁雪倾躺在他怀里。

此时梁雪慢慢苏醒。

“寒疆……”她不安的唤道。

“我在这里。”他温柔的揽紧她。

“寒疆……”她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摸到一片濡湿。“你的手……”她惊慌的叫出声,那片濡湿染红了她整个手掌。

“我叫了救护车。等会儿会有人来救你们。”黑衣男人抱起躺在血泊里的女人,转身要走。

“哥哥!不要走!”她呜咽地叫住他。

“我说过,我不是你哥哥。”黑衣男人没停下脚步。

“哥哥……你是不是怪我当年不乖,吵着要吃生日蛋糕,害死了爸妈,你才丢下我一个人不管?是不是?是不是?”梁雪对他的背影哭喊出心中埋了十三年的伤痛和噩梦。

男人像铁了心,一次也没回头。

“我后来很乖、很乖,一次也没有过生日了,你可不可以别再不理我了?我很乖了……我没再吵着要过生日了……真的……哥哥……不要不理我……不要不理我……”梁雪狂乱地往他离去的方向扑过去,一边哀求的哭喊,一边匍匐着向他爬过去。

“雪雪!”赵寒疆拉住她抱回怀里,不让她的狂乱伤了自己。

梁雪哭倒在赵寒疆怀里。

“哥哥不要我……哥哥他不要我……”她哀哀的哭泣,泪水肆意奔流。

黑衣人终究心软的停下了脚步。

“雪雪,没有人怪过你。爸妈生前那么的疼你,不快乐的你反倒让他们不能安息了。雪雪,你的生日,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别再虚度了。还有,你选了一个好男人。”他叹了一口气。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丢下我失踪了?”她揪着胸口哭泣追问。

“那天我因为等不到爸妈而跑出去找他们,路上也阴错阳差的发生车祸,受伤失去记忆,被人捡了去。直到我想起你的时候……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他在暗处生存那么久,要再回到阳光下,已经不可能了。

黑衣男人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抱着被他重伤的女子,决然的离开。

“哥哥……哥……”她破碎的低喃,悲伤的闭紧眼,偎进身后温暖的胸膛里。

赵寒疆无言的拥住她,亲吻她纠缠染血的髻曲发丝,眼眸复杂深沉的望向黑衣男人消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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