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赵寒疆为老先生在出殡日办了一场隆重的丧礼。
在他一声令下,赵氏上上下下凡是有些分量的人物,全部出席哀悼会,丧礼显得备极哀荣。因为他曾冷酷的对所有人扬一言:谁敢不来,他会让那人从此消失在赵氏亲族里面。
而梁雪也信守承诺,消失三天以后回来了。不过,却被声势过于浩大的排场吓到,放眼望去,她只认识赵寒疆一个人。
怕生的她不得不依附着他,只好神色僵硬又尴尬的紧跟在赵寒疆身边,一步也不离开。赵寒疆倒是十分体贴,对于她的举动,一句话也不说。
“寒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们已经来了。不过,下一次,请你别这么劳师动众,咱们老头子年纪都大了,走不动了。这么折腾我们,有些说不过去吧。”头发全白的老先生开口说道。他身边还有几位年纪也颇大的老先生,在众人环伺下,表情轻慢的坐在椅子里。这些人在早年时,全是赵氏功不可没的开国功臣。
赵寒疆微微抽动唇角。
“老先生们年纪大了,就早一点安养天年,别再出来走动了。其余的事,让咱们年轻力壮的小辈来做,绝对会做得更好、更有朝气。”年轻一派的站在一起,气势凌人,形成另一个群集。
“年轻人做事毛躁,没个理性,全都放手让你们做,有欠妥当。还是晚个几年,等你们成了一些气候再说吧。”长老们辛辣的回嘴。
“我赵寒疆是当年赵老爷子临死前亲口指定的继承人,我什么话都还没说,你们急什么?”赵寒疆唇角含着冷笑,毫不隐藏他对所有赵氏亲族的轻蔑和鄙视。
梁雪站在他身后,看得有些怔了。她从来都不知道他竟然有这么威慑冷峻的一面,可以以一当百,单独面对这么多明显来意不善的“亲戚”。
难怪当她第一天到赵家时,叶伯提到赵家亲戚时的口吻,是多么的憎恶。
她看得出来,他没有盟友,在赵氏亲族间,他完完全全的被孤立。
没有人支持他,他如何能长期安稳的掌握赵氏大权?梁雪的心头既疑惑,又为他感到忧心。
“哼!要不是当年赵老爷子病到脑子错乱,凭着赵氏里面无数人才,当年哪能容你一个年仅十八岁的毛头小子坐上总裁的位置?”一个头发依然黑亮的长老瞟了他一眼,不服的嗤声说道。
“三叔公,我知道当年你很想坐上那个位置,曾经为了赵老爷子的决定气到冒烟呢。难道说,三叔公说的那个‘人才’指的是自己?”一道年轻的声音调侃道,身边不少人立即以笑声附和。谁不知道二叔公除了养女人,只是个商业草包。
“现在的小伙子真是越来越会恃才傲物。凭着喝过几年的洋墨水,你们难道真以为自己就能挑大梁?大梁挑不成,小心变成跳梁小丑。”头发全白的老人转头向旁边的人笑道,长老派众人顿时笑得比年轻人更大。
“你……”开口的年轻人像被刺到般跳了起来。
“够了!”赵寒疆沉喝一声,打断所有人的话,一触即发的场面顿时凝结,众人全安静了下来。
即使对赵寒疆再不服,他终究是名正言顺的赵氏龙头,对他总有些评忌惮。
赵寒强冷然的眼眸向众人缓缓扫过。“我今天邀请各位来,是有些明白话要当场对各位说。我父亲的保镖,为何而死,我不追究。但是,今后若是有人仍然执迷不悟,再度伤害我,或是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我会不计一切后果的报复,让赵氏一夕之间彻底瓦解。”
他惊人绝断的迫势,逼得众人不由得冒出冷汗,鸦雀无声。
“赵氏企业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没有权力……”有人不善罢干休的低声抗议。
“有没有权力我是没想过,不过我很肯定我有这个能力,你想不想试试看?”赵寒疆唇角冷酷的一撇,表情似笑非笑,锐利的目光射向发言者,那人立刻噤若寒蝉。
“大家都明白了?那好,各位慢走,请回吧!”他一扬手,比了个送客的手势。
长老们和年轻人两组人马有惊有怒,但慑于他的气魄,全都一致鱼贯的走出会场。
带着梁雪返家的路上,赵寒疆一直紧抿双唇不说半句话,直到回到房间,才神情疲惫的和衣躺到床上闭眼假寐。
叶伯体贴的送来热茶后便退下,没再打扰他。
“爷爷的死,与刚才当中某些人有关?”梁雪跟着他进了房间,坐在他身边的床沿轻声问道。
“对。”他闭着眼回答,抬起手揉着额际,表情有些紧绷不适。
“爷爷难道是无足轻重的人,他的死无关紧要,不必追究吗?你为什么不能看在他独子为你卖命而死的分上,为他主持公道?”她不懂,为什么他可以这么的冷血、这么的冷酷?三天前,他不是说爷爷的独生子是为他开车才发生车祸死掉的吗?
他坐了起来,沉重的摇摇头。“雪雪,这就是现实。如果你要所有的人买你的帐,你就必须要有某种条件交换。要他们听话,就要让他们感到安全,否则狗急跳墙,就难以安抚。追究又能怎么样?人都死了,最重要的是保住活着的人。”
“可是,爷爷养了我十三年,他是那么好的人,我不甘心……”梁雪炫然欲泣,觉得他看待爷爷去世的方式,令人心寒。
“我母亲也是让他们逼死的。”他轻声打断她。
“什么……?”梁雪顿时愕然止住泪。
“当年,我父亲是内定的继承人,不料我父亲意外身亡,结果家族大乱,许多人开始觊觎继承宝座。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有谣言传说我母亲和我父亲的保镖有染。刚刚新寡的母亲受不了打击,愤而跳楼自杀。她就死在那片白玫瑰花园里。我还记得花瓣上沾满了母亲的血……我父亲的保镖也为了表示清白,明明知道有危险,还是派了他的独生子保护我……”他看向窗外正在微风中轻摇缓曳的白色花朵,声音突然喑哑破碎。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梁雪已经听得泪流满面。
“我母亲留了一封遗书给我。她很不甘心,谁也没有权力为了名、利而如此侮辱她,所以她要我无论如何都要争到继承者的位置,绝不可顺了那些贪婪无耻的亲族。于是,十八岁的我,单枪匹马冲到祖父的办公室,大胆揽下了几个困难的案子,向祖父证明我有经商的天分和头脑。很侥幸的,我成功了,祖父也开始栽培我。就这样,众人抢破头的位置,被我抢到了,也为我母亲出了一口气。事后,我也是用条件交换的方式,保全我的位置,也让你爷爷安全的从赵氏全身而退。”他像说着旁人的故事,脸上面无表情。
但是,她看穿了他漠然的面具背后,有个十八岁的灵魂正在无声的哭泣。
“那我爸妈……?”她哭着问道。
他叹了一口气。“在我正式继承赵氏龙头之前,生命一直受到威胁。有一次,车子被人动了手脚,结果半路失控,撞上你正从糕饼店走出来的父母。当时我浑身伤痕的从翻覆的车厢中爬出来时,看到他们手里被辗碎的蛋糕,我就猜到,我已经破坏了某个家庭里、某个人即将要庆祝的快乐生日。后来,我知道了你的存在,所以我逼我父亲刚刚痛失独子的保镖退休,要他去收养你,好好保护你长大。”
“你也和爷爷一样,整整看顾了我十三年?”她看着他满是歉疚的眼眸。
“没错。”他轻轻抚上她湿润冰冷的脸颊。
“寒疆……”她泣不成声的抱住他。
赵寒强无言的拥住梁雪,埋在她的颈项之间,吸嗅她的芬芳,让她软细如丝的髻发飘飘柔柔的掩住他脆弱的表情。
梁雪不停的哭泣,哽咽得无法说话,只能紧紧地抱着他,盼望能将自己心疼和不舍的心情传达给他。
只要一想到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她的心口就会很酸、很酸。而她,却受到了爷爷和他十三年的看顾。
“你为什么跟我回家?”他抬起头,修长的手指抹掉她脸上的泪痕。
“我不知道……”她在他怀里呜咽着摇头。
“这几天,你到哪里去了?我担心得要命,却又因为你说要一个人静一静,所以一直忍着不去追上你。”他抬起头轻柔的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去找爸妈,和他们说了三天的话。”
“是吗?说你遇上了撞死他们的凶手了?”他苦涩的一笑。
她拚命的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不是……不是……我告诉他们,我爱上了你,可是是你害他们死掉的……我好迷惘、好矛盾……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雪雪……”他不敢置信的怔住,从没料到会从她的唇中听到这些话。
“我该怎么办……告诉我该怎么办……”她搂住他的颈项,柔弱旁徨的神情让人怜惜。
他无法回答她,只好低下头用唇堵住她的唇,不再让她一句句迷惘的问句刺穿他的胸口。
怎么办?他真的无法回答她。
“唔……”她仰起头,承接他侵袭的力量和无力的挫败感。
他捧住她的头,密密的封吻住她的唇,直到她不再问他怎么办,直到她改而轻声发出柔媚的呻吟……
两个孤单的灵魂,借着体热互享,肢体交缠,得到彼此间毫无保留的付出,还有极致的满足……
室内一片旖旎,已不管其他风雨。
天未亮,趁着赵寒疆还没醒来,梁雪悄悄从他身边逃开,躲到花园中央发呆。
茫然的大眼,无神地落在东方将明未明的暗红色云朵上。
她的心迷惑不安的跳动,难以分辨她对他的感情。
一半的心属于孤单的他,里面装满了对他浓浓的感情和怜惜。一半的心,却是属于孤独无依的自己,装满了对父母深深的歉疚和伤痛。
她爱上的男人,为什么竟是撞死她爸妈的车主?上帝对她真的开了一个好残酷、好残酷的玩笑。
晨曦将至,天色也将放明。那么,她的心呢?是不是也可以很快的拨开浓雾密云,好好的瞧清自己的心意?
悄悄的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心不在焉的抚摸着身旁的一株玫瑰。细秀的手指拂过花瓣、花托,然后慢慢的沿着花茎摸下来。
“唉呀!”轻呼一声,她迅速的收回手,还是慢了一步,指尖上已经凝出一颗米粒大的血珠。
明知道茎上有刺,因此她摸得极小心,但是,怎么还是会被扎到手?
她皱着眉,不明白的看着自己的手,最后暗骂了自己一声笨,抬到唇边吮掉微带铁腥味的血珠时,也同时尝到玫瑰的香味。
“玫瑰多刺,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还会笨得去摸?”嘲谑的笑声在黑暗里扬起。
梁雪吓了一跳,转过头,一时之间差点没看到几乎和暗黑天色融成一体的影子。
“又是你?”她认出了在爷爷灵堂前,拿保险文件给她的黑衣男人。
“是我。你还没想起我是谁吗?”他有些遗憾的看着她脸上防备与依然陌生的表情。
“你一直认定我该认识你,为什么不主动告诉我你是谁?”她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这个人好神秘,很喜欢处处让人猜谜似的。
“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非常没耐心,最讨厌的事就是猜谜语。”他不以为意的闷笑出声。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猜谜语?”梁雪拧起秀气的眉头瞪住他。
“我猜的。”他很快的回答。
她怒目瞪他。
“呵呵呵,别瞪我。你瞪人的样子看起来一点威力也没有。”他自然的伸出手掌,蓄意揉乱她的头发。
“讨厌啦!你怎么跟我哥一样,喜欢玩我的头发……”原本梁雪捂着头闪躲着,直到她意会出方才无意识中说了什么话,尖叫声倏然中止,两人同时一震。
她睁着明眸,震惊地望着黑衣男人,记忆中的触点无意中开始启动。
“哥……哥哥……是你吗?”会吗?是吗?是他吗?她的大眼中激动的升起一层水雾。
“不是。”黑衣男人神情漠然的垂下眼。
“可是……”她不死心,急切的伸出右手想抓住他。他的脸孔、他的神情、他小小的举动,都是那么熟悉。
虽然他的声音、五官、身材和她十三年前的记忆不同,但是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循。
“你认错人了,我叫无非。”他轻巧闪开她伸来的手,说出自己用了许久的名字。
“无非”是属于黑暗的,不能拥有像梁雪这样甜柔可人的妹妹。
“我不相信。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明明是……”她看着他,一脸受伤的垂下右手,一颗晶莹的水珠从眼眶边缘滚了下来。
“你别管我是谁,先好好思考一下你对赵寒疆那个男人的感情吧!我劝你早点离开他,你留下来的话,只是有害无益。一来在危急的时候,你肯定会成为他的包袱,不是你拖累他,就是他殃及你。二来他很可能会为你亲手毁掉赵氏江山而一无所有。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他,我想你还是早点抽离赵氏内讧斗争的浑水比较好。”他不看她的眼泪,不让自己淡漠的表情崩裂。
梁雪无声的哭着。这几天的泪水,流也流不干,像是狠了心,要将她十三年来积存的分量统统释放出来才甘心似的。
“你为什么不认我?”她抹了抹泪,一抬头,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道黑影早已悄然走掉。
她站起身,不死心的四处张望,确定他真的不见了,才满心失落的蹲到地上,抱着自己的膝,将自己缩成一团。
“雪雪?”赵寒疆低沉的嗓音倏然从她身后扬起。
她猛然回身,未干的泪眼对上他探索的深眸。
“寒疆……”她扑进他的怀里,紧紧的抱住他。
“怎么了?”他展臂回拥她,爱怜的在她头顶落下一吻。
“没事。”她埋在他胸前的小脸轻轻摇着!抹去脸上的泪渍。
赵寒疆叹息一声,密密实实的揽紧她,用自己的体热,温暖她冰凉的身子。
晨曦渐渐升起,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拉得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