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五年后高雄四月
“耀辉冷气电器工程行”是葛春辉和他父亲葛耀忠一同经营的,个性老实憨厚的葛春辉专司负责冷气电器的送货与安装,至于个性较精于精打细算的葛耀忠则肩负起店内现金交易往来的重责大任。
一大清早,葛春辉在楼上厨房里出完早餐,便听到大嗓门的葛耀忠扯开喉咙大声唤着,“阿春哪!你是吃饱了没?赶快下来啦!”
“我吃饱了,马上就下来。”
葛春辉才踏进楼下大厅,性急的葛耀忠立刻飞奔至他面前,一边交代一边很亢奋地晃动着手上的出货单。“阿春,你马上开车帮阿爸送一台冰箱过去。”
“是谁一大早就跑来买冰箱?”葛春辉狐疑地接过父亲手中的出货单,一瞧见联单上的地址,整个人不禁一愣。
三民区XX一路X巷X号……
“阿爸,这张出货单上的谢太太是谁?”
一听到儿子的傻问题,模样长得极像弥勒佛的葛耀忠不禁开心地咧嘴微笑,一伸肘顶了顶儿子的手臂,一边觑着他脸上的表情调侃道:“就是你认识的那个谢太太呀!谢芳萱的妈妈嘛!”
谢芳萱……
骤然听见这个名字,葛春辉的脸颊竟然浮现两株诡异的红晕。
整个葛家上上下下都知道,葛春辉早就肖想谢家的小公主好多年了,只是生性腼腆的他一直鼓不起勇气向女方表白,再加上谢芳萱自大学毕业后,就被她的学姊带到台北工作——据说还是在什么一流的企业里当什么主管秘书的——所以痴情的葛春辉只能傻傻地守在老家这边,期盼她返家探亲时,偶尔能巧遇她一面。
然而,从谢家传来的可靠消息,喜欢谢芳萱的男人似乎不只有葛春辉一个,在台北,有不少多金及英俊的企业家第三代也积极地追求她。
因为了解自己儿子腼腆又害羞的个性,所以敦亲睦邻外加打探消息的这个重责上任,自然而然就落在葛家两者身上。
葛春辉有些别扭的挪了双脚,稍微清了清喉咙之后,才终于找到声音说话。“她……回来了吗?”
这个“她”,葛耀忠完全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就很清楚儿子指的是谁。
伸手拍拍他宽敞厚实的胸膛,葛耀忠叹了口气,半是鼓励半是提醒地说道:“不是阿爸要催你,可是小萱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你若不赶紧趁她还没有男朋友时给她‘女丫’起来,万一她被别的男人给追走了,看你到时候要怎么办?”
暗暗思慕对方这么多年了,试想,葛春辉怎么可能会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他微低下头,眉眼间不禁浮现一层淡淡的忧郁。
他默默地打开抽屉拿出货车钥匙,对葛耀忠说了声“我出发了”之后,便招呼店内学徒一起将冰箱搬上货车,再开车至他极为熟悉的目的地。
鲜红色的货车极为顺畅地拐了个弯,停进政府规划好的停车格内,坐在车里的葛春辉熄掉引擎,敏捷地从货车里跳下。
微仰起头,葛春辉静静地睬视着眼前约莫有三搂高的灰白色透天厝,目光的焦点落在三楼,窗户悬有白色蕾丝窗帘的房间上。
一想到他的心上人此刻正睡在那个房间里,葛春辉晒得微黑的脸庞不禁浮现一抹近情情怯的窘困。
每天拨点时间开车过来这里瞧一瞧,已经变成葛春辉的习惯了,虽然他十分清楚那个房间多半是空着的,可是只要能见见她的房间,就足以填补他心头那一点空虚。
如今,好不容易盼到心上人回家了,他却提不起勇气伸手按下门铃。
在门外犹豫了好久,就在葛春辉抖着手准备按下门铃之际,原本紧阖着的门扉猛地“刷”的一声打开。
怔住的黑眸不期然地对上一双带笑的水瞳,葛春辉眨了眨眼、张大嘴巴愣愣地瞪视着骤然出现在面前的佳人。
瞧着葛春辉被她吓到的憨样,谢芳萱忍不住顽皮地开口调侃他,“阿辉,我好像看到蚊子飞进你嘴巴里头去了!”
蚊子飞进去了……
葛春辉连忙捂住嘴巴,待发现她不过是在跟他开玩笑后,脸庞不禁浮现两抹可爱的红晕。
看到他憨直又单纯的反应,谢芳萱立刻笑弯了腰。“阿辉,想不到这历久不见,你的个性还是和从前一样那么直、那么可爱!”
她说他可爱?!
一个身高约一八0、体重七十五公斤的壮汉人用“可爱”两字来形容,让葛春辉有些别扭的动了动身体,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好了,我不逗你了。你把冰箱送来了是吗?需不需要我出去帮忙?”
经她这么一提醒,葛春辉这才想起他来的目的,他不太好意思地摇了摇手,转身跑到货车边,松开用来固定冰箱的麻绳后,这才一鼓作气,将约有半个人高的中型冰箱给背进谢家。
“小心一点!”谢芳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进客厅。
葛春辉只稍稍停下脚步询问一句“这台冰箱要放在哪里”之后,便又专心一意地将冰箱安稳地送上谢芳萱位于三楼的房间内。
他在楼下观望这间房间长达十几年之久,今天还是头一回瞧见里头的摆设。
嗯……果然很符合她给人的感觉,雅致干净又充满浓浓的书卷气息。
顶着放下冰箱的动作,葛春辉的目光又注意到摆放在墙角的两个大型行李箱上。
“我想放这边应该就可以了……”谢芳萱一边往房内移动一边吩咐着,回过头留意到他的视线,娇美的脸庞忽地浮上一抹黯然。“我打算搬回高雄了。”
一听到她的话,将冰箱拆箱完插好电半蹲下来的葛春辉忍不住仰起头静静地瞧了她一眼。
认识她这么多年,在他的记忆中,她一向都是自信又聪明的,像是没有任何事可以阻碍她去完成她想做的事情,这还是他头一次在她的脸上看见如此沮丧的神情。
不过,以他木讷的个性,他是不可能发表任何言论的,只会安静地将手边的工作完成,然后站起身,等待她是否愿意跟他倾吐。
看见他关心的眼神,谢芳萱一向坚强的自制力竟然轻而易举地瓦解,强忍已久的眼泪终于锁不住地从她水灵的大眼中淌出。
“阿辉……”手捂着睑,她一边啜泣一边对葛春辉倾诉她在台北工作时所受到的挫折与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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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自己思慕多年的梦中情人这会儿就坐在眼前,可是两人交谈的话题却是她和另外一个男人曾经经历过的甜蜜和痛楚。
她说男人在和她交往之初,并没有告知她已婚的身分,只是她总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男人都得在晚上十二点之前赶回家.
“他告诉我的原因是家里的人会担心,我一开始还不疑有他,直到一天,我在公司里亲眼见到一个小男孩冲着他喊爸爸,一个女人唤他老公时,才知道自已被骗了……”
谢芳萱所爱的男人是她的直属上司,她考虑许久,最后才决定辞职返家休息一阵子,彻底斩断他对她的苦苦纠缠,和自已摇摆不定的心。
“这趟回来,我就当是放个难得的长假……”
葛春辉静静地睇着她眼含着泪,又故作轻松的倔强神情,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约莫过了十分钟,方才情绪几近失控的谢芳萱这才终于回复笑脸,只是那笑容看在葛春辉的眼中,竟比她激动得落泪还更让他感到心疼。
“对不起!硬拖着你说了这么多。”
“没关系。”葛春辉摇摇头,低声地说,然后伸出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印有他手机号码的名片送到她面前。
仰起头,谢芳萱一脸疑惑地回视着他。“这是……”
露出腼腆害羞的笑,葛春辉轻轻地将名片放到她手中。
“我的嘴很笨,可能懂的事情也不太多……但是……如果你想要有人听你说话,不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打上面这支电话给我。”
低头望着手中薄薄的白色纸片,谢芳萱的眼中蓦地涌上一股酸意,她双手捂着脸,情难自禁地低泣出声。
“怎么哭了呢?别哭!我给你名片的用意不是要惹你难过落泪的……”急忙地弯下腰,葛春辉手足无措地拍抚着她的肩膀,希望能止住她的泪水。
谢芳萱摇摇头,又哭又笑地拭着脸上的泪。“我会哭不是因为我难过……而是我收到你的名片之后,才突然发现,原来在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人关心着我……谢谢你!阿辉,我会收好这张名片的。”
被她这样一道谢,葛春辉的脸立刻不由自主地涨红起来。
“别、别这么说……”他表情尴尬地搔着头,然后便见高头大马的他慌手慌脚、仓仓皇皇地走出谢芳萱的香闺。
直到走出谢家,葛春辉这才像全身脱了水般,整个人靠在墙壁上猛喘气。
想不到他刚竟然如此大胆地将自己印有手机号码的名片给她……
忆及先前谢芳萱睇着他说“谢谢”的眼神,葛春辉的脸庞再度红热似火。
呵呵!感觉真好!好快乐!
于是在返家的路上,葛春辉就像又快乐的鸟儿般,一边哼歌,一边开着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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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离开谢家之后,不论葛春辉再怎么日日夜夜盼呀盼,却始终不曾接到她的电话。
怪了,究竟是他的手机坏了,还是她家里的电话坏了?又或者她从没有想过要打电话给他?
这样的疑惑不断地在他心中打转。
某天晚上,就在葛春辉第三千六百零九遍拿出手机检查时,手机的铃声夺地响了起来。
是一个他从未看过的陌生号码!
皱起眉头,葛春辉按下通话键,对着话筒轻声应着,“你好,我是葛春辉。”
“葛先生是吗?请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谢芳萱的小姐……可不可以麻烦你现在马上过来医院一趟?她刚才被送到医院里,我们只来得及问出她叫什么名字之后她就昏过去了,而在她的皮包也只有发现一张印有你电话的名片……”
一听到谢芳萱发生意外,一向冷静温和的葛春辉不由得激动起来。“哪家医院?”
得知医院的名字后,葛春辉顾不得身上仍穿着睡衣,随手抓了件外套后,便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