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一年的冬天雪太大,空桑逮了一冬天的野兔子,红烧,酱闷。最后完全吃腻了,把剩下的兔子干都给龙貉送过去了,吃的龙貉也是一听见兔子就反胃。空桑家中来了几个桂林的厨子,做一些桂林小吃,其中一道菜是用马肉做的米粉,还有竹筒瑶柱米饭,空桑爱吃,龙貉还是吃不惯,在空桑家中蹭了几顿饭菜就跑回王城吃去了。后来空桑又得了几道去火的凉茶,给龙貉送过去喝,却把龙貉喝的闹肚子,气的他几天都没有搭理空桑了。
这一天靖西府的老管家在厨房看到正在煮饭的空桑,凑近说,「世子,我们的信鸽被人动过,书信似乎被拆开过,并且丢了两封信。」
他们和桂林联系有双重保险,似乎旁人只知道有信鸽,其实再调查就知道他们还有鹰,当然最严密的传信方法就是再查也没用,因为空桑本人也不知道,他只是信任消息来源而已。
「出什么事了?」
「丢的那两封信,说的是靖西王爷身体不好,体弱多病,想念儿子,要您赶紧回去。」
「朝廷上有变动吗,这样的信一个月总要唠叨几句,按说不至于被人扣下。」
「是,听说,封王和内阁大臣还有一些军机王爷们一起商谈事情,微音殿中的灯火彻夜通明,似乎有七八天了。」
空桑把手边的事情交给厨子做,自己洗手出来。
「我在雍京这几年,南边平定多了,把前朝的流亡朝廷一剿灭,似乎就不会有太大的乱子了......究竟是怎么大的事情,让龙貉他们彻夜协商呢?」
「王爷在西南经营多年,西南几省的官员很多也是自己用的人,即使不会帮忙也不会捣乱。虽然说其它三家的藩王每个人的势力不如王爷,可也都是兵马雄厚,但我们比不了他们,万一起了乱子,世子你出雍京都要好好筹谋一下呢。」
「起什么乱子呢,有人要谋反?这太平日子刚过几年呀。」
「不是。」老管家说。「我怕是要撤藩。」
这真把空桑震的一激灵,他本能的反驳说,「不能吧......」
「以现在朝廷的势力而言,要是贸然撤藩就等于逼反藩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一步的,再说,龙貉答应我,让我们今年就回桂林的。」
「世子,您自己算算,今年都几月了,封王那里可是一句让你走的意思都没有,就算是秋天要走,要从现在就开始准备了。您这次过去就是要承袭老王爷的爵位的,六部的文书,封王的圣旨,往来官员的一些交接事情,这些要做起来都要几个月的时间。您忘了,我们当初从云南过来的时候,一路上的繁杂事情让世子您骂了好几天呢。」
空桑越想越乱,「龙貉只是这几天吃坏肚子了,他......他......」
一阵结巴之后,空桑深吸了两口气,说,「我知道了。」
「世子。」
「如果实在不行,只能按原计划做了。」空桑坐在栏杆上,双手捂脸,「我真不想这样。」
这天晚上,雍京南城有夜市。夏天的时候,天也长了,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黑天,空桑没有去王城找龙貉,他只是随便转转,不过却在靠近城门的时候被人挡了回来,这个人竟然是那个罗挣康。这一年来曾经见过他,就是没有说过话。
「原来是靖西世子,真是好久不见。」
「是呀,好久不见了。」
「一次可以请您喝酒吗,从您刚到雍京来的时候我就这么想过。这转眼都两年过去了,还未曾如愿。」
「不巧,我今天很忙,明日改请罗公子可好?」
罗挣康笑了一下,漂亮的眼睛中有些说不明白的意思,「世子还是和我走吧,今天夜里我们喝酒。不然,您不会高兴的。」
空桑看着他凑近说,「世子,您不能出罪近城门,不然您就明白会发生什么了,那样将会非常不好看。」
空桑侧着眼睛看着他,罗挣康是刑部密探,原先龙貉不让他靠近这个人,其实是为了怕他生事,现在呢?
空桑又向前走了一步,这次罗挣康没有拦他,有另外一个人拉住了他的手腕。
微服的龙貉,十天都没有见过的龙貉,不说话,但是也不放手的龙貉。
终究是这样。
朝野震动,封王下圣旨撤藩。
圣旨中就明写着藩王劳苦功高,应当颐养天年,可是明眼人会发现,其实里面还说,天下财赋半耗于四藩,为了减轻民问赋税压力,消除割据势力,封王毅然下了决定。
平南王,镇南王,定南王,缴出大将军印信,另外赏赐府邸良田,让他们养老,而藩兵留在福建,广东两省,由当地的巡抚官员暂时节制。另,靖西王叶九天缴出大将军印,不必撒出广西和云贵,但靖西王手下的兵马由云贵巡抚暂管。
这其实是逼反藩王,果然七天之后就有消息传过来,除靖西王叶九天态度不明之外,其它三藩已经起兵,打出的旗号是说封廷‘窃我中原神器',杀了广东将军孙之信,其它的官员也就顺势投降了。
情势混乱危急。
这是空桑第二次住在龙貉的寝殿中,那天被龙貉强行带回后,龙貉一直在微音殿,子夜才回来。
「你做什么去?」
空桑不会在别人面前对龙貉吵,这样正好给一些人藐视君主的口实,他只是把龙貉抓着他的手掰开,「我等你回来就是想说一声,我要回桂林。」
「现在西南太危险,我不放心你去。」
「没关系,我不会出事的。」
「三藩叛乱,整个南疆分不出哪里是安全,哪里是不安全的。也许你还没有到广西就被叛军抓住了。」
「我想我爹会保护我的。」
「不行,这太冒险了。从这到广西路途太远,路上估计已经全是流民或者是叛军,等这些平息之后,你再走。」
「我不怕这些,我又不是没有经历过。」
「等过了这一阵子,我是为你好。你不能让我这么担心!」
「我一到桂林就给你飞鸽传书,肯定不让你太担心。」
龙貉忍了忍,白皙的皮肤挡不住颜色,额头上青筋都要爆出来了。
「空桑,你明不明白,我不会让你走的。」
「终于说出来......你终于说出来了。」叶空桑转身看着龙貉,「我当时怎么就相信你?怎么就相信你会信任我?」
空桑几步到龙貉面前,龙貉不看他,空桑似乎追着看着他的脸和眼睛说话。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让我出雍京城,因为只有我活着在这里,我父亲就会有所顾忌,他就不会轻易随着其它三位藩王造反。只要他不反,就等于在叛军的心脏中插了一把剑,那三个人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他的双手捧过了龙貉的面颊。
「龙貉,我不反,父亲也不反,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去帮他一把,你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到狼窝里面,他的军队不足以对抗那三个藩王的合围。」
「你一个人去,改变不了任何事情。」龙貉眼睛中有坚定的目光,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他搂住了空桑。
「你说的对,我的心思你都明白。如果叶九天也反了,那么战火可能烧到长江......无论为了你,还是为了朝廷,我都不会让你走的。」
「你为什么那么坚信我父亲一定会顾及到我的性命,他也可以为了他自己。只要不和那三个藩王硬碰硬,他会舍弃我,和那些人结盟,那样我留在这里一点用也没有。」
「我祈祷他不会这样做。他不是那种为了自己活命而不顾儿子性命的人。」龙貉的声音从来都是那样的淡定。
「为什么会这样,我和我父亲只能有一个人活下去。如果我没有猜测错误,你的大军没有到广东那边,而仅仅是在长江防守,并且缓慢向南推进。你要的不仅是我父亲的忠诚,是他的命,他的军队,你要让他在临死之前最后为你消耗叛军的势力。」
「龙貉,你在逼我的父亲去死,你在逼我去死!」
龙貉抱着他,但是他无法抚慰他的颤抖和恐惧。
「龙貉,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你不能让我连他最后一眼都看不倒。」
「不是了。」
「什么?」
「不再是了。」
龙貉捧着空桑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不再是你唯一的亲人,从今天开始,我是你,唯一至亲的人只有我!」
空桑从来没有见过龙貉有那样的眼神,灼灼燃烧着,像荒原上的野火一般。
「我不会让你的眼睛中再有别人,连叶九天也不可以。我喜欢的人,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能和别人分一份温情。」
空桑后退了一步,却马上被龙貉禁锢住。
「叶九天的死亡可以成就你的荣耀,从此再没有人会怀疑你的忠诚,你可以在雍京无所顾及的生活下去,你可以坐拥一生的荣华富贵!」
龙貉慢慢低下头,要吻他。
「我爱你,空桑,我不可能让你离开的......」
颤抖冰冷的嘴唇不再有激情和爱意,叶空桑躲避了他的吻。
龙貉的手指在他的咽喉处收紧,拉近了自己和他的距离。
很细致缠绵,但是冰冷的吻。
「我爱你,我不能失去你。」
「不会再有人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你自己也不可以......」
当他们的嘴唇分开之后,叶空桑只说了一句话,「我恨你龙貉,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恨你,你不配拥有爱情。」
可龙貉只是抱紧了他。
罗挣康说,靖西王府的人曾经点燃了一种烟花,那是告诉他们自己传令的人,说靖西世子已经安全离开雍京。
龙貉不相信,虽然空桑没有住在王城中,但是有禁卫军的严密防守,他不会在无声息的状况下走掉的,况且靖西王府一切如常,老管家,白胡子老大夫,甚至那些平日被空桑欺负的府兵一个都没有少。龙貉知道窆桑那个人很重情义,如果他们在.空桑是不可能独自走的。
老管家打开门,看见封王的禁卫军围抄了府邸,他还是那副恭敬的面孔,只是有一些惊讶。
封王龙貉走进这个熟悉的王府,那些人还在按照平日里的样子做着事情。白胡子老大夫正在打太极拳,几个府兵正在园子中洗漱,厨房那边甚至还有炊烟升起,一派清晨平静的样子。
空桑的房间帘幕低垂,上面甚至还有一个人影,龙貉的到来惊醒了他,空桑睁开眼睛,看着外面的这个人,不说话。
像,真是太像了,龙家向来有密传的本事就是易容术,可是他也不禁想说,此时这个人太像空桑了,如果来的人不是龙貉,如果不是他甚至不用接触他的肌肤,只一个眼神就能分辨出空桑的龙貉,这样一个人甚至可以把所有人都欺骗过去。
当时龙貉的心里就一紧,此去广西这么危险,他一个人怎么安全走的到?
他从来没有这么怕过,也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
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抓了起来,按在院子中,龙貉看着那个老管家,「你们真大胆,还敢留在这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都被你们这个样子欺骗了三天。这么山高路远的,你们就让他一个人走,这就是你们迂腐的忠心吗?」
「他是世子,他有自己必须做的事。只要世子在身边,那么王爷也许就可以起兵了,他不会肘腋受敌。陛下,老奴的忠心就是不能让王爷和世子为难,他们有选择的权利。」
龙貉看着他,「他把你们所有人都舍在这里了,他一个人走的?你们就真的以为我不能杀了你们?」
「这满府的人都是叶家的旧部,那些府兵是世子上京的时候带来的死士。既然是死士,自然是以死全忠义。」
龙貉格格笑了两声,「我连已经叛乱的那三个藩王的亲眷都留着呢,也不多你们这一府的乌合之众。我知道你想什么,只要空桑到不了叶九天身边,他就会疑虑,只要他到了,或者他死了,叶九天就再没有顾及了,你想让绞杀靖西王府的消息传出去,我就偏偏不如你的心意。你们都好好活着吧。」
龙貉一甩袖子,走了。
怪不得这里没有丫环,人也是能少则少,他原先以为叶空桑只是不想人多繁杂,其实是他早就想好也舍弃这一府人的性命。
割据的藩王必须除去,这是不能争议的,此时天空已净,飞鸟已尽,该收良弓了。权力,是不能分享的。对于龙貉来说,他的仁慈,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保全叶空桑的性命和叶家的荣誉。
此时天下传闻,封王善待叛乱藩王的家眷,这更让所有人感觉到那些藩王的忘恩负义和反复无常,民间平叛的呼声越来越高涨。
这一路很难走,向南的官道已经封锁,盘查很严,赵莲德送给他通关的文书也只能在长江之北可以用,过了长江入湘境,一切文书都不管用了。这里随处可见的流寇和难民.他的马跑死了,就只能自己走路。
这一路上,空桑可以说是吃尽了苦头,原来行军打仗的时候才难,也有很多人跟着,现在的确只有自己。他不敢去寻一些叶家传令的人,因为这个时候时局太复杂,他不知道那些人是否还忠诚。他的敌人不只有雍京的人,还有那三个藩王,如果他们想要说服父亲和他们联合,就一定要抓住他唯一的儿子。
二十天后,终于越过湖南,到了广西。
空桑根本就不知道具体的消息,他越走越心惊,后来只是隐约听说朝廷的兵马已经到了湖南,是封王龙貉御驾亲征。
当叶空桑终于到桂林的时候,只看见桂林城陷入一片火海当中。
空桑跪在泥地里,失声痛苦。
后来得到的消息,靖西王叶九天宁死不降,战死在桂林王城,家中七十馀口均死。叛军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定南王战死,干南王重伤,只有镇南王身体俱全,可是部属也是损失惨重。
王师很快平复了叛乱,桂林的山水之间也恢复了往日的清丽平静。
桂林的靖西王府已经是断壁残垣,不过还依稀能见到往日的堂皇。
官兵在为殉难的人收殓,忽然有人发现了一个呆立在花园中的秀美男子,衣衫破烂,头发也是疯乱的,他神色哀伤,似乎正在找寻什么。
「喂,你怎么进来的?快些出去,这里是靖西王官邸.不是闲杂人等能进来的。」
那个人不管兵士的话,自己向里走,穿过回廊,看见一个倒塌了半间的殿堂,能看见柱子上挂着的一口长剑,已经被熏黑了,没有光泽。
他伸手要摘那柄剑,却被一个人的手握住了他的手,那个人还是清清静静的看着他,脸上有着失而复得的狂喜。
一把抱住了他,龙貉的声音都在颤抖,「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龙貉哭了,可是空桑却感觉自己哭都哭不出来了。
「空桑,跟我回雍京吧。」
是乞求的语气,可是却是不容拒绝。
空桑只是闭上眼睛,他忽然感觉自己太累了。
走了一圈的路,又回到了原地,他为什么总是走不出龙貉划的圈?
靖西世子叶空桑,抚棺千里回京,而同时封王凯旋,雍京的官员都跪在十里之外,郊迎王师回。
叶空桑重孝在身,他把叶九天的棺木送到了辽东老家下葬,进而回京承袭了靖西王的爵位。封王为了表彰靖西王叶九天的忠诚和英勇,建家庙让他、丕早香火。并且把他的画像挂到凌烟阁。成为受后世敬仰的名臣。
叛乱的其它三个藩王被灭了九族。
封王此时方是定鼎天下,一统江山。
「王爷,这是老王爷,临终的时候最后送来的一封信笺。」
叶家的管家拿出一个小筒,里面有纸卷。
叶空桑打开,是白纸一张。
没有字迹,没有泪水,甚至没有痕迹。
空桑把它收进了小筒之内,放在书房的书案上。
空桑并没有拒绝龙貉,他只是不喜欢住在王城里,可是他们之间已经明显没有了原来那种甜到心里面去的打闹。空桑很安静,他甚至话也不多,即使在销魂夺魄的时刻也只是那般清静的看着龙貉。
缠绵已尽,龙貉搂着他,看着外面,忽然说,「又是冬天了,外面都下了。」
「嗯。」
「你喜欢雪吗?」
「嗯。」
「野外的梅花也开了。」
「是吗?」
龙貉又吻住了他。
这里还是自己当年买的一个小院子,里面种了两株白梅,厚雪中,此时的梅花幽香袭人,让人沉醉。
空桑抬起手指摘下一朵五瓣梅,在手中碾碎了,那残留的香气更加浓重。
忽然外面人仰马嘶的,有禁卫军的马蹄声似乎包围了这里,院门忽然被推开,龙貉快步走了进来,空桑骤见这样的阵势被实在吓了一跳,可当龙貉看见空桑一个人站在梅花前面也是一愣。
半晌,龙貉才喏喏的说,「我,我还以为你又走了......」
「不会,我既然回了雍京,就不会走了。今天只是出城看看雪,忘记告诉你了,是我不对。」龙貉走了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就从后面抱住了他,把下巴垫在他的肩上。「这梅花真好看。」「嗯,好看。」「喜欢吗?」「喜欢。」那我们在大内种一些吧,就不用跑这么远了。」真的不想你跑来跑去的,但是空桑听到耳朵里面却是另外的含义。他连自己出城都已经无法忍受了吗?但是似乎也没有必要再争吵了。停了一下,空桑才说,「好。」吹来了一阵风,空桑抬头,看见天空中有霰雪飘落。「龙貉,你看,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