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美酒。美食。美妙的音乐。
俊男。美女。璀璨的星光。
除此之外，还有本着飞蛾扑火、夸父追日的精神，永远竞逐于星光之后的另一种生物——记者。
L艺术学院的周年舞会，一向是媒体的焦点。娱乐界也好，艺术界也好，多少响当当的名字，只要一提出来，总能跟这间学院扯上关系。而早在舞会筹备阶段，各大媒体便使尽浑身解数，打通各种渠道弄来一张VIP名单。继而调兵遣将，明庄暗线，就怕到了关键时刻人手不够，漏掉一尾大鱼。
罗琳一踏进宴会厅，便嗅到浓浓的记者味。她早知道会有记者，却没想到今年的渗透力更胜往年。不单是会场外的镁光灯在闪，这宴会厅里面，似乎也潜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波动。
脚步略一迟疑，放在李名传臂弯中的手险些滑了出来。
李名传回身看她一眼。“怎么了？”
罗琳看了看身后的莫晓恩和那名来路不明的男伴。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她故作轻松道：“没什么，我怕小恩落在后面，找不到我们。”
李名传轻笑一声。“你关心她的程度，已经不像助理，而是保姆了。”
“我不该么？”
“你明知她不是莫劭威的亲生女儿，依然这么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罗琳神色一凛。“李名传，你答应过我什么？”
“Sorry，我不会再提。”李名传一耸肩，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失言。
罗琳对他的态度感到不满，正要叮咛几句，却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Linda，果然是你！”温院长偕同夫人迎面走来，身后跟着温楚扬。一个娇小可爱的女人挂在他臂弯上，好奇的目光飘来飘去。
罗琳立刻扬起无懈可击的笑脸。她并未发觉，就在几步之外，有人双眼发亮的匆匆离去。
一分钟客道，两分钟寒暄，一一回过礼数之后，她含笑望着温楚扬的女伴。
“方如，我的未婚妻。”温楚扬替她介绍，然后问：“小恩怎么没跟你一起？”
“小恩她……”罗琳转身，一瞬间变了脸色。
莫晓恩不见了。
舞池一角，乐队正奏着她说不出名字的曲目。不过，还满好听的。
古乐谦从侍者手中取来两杯鸡尾酒，将其中一杯送到她眼前。
她接过，道了声谢。
古乐谦在她身旁坐下，指着舞池里最瞩目的一对璧人说：“那个穿大红礼服好像卡门一样的女人叫童心媛，这两年迅速窜红的广告模特。去年拍了一部偶像剧之后，更是大红大紫。那个男的叫韩迪，颇有名气的编剧，捧红童心媛的那部偶像剧就是他写的。”
莫晓恩点了点头。“好像听过。”
古乐谦目光一转，指着舞池对面三名相貌出众且各具特色的男子说：“那几个是星视当红小生，都是L戏剧科出身，还是同届同学。最近那三人动了转型的念头，和公司商量打算开一个节目，就不知走的是哪条路子。”
莫晓恩点了点头。“好像听过。”
“你看那边——”古乐谦推着莫晓恩的肩，迫使她朝另一个方向看。“那是今年国际声乐比赛的冠军，L声乐科毕业，媒体称之为‘美丽与激情的化身’，据说刚从维也纳公演回来。她旁边的大胡子先生是L美术学院的客座教授，有传闻说两人订了婚。”
莫晓恩点了点头，刚要开口——
“求你别再说‘好像听过’行么？”古乐谦一脸愁容的望着她。“你让我这个八卦天王感觉非常挫败……”
莫晓恩喝下一小口鸡尾酒，并不很欣赏的咂了咂嘴，转身将酒杯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她并不讨厌八卦，只是……没心情。视线又一次飘进舞池，不经意的搜寻……
“你在找人？”古乐谦问。
“不是。”她嘴上否认，藏了心事的目光却滞留在舞池中。现在，就连她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是希望看到他……还是不希望？
手腕突然被捉住，古乐谦拉起她，一个旋身就将她带进舞池。
她发出一声轻呼——
噢，她不会跳舞，也没来得及恶补……
“我知道你不会。没关系，慢慢晃就好。”
阿古的声音吹拂在耳边，那一丝丝的热气熏得她痒痒的。盯着他突然贴近的脸，她困惑的问：“你在干嘛？”
隔着一公分的安全距离，阿古“嘿嘿”的笑，笑得她心里发毛。
“我想，从某个角度来看，我们像是在接吻。而且……”他故意拖长尾音，带着莫晓恩转了个圈，眨眼来到舞池中央。
“而且，我确定有人在看。”
“……谁？”
“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没等她反应过来，阿古又开始带着她旋转，再旋转，转得她头昏脑胀，暗暗发毒誓今生再不踏进舞池一步……耳边隐约飘来阿古带笑的声音——
“小恩，我看过你的直播访谈呢。”
什么？
“他难道不晓得，八字胡是最拙劣的化妆技巧么？”
莫晓恩瞪大双眼。
“还有那身制服，一看就不是他的size……”
“你看见大叔了？他在哪儿？”莫晓恩捉着古乐谦的领口，紧张的问。
古乐谦眼光一扫，惋惜的耸了耸肩。
“刚才还在的，现在……好像出去了。”
“他一个人？”
“对，一个人。”
“他旁边没有女生？”
“小恩，他穿着侍者的衣服。”古乐谦曲起食指，在她额头一弹。“假如你问完了，最好快点儿去……”
话音未落，莫晓恩已飞快的奔出舞池，消失在人群中。
好多人……
她穿过人与人的夹缝，一张张模糊的面孔自眼前掠过，听不清内容的谈笑充斥在耳畔。忽然发现相似的背影，她一把拉住。侍者转身，一脸困惑的望着她。她松手，道歉，继续找。
她相信他还在。
她不相信他已经走了。
难道……他真的走了？
双脚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朝宴会厅门口移去。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用跑的，笔直的跑出会场。
咔嚓——
一片白光眩花了她的眼。她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然后发现，自己被麦克风包围了。同一时间，耳畔传来清晰的质问——
“莫小姐，听说你和莫劭威先生并无血缘关系，请问这是真的吗？”
“莫小姐，关于你身世的真相，可否向媒体说明一下？”
“莫小姐，请问你真的是威格集团的合法继承人吗？”
“莫小姐……”
她呆呆的站在那儿，无法消化，更无法回应这些天外飞来的疑问。
她和莫劭威没有血缘关系？
她不是莫劭威和沈芳灵的女儿？
她不是？
那她是谁？他们问她……她又该问谁？
会场外的骚动惊动了一些来宾，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宴会厅，聚拢在会场门口。他们听着媒体的质问，看着被麦克风包围的莫晓恩。他们指指点点，低声谈论。
她站在人群中央，僵硬如化石。耳畔传来罗琳的呼叫，可是很遥远，很快便淹没在汹涌而来的声浪中。她再也听不清任何一个音节，只有持续不断的嗡鸣，像细针一般刺进她的耳膜，再刺进她的脑和心脏。
不知谁先开始，一只麦克风向前探出一些。像一个无声的信号，几十支麦克风一齐动了起来，每一支都不落人后的伸向她。她却依旧一动不动，直到一支麦克风重重戳在她肩上，单薄的身体才踉跄着倒向一旁。
她狼狈的跌在地上。镁光灯再度闪成一片。
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
引擎的声音。
随着由远而近的轰鸣，人群尖叫着分向两旁。一辆半新不旧的QQ快速穿过人们让出的通道，停在她面前。
车门打开，一只手伸出车外。
“上车！”
见她没动，手的主人急了。
“快上车！”
这一次，她伸手捉住，接着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进车内。
QQ载着她驶入夜色，而身后连绵不断的闪光，却像是要将黑夜照成白昼。
大厦外泊着几部可疑车辆。
宋朝阳只在巷口停了一下，便调头驶回大路。
荷兰巷二十八号，有人躲在电线杆后，有人躲在围墙的阴影下。
宋朝阳加足马力，自惠恩堂门前的单行道上快速驶过。
就近把车驶进一座停车场，他打算想清楚去处后再决定下一步。
瞧了瞧前座女孩苍白的面色，小心翼翼的问：“你要不要……打个电话给Linda？至少……查查看有没有她的短信？”
莫晓恩没有出声，两只手却更用力的捉住手袋，指关节浮起一片白印。
像是看出她的心事，大掌轻轻覆上那双微颤的小手。
“别怕……我虽然只有一间不赚钱的小公司，除了写游戏之外没什么本事，开的车也跑不赢宝马和保时捷，但我……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受伤而不做任何事。”面皮微烫，且险些咬到舌头，他却坚持把话说完。“莫晓恩，我来保护你。”
真的是……很罗嗦的誓言呢。
莫晓恩吸了吸鼻子。眼眶有点热，心有点麻，一度堕入冰窖的身子也渐渐有了温度。她终于松开手袋，默默的递给宋朝阳。
宋朝阳打开手袋，翻来翻去却找不到手机。
莫晓恩突然“呀”的一声。
“刚才跌倒的时候……”
手机掉了。
“这样也好……”她反而换上一副轻松的神情，轻轻吁了口气。“这样就没人能找到我了。”她抬起头，目光缓缓飘向他。“除了你之外。”
宋朝阳迟疑片刻，从裤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
“你确定不要别人找到？包括Linda？”
莫晓恩点头。“我确定。”
“好。”宋朝阳说着卸下手机电池，连同手机一起扔向后座，然后诚恳的与她讨论：“接下来，我们去哪儿才好？”
“这里是什么地方？”
“假面俱乐部。”
“哇，好多灰尘。”
“因为……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来了。”
灯丝闪了闪。啪——昏黄的灯光照亮一间十坪左右的地下室。
地下室四面见方，墙角有两只铁皮箱上了锁，而一旁三层高的铁架上堆满了……呃，杂物。正中央摆着一张方桌，四张椅子。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不太舒服的霉味儿。
传说中的“假面俱乐部”啊……他从小恩那儿听过一点，也从博志那儿听过一点。可眼前的“景况”和预想实在差了许多……
站在最末两级台阶上，宋朝阳看着莫晓恩走到铁架前，踮着脚从最上层摸下一个比正常尺寸大两号的假鼻子，从鼻孔里抽出两把钥匙。她走向墙角的铁皮箱，将锁头一一打开，又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搬出来，仔细的抹净灰尘，在方桌上摆了两排。
宋朝阳挑了挑眉。
八颗人头方向一致，齐刷刷的瞪着他。
“大叔——”莫晓恩指着一张椅子，示意他过去。
他乖乖坐下，忍不住说：“我不晓得艾莉丝还有兄弟姐妹啊……”
莫晓恩仿佛没有听到，轻轻抱起最边上的一颗，喃喃道：“这是小王子，我七岁生日时做的。”
“为什么没有头发？”小王子和光头……似乎不是很搭。
“因为没有钱。光是买木料和油彩，已经花光了我一年的零用钱。”
“这是木头的？”伸手一敲——啊，果然是木头。“真的看不出来呢！”他早就知道，这丫头的手工极好。光用颜料就能做出这种混淆视觉的质感来……而且是七岁哦！
莫晓恩放下小王子，抱起第二颗人头。
“这是印第安小酋长。那年零用钱有剩，所以多买了些毛线做头发。”
第三颗。
“这是尤娜。头发是我自己的。留了两年，总算攒够了长度。”
第四颗。
“那年我们十岁。小惠决定成立‘假面俱乐部’，两人的零用钱凑在一起，购买力果然提升不少。这个威廉船长，是我第一次在木胎上使用胶皮。”
第五颗……第六颗……第七颗……第八颗……
“这些都是艾莉丝的哥哥姐姐。我没法每一个都带在身边，只能锁在箱子里。”莫晓恩抱着绿巨人浩克——也就是第八颗人头——在宋朝阳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声音有些疲倦。“当初艾莉丝完成一半的时候，小惠说应该叫‘血腥玛丽’，我偏不要，所以取了很梦幻很梦幻的‘艾莉丝’。现在想想，或许真的叫‘血腥玛丽’比较合适……”
“我觉得艾莉丝就很好……”宋朝阳咕哝一句。习惯性的伸出手，在浩克头上拍了拍。
莫晓恩吸吸鼻子，幽幽的问：“大叔，你觉得是艾莉丝比较幸福？还是她的哥哥姐姐们比较幸福？”
宋朝阳一时无法会意，不禁愣住。
“当初，我每做一个都会想——等以后有了钱，一定要把这个假发换掉，这个假皮换掉，这个胶水换掉，这个颜料换掉……可我唯一换过的，只有艾莉丝。”
宋朝阳沉默的听着。仿佛捕捉到了什么，又不敢确定。
“我有钱了，不是吗？我有很多很多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可我为什么忘了呢？我换了艾莉丝的假发，换了艾莉丝的假皮和乳胶，换了最高级的透明粉和颜料……我几乎把艾莉丝整个换掉了。可我却不想带她出门了。我究竟在别扭些什么呢？
“或许，小王子是幸福的，尤娜是幸福的，浩克是幸福的……因为我不小心忘了他们，所以他们才没有像艾莉丝一样面目全非。保有原本的模样，才是幸福的。”
“才不是呢。”宋朝阳哼道。
莫晓恩蓦地抬头，有些吃惊的望着他。“大叔，你说什么？”
“我说，才不是这样呢。”宋朝阳迎上她的视线，黑瞳里闪着一小簇火焰。
他生气了。
“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影射你自己么？你以为我会像上次一样，好言好语的安慰你？”他将椅子挪了个方位，面对面的坐在莫晓恩正前方。“什么原本的模样才是幸福？那人类还要进化干什么？我们也不要喝水吃饭，做婴儿就好啦！做猴子就好啦！”
越说越激动，他伸手握住她的肩，用力摇了一下。
“打起精神来啊，莫晓恩！”
莫晓恩仰着小脸，暗色的眼妆下渐渐泛起一层薄雾。
“别哭啊！”宋朝阳郁闷的低喊：“有力气哭，就振作起来啊！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想办法啊！呃……小恩？”
他呆呆的看着自己落空的双手，和一颗主动埋进他颈窝的小脑袋。
“小恩……你在哭吗？”
小脑袋动了动。他分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只觉得柔软的发丝摩擦着颈项的皮肤，带过一阵麻痒般的刺激……他坐着，而她站在他岔开的两条腿之间，站得很近很近。要不是两人中间还抵着一个绿巨人浩克，她柔软的身子怕是早已贴在了胸前。唉，原来他内心深处也是很阴暗的……
就在他出神的当儿，莫晓恩抬起头，缓缓闭上眼睛。
喂喂——
宋朝阳头皮一阵发麻。他要她打起精神来……可不是这个意思！
一阵令人尴尬的静默后，只听莫晓恩闭着眼睛开口——
“虽然样子不像，但我真的已经二十岁了。”
是哦，他差点儿忘了……
“吻一个二十岁的女生，是不犯法的。”
呃，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那你还犹豫什么呢？”
是错觉吗？怎么有丝淡淡的火药味……
宋朝阳刚要开口，却发觉喉咙沙哑，赶紧咳了两声。
“我只是想……最好把浩克拿开。”找个台阶下，希望她听不出来。
一串轻笑自红唇间飘出。
浩克被摆上方桌一角，含笑的红唇再度转回原位。
宋朝阳深吸一口气。他脖颈僵硬，他心跳如鼓，他包住她肩头的双手在微微发颤，他将她拉近一点，再拉近一点……终于，他将一个浅浅的吻印在她唇上。
哦……她和他想象中一样甜美。
忍不住，又啄一下。
再一下就好……
浅浅的触碰变成轻吮，柔嫩如水的唇瓣，在他的浅尝下轻轻开启，一如初绽的花蕾，诱惑着，也挑战着他的耐性。
拚着一丝仅存的理智，宋朝阳主动结束了这个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吻。蓦地发觉，自己那双本该放在她肩上的手，此刻正紧揽着她的腰，而她的一双手臂，也不知何时圈到他颈后去了。
一张脸蓦地涨红。他赶紧松手，可颈后那双小手却圈得更紧了。小脑袋又一次埋进他颈窝里，不安分的磨蹭。
“小恩，你起来好不好？”拜托为他的身心健康想想嘛……
莫晓恩听话的抬起头，却没有松手。然后用甜甜软软的声音，在他耳边呵了一口气——
“大叔，我爱你。”
震惊过后，宋朝阳发出一声叹息。唉，心软了……
搂住她小小的身子，他缓缓开口：“我曾经对自己发誓，为了不落人话柄，这辈子绝不效仿美少女养成……可事实证明，做人真的不能太铁齿。”
耳畔传来小声抗议——
“太拐弯抹角了，我听不懂。”
轻笑一声，宋朝阳拉过女孩的肩，柔和的目光望进她眼底。
“忘了从哪天开始，我一面抱怨自己的劳碌命，一面又不得不把你放在心上。我不晓得，自己干嘛要替一个小丫头劳心劳肺。我也常常奇怪，你究竟是有什么魅力，害我替你牵肠挂肚的……或许从那时开始，我已经爱上你了吧？”
莫晓恩皱了皱眉。“还是太罗嗦……”
“那你要听什么呢？”罗嗦并不是他的天性，只是一扯上她，就总忍不住多念两句。碍于男人的面子，太过直接的告白他也说不出口……
“去掉问号和最后一个字，把最后一句重复一遍。”
“……我已经爱上你了。”
“去掉‘已经’、‘上’和‘了’。”
“我爱你。”啊，他说了……
红唇勾起狡黠而愉快的笑意。
“勉强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