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罗琳在杉顿大道上疾步走着。
昨晚打“神秘岛”到凌晨四点，遂不支倒下。自从领了硕士文凭，父亲没再苛求她什么，她也乐得这样闲散的过日子，打电动便成了目前最大的人生乐趣。
醒来时已是正午，接着看到父亲的十几通misscall，还有一则叫她“务必”于十二点半之前出现在星阁的SMS。虽然不晓得什么事，她还是在最短时间内用铁灰色眼影覆盖住一双浮肿的眼，用象牙白粉底液点去眉心和鼻尖的几颗赤豆，再用指腹沾一点腮红，为暗沉的双颊增添两抹亮色。
她很满意自己的效率。
可谁能料到交通向来顺畅的杉顿大道会大塞车呢？
在车阵里卡了六分又四十八秒后，她终于受不了的跳下计程车，踩着路肩朝希尔顿酒店狂奔。
“星阁”位于希尔顿酒店六楼，是间环境优雅的日式料亭。因为交通便利，食物精致，又有许多雅座，人们喜欢来这里见客户，谈的也多是正经生意。
罗琳冲进店里时，一个认得她的领班正巧走出来。
“罗小姐，好久不见。”领班笑脸相迎。
罗琳扶着膝盖，感觉汗水争着抢着从毛孔往外冒，然后顺着脊背往下流。她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大口喘气的同时，深深觉得冷气机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领班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罗先生在老地方，李律师也在。”她朝某个方向一指，圆滑的说。
罗琳摆摆手，算是道谢。
好容易喘足了，心跳稳了，她看看时间，也知自己是迟到了。索性补个妆再进去，免得给父亲丢脸。也正因如此，当她仪态万千的走进雅座时，罗锦龙并未露出不悦的脸色，只是沉声问上一句——
“Linda，怎么这么迟？”
“Sorry，Daddy——”罗琳在父亲脸颊亲了亲，像个标准的千金小姐一样娇嗔道：“人家熬夜看书，起晚了嘛！”
一抬头，视界内撞进李名传似笑非笑的脸，她扬起笑容招呼道：“李律师，好久不见呢！近来在忙些什么？”
李名传的嘴角依然是那公式化的弧度。“为了威格的事，我已是分身乏术。”
听他如此说，罗琳不禁望了父亲一眼。毕竟是父亲的公司，说不关心是假的。本想问，威格有什么事？却在眼光扫过一抹白影后硬生生把话压在了舌尖下。
那个端坐在李名传身旁，精致如搪瓷娃娃、白雪公主一般的女孩……怎会那么像一个人？
莫晓恩没有回避罗琳的视线。她只是想不透，这女人为何如此盯着她看？是她哪里不妥吗？这样想着，她便浑身不自在起来，叠于膝上的双手不由自主纠缠在一块儿。
是李名传打破了沉默。
“让我来介绍。”他说话的对象是莫晓恩。“莫小姐，这位是罗社长的千金——罗琳。你可以叫她Linda。”
Linda……Linda？莫晓恩眨了眨眼，眉梢跟着轻轻一跳，似乎想到了什么。
李名传接着转向罗琳。“Linda，这位莫小姐是……”
没等李名传说完，罗琳已掩唇惊呼：“你姓莫啊！？”
不单李名传愣住，罗锦龙也以纳闷的眼光望住女儿。
罗琳却不予理会，仍是肆无忌惮的盯着莫晓恩瞧上瞧下。“你姓莫……那你认不认得莫晓惠？”
“她是我姐姐。”莫晓恩轻巧的说，接着报上自己的名字——“我叫莫晓恩。”
“我就猜是这样！”罗琳面露得色，目光闪亮。“若不是姐妹，怎么可能这么像？你姐姐在你这么大时，我见过她一次。去年再见时真是吓一跳！她的变化可真大，尤其是身高，真是惊人！我从没见过哪个高中女生三年长二十公分的！不晓得你是不是一样？应该没差吧，假如基因相同……”
李名传不得不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他干咳一声，正想说话，罗锦龙却在他之前开口：“Linda，不要无礼。莫小姐是威格集团的新任董事长。”
短暂的静默后，雅座上空响起“咯咯”的笑声。那是罗琳在笑。
“Daddy，你在开什么玩笑？”她看看罗锦龙，又看看李名传，最后将视线停在莫晓恩那张可爱的娃娃脸上，忍不住又笑出来。“是开玩笑的吧？Daddy，她是董事长，那你是什么？”
“我身为社长，负责替已故前董事长莫劭威先生经营威格的事业。”
“就像管家？”罗琳脱口问。
“……差不多是这样。”罗锦龙说。
罗琳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就算如此，董事长的位子怎会由中学生来坐？”
“罗小姐——”莫晓恩又一次轻巧的开口。“我已经二十岁了。”
“什么！？”罗琳尖叫一声，夸张的瞪大了眼。“二十岁？怎么可能？你刚才明明说，莫晓惠是你姐姐……”
“她的确是我姐姐。”莫晓恩轻轻点头，唇边浮起一丝笑意。罗琳的反应让她觉得有趣。虽然这女人有点吵，有点做作，有点一惊一诧，但并不讨厌。“我们是双胞胎，但小惠比我早一点来到世上，所以她是姐姐，我是妹妹。”
罗琳又是一声惊叫。“你们是双胞胎！？”
点头。
“你真的二十岁了？”
点头。
“那你真的是……”罗琳吞了口口水，总算挣扎着把话说完，“……威格的……董事长？”
这一次莫晓恩没有立即点头，而是看了看李名传。
顺着莫晓恩的视线，罗琳也望过去。李名传就在她的瞪视下替莫晓恩点了头，继而又丢出一颗炸弹，炸得罗琳措手不及——
“Linda，莫小姐急需一名私人助理，而罗社长认为你是最佳人选。”
什……什么跟什么？
罗琳赫然转身，一脸错愕的看着罗锦龙。
“Daddy，这究竟是……”满腹疑问在接收到罗锦龙一个眼色后化作一串无声的省略号。虽然，她并不确定父亲的意思。
只听父亲说：“Linda，从今天起，你要好好照顾莫小姐。不论莫小姐有什么需求，你都要尽量配合她，绝不能有半点差错，明白么？”
不明白，完全的不明白……可罗琳知道她不能这样说。
“我知道了，Daddy。”转身的瞬间，笑脸已如拨云见日一般。“莫小姐，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主动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等着莫晓恩回应。
莫晓恩微偏着头，仔细看了看眼前这只洁白修长、保养得很好的手。这只手很漂亮，它的主人亦然。虽然妆浓了些，但仍不失为一张美丽的脸。没来由的，她想起了小惠。等意识到这念头有多奇怪时，她已经握住了那只手，也切实感受到掌心传来的一股暖意。
私人助理吗？莫晓恩想，那或许会很有趣也说不定。
宋朝阳第三十六次抹掉输入了一半的短信，郁闷的喝了口奶茶，又咬了口涂满芝士酱的面包圈。不知怎的，竟有些吃不出味道来。
因为过了高峰时段，早餐店里已没什么人。他是唯一从店面爆满一直坐到门可罗雀的食客。柜台后，有点年纪但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正端出最后一批刚出炉的面包圈，香甜四溢。
“老板娘，再给我一个……”
上了年纪的大叔，哪个没肚腩？
因这突然窜过脑海的娃娃声，宋朝阳下意识摸摸肚皮，脸色一垮。
“……还是算了。”
又拿起手机，他输入道——
亲爱的小恩，二十岁生日快乐。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平安……
不妥不妥，这也太肉麻了……他在删除短信的同时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再试试这个——
丫头，你也终于告别teenager了啊！以后别再乱把中学校服穿上街，坐车也别再买学生票了。二十岁要有二十岁的样子……
唉，还是不妥……删掉。
宋朝阳微叹一声。照这样下去，他迟早变成爱说教的欧吉桑。
这几年被莫晓恩左一声“笨蛋”右一声“大叔”的呼来唤去，他听啊听啊，居然也听习惯了。如今丫头长大成人，他却恍如一夜白发，不知自己老去了多少。
习惯这东西真是可怕……想他宋朝阳英俊潇洒、学富五车、事业有成……好吧，最后一个有些勉强。可他毕竟才二十七！年轻总是资本吧？创业精神总值得鼓励吧？就算一时时运不济，可出来创业的人有几个是一帆风顺的？有道是峰回路转，来日方长。
总而言之——他还年轻，才不是那丫头口中的“大叔”！
心理建设完毕，宋朝阳满意的吃掉最后一口面包圈，在手机上飞快键入一行“HappyBirthday”，接着按下传送键。
不想了。越想越不知说什么，那索性什么也不要说。
在柜台结帐时，他蓦地记起昨天应下的事。他清楚记得她说的每一个字，还有恶女当道的三七步，和那只车窗前掂上掂下的小手。
折现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缺钱……
要是不缺呢？
想起昨天听到的“内幕”，宋朝阳只觉一阵莫名的烦躁。
对于一个二十岁的打工小妹来说，一封一百块的红包或许是份颇为实在的生日贺礼。可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娱乐王国继承人来说，这封红包不会太滑稽可笑了么？试问一个继承了千万遗产的人，还要那区区一百块做什么？喝一杯咖啡？吃一块甜点？还是当小费塞给饭店的门童？
说真的，他实在想象不出莫晓恩穿一身名牌化一脸浓妆在六星级饭店喝下午茶的样子。那就像小孩偷穿大人衣，一点都不衬她。
可若是不送……他心里又过意不去，甚至丝毫没有省下一笔开销的窃喜。
看来他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可这病，究竟要怎样医才好？
回到公司，宋朝阳发现桌上又多了几张光碟。用膝盖想也知道是林信义不知又从哪儿淘回来的游戏。
视线一扫，办公室里只有顾明君坐在电脑前专心处理图象。
宋朝阳便问她：“信义又出去了？”
顾明君停下手边的工作，转身说：“刚才他接了通电话，之后就急匆匆的走了。”像是怕宋朝阳担心，她接着展露笑颜道：“信义虽然走得匆忙，却是高兴的样子。应该不是坏事。”
宋朝阳不禁惭愧。明明欠着薪水，他这个做老板的反倒要员工来安慰……这么一想，眼前的笑脸立时像笼罩了一层金色，虽无光环，却也感觉神圣起来。
“小顾……”他以一贯的方式称呼顾明君，顺手拉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若有所思的盯着她。
“什么事，老板？”顾明君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双颊微红，冲他腼腆一笑。
“小顾，你今年几岁？”宋朝阳突然问。
“二十。”顾明君答道，双颊的绯红又加重几分。
宋朝阳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状。“那你觉得，二十岁的女生，会喜欢什么？”
“……哎？”
“我是说，生日礼物。”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两朵红云由顾明君脸颊一路烧至耳根，再也由不得宋朝阳轻忽。
“小顾……你怎么了？”他莫明其妙的问。
雾一般的色泽在顾明君眼底蕴染开来。她缓缓开口，意图隐藏那过于明显的喜悦，柔软的话音却渗透出一丝甜蜜——
“老板……你怎知今天是我生日？”
啊……？！
宋朝阳第一个念头——这也太巧了吧？
接着又一个念头闪过——完蛋了……
“那……那个……”支吾半天，也只有“生日快乐”四个字硬生生从牙缝里挤了出来。顾明君用那般水汪汪、雾蒙蒙的眼光看着他，看得他头皮发麻，冷汗涔涔。
就在一念之间，他做出了决定。
“小顾，你饿不饿？”
顾明君摇了摇头。
“也是，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宋朝阳干咳一声以掩饰尴尬。“等会儿想吃什么？午餐我请。”
送礼物太危险，还是请一餐算了。
直到正午之前，宋朝阳都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即便是在顾明君说出她想吃的料理之后，宋朝阳都觉得没什么。不就是一顿日本餐么？可能比肯德基贵一点……但身为老板，这点气魄还是要有的！
然后，当他在顾明君的指路下把车停在金壁辉煌的希尔顿酒店对面，遥遥望向VIP车位里那一整排豪华名车，再一点点抬高视线，终于瞧见楼顶那全岛仅有两间的旋转餐厅时……宋朝阳开始在心里盘算——假如现在才说吃不惯沙西米，会不会太假？
“老板，我们到了。”顾明君边说边拉开车门。
“等等！”宋朝阳死握着方向盘不松手。
“怎么了？”顾明君问。
“小顾，我知道二十岁生日很重要，很有意义，很值得好好庆祝……”
“对啊，我们走吧！”顾明君一脚踏出车外。
“等一下！”宋朝阳一把将她拉住。“小顾，你确定要在这里吃？”
顾明君回过头，以困惑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在问——这里有问题么？
“我不是说这里有问题，我的意思是……呃，会不会吃不惯？”
“不会啊，我常来的。”顾明君笑道。“这家味道很好。”
三条黑线浮现在宋朝阳脸上。她……她说常来……
“老板？”
罢了罢了！宋朝阳“啪”的松开方向盘，怀着壮士断腕的惨烈心情踏出车外。正要过马路，顾明君却从身后叫住他。
“老板，你要往哪儿去？”
“不是去……”宋朝阳本想说“不是去希尔顿吗”，就见站在路肩上的顾明君抬起手，指向身后不远的一块红色招牌——阿吉拉面，十元一客。招牌下是小小的门脸和几个沿街的露天座位。着传统服装的服务生掀开布帘，端出巨大的拉面碗，给外面的客人一一摆上桌。
原来是这样……
“老板，你在笑什么？”
“没，没什么。”宋朝阳傻笑着绕过车尾，踩着轻飘飘的脚步走向顾明君。“饿坏了吧？想吃什么随便叫，几碗都行……”
莫晓恩和罗琳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莫晓恩问罗琳：“私人助理要做什么？”
罗琳摇头，坦白道：“我不知。”
又一阵沉默。
“可以叫你小恩么？”罗琳突然问。
莫晓恩点点头。“那么我也叫你Linda。”
罗琳笑了笑。气氛好转了，或许是个不错的开始。
“你知道李律师为何叫我们在这边等？”
“可能有事要谈吧。”罗琳说。“你知道，男人总有很多事要谈。”
莫晓恩偏着头，注视了罗琳一阵，突然问：“你认识李律师很久了？”
罗琳微微一愣，却还是照实答道：“他父亲也是替威格做事，和daddy交情甚好。我们自然也很早便认识。”
“那他是几时成为威格的法律顾问的？”
“两年前吧。李世伯决定退休，便由他接任顾问。”
莫晓恩轻轻点头，像是了解了，可眼眸深处的思索却引起罗琳的注意。她忍不住问：“你也认识他很久了？”
莫晓恩睁大眼，然后笑出声来。
“我才认识他两天。”接着补上一句——“今天是我生日。”
“啊，生日快乐！”罗琳赶紧说。
“谢谢！”莫晓恩甜甜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
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罗琳想。怎么看都是天真无邪的小公主，哪像什么女董事啊……一抬头，正瞅见李名传和罗锦龙一同步出电梯间。
她对莫晓恩说：“我马上回来。”话音未落，人已从沙发上跳起，拉着李名传闪进尚未关闭的电梯里。
待电梯门在眼前静静合拢，罗琳蓦地转身。
“这究竟……唔——”
原本的质问消失在李名传突然压下的唇上。他牢牢扣住她的后腰，将她的身体贴在胸前，不留一丝空隙。狭小密闭的空间内仅余下二人急促的喘息。
电梯爬上二楼，又升上三楼……罗琳突然将李名传推开，双手叉腰瞪着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Linda，你可知我有多想你？”李名传定定的望住罗琳，狭长的镜片后似有一团火在燃烧。
“别再说这种无意义的话。”罗琳闪开视线，将额前的一缕乱发拨向耳后。“游戏是要讲规则的。既然说好timeout，你便要对我规矩些。”
李名传勾起唇角。“Timeout是你说的，我可没答应。”
罗琳不禁皱眉。“你简直不可理喻……”
李名传无所谓的耸肩。
看着他神色自若的样子，罗琳刹那间想通了什么。
“该不会是你说服daddy……”
“我只是向他建议。”李名传神色愉快的承认。
原来如此。罗琳总算明白，为什么“私人助理”这种莫明其妙的东西会落到自己头上。
“你这假公济私的家伙……”
“在令尊面前，我会规矩的。”李名传保证道。
“叮——”电梯停在六楼。自星阁出来的客人陆续走进电梯，罗琳也不好再说什么。当电梯门滑拢的瞬间，她突然用力一推，李名传就这样狼狈的跌出了电梯。
“自己下去吧，混蛋！”罗琳忿忿的骂一声，心底却因着恶行得逞而涌起一丝快慰。也不管四周惊异的目光，她笑出声来。
“老板你看，劳斯莱斯耶……”
宋朝阳循声望去，先是瞥见一辆眼熟的白宝马，然后才注意到跟在白宝马后驶离希尔顿的劳斯莱斯。
白宝马……
理论上讲，外面这么亮，应该看不清车内的情形。可他就偏偏觉得，有那么一道视线透过车窗，一直望到他这边来。
“苏——”他吸掉一根挂在嘴边的拉面，用手背抹了抹嘴。
不可能吧……
“老板，你说什么？”顾明君问。
“没什么……有点热。”宋朝阳说。
“拉面就是要一边吃一边出汗才过瘾啊。”顾明君展颜笑道。
宋朝阳没有接话，只是一直望着劳斯莱斯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发一言。